《芳草》2025年第2期|易清華:大嘴青銅(節選)
在長滿芒草的塘堤上,小孩們站成一排,面對清幽幽的塘水,嘴里含著青竹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道道腮幫頓時鼓凸起來。運氣過后,是吹氣,倏忽間,一根根青竹管發出一絲絲尖細的音,仿佛遠處深山里溪流的嗚咽。
原來,他們是在進行吹彩泡比賽。
在那青竹管中受孕的彩泡,緩緩地爬出管口,在氣流的推擁下,不斷地升騰、翻滾,流溢著七彩光暈,最后在空中懸停,其大小一目了然。誰吹出了最大的彩泡,誰就是冠軍。
一日,大嘴青銅五連冠后,不由得意,且夸下海口,他要吹出世界上最大的彩泡。此言一出,看鴨佬的兒子三紅,從一片小雞娃中跳將出來,鶴立般表示質疑:你要是吹出來了——三紅本要說出,俺就喊你一聲爹,沒想三紅話未出口,便被大嘴青銅給堵住了喉嚨。我要是吹出來了,三紅,賭什么你可要想清楚。
打賭,在天宮坳,無疑是件重要的事。
卻說在大嘴青銅的激將下,三紅翻了個白眼,將要說的話咽進肚里,用泛灰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唇沿上本有三道干裂,這一舔,又增了一道。看來,三紅是要加大賭注了,只見他環顧四周,棒槌頭顱一偏,指著不遠處一泡尚冒著幾絲熱氣的狗糞:這有什么好想的,要是你吹出了世界上最大的彩泡,我就一口吃掉它!
同喊爹一樣,吃屎并無創意,是天宮坳小孩打賭時一貫的伎倆。而最理想的賭注,在大嘴青銅心里,是三十枚鴨蛋,哪怕十枚也行。像大人們那樣丁是丁卯是卯地打賭,才是大嘴青銅之所愿——他臥病在床的母親,需要蛋羹。
不一會兒,兩個少年拖著長長的身影出現了,得知原委,不由相視一笑。下巴上長著青髭的少年指著大嘴青銅:那你說,世界上最大的彩泡是多大?眾小孩停止喧鬧,大嘴青銅也一愣。
太陽當空行走,一道光影緩緩飄移。大嘴青銅思索片刻,咂了咂嘴:就是比所有的彩泡都大。
比所有的彩泡都大是多大?青髭少年不依不饒。
確實是個問題。小孩們“嘰嘰喳喳”,大嘴青銅鐵青著臉。這是一個他們以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是另外一個少年,他下巴光滑,不見胡須,胸前抱著一個籃球。說話間,籃球已被少年兩根手指托起,輕輕地旋動。
有一個籃球大?
不止。大嘴青銅說,低下頭,不看那旋動的籃球,只盯著自己的腳尖。一根腳趾頭從黃膠鞋的豁口探出,剛剛出殼的小雞崽般,膽怯地打量著眼前的世界。
兩個大?籃球少年又問。
不止。一個聲音說,這次,不是大嘴青銅的聲音。
三個大?
塘堤上沒有了回答,只有窸窣的聲響,是遠處風吹樹葉的聲音。
那就三個大。籃球少年用指尖彈擊籃球,發出金屬的顫鳴。
三個三個。小孩們爭先恐后地替大嘴青銅表態。大嘴青銅并不作聲,但見他渾身一抖,打了一個寒噤,將那個腳趾屈弓著往回縮。刷洗得發白的鞋幫微微隆起,繃緊。
要是沒有三個籃球大,你頭上的帽子歸我,要是有,籃球歸你。青髭少年指指大嘴青銅頭上戴著的帽子,又指指籃球少年手中的那只籃球。
這一賭注,更非大嘴青銅所愿。
那年,大嘴青銅還只是被人叫著大嘴。從首都來了個鶴發童顏的長者,少時折柳離鄉,耄耋榮歸故里。長者在一幢破舊的本族祠堂里祭祀先祖,大嘴聞訊前往,卻被三紅父親——一個行走江湖的看鴨佬擋在了門外。
小孩不許進去!
大嘴望了看鴨佬一眼,想著不便硬闖,便停下腳步,朝威嚴的看鴨佬吐了下舌頭,且在突然間,發出一連串“嘎嘎嘎”的叫聲。那威嚴的人猛地一怔,恍若他的鴨子前來找他了。他下意識地抬了抬雙臂,給了大嘴可乘之機。大嘴“嗖”地一下從看鴨佬的腋下鉆過去,像一只行事果斷的頭鴨。
濕漉漉的廳堂里人頭攢動,紅燭閃耀。大人們在焚香祭祖。他們神情肅穆,低垂著頭,大嘴踮起腳尖,目光從無數頭顱和肩膀的縫隙中望過去。在那視線盡頭,長者的臉龐和壁上的神龕時隱時現。
大嘴使出吃奶的勁,鉆到了長者跟前。只見那長者手托一頁發黃的裱書,聲震屋宇。房梁下,一面蛛網墜落,一根閃亮飄忽的蛛絲上,一只紅蛛逃竄。大嘴目測一下,不禁擔憂。要是蛛絲斷掉,紅蛛掉落到燭焰上,后果不堪設想。
蛛絲依然閃亮,那紅蛛倒像個杰出的探險隊員,騰挪閃轉,最終爬上了房梁。大嘴不由松了一口氣。長者的聲音倏忽變得婉轉、低沉:先祖厚澤,福佑子孫——嗚呼哀哉,伏維尚饗。祭禮完畢,人群開始松動,看鴨佬終于將大嘴一把逮住,粗壯的胳膊卡住他細瘦的臂膀,使上勁,一點一點往上提。
大嘴纖細的四肢在看鴨佬腋下翻騰,宛若懸空的蜘蛛。從他腹部傳出嘴的聲音,比那根閃亮的蛛絲更為柔韌、綿長。
我是代表我爹來的。
輕微的一語,仿佛夢囈。
那天早晨,大概也是這樣一個沉郁的夢境吧。父親一動不動地趴在教學樓下開滿白花的草地上,灰白汗衫上沾著斑斑點點的青苔,他面色蒼白,用盡全身力氣,緩緩地張開嘴。一只紅蛛從他嘴里爬了出來,是一滴血;無數紅蛛從他嘴里蹦跶而出,是一汪血。
那些日子被雨水充滿,眼睛里都起了霉。
幾間教室接連漏雨,學校還欠著施工隊的款項,誰也不愿意前來維修。老師們開始在各自的班上動員,誰的家長能夠翻撿屋瓦,要請他施以援手。學生們一個個熱血沸騰,踴躍報名,而第二天,無一不是低垂著頭輕手輕腳地溜進教室,像沒偷到東西的賊。
大嘴父親是從學校屋脊上摔下來的。
正值上課時間,教室外闃無一人。大嘴因為習慣性頭暈遲到了,姍姍來遲的他,恰巧目睹了父親摔下的情景。那紅得怪異的血,長著蜘蛛的細腿,爬進他沼澤般的記憶。他只有一個念頭,像一只蛐蛐,時不時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鳴叫——為什么不是別人的父親?他不是瓦匠,而整個天宮坳,僅他知道的瓦匠就有十個。
被大嘴一語驚醒的人們,都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有的移向神龕,有的移向長者,有的移向廳堂上黝黑橫梁,甚或移向虛無。
一陣慌促中,看鴨佬將大嘴放下,連聲抱歉:我不知是你,好久沒見,認不出了。
大嘴前來,不為祭祀,是為贈禮。
像人們事先傳言的那樣,長者果然拿出來兩大袋禮物,碎花襯衫、水磨牛仔褲、休閑夾克、絲綢圍巾,皮鞋、板鞋,擺在長條木案上一一相贈在場的族人。大嘴的視線在各件禮物間巡脧,很快,他鎖定了一個目標——是一件白底藍花的襯衫,他在街上看到一位女老師穿過,好看極了,要是媽媽穿上,比她還要好看。不幸的是,那襯衫最終被長者贈予了別人。他只得鎖定下一個目標。如此反復。大嘴的心揪緊起來。
不承想,長者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件禮物了。
那個禮物是一頂青色的帽子,本是要送給瘋九爺的,但他不受,他急中生智,借口頭上長了火瘡,執意換了一雙板鞋。天宮坳人大多沒有戴帽習慣,且它本已屬于瘋九爺,仿佛沾上了晦氣,一個個避之不及。最后,那頂帽子被長者順手戴在了大嘴頭上。相對這頂帽子,大嘴的頭無疑是小了些,還沒在頭上安營扎寨,便被一陣穿堂風猛地掀下,倒栽著,飄落在地。眾人哄笑起來,看到此番情景,長者再無別的禮物可贈,很是過意不去,安撫道: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好好讀書,日后考到北京來。說罷,伸出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親昵地捏了捏大嘴通紅的臉。
人們的眼光紛紛投向那張小臉,仿佛是一件被開光的玉器。
一二三,開始。
籃球少年將兩根手指伸進口腔,打出一個響亮的呼哨。
大嘴青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青竹管里吹出一串彩泡,只可惜,那些翻騰出來的彩泡,大的,比算盤珠子大不了多少;小的,則不見七彩光暈,一綹一綹,灰不溜秋,像青蛙產出的卵。眾聲不由喧嘩,眼看,大嘴青銅頭上的那頂寶貝帽子,要作為賭注輸掉。
要是在兩年前,這頂帽子對大嘴青銅無關緊要。當時從祠堂地磚上拾起時,他心中充滿了恨意。要不是這渾球出來作亂,他得到的可能是白底藍花襯衫。本要一扔了之,突然想到一個懲罰它的辦法,母親前晚從鄰居家要來一只剛生的小黑貓,正好將它當作睡窩。能讓那只小黑貓在里面撒尿拉屎,豈不快哉。
于是,大嘴一腳踩進斜陽,輕快走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那只小黑貓卻不見了。
廚屋里煤球爐上一只瓦罐“呼呼”作響,熬著父親要喝的中藥。小飯桌上,一碟白玉苦瓜,一碗紅菜薹,一只咸蛋被切成兩半,分別放在他和父親的飯碗里。母親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出現在禾坪里,木制輪椅上插著一束金黃的花。一只蝙蝠從他們頭頂掠過,天色瞬間暗下,那束黃花在微風中搖曳,仿佛要燃燒。
母親的身體熱氣騰騰,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看不出顏色的汗衫,這使大嘴對插在腰間的那頂帽子愈發充滿了敵意,堅定了要將它變成小黑貓睡窩的決心,但那只小黑貓一直沒有出現。
夜深了,隔壁房間傳來父親的咳嗽,小黑貓仍然沒有出現,它會在哪里?為什么平白無故就消失了?大嘴在床上翻來覆去。翻來覆去的結果,是將那頂帽子狠狠地擲在床下。許是用力過猛,他的頭又眩暈起來。窗外“轟”地響過一聲驚雷,一道閃電劃過,屋頂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很快,那片“咚咚咚”變成了“唰唰唰”,將整個屋子充滿,不留一絲縫隙。隨著眩暈程度的加深,大嘴緊緊地抓住床單,感覺木床在那無處不在的“唰唰唰”聲里浮蕩,宛若一葉獨木舟,從黑暗中駛向更深的黑暗。大嘴的眩暈癥,緣于七歲時深夜里的一個驚雷。父母曾不厭其煩地為他求醫問藥,無甚效果。
救命!大嘴聽到自己在喊。
他感覺到那聲音淹沒在黑暗里,沒有一絲聲息,他停止了喊叫,他知道,這時父母聽不到他的呼救,因為那只木船早已駛出了家門,駛出了天宮坳,在無邊的浪濤中浮沉。他沒有見過大海,但在深夜,那個隱秘的大海會來找他,讓他回到它的懷抱,仿佛他是一條被它時刻惦記的魚。
行不行啊你!大嘴青銅的耳邊傳來青髭少年不耐煩的聲音,他一下回過神來。
他讓自己在眾聲喧嘩中鎮定,望了一眼長空,天上一排大雁飛過。大嘴青銅再次吹出一串彩泡,但那排遠去的大雁并沒有給他帶來好運。那些彩泡大多胎死腹中,化為一滴滴水,滴落在他腳下,像一聲聲嘆息。而少數翻騰在空中的彩泡,其中最大的一只,也不過一個拳頭大,并在一瞬間破滅。
你輸了,拿來。青髭少年朝大嘴青銅伸出一只手。
大嘴青銅用一只手將頭上的帽子緩緩揭起,然后用雙手托在胸口,向前一步,像荊軻向秦王遞上樊於期的頭顱。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出自孤八爺,也就是從首都來的那個長者之口。
那天,他一個人突然孤零零地出現在村口,將整個天宮坳的人都驚住了。不到半年時間,他簡直變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尊貴的長者,雖然穿著沒有什么改變,腿腳也還靈便,但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起來,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失心瘋,想不到他那么老了,還會得這種病癥。
這一次,他竟然在雪窩山下找了間廢棄的房子住了下來,不走了。他要人們叫他孤八爺,說他在家族里排行第八。
一個星光燦爛的夏夜,遠處傳來陣陣狗吠和嬰兒的啼哭,孤八爺口中的俠士,讓天宮坳的小孩們深受感染,先后有好幾條狗,被它們的小主人稱呼為荊軻。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狗被改名后,往往一反溫馴脾性,幾度將來天宮坳偷盜的悍人追趕得丟盔棄甲,鬼哭狼嚎。有一則順口溜為證:不怕天宮坳的人,只怕天宮坳的狗,那個天宮坳的狗啊,能夠直立行走。大嘴曾目睹狗們直立行走的情景,那只叫荊軻的狗,帶領十幾條同類在一個水塘的堤壩上踏步而來,一個個趾高氣揚,仿佛孤八爺口中走出的一隊精兵。
大嘴之所以成為大嘴青銅,也是因為孤八爺。
卻說那只小黑貓再沒有出現,大嘴一直在尋找它的蹤跡,在墻角的洞穴,在屋后的雜樹林中,在一堆堆白骨里,仍沒能確定它是死是活。于是,那頂長者贈送的帽子,最終不能成為它的睡窩而物歸其用了。那天清晨,母親直冒熱氣的臉襯在大嘴上方,給他穿好衣服,并將那頂被他一氣之下扔在床下的帽子戴在他頭上。母親的理由很簡單,既然是一頂帽子,就應該戴著它,否則就是浪費。
他抬了抬胳膊,最終沒有將它取下。
戴著那頂帽子上學的大嘴,成為很多人眼中的怪物。整個學校只有他一個人戴帽子。在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有個調皮的同學趁他不備,用手順著那帽檐猛地一掄,只見那頂帽子在大嘴的頭上飛速旋轉。起飛啦,起飛啦!有同學拍掌歡呼。那刻,大嘴真希望那頂帽子就是一副螺旋槳,讓他飛離地面,與天上的白云為伍,永不下來。
好心的同學幾番規勸,你就別戴它啦。
大嘴偏偏不聽,有所謂逆反心理,他用硬紙片和折疊的報紙襯底,使帽子再也不能在頭上轉動。奇怪的是,自從戴上了那頂帽子,大嘴的習慣性頭暈就再沒犯過。
憑啥?你吃了幾十副中藥都沒好!
自然沒有誰相信這頂帽子治好了大嘴的頭暈。
大嘴解釋,這不是一頂普通的帽子,是那次孤八爺送的,它有著青銅的顏色,和孤八爺后來發現的青銅器沒有任何區別,簡直就是青銅。至此,大嘴終于找到了戴這頂帽子的理由,于是在小伙伴們的口中,大嘴就成了大嘴青銅。盡管如此,他們仍是納悶,哪怕是真的青銅,能治眩暈癥?鬼都不信。
如若不信,就去問孤八爺。
……
(全文請閱《芳草》2025年第2期)
【作者簡介:易清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長沙。曾用筆名易清滑。在《詩刊》《星星》等刊發表大量詩歌,在《大家》《山花》《當代》《青年文學》《清明》《天涯》《北京文學》《長城》《江南》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并在《當代》發表長篇小說《窄門》。出版短篇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寒夜里的笑聲》,出版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曾獲《芙蓉》文學獎等多項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