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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在離開與抵達之間循環
來源:《中國婦女》 | 蘇容  2025年06月11日08:21

對于兩次收獲中國女性文學獎創作獎的作家林白來說,她的“女性三部曲”——《一個人的戰爭》《說吧,房間》《北去來辭》,正是用文字對女性生命體驗所做的深刻探索。

林白: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北流》《北去來辭》《一個人的戰爭》《說吧,房間》《婦女閑聊錄》等,以及中篇小說、詩歌、散文等。獲評第十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老舍文學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花地文學榜長篇小說金獎、首屆長江華語文學榜優秀長篇小說等

女性與自己:從“個體痛感”到“群體共情”

《中國婦女》:您說過,您的女性三部曲是女性或者是您的三個臺階,能否解讀一下“臺階”的意義?

林白:三部作品像三個臺階,是指每一級都對應著生命的不同階段。

《一個人的戰爭》首刊距離現在已經有31年了,是連綿不斷來到如今的最初的臺階。里面的多米,面對一個“向內”的世界,她與自己的身體、欲望、孤獨纏斗,這種戰爭是無聲的,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像在黑暗隧道里摸索,靠寫作的光亮找到出口。

《說吧,房間》是第二個臺階。“房間”既是物理空間,也是社會對女性的規訓。多米在求職中遭遇的性別歧視,要求女性“既要新潮又不能太張揚”的雙重標準,那是我親歷的困境。小說里的“叫喊”,雖然也有憤怒的控訴,但更多的是女性被擠壓的生存的疼痛。當多米對著墻壁自言自語時,那是一種被迫沉默后的爆發——女性需要打破房間的禁錮,讓私密的痛苦在文學作品中表達出來。

第三個臺階《北去來辭》,海紅從自我中走出來,不是一種和解,而是一種擴容。她開始關注他人:農民工、邊緣群體……視角的轉變,源于我自身的生命體驗——當女性終于不再被“自我”困住,她才能以更包容的姿態與世界對話。這部作品的完成,標志著我從“個體的痛感”走向“群體的共情”。如果說前兩部是“向內掘進”,《北去來辭》則是在“向內掘進”的同時“向外生長”,它讓我明白:女性的解放,不僅是擺脫自身的枷鎖,更是對他人苦難的看見與承擔。

這三個臺階,不是線性的“進步”,而是生命在不同階段的必然沉淀。它們共同構成了我對“女性如何存在”的答案:從自我認知到社會抗爭,再到與世界的共生——這個過程充滿羞恥與陣痛,但每一步都是對生命實感的忠實記錄。這些作品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用30年時光鑿刻出的生命年輪。

2024年12月,林白在“女性三部曲”首發儀式上

《中國婦女》:《一個人的戰爭》寫了女性從幼年到青年階段對自我的探索與認知,人們習慣于歌頌青春的美好,事實上,青春期更多意味著孤獨與迷茫,甚至險象環生。您認為對于年輕的女孩子來說,“一個人的戰爭”有可能避免嗎?

林白:一個人的戰爭是無法避免的。這種戰爭不是源于個體的選擇,而是根植于女性在傳統社會中必然遭遇的性別困境——從身體覺醒開始,我們就必須直面社會規訓與本能感知的撕裂。青春期看似是花季,實則是風暴眼,當少女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女孩”而是被社會定義的“女性”時,撕扯就開始了。那些看似私密的創傷,實則是整個性別群體生存境遇的縮影——我們必須完成自我啟蒙,既要對抗外部世界的規訓,又要消化內心蓬勃生長的欲望。但這不是毀滅性的。

年輕時,我常感恐懼與孤獨,三歲喪父,住在婦幼保健站時,閣樓上堆滿人體模型、黑暗中莫名的細碎聲響……我只能通過寫作鑿開一條與外界對話的裂縫。如果有人問我“是否希望少些恐懼,多些仁慈的指引”,我的答案是“當然”,同時我也意識到,恐懼確實帶來痛苦,但它也逼出了我寫作的蠻力,痛感最終都化作了文學的養分。但我不愿將這種“痛感轉化”浪漫化。如果有選擇,我寧愿所有女孩不必經歷如此劇烈的撕裂。寫作于我,是一種自我救贖;但對她們,我更希望成為一面鏡子,讓她們看見:孤獨不是恥辱,憤怒無需遮掩,生命自有其破土而出的路徑。

年輕女孩的“戰爭”本質上是建構主體性的過程,是用血肉之軀在銅墻鐵壁上刻寫自我坐標。避免“戰爭”意味著放棄成為完整的人。我們可以調整自己——像小說后期多米在北京找到的生存智慧,將激烈的對抗轉化為更具韌性的生長。

《中國婦女》:以前認為年輕人有力量有精力,而《北去來辭》卻寫出了中年人的力量。您怎么看年輕時期的“力量”和中年以后的“力量”?

林白:寫作《北去來辭》時曾經想過年輕時的“力量”,更像是一種與世界的對峙——用尖銳的姿態反抗規則,用疏離感包裹自我。這種力量是單向的、緊繃的,帶著青春的莽撞和決絕,甚至刻意用“心如鐵”的姿態對抗外界,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確認自我的存在。中年以后,可能會有另一種力量:它不是向外沖撞,而是向內扎根的。海紅這個人物從南方漂流到北方,從婚姻的困局走向精神的松動,恰恰體現了這種轉變。年輕時她與史道良的結合,是為了逃離一個脆弱的自我和一場危機的應激反應,中年時,她在心理上平實地注視史道良,是對復雜人性的體認——她終于能夠穿透表象,看見他人和自己的困境共生糾纏的真相。

年輕的力量像野火,燒盡一切的同時灼傷自己;中年的力量更像野草,被現實碾壓后依然從裂縫里生長。海紅最終聽到的“大地蓬勃的聲音”,正是這種力量的隱喻:不依賴青春的荷爾蒙,而是源于對生命復雜性的接納。海紅從“審視”轉向“陪伴”,她終于懂得:真正的力量不是對抗,而是承載。

至于“理解自己”這件事,它確實是中年寫作的核心。年輕時我習慣用文字解剖自我,追求極致的痛感;但現在,我更愿意像我的另一部小說《北流》那樣,把記憶、方言、植物甚至夢境都收納進一個容器。這種“收納”不是消極的妥協,而是主動選擇——當你不再急于定義對錯,才能看見萬物如何在時間里相互成全。

林白和史鐵生、余華、格非、陳思和、孟悅在瑞典斯德哥爾摩

女性與家庭:在關系中也要保持自我

《中國婦女》:《說吧,房間》里說“嫁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一切就定型了……永遠不能流動了”,似乎家庭是女人的枷鎖。但到了《北去來辭》,海紅卻離婚不離家,因為水在容器里也是一種安全。對家的接納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妥協還是成熟?

林白:海紅的選擇常被誤解為倒退,但她在破碎的婚姻容器中重建了新的秩序。這種“離婚不離家”的狀態,是對傳統家庭結構的解構與重組。女性對家庭的接納不是單向度的妥協,更像是在流動與凝固之間尋找一種動態平衡——恰恰印證了女性在理解他者時的主體性——不是被動接納,而是主動重構。當代女性的困境在于既要對抗容器帶來的壓迫,又要警惕絕對自由導致的虛無。當女人在容器內部開辟出自我領域時,妥協與成熟便不再是二元對立的概念,而成為螺旋上升的生命軌跡。這種生存智慧往往伴隨著痛感。就像敦煌壁畫里的飛天,既要依托墻壁的承托,又要在掙脫墻體束縛的過程中完成美的塑造。家庭對于當代女性,正如那面既限制又成全的墻壁。

《中國婦女》:在《一個人的戰爭》中,青春期的女孩多米是要獨自旅行的,但到了《北去來辭》,中年海紅對一個人去外地采訪卻感到“害怕”,需要男人陪同——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是鳥在籠子里待太久翅膀退化了嗎?您認為女人應如何保持獨自飛翔的能力?

林白:海紅的“害怕”并非怯懦,而是她發現世界的復雜性遠超少女時的想象。當多米用身體經驗確認存在時,海紅已背負著家庭、歷史、代際關系的重負。“需要陪同”,不是翅膀退化,而是意識到人與世界的聯系無法僅僅通過孤勇實現,“一個人不能孤立存在,必與他者、與世界共存”。真正的獨立不是拒絕關系,而是學會在關系中保持自我。多米認為寫作是“一個人的戰爭”,必須用孤絕的姿態突圍;但海紅在火車上看見故人亡魂時頓悟:生命的容器需要容納他者的溫度。這不是依賴,而是對“人不能孤立于時代”的認知。自由不是用來享受的,而是需要承擔的。我們不應把自由當作對抗世界的武器,而應視為照見本心的鏡子。

從多米到海紅的變化,不是退化,而是生命從激流到深潭的必然。少女的翅膀從未折斷,只是飛行的軌跡從刺破天際的直線,變成了與風雨共生的螺旋。

海紅每一次逃離家庭的沖動,看似是中年危機,實則與她青春時代的冒險一脈相承。年輕時從廣西遷徙到北京,中年時在婚姻圍城里左沖右突,本質仍是在尋找確認自我存在的坐標。恰似卡爾維諾筆下“看不見的城市”——我們永遠在離開與抵達之間循環,每次出走都是對生命的重新丈量。年輕時我們逃離的是具象的牢籠,中年后要掙脫的往往是自我建構的囚室。

《中國婦女》:小說里寫了幾對母女關系,慕芳和海紅既生分又別扭,但銀禾對雨喜是全盤接納和贊美的,您覺得母女關系是由什么決定的?

林白:母女關系既取決于時代與命運的碰撞,也源自女性個體如何在代際間傳遞或打破某種生命慣性。慕芳與海紅的“別扭”,根源在于兩代人面對時代裂變的姿態差異。慕芳是傳統秩序中的女性,她的愛帶著壓抑與規訓;海紅則是從南方漂流到北方的知識女性,試圖在精神上掙脫母輩的生存邏輯。這種割裂,本質是現代化進程中女性身份重構的陣痛——母親將舊時代的生存智慧視為庇護,女兒卻將其視為枷鎖。而銀禾對雨喜的全然接納,是因為她身上帶著未被時代洪流碾碎的野性生命力,不需要通過否定雨喜來確認自我。母女關系的核心或許在于:我們能否在時代的褶皺里,既承認血緣的烙印,又尊重個體破繭的疼痛。

女性與世界:從“凝視自我”到“看見他者”

《中國婦女》:讀您的作品一個最大的感受是“體感”,“世界縮成一根針扎在肉里,只是銳痛”,打不倒的銀禾是不是這種體感的反面?

林白:“體感”是生命存在的證據,也是寫作最根本的燃料。人活著,皮膚、神經、血液、骨骼……銳痛、鈍痛、微小的癢與顫栗,如此,人才能確認自己真實地活著。當世界縮成一根針扎進肉里,痛是唯一的真相,寫作是將這根針拔出來、對著光端詳的過程。這種敘述,有時是為了“表達需要”,有時更像一種本能,就像呼吸,你必須先吸入空氣,才能吐出語言。

銀禾不是“打不倒”,而是從未被“打倒”的概念束縛。她像野草一樣生長,用最本能的生存智慧消解了知識分子的精神重負。如果說海紅的體感是顯微鏡下的細胞震顫,銀禾的體感則是大地的脈動。她不需要盔甲,因為她本身就是土壤,能將尖銳的痛楚轉化成生長的養分。這種反差或許暗示了另一種可能:當人不再把體感當作需要抵御的傷害,而是視為生命本身的律動,傷害便失去了定義權。

關于“盔甲”,我年輕時羨慕那些身披鎧甲的人。但現在明白,寫作的終極意義在于將鎧甲熔鑄成鏡子——讓每一道感受的裂縫都成為照見生命質地的光。

《中國婦女》:什么可以成為女性力量的源泉?《北去來辭》的結尾,海紅開始向最凡俗的日子致敬,用各種路徑返回地上的世界,您今天回看海紅,有什么新的領悟嗎?

林白:我依然會被她那種笨拙而執拗的生命力打動。從多米到海紅,是從“凝視自我”到“看見他者”的過程,這不僅是文學的突圍,更是一種認知。年輕時曾以為對抗世界的刀鋒必須向內,在身體和心靈里鑿出血路才能證明存在。現在我意識到,所謂“廣闊的世界”,不是地理意義上的遷徙,而是一種心量……女性要掙脫的不是某個具體的壓迫者,而是被個體經驗困住的狹隘視角。

真正的現實感不在于批判的銳度,而在于理解的深度。女性力量的源泉,當然是來自生命,來自自我接納。

《中國婦女》:當女性走出自己,不再和世界隔著一層玻璃,她將面對的新課題是什么?您在接下來的寫作中會探討女性的哪一種境遇?

林白:其實我不太考慮課題,也缺乏探討精神,因為我的寫作不從課題出發,我要處理的是自己的百感交集,自己的實感經驗,時代的痛切,而不是一種理論框架。

我會寫很遠的和很近的自己。關于未來的寫作,我想,無論小說還是詩歌,到了晚年必須從文本追求中解脫出來,不要再去追求意義與深刻,要讓自己回到生命原初的天真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