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光里的密語
讓我在它身邊站站就好。
風不要喧嘩,鳥不要說話,讓我在偶遇的剎那聽一聽古柏的心跳。
當一棵樹的光芒籠罩我的全身,當我的眸光觸及歲月密織的翠網,我仿佛看見了千年時光把喬木之軀變成了青銅質地,看見了歲月密鑰在它身上刻下的圈圈暗語。
這里,是臨漳縣靳彭城村的古柏苑。
這個方位再往前溯源,是古鄴大地。
古鄴,河北最南端,中原腹地,史書有“齊桓公始筑鄴城”的記載。這里,太行為屏,漳河為險,襟連幽燕,有“天下腰脊、中原噤喉”之稱。
漳河是這片土地前世今生的標記。
源自太行的一條清河和一條濁河,像孿生兄弟呼嘯而出,它們相逢的那一刻,清濁水波交匯出錦緞般的花紋,于是有了漳河的名字。西門豹在這里懲治巫祝、引水灌田,留下了“西門豹治鄴”的累世聲名。裹挾著歲月的風呼嘯而來的,是東漢末年的天下大亂、群雄爭霸。曹操擊敗袁氏軍團,在這里興建王都,自此這里有了“三國故地、六朝古都”的盛譽。
曹操于鄴的功績,不僅是一統北方,更是使鄴城成為“建安風骨”的發祥地。
這棵古柏,傳說就誕生于風起云涌、箭矢呼嘯的建安時代,百姓稱為“曹操拴馬樁”。
如果從曹操進駐鄴城時算起,這棵柏樹已歷經了1800多年的時光。
村民并不滿意這樣的算法,他們說,這棵樹是從太行山移植來的,因為要做拴馬樁,移時不會太小,到現在怎么說也得有2000年了。我笑了。1800多年和2000年,于人都是夠不到的漫長隧洞。
眼前的古柏,蔥郁參天,腰背直向蒼穹,虬枝縱橫四出,冠影濃蔭覆蓋院落,腹干粗壯,筋脈扭動,托生骨瘤累累,仿若拄地撐天的巨人,俯視平原大地。
樹影間,枝柯交錯出萬千世界,有形如喜鵲的鳥在登枝,有狀若男女的青年在凝眸,有貌似蝸牛的蟲在攀爬,有雙龍探出鱗爪在嬉斗,有青筋突暴的拳交錯相擊……我一恍惚,是的,我想到了久遠之前的、傳說能通靈天地間的青銅樹,所不同的是,這是由喬木之軀變成的青銅樹,風雨雷電雕塑出的軀干,承載著千年的扶光星漢。
暖陽從葉間簌簌抖落,在地上畫出謎樣文字。四野田園阡陌無邊,它的根系扎進建安年間的泥土,枝葉卻呼吸著當下的空氣,它的年輪褶皺里,藏著的該是半部流動的燕趙史詩。
新葉累累,舊葉翩翩,我分不清哪個枝挑過鄴城的燈火。我猜,建安年間的月光一定浸透過它的夢境。彼時銅雀臺初成,漳河漕運晝夜不息,鄴城成為中國北方最熾熱的文壇。它的枝葉一定聽懂了“翩若驚鴻”的詩句,記下了三曹對論、七子吟賦的瞬間。樹枝在鄴城護城河的水汽里抽條,年輪里一定烙下了建安風骨的雄健沉郁、激昂慷慨。
當唐宋的風雨漫過鐵灰色的樹皮,當決堤的漳河水沖刷龍爪般的根須,當明清的火槍碎片嵌進樹瘤,古柏的寸寸喘息、柔柔葉香,與大平原上脆弱與頑強的生命牽絆相連。
“傳說,北宋那場蝗災,饑餓的災民跪滿樹周,老柏竟在七月飄落樹籽,救活三百余口。平漢戰役時,被敵軍追殺的八路軍戰士急中生智,攀上古柏樹冠濃蔭處,隱蔽一天兩夜,在槍林彈雨中安全脫險。”護樹員老李說起古柏的故事,一臉神秘和自豪。
風雨不倒的身姿,救災拔難的慈懷,讓屹立在田園之上的它,有了“柏仙”之名。
1993年,美籍華人許先生來邯鄲投資建廠,看到古柏驚喜難抑,慷慨解囊,為其立碑“天下第一柏”。2018年,“中國最美古樹”評選中,全國有685株珍貴古樹參與申報,“拴馬樁”脫穎而出,被評為“中國最美圓柏”。園林鑒定專家為其發聲:木質細致,堅實,紅褐色,芳香,耐腐,根葉枝均可入藥,此樹命名為“漢檜柏”。
漢檜柏,一選成名。
林業專家視其為“會呼吸的文物”,時不時為它看診切脈。當地政府和相關部門更是視若珍寶,從生長現狀、肥水管理、病蟲害防治、樹體支撐等方面全方位保護。
開挖扇形淺溝,施加有機肥,養護根系;填補樹洞,截斷枯枝;鈦合金支撐,為虬枝助力;震動傳感器連著根脈的悸動;電子眼警惕著外來物的襲擾;多光譜照相機捕捉著葉綠素的波動……在這棵樹上,不管是風雨對肌里的損害,還是一只鳥的振翅和棲落,都會被記錄下來。
人們保護的不光是樹,是連通古今的歷史血脈;人們敬仰的更不單單是樹,是華夏大地寧折不彎的傲骨。
這棵千年古柏已修煉成一幅畫,合上是六朝古都的燈火,打開是八百里太行連綿不絕的錦繡氣象。它和鄴城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和彪炳史冊的銅雀臺一起,在歷史的卷軸里,生生不息地活著。
建安九年的風里,曹孟德縱馬眺望,身后是承載霸業的鄴城,眼前是亟待馴服的漳河,也許他想不到,在屯田練兵的間隙,兵士們栽下的這棵柏樹,會有一天如青銅寶樹,長出十層樓高的身軀,拓出四五人合抱的腰圍,展出幾十米的綠冠,向世人展示牽云繞月的風姿。
這活著的青銅樹,這生長的紀念碑,早已超越草木的宿命——當“天下第一柏”的石碑與“中國最美圓柏”的證書并立,我看見它密生的年輪組成的星河圖,與九公里外鄴城博物館里沉睡的瓦當、箭鏃、陶俑、螭首相囈語。一公里外,就是鄴城遺址朱明門,古柏的身軀,拉扯著千年的風云縱橫虬曲,為踏訪遺址的人們站成歷史生動的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