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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金情緣
來源:文藝報 | 陳 果  2025年06月11日08:41

藍天下,夾金山峰巒高潔,凜冽中透著莊嚴。夾金山村匍匐于山腳,安靜如一匹馬駒,青衣江的源頭距此不過七八公里。國道351線與河道平行,抵近源頭時,撇下水流,兀自向上攀登。公路蜿蜒到山頂,往前,便從雅安市寶興縣到了阿壩州小金縣地界。

阿泰的家,夾金山村最搶眼的三合院之一,就在國道351線旁,離青衣江的源頭不遠。“阿泰藏家樂”勒于石上,以大紅油漆加以渲染,昭告路人:阿泰歡迎您。

阿泰“家大業大”,卻是“外來戶”。

阿泰的老家磽磧藏族鄉澤根村澤根組,在夾金山村下游10公里處。2000年,阿泰初中畢業。讀高中,念大學,阿泰也曾日思夜想。但是爹媽已被生活消磨成了皮包骨,那一年,他的弟弟只有11歲。手中僅有一把草,喂了牛,羊就沒了。阿泰懂事,放下書包,去邛崍學做皮鞋。老板沒少夸贊他心靈手巧,肯吃苦。當中一句,阿泰聽了,不樂意。老板說:“學徒一般兩年出師,你比別人天賦高,能省半年功夫。”要讓阿泰樂意,后半句話,“能省”該換成“只要”。

阿泰想家,太想了。他想早點兒學到手藝,早點兒回家。

阿泰出師,果真只用了半年。回到磽磧,阿泰在鄉場上開了皮鞋店,自己做鞋,自己吆喝。磽磧藏族鄉未曾見識過綺麗繁華,對于熱鬧的市集河水般洶涌的人流,卻不陌生。

一個看鞋、買鞋,一個做鞋、賣鞋。半個夏天,能卡曼和阿泰便混熟了。

其實以前就熟。同校,同級,教室只隔一堵墻,能不熟?不過,那個時候是影子熟,現在不光聲音熟、面容熟,就連對方笑起來,額頭皺紋深淺長短,彼此都心中有數。

磽磧不比別的地方,只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逢場,而是天天有場趕。不愛出門的能卡曼,喜歡上了趕場。逮著機會,阿泰請她吃飯,送她小禮物。能卡曼總想拒絕,卻總是拒絕不了。

暑期將盡時,阿泰的心,空了。

能卡曼去了縣城讀高二,她想考大學。

一封信替阿泰追到縣城。一封信代替能卡曼回到磽磧。每天寄出一封,每天收到一封。

看似什么都沒聊,事實上什么都聊。阿泰寫信讀信,比吃飯來勁。夏天已被秋風吹遠,他的心中仍是熱辣晴明。日子為何像家門前的河水奔流不息?阿泰以前沒想過。但是突然之間,他明白了,那是為了讓互相傾慕的兩顆心,日日渡向彼岸。阿泰心中也有一條河,河里流的,是蜜。

深夜,躺在床上,阿泰大睜雙眼。寄出的,收到的,所有信紙仿佛都鋪在屋頂,構成了整個世界。一頁頁讀,一行行念,阿泰看到了能卡曼的過去和現在,看見了她的夢和盼,看見了能卡曼一騎絕塵。

“我想讀書,想上大學。要走出這片小天地,讀書是一座橋。”能卡曼說。

“寶興河上,有多少橋通向對岸?你看夾金山,不止一條路到達山頂。”阿泰問。

能卡曼沒有回信。她自己就是一封信,就是阿泰望眼欲穿的郵差。終于有一天,能卡曼把自己“寄”回了磽磧。

“能卡曼讀書讀得好好的,被他拖了后腿。”只此一件事,“阿泰這娃不著調”——說的人,聽的人,都是深信不疑。

不著調的事,竟然還有第二件。

2006年12月,一道120多米高的大壩給奔跑的江水叫了“暫停”。阿泰的家,連同鄉場,慢慢沉入水底。

新場鎮建在水庫上方。圖紙上,小鎮玲瓏可愛,落到地上,則多了一抹現實觸感,誘人的氣息更加濃厚熱烈。搬到新場鎮,日子連同屋子,海拔都會抬升一截,磽磧人莫不如此認為,阿泰也不例外。但是阿泰最后選擇了“自主安置”,和能卡曼去了夾金山村。

其實是能卡曼替他做了選擇。夾金山村當時還叫澤根村夾金山組,寨子不算小,但是山高地闊,人戶像羊群撒在草甸上,顯得稀疏渺小。“那么大的天地,還沒有一條路讓我們走?”能卡曼的話,阿泰聽進去了。

“有肉不吃,去啃草。”有人曾這樣評說他倆。

能卡曼眼里,阿泰和她,是相輔相成、琴瑟和鳴的。

她從學校回來的這幾年,阿泰在外跑出租車,她負責看店。收車回家,阿泰也不閑著,而是擺開架式,一手一腳做鞋。阿泰賺錢回來,也賺見識回來。她看重他的見識,勝于金錢。阿泰一句話,讓能卡曼確信,自己選對了人。阿泰是這么說的:“相比走路,開車是走在了時間前頭——如同爬山,后來者看見的風光,前面的人早已看見。”

甘孜州、阿壩州,阿泰去過幾次。這些地方,公路沿線多的是客棧,游客是去看風景的。民族風、大千景,合起來就是“風景”。阿泰想,那里有的雪山、草甸、林海、溪流,我們有;那里的建筑風格、民俗風情讓人著迷,我們和他們,一個媽生的;他們有大熊貓,我們也有。他們能火,我們不火,這沒道理。阿泰游說父母,10萬元搬遷安置補助款隨他去能卡曼家,修建藏家樂。

阿泰的爹媽嚇壞了,說:“草喂進牛羊肚子能長膘,錢砸進去不冒泡,咋辦?”

一陣風吹過,這句話就傳開了:“阿泰這家伙,燒火燒壞了腦子。”認識能卡曼的,都為她打抱不平,說:“姑娘冰雪聰明,遇上阿泰,成了半個傻子。”

其實,能卡曼心里明鏡似的。阿泰藏家樂的未來,鋪展在她的眼底,早已圖像聲音俱全——

汽車打著轉向燈進院子,人還在車上,人聲已傳了過來:“今晚不走了,吃頓好飯,睡個好覺!”這邊剛安排好,又有大巴開進來。是個旅行團,男男女女幾十人,大包小包還沒放妥,就拿著相機、手機,對著小院里的花花草草,對著遠處近處的山,對著房前屋后的莊稼地,對著擦著莊稼地流過的寶興河,“咔嚓”不停,“哇”聲不止……

夢想投進現實,阿泰藏家樂開門迎客。旺季時,50多個房間沒一張床能得空閑。當年不理解阿泰的村民,還沾了小兩口的光。夾金山村已有10多家藏家樂,自家接待不了的客人,小兩口便引流過去。

“阿泰這娃不著調。”可這個時候,仍然有人這么說。因為藏家樂剛有起色,阿泰便勸能卡曼去學攝影,而能卡曼竟然也同意了。

“她是那塊料?”“照應店里店外,不要時間?”“學來這些東西,能吃?能喝?”阿泰卻說什么磨刀不誤砍柴工,說什么藝多不壓身。人們私下里偷偷感嘆:“這個一根筋,犟拐拐!”

2011年,“鄉村之眼”公益影像行動計劃項目海選學員,相中了能卡曼。能卡曼也動心,但想到每天睜眼一堆事,便打了退堂鼓。前些天,隔壁老人去世了,阿泰感慨說:“村子里八九十歲的老人,一生經歷了那么多,卻沒有幾個能留下照片的。”聽到這句話,能卡曼也很傷感。阿泰接著說:“嘉絨藏族的歷史、傳統、文化,需要被發現、被看見,需要代代傳承。這些事情,我們自己不做,誰做?攝影就是呈現我們文化的好方法。”

能卡曼起先沉默著,聽了這句話,不由接了一句:“情懷,我懂。可是情懷需要物質做支撐,就像建房立木柱,先得有柱礎。”

“我們的民族文化,就是柱礎。山上那么多樹,你見過哪棵只有樹身樹巔,沒有樹根?無根之木不能成材,不能活命。”阿泰此言一出,能卡曼陷入了沉思。有一句話在她的心間激蕩:一個人不能只活在當下,只有過去、現在、未來相加,生命才完整、飽滿。

能卡曼接受了為期半月的專業培訓。老師沒挑錯人,能卡曼沒辜負老師的信任。她的作品很快證明了她的天賦,而她拍攝、剪輯視頻之投入,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村民們對能卡曼刮目相看,是在她意外“走紅”之后。能卡曼受邀去麗江參加藝術節,去廣西出席影展,她的作品《色達麥隆》入選廣西國際民族志影展。

村民們相信能卡曼是“這塊料”了,相信拍照、做視頻是正經事了,家里起房建屋、婚喪嫁娶,只有邀請到了能卡曼拍攝記錄,主人擺龍門陣,腰桿才打得伸展。時常有媒體來磽磧采訪能卡曼,而她也頻頻走出大山,去和外面的世界對話。

能卡曼不滿足于記錄村子里的宏大場景、顯要事物,她的鏡頭伸向了民族文化里的獨特部分、村民生活里的日常細節,對準了“神”“人”“畜”界線分明的居住空間,對準了以石灰勾勒在墻面上的天地、日月、星辰,對準了自然世界里的奇花異草、飛禽走獸。

能卡曼用上了微信,注冊了小紅書,學會了發抖音、開直播。村子里,有形的、無形的寶貝太多了。多聲部合唱的穿透力、感染力,上九節上疊羅漢的矯健身姿,隱藏于嘉絨建筑里的歷史與細節,牦牛毛手作的制作過程,時不時鉆出森林、在人前賣萌爭寵的大熊貓與綠尾虹雉……不間斷的拍攝、直播和隨之而來的點贊中,能卡曼逐漸確認了自己作為地理風物拍攝者、民族文化傳播者、鄉村故事講述者的身份,甚至有一個時期,她似乎疏遠、遺忘了身為阿泰藏家樂女主人的另一身份。

恰在這時,一扇窗戶打開了。

寒假、暑假,阿泰藏家樂每日爆滿,能卡曼不得不放下相機,離開電腦,穿梭于客房、餐廳、停車場、柜臺之間。很多時候,她還得和阿泰輪換著下地、上山、去往碉樓,甚至花六七個小時,從海拔2200米的家,徒步到海拔3700米的牧場。

她或他,是陪客人去的,去看山,看水,看花草樹木,看珍禽異獸,看按倒牦牛剪牦牛毛,看牦牛毛從捻線、編織到成為衣服、手包、玩偶的全過程……看在她的影像里看到過的一切和這一切背后的故事。

這個時候的客人,說是“學員”,更準確些。能卡曼有了一個新身份——自然導師。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客人不知其然,她得說道說道;客人知其然,她得說出所以然。

當上自然導師,始自2016年。起先,有零星游客要阿泰或能卡曼帶他們走進村莊里的人家,走進密林深處,像土生土長的村民那樣生活。客人們來時,還帶著渴望歸寧的心。他們摘野菜、挖土豆、掰玉米,拖曳著泥土的芬芳,把收獲端上餐桌;他們從早走到晚,走到牧場,住進牛棚,看斗轉星移,聽風聲雨聲,在又一個黎明到來時,打開人生閱歷里清新明亮的一頁。盤桓數日后,當中有一部分的客人,真如離開時所說,“很快回來,帶更多的人回來”。

他們帶回的,多是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們。暑假前兩個月,阿泰藏家樂營期就已排滿。研學、游學的團隊一茬茬來,整個假期,夫婦倆總有一個不是在牧場,就是在碉樓下、田埂上、某一片草坡或山林里、某條溪河的吟唱聲中。

2024年9月,又一個意外闖入了阿泰和能卡曼的生活。“花腰帶編織技藝”的非遺傳承人能卡曼被“傳統織造技藝傳承與創新設計研修班”錄取。整整一個月,她都在成都學習。

將牦牛毛捻成線、編成布,再做成衣服、裹腿、毯子,是老祖宗的智慧,也是嘉絨藏族文化根脈的重要構成。牦牛毛編織技藝,早已被能卡曼的鏡頭無數次捕捉、定格。但她也知道,鏡頭里、硬盤中,只有過去與現在,沒有未來。當一個人只能在記憶里復活手藝,所有的懷念終將涌向傷悲。

能卡曼非遺工坊應運而生,她在這里講授“非遺課”,展示各式各樣的牦牛毛制品。衣服、手包、帽子、大熊貓玩偶……非遺工坊里的作品,能卡曼只是作者之一。她的身后,是30多位心靈手巧的阿姐阿妹、阿姑阿婆。

捻線的捻線,紡織的紡織,印染的印染,裁剪的裁剪,制作的制作,最后經能卡曼之手投向市場。產品設計,主要也是由能卡曼完成的。買家有上門的散戶,有分布在成都、杭州、上海等地的代理商。代理商都聽過她的“非遺課”,開了各式各樣的店,捎帶著為她帶貨。顧客的意見怎敢怠慢?有機會學習提高,能卡曼不肯錯過。

我去阿泰藏家樂這天,離能卡曼學成歸來還有一周。阿泰帶我參觀非遺工坊,為我講述夫婦倆的創業故事。靜置于掛桿、展架、展臺上的手作五彩繽紛,讓人不免懷疑:這些在遙遠的大都市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寶貝的“前世”,真是牦牛褪下的衣衫?隔壁,能卡曼的“課徒”空間,又有驚喜在等著我。學員制作的動植物標本、碉樓模型,學員寫生創作的美術作品,掛滿墻壁的證書、牌匾,使得裝飾尚顯粗糙的工坊,瞬間高大上起來。

一塊“××大學××學院實踐基地”的牌匾落款,乍一看,我以為是眼花了。定睛細看,沒錯。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逗笑了阿泰,笑過他才說:“這個故事,得從兩年前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