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回響”甘肅生態文學小輯 《飛天》2025年第6期 | 唐榮堯:石羊眼里的生態
石羊不是一只或一群石雕的羊,而是一條從祁連山起步、一路踉蹌的足跡里孕育出綠洲和村鎮、最終干涸于沙漠中的內流河之名,那條河里的每一滴水,就是一只向遠方奔走的羊。
就像一個人的生命過程,這條以“石羊”命名的河流,喝醉酒般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崗,被兵追趕般慌慌張張地穿過峽谷,焊工般認認真真地在南北走向的“河西走廊”上切開一道水路,保姆般細心澆灌出一片片綠洲,死士般義無反顧地向遙遠的死地沙漠奔赴。這無數的“石羊”,匯聚成一條浩蕩之河,養育著兩岸的動植物和莊稼地,也接納水庫、水電站、水文站、橋梁、水渠等科技介入的產物,送走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把自己寫成了一首滄桑的生態詩。
一
從市區一路循著Y284鄉村道路而來,簡直就是快速翻閱一本生態讀本:城市、鄉村、莊稼、荒崗、峽谷,眼前總是一片典型的大西北景象。到毛藏鄉境內才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叢生的灌木,將一片碧綠嚴嚴實實地披在大地上,將鷹在空中的長鳴和水在山間的流動,送到耳邊。只有到這里,看到的才是祁連山努力保持的樣子吧。得感謝前些年就開始實施的退牧還林還草工程,讓這片寧靜之地努力恢復著它童年時的樣子——野草瘋長,山花遍野,群獸共生。
Y284的鄉村道路終點處,是天祝縣毛藏鄉政府。繞到鄉政府大院背后,就能看到毛藏河瘦如枯枝,朝遠處延伸而去。按照“河源唯遠”的原則,流程最長的毛藏河,應該是從祁連山流出的河西走廊第三大內流河——石羊河的正源。行走在Y284鄉村道路上,就是一條溯源之路。
站在毛藏鄉政府大門前,朝西望去,白色的冰川如一頭沉睡的大象,臥在大約十多公里處的冷龍嶺北側,冰川之下,當地人稱為“卡洼掌”的地方,就是毛藏河的母體、源頭。冰川更像是一張巨大的白色禁令橫在半空,讓多少人望而生畏,致使人跡難以抵達毛藏河、石羊河之源,使古人對卡洼掌的認知始終處于一種空白,并未留下多少記錄。讓人覺得那里反而是一處難以卜算之地,從卡洼掌起步的毛藏河,彎彎曲曲的流程中,收留了雪豹、野狼、牦牛、狐貍等動物斑駁而稀少的足跡,兩岸的山坡上,頑強地生長著冬蟲夏草、柴胡、秦艽、藏紅花等珍貴藥材,牧民在夏天可以采到鹿角菜、石蔥花和柳花菜等野菜。人類生活的較少干預,成全了毛藏河源區的安靜與清澈,較好地保留了這一片山林的生態。
那條細水來到毛藏灘時,眼前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像一條細刀,小心地在周圍的群山中切開一條歪歪斜斜的縫,緩緩走過遠處山崗上茂密松柏的注視,緩緩告別零星分布在兩岸的房屋、牦牛群。牧民告訴我,外地人幾乎沒有在冬季來這里的,眼前除了白就是白,有啥好看的?如果是夏天來,這里美得會讓你的眼睛不夠用。我沒告訴他,夏日時分,我也曾走過這群山間,領略過猶如化石般保存的祁連山最古老畫面的美景。這次選擇冬日來,是想看看毛藏河的另一種真實:細弱、瘦長、隱身、寧靜。
我抬起頭來,以70度左右的夾角,朝半空巡望。西面,海拔4874米的卡洼掌西麓,位于青海省門源回族自治縣境內的原始林區早就以“仙米國家公園”的身份,迎接來自各地的游客;北邊,海拔4192米的響水頂北側,早就開發出了冰溝河景區;南邊,4146米的磨臍山南麓,隨著天梯山石窟的開放和遍地的農家樂開業,也成了外地人前來河西走廊的打卡之地。
卡洼掌、磨臍山和響水頂,猶如從天空掉下三塊白色的巨大圍布,將毛藏河流經的這片高山洼地圍起來。三座大山,好像一直浸在一團濃厚的水汽中,不斷沁出一縷縷細如拉面的水,順山而下便匯成了毛藏河,朝開闊、低勢的東邊行走。三座高山,以其險峻擋住了外圍的熱鬧和喧囂,一次次地擋住了侵略者的腳步,讓這里千百年來免遭戰火,也一次次地阻擋住了砍伐者、盜獵者的腳步,保住了原始的生態,讓毛藏河猶如一個搖籃中的嬰兒,安靜地走過自己的童年,讓這里成了祁連山生態保持的樣本。
毛藏河在生態上是幸運的,這種幸運是比較出來的。我去過和毛藏河隔著一條磨臍山、但最終和毛藏河匯聚的雙龍河。1976年,當時甘肅省的地質勘查六隊在天??h和青海門源縣交界處的青峰嶺,發現了一塊特殊的高品位巖金礦石。幾年后,天??h掀起了采金熱,僅在雙龍溝就有四百多個采金口,采金人員最多時超過了四萬人,從事和采金有關的服務人員超過一萬人,也就是說,一條小小的山溝里,采金、管理、收購、服務等人員超過五萬。大量采金不僅讓這里成了成了全國最大的私人采金區,也給雙龍河帶來致命的生態之殤,渾濁的河水就像排污般沖向它的主流石羊河;采金工得吃喝,燒水做飯用的燃料就是去山坡上砍伐樹木,導致林木數量銳減,那一堆堆不與電爭搶熱量的火,給窮人帶來了光與熱,卻讓這里的山、河、溝變得更窮了。
河床被各種機械翻了個底朝天,大量植被遭到破壞,溝底的灌木叢幾乎全被鏟除,猶如剃頭般給這條山溝留下了一片片疤痕。大型機械的反復挖掘,導致雙龍溝的河流改道,流水變濁,挖出的沙坑、水坑,有的直徑接近10米。
金子的光芒吸引了當地群眾和隔山而居的青海人,采金者蜂擁而至,以犧牲生態為代價,用白色汗水淘洗黃色的金沙,積攢著微薄的、養家糊口的細碎夢想。采金者和金礦所有者天祝縣經濟開發公司、武威地區軍分區和甘肅省地質勘查六隊之間,發生了無數次的武裝械斗。尤其是1995年6月爆發的一次大規模的武裝械斗,青海省門源縣上千人持著槍,翻山而來,金礦的一名保衛人員被流彈擊中。這件事驚動了中央,國務院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由八部委領導組成的工作小組,來到天祝調查處理此事件。直到2004年,隨著金礦被國土資源部叫停關閉,天祝縣政府封住了溝口,這股給當地生態帶來滅頂之災的采金潮才算告終。
這種黃色的金災同樣發生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和青海省海西州之間的祁連山中,除了采金的“黃災”外,祁連山豐富的煤礦資源同樣引發不當開采帶來的“黑災”。
耳邊不由想起一百多年以前,恩格斯的那句警告:“不要過分陶醉于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人類每一次對自然界的勝利都必然要受到大自然的報復”。當年,失去理智的采金、采煤,給生態帶來的影響最終還是當地人承領,一場科學指導下的生態修復戰,在這里打響。二十年過去了,重新走在長達十四公里的雙龍河邊,栽種的沙棘林密密麻麻,在半空中豎起了一道一米多高的綠色長墻,這里的生態已基本恢復到遭破壞前的樣子。
二
裹著卡洼掌萬年積雪賦予的清冽與純凈,帶著源區各條清澈細流匯聚的力量,毛藏河離開毛藏灘后,以西南-東北走向,沖出海拔2358米的大尖山,算是離開天祝藏族自治縣進入武威市的涼州區,它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雜木河,在藏語中,雜木是“魚兒匯聚”的意思。這古老而美麗的名字里,隱藏著一個多么美好的畫面,河水里裝著云、天和魚兒的笑容,河邊是信奉“不吃魚”生態法則的藏族牧民,這條河帶給魚的是營養與安全,是自由生長、終老一生的美麗家園。
雜木河并不知道,北邊隔著一座山,還有一條河基本保持著和它一樣的流向,那就是冰溝河!從高德地圖上能清晰地看到,冰溝河和雜木河的流向,勾勒出一柄傾斜著的寶瓶形象,兩條河的源頭直線距離不到十公里,卻被雪山阻隔,兩條河的源頭處在寶瓶底部,然后各自向外凸出地朝東延伸,冰溝河與雜木河基本要保持平行狀態、共同勾勒出瓶頸形狀時,遇到了人類科技的第一個干預——南營水庫,這條河從此開始有了“楊家壩河”的名稱。什么能見證一條河的生態?答案是多元的,既有林木數量的變化,也有植被破壞的程度,既有刻畫動物生存背景的巖畫,也有先民生活的印跡。從祁連山走出的冰溝河與雜木河,就是兩份關于當地生態變化的證詞。如果說雜木河從自然環境上見證了流域內的生態變化,冰溝河則從科學和人文兩個角度見證了這里的生態變化。1924年夏天,受瑞典地質學家、探險家、考古學家安特生的委托,年輕的地質學家袁復禮來到冰溝河南岸的臭牛溝考察,不僅在這里發現了豐富的海相化石,還首次確定了我國具有早石炭世晚期地層,并采集到袁氏珊瑚等許多新化石種屬,證明這里在距今3.5億年前,是一片大海。
2019年,考古工作者在冰溝河流域發掘了吐谷渾喜王慕容智墓,這是目前唯一保存完整的吐谷渾王族墓葬。墓主人慕容智是大唐第一位和親公主弘化公主(唐太宗李世民之女)與其和親對象、吐谷渾王慕容諾曷缽的第三子。試想,慕容智選擇自己的墓地,一定得安全、偏遠、避免盜掘、風水要好。即便是千年后的今天,這里的生態也是保護得非常完好。順冰溝河往下繼續行走十五公里左右,在河岸邊的青咀灣和喇嘛灣一帶,上世紀20至80年代相繼發現了金城縣主墓、慕容曦光墓、弘化公主墓、慕容忠墓、武氏墓、李深墓等九座唐早、中期吐谷渾王族成員墓葬,無不印證著這里曾經是吐谷渾人心里的天堂。
游牧部族的先民們,喜歡把他們的所見、所思雕刻在石頭上,這些被稱為“巖畫”的原始藝術,也是生態的見證。石羊河流出祁連山后,在山下的沖積扇地帶上,分布著蓮花山、頭溝巖畫群,上面的老虎、牛、羊、馬、狼等動物和騎馬者的形象,刻畫出了這一帶的生態鏈條。
水庫是人工干預河流的一項工程,不僅收納、控制河水,往往對周圍生態也有重要的影響。冰溝河離開南營水庫后,在地圖上開始被標注為楊家河。楊家河逐漸告別祁連山,也告別牧業區,走向緩和的沖積扇地帶、農耕區,澆灌出兩岸的農田。相比牧業,農業的用水量變大,夏天的用水高潮期和冬天枯水期,楊家河就成了一條干河。穿過市區的楊家河是武威的“龍須溝”,過去可謂污水橫流、垃圾堆積,臭氣熏天。從2011年起,經過改造和人工注水,干河有了個切合當地的名稱:天馬湖。全長7.14公里的湖道左右兩岸堤防堅固,河東側設有寬十米的泄洪槽;蘭新鐵路橋以下地段建有五個泵站、十道橡膠壩和24座跌水堰,形成了長達六公里的景觀水面;天馬橋、蝴蝶橋和天一橋,像是水面上拱起的彩虹,尤其是在夜晚時,我在入住的金陵大酒店里,隔著玻璃窗就能看到夜晚的天馬湖,在橋上彩燈的映照下,有如海市蜃樓,城區十七巷的美食與獨具一格的“三駕馬車”的香味,仿佛徹夜飄在天馬湖上。
三
高德地圖上顯示,楊家壩河流出天馬湖不久,和雜木河相遇后,兩條河集體約定般地更名,它們開始共同擁有了一個名字:石羊河。千萬別望文生義地想象這里矗立著一塊石頭雕刻的羊的雕像或紀念碑。石羊,是形態介于綿羊與山羊之間的一種羊,膚色和當地的巖石色基本相近,善于在山石間攀爬騰挪,大多會在飲水期間下山到河邊。古人將這條河以“石羊”命名,證明古時石羊河畔的石羊數量一定不少。從“石羊”命名點開始,這條河開始告別涼州區、進入民勤縣境內。
一條河到一個地方有新的名字,意味著它有了新的使命。在高海拔的天祝縣境內,石羊河的幾條支流經過的是牧區,滋養著牧草、林木和游牧文化;進入涼州區后,幾條支流的主要任務是為綠洲農業、城鎮居民提供用水。無論是修筑“河西漢塞”的中原役夫,還是西去求法的玄奘和尚;無論是策馬路過的唐代邊塞詩人,還是從青藏高原遠路而來與闊端商談和平的八思巴,他們來到這里,看到的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看到的是它滋育的“河西四郡”中的首郡之城和周圍的綠洲、村鎮。
這條曾養育出河西走廊第一城武威的大河,迎來一個個在此創造燦爛文化的游牧部族,有將西域之玉傳入中國內地的大月氏,有曾用武力趕走大月氏后雄踞祁連山的匈奴,有將石羊河上游作為皇家墓園的吐谷渾,有盤踞在石羊河畔抵御黨項羌人西進祁連山的六谷部,有將武威視為“陪都”的黨項人,有以石羊河為根據地屢屢進擾祁連山東麓明軍的蒙古瓦剌殘余勢力,他們創造出了燦爛的沙井文化、五涼文化。石羊河,不僅是一條從雪山走出,沿途滋育萬物,將最后一滴水貢獻給沙漠的生態之河、神性之河,更是一條書寫著民族融合、文明對話的文化之河、精神之河。
工業時代,快速發展的經濟對有些河流的生態而言,可能意味著災難。二十多年前,我因工作關系常來武威采訪,石羊河是繞不過去的一道門檻,目睹了一條河的生態惡化的過程。由于缺乏環保立法的環境及污水凈化技術有限,石羊河成了城市生活污水、工業廢水、醫院廢水的直接排入地,化肥、農藥的施用量增加和農業生產廢棄物的排放,當地著名的釀酒、紡織、造紙企業和鐵路局的污水排放尤為嚴重。數據不會說話,但能說明問題:1993年,石羊河入民勤縣境時符合國家地面水三類標準,到2004年時,水質為劣V類。
河流接受著日月星辰的注視,接受著人類的各種干預,同時也接受科技帶來的變化。順著石羊河而行,我在河北岸的蔡旗鄉政府不遠處,看到了設在這里的水文站,它就像一雙警惕的眼睛,日夜觀察著河流的水文變化。水文站東側,是一架吊橋,吊橋東側是一架水泥拱形橋。無論哪種形制的橋,懸在河面上的橋身,就是這條河水量變化的另一種測量儀。進入民勤縣境內后,石羊河的腰身確實變得肥碩了,這可不是上游來水增多,而是利用“景電二期”工程,通過三十座泵站,把黃河水提升到713米后流淌進石羊河、每年往石羊河灌水近一億立方米的結果。有了這股水,石羊河才告別羸弱,接著往茫茫騰格里沙漠西緣進發,將自己千萬年前來的足跡保持完整。
科技是一柄雙刃劍,既能在助力生產中對河流造成污染,也能將先進的技術用于河流的治污中。
行走河邊,確實沒了二十年前的那股怪味,大量的垃圾早被清除,石羊河兩岸的溝渠清水流淌,莊稼地里才有了喂養人和家禽的作物。石羊河呀,就這樣走過了生態的輪回,這輪回不是命定的,是沿河人民依靠科技與智慧創造的。
作者簡介:
唐榮堯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文學創作,《中國國家地理》專欄作者。出版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及《王族的背影》《消失的帝國》《西夏王朝》《寧夏之書》《青海之書》《大河遠上》《月光下的微笑》《出入山河》《賀蘭山》《黃河的禮物》《大地命名者》等30多部長篇非虛構文學專著。擔任《神秘的西夏》(10集)《中國回族》(20集)《揭秘西夏陵》(4集)《賀蘭山》(6集)《六盤山》(8集)《千年文物》)等大型紀錄片總編劇、總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