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1919—2010年）是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一位舉足輕重的藝術家，也是中國現代藝術發展進程中中西融合的杰出代表者。他一生致力于“油畫民族化”與“中國畫現代化”的探索，勇于將西方造型技法與中國傳統審美精神融為一體，開創了富有個性與時代氣息的繪畫風格。他以獨到的視覺語言引領中國現代繪畫的一條重要方向，其藝術理念影響了幾代美術工作者。吳冠中的藝術，是以文化自覺為底色的創造，是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東方與西方之間建立的對話橋梁。

《云南行》速寫之《玉龍》 吳冠中

吳冠中畢業于杭州國立藝專（今中國美術學院），浙江是他藝術啟蒙與成長的起點。他曾深情地稱浙江為自己“藝術的第一故鄉”。2009年，因感念浙江這片土地對他藝術的滋養，他將56件個人作品與16件藝術藏品無償捐贈給“養育”他的這片故土。這一舉動不僅體現了吳冠中對故土的赤子情懷，也為浙江美術館增添了一筆無可替代的藝術財富。

2010年8月，吳冠中辭世。同年11月，浙江美術館舉辦“東西冠中——吳冠中大展”，全面回顧其藝術生涯。在展覽籌備過程中，他的長子吳可雨先生又將《云南行》速寫作品48幅捐贈給浙江美術館，使其成為國內收藏吳冠中作品最為系統與豐富的美術機構之一。

《云南行》創作于1978年，是吳冠中時隔四十年再訪云南的寫生紀行，也是他藝術思想全面煥發時期的杰作。此次寫生活動中，他在圭山、西雙版納、麗江等地游歷，深入山林田野、民族村寨，以點線面的精練語言記錄自然風物與民俗人情。在這批速寫中，既有西雙版納的奇花異木、滄浪江上的潑水節慶，也有玉龍雪山的云嵐變幻，一幕幕現實的成像皆定格在他采風途中的寫生本上。他以簡約之筆勾勒傣族婦女的背影，以自由線條捕捉少數民族服飾的律動，以快速而果斷的構圖表現山川樹石的形態與精神。《云南行》不僅是地理上的遠行，更是藝術家視覺記憶的回響。

其間，吳冠中連續一個多星期冒雨在玉龍雪山寫生，只為捕捉雪山最真實的面貌與氣韻。他頂風冒雨，衣履盡濕，卻始終不曾放下畫筆。在他的藝術人生中，這是一次飽含虔誠與執著的山水朝圣，也是一場屬于畫者與自然之間的深情凝視。那些誕生于雨霧之中的作品，被他視作珍寶。《云南行》中描繪玉龍雪山的速寫寫生有7張之多，每一幅都顯現出他對自然萬象的敏銳感知和獨到表現。他用靈動的線條勾勒出雪山連綿起伏的脊線，筆觸輕盈而不失力度，極具節奏韻律。與傳統山水畫不同的是，他運用現代構成理念，將“寫意”與“寫形”融為一體。在描繪雪山氤氳霧氣時，他更是以指代筆，用沾有淡墨的指腹在紙面上反復揉搓，形成云氣繚繞、山色朦朧的視覺效果，使畫面呈現出介于具象與抽象之間的微妙張力。這些速寫作品中，黑與白的碰撞、線與面的交融、動與靜的對比，被吳冠中巧妙地組織在有限的畫幅中，構成強烈的視覺節奏與空間起伏感。他擅長在“空”中見“實”，以極簡的筆墨營造出極富厚度的山岳氛圍，使玉龍雪山在畫中呈現出既高遠又飄逸、既雄渾又婉約的多重表情。這種速寫風格并非單純記錄景致，更是吳冠中藝術理念的深度體現，速寫不在于速，而在于寫——寫境、寫神、寫意。他的速寫，是創作的“胚胎”和“構思之母”，更是自由心靈的產物。

他也圍繞玉龍雪山創作了多幅油畫和水墨作品，在《夜縛玉龍》一文中，他描述了“崎嶇千里訪玉龍，不見真形誓不返”的決絕與堅持，并在月夜雪山乍現之際奮筆疾書，留下了“趁月三更悄露面，長纓在手縛名山”的動人詩句。

速寫中的自由筆觸，是吳冠中藝術思想解放的印證；而作品中的情境構圖，則映射出他在現實與記憶之間構建起的精神世界。《云南行》中那些未加修飾卻飽含情感的筆墨，不僅是對自然之美的頌歌，更是他內心情感和思想變化的可視化痕跡。正如他所言：“鍛煉掌握這樣的速寫功力之外，我在速寫中要著力于意境與構圖的推敲。”吳冠中用一支筆丈量山河，也丈量自己與世界的關系，以速寫為路標，引導觀眾深入理解其背后的藝術哲思與人文情懷。

（作者系浙江美術館展覽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