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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鵬:靈巖寺之春(七首)
來源:《江南詩》2025年第3期 | 李海鵬  2025年06月24日09:01

●主持人語   

李海鵬,“90后”代表詩人之一,青年詩評家,一個成熟、清醒、抱負遠大的寫作者。本期刊發的《江南、世界、神話的反面——對自己近幾年詩歌創作的回顧(2019-2025)》一文中,他對自己的這組詩進行了精苛的分析:他要求自己“拼命靜下來”,努力選取“在主體內部滋長出的真實”,來“完成寫作上的真實位移”,“希望自己的寫作能夠始終在某種自己奮力尋覓與積累的文明譜系之中發生與完成”,并在“自己的詩中實踐一種神話學式的歷史想象力”。(飛廉)

靈巖寺之春(七首)

◎李海鵬

南園之夏

六月的光也是潮濕的:在清晨

它們混合著雨聲漫上陽臺,滲透

被作弄之手編織的窗簾。蘇醒者

最終逃脫由記憶拼貼的夢魘,

房間里,未來分泌出楊梅的滋味。

十五樓的南京曾讓你費解,每一次

眺望,都像是一次失敗的入城。

濃密的商廈在雨中暈染出復雜的皴法,

留白處,燕群翻飛成狷介的題款——

你知道這出自圣手,但多少日夜

想不出他的名字。仿佛傳奇中

探入沙漠的商人,徘徊在寶藏的入口,

卻始終錯念唯一的咒語。寄身于

煙雨中,南園是一張打濕的尋寶圖,

灌木中的野貓爪,掘開天方夜譚。

聆聽梅雨季淅瀝的尾聲,伸出手

扭亮一盞燈。在室內它儼然是

一道閃電,一道戳破紙張的筆痕——

被撕裂的天花板,驀然浮現

由廣玉蘭和香樟樹共同裝潢的天空。

兩年了,夏季才真在這園中降臨,

你的血管才變成擺滿楊梅的巷道。

郊外暴漲的水位,心電圖般攀升到

長江的峰值。自己,難道是自己

親手拆開的北方來信,沒入煙波的孤鴻?

南園,冬歸

北方——南方:被早班地鐵最終釋放的

一夜臥鋪車程。拖行李的身影,抬頭望見

清冷的云絲,像打工人倦臉上的皺紋

仍陷在寒夢中余悸。江南,一個普通的冬日

醒來,淪為無數人拼命掙扎的又一天。

刷卡輕易通過門禁,這新造的安穩中飄浮著

一絲被遺忘的殘忍;路邊堆疊的銀杏葉

已碾成一地金屑,而車轍是黯然磨滅的昨夜。

五年里熟識的寓所,這次歸來竟是為了

離別:是又一段幽深生命被無情揭曉,答案

并不讓你神往,但也不必重來。更憂心

晨起的學生們,靈魂浸在冷風里,奮力預約著

名額愈發吝嗇的明日。恍惚過時光倒流嗎——

當你在已搬空的房間眺望鐘山的曲線

顛簸如滿載家什的廂貨;遠郊租好的新居

仿佛霜林間嘔心的紅葉,向寒來暑往者叩問柳暗花明。

交還的鑰匙和契約,最終宣判了一部分的自己

從你身上分離,以后每次歸來,都將上演

尋覓與回魂。是這座江南老城鵝黃色街巷里

喜歡的敘事,盡管不會以鵝毛雪來款待這太私密的傳奇。

郊外的長江上,千年里南來北往的位移者

日夜被映入鏡像。而江岸可曾照見自己的消逝

從石頭城延伸到白鷺洲——十二月的深夜,江面

是否會暗結一層薄冰,隨世上的深情人為無情而動情?

京都速寫

入夜,整條街漸次閃爍的霓虹燈箱

歡送了殘日,有人在河原町街頭

剛吃完一盤日式辛口咖喱。海對岸

祖國的晚餐,將于一小時后到來。

高瀨川狹長的河水漂浮著魚血色的

燈光。燈影下招攬顧客的牛郎店

已多過陪酒女。醉酒的白人手握著

空杯子,鉆進昏暗中的廉價拉面。

白天,盛裝浴衣的女郎大多說中文,

大肆采購與拍照,在祇園的對面

嘗一口抹茶冰沙,看鴨川碧波清淺,

出云阿國在岸邊倒影紅豆的笑顏。

日夜如上洛的浪士般游蕩,旅行者

在古都搜尋著古都。河邊鷹隼的

盤桓,延宕于獵物的虛焦。而深夜

居酒屋中偶遇的疑似黑道衰老于

只會用日語講述的往事。當烈日下

御殿中的時間抽象如洋蔥的空心,

何時是拔刀的一刻?視線里兇險的

玄言:站在蠟像邊親歷大政奉還。

甍,奈良

靜下來,沉重的石料就要拼命渡海:

當盛唐的鴟尾棲身異國的屋脊,東亞

也曾親密如雨中的佛寺,一片飄落的

柿葉就能遮擋住所有灰褐色的天空。

舊時的國都在今日的小鎮里尋找著

自己,門廊下的旅行者是否還有信心

從異國的遺跡中找到祖國?只能躲進

車站旁的酒鋪避雨,等待被壞天氣

推遲的抵達?從西之京到東大寺,

這城市的心跳緩慢如地球古老的自轉,

剝開古法柿葉壽司,品嘗歲月的肝膽,

梅花鹿群在泉池邊舔舐不可匡復的

流逝。夜霧下的屋脊舒展海的凌波,

而抵達是反復的船難。當時間再一次

將飛翔與聯動換成停滯與隔膜,誰愿意

西行與東渡?地殼里滋生著新的地震。

離去的電車輕快,不似高僧來航的船,

而我更愿意自己是顛簸的:將肉身拋進

瀚海的渦心,拼命靜下來,與世界為鄰。

阪京道中

當代的位移總在試圖穿越次元。

當巨蟹般橫行的臺風,被某種宇宙智能

暫停在手機云圖中由數據摹繪的遠洋,

暴曬,就是航班降落的方式。

人造陸地上的航空港里人造的

冷空氣。而玻璃巨幕外的世界是刺眼的,

讓遠眺宛如偷渡。過關的視網膜

宛如空的行李箱,郁積著搶購光線的激情。

透過阪急的車窗,海量的日式風景

涌入旅行者的視線,還有海量的日式空間感:

再近一點,兩側的建筑將如狂鯊涌入

伸出手,就能觸到屋檐下水母般顫動的懸鈴。

是的,這島國的逼仄中卻持續生產著

某種廣袤的統治,它猶如某種日食

輻射了幾代人幾種膚色的瞳仁。比如我

初次來到,卻假設在重溫一幅幅舊照:

熱血的高校、足球場和灌籃高手, 

夕陽里,穿校服的戀人追逐著跑過街頭。

深夜以后有講故事的居酒屋,

黑暗的窄巷里被黑暗凝視的名偵探——

而真相來自濾鏡碎裂的縫隙?

當此地的記憶,開始像日文里似懂非懂的

漢字,隨車站的熱風翻動起無數疑團,

暴曬,就是邁下電車的方式。

靈巖寺之春

“上面的天王老子信不過我,我懂。”

——《黑神話·悟空》

仰望漫山茂盛的戾氣:瞳孔中

血絲般凸起的枝杈、荊棘和野藤蔓,

被低溫豢養得愈發兇蠻。難纏

如游戲里守山的妖怪,崖壁上的古剎

日夜的誦經聲也不曾將它們感化。

這里是取景地,更多的游客前來

拍照、合影,是為了從真實的迷障中

再次進入虛擬的畫面。攢動的頭顱

掛在樹后,透視成枝梢尚未發出的新芽。

而真正的朝拜者早已成排跪在殿內——

郁積了一冬,魂魄亟須再次凈化:

他們跪下、磕頭,是為了暫時掙脫自己

進入燃香爐上方煙線升騰的境界。

殿外,黑雪中幽禁著一種污垢般的冷——

仿佛時間之魔已遭降伏,永遠枯萎于嚴冬。

寒陽下剎那的妄念里,魂魄無畏無色

如游戲通關后的天命人,身影

聳豎如辟支塔,幻化為手中如意的武器,

向天庭索要著桃花、春雨和楊柳風。

而五花閣的遺址記載著影子的另一種道德:

是箍身的詛咒,墻壁上百般雕琢

玲瓏好似人心的孔竅,終究難逃無解的

災疫、兵禍,在時間的循環流中失色為碎末。

土壤中隱名的磚屑,貼緊枯木腐爛的

根須,螻蛄息聲的尸骸,恐懼著春花秋月。

然而歷史難道只是二流的恐嚇術——

當目睹羅漢們衣袖上的顏料幾百年未褪色,

手背上血管青紅,更像對不朽的嘲弄:

神,被尊奉為肉身,人,才是靈魂的傀儡;

佛國繽紛如春晝,人只配幽居于身影圈出的黑?

封凍的時日里,該怎么重燃健康的浪漫?

不是靜海上逍遙的帆,而是狂瀾中

桅桿折斷的愿力。游戲總是難以通關,

手柄冥頑如山間的巨巖,高僧怎樣的經文

竟能降伏猛獸,也讓靈石點頭?

當神話僵化為蒼白的訓誡,人們更迷戀

神話的反面:天命人終難勝天半子,

每個好故事里都暗藏了腹黑的隱情——

眼前的墓塔林,難道是幻覺中的一湖泡影,

連最微弱的風都能輕易將它們吹破?

在必須隱忍的蟄伏里,寒冷

不時挑逗著人們早如飛檐般翹起的耐心。

若有一種眼神不曾止熄,宛如香灰

燒成的琉璃,灼熱的顧盼終究引來春暉:

化凍的溪澗躍滿白魚,山巒披遍翠微。

三十四歲的沈陽

雨水騰出一間空空的屋子 

而那人只住短短一夜

        ——冷霜《梳形橋》

雨后街角的舊鐵器上猩紅的銹跡

與暴曬天氣里地面上狂吠的金屬碎屑

續寫著這城市里消亡的工業

在遍地啤酒味和燒烤的風煙中目睹

直播的熒屏之火,目睹外賣流螢般駛過

歸鄉人在代駕的時速里目睹空間降神的賽博

假期里照例被外地游客占領的網紅洗浴,

深夜里照例失守的網紅宵夜。

而感官領主早在別處:被光纜征用的食管里

它借沾滿油漬的手指急于向朋友圈宣布。

廉價浴室里皴黃的白瓷磚墻面,

老人們干癟的肉體像水量殘缺的舊噴頭,

聲帶以低頻振動,仿佛磨損的齒輪,

搓澡工的手追憶著昔日車床火星飛濺的汗腺。

返回,像雙腳踏上彼此分離的兩片陸地,

你將是誰?靈魂站在打滑的肥皂沫上

苦練著某種平衡術:細胞里不斷滋長的南方

有時被你洗凈,有時被你洗得發亮。

被新神話拋棄,就會更迷戀被拋棄的神話;

溺斃的棄兒們從幽井般的鏡頭里還魂,

變成故事的主角,并在觀眾日漸刻板的淚水中

再次溺亡:“最感人的就是你們沒有未來!”

未來?前提是必須停止緬懷——

視昨日為應許,似乎犯錯的總是改變;

必須糾正意識,從擺拍的短視頻,從報廢機器

從博物館里偽善的老照片。必須找到

鄉愁變更了的地址,返回并不是酣眠于舊跡——

必須以萬家燈火的心率震懾血脈中作亂的群魔。

一夜狂雨。從地心巖漿中噴出的蛇群

偽裝成野藤蔓攀上陽臺,血月中玉兔的淚

滴入樓下柵欄里種植的紫蘇。你夢見

此地的萬物,正緩緩從同一場噩夢中蘇醒。

你還夢見馬蹄形平原中央的一口孤井,

跌入的嬰兒激起淬火的煙霧,隨后

火花飛濺,躍出的藍色馬駒發動渦輪的四蹄

闖進天邊血沫般顫動的地平線——

朝微睜的眼瞼射入的第一束光線:

在顛倒的、受孕般的成像里,你看見

父親退休后每日修煉云手,母親盛滿水的盆里

藍莓和櫻桃光影混溶,生出一個新造的漢字

——重新定義天地的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