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巨大的熱望朝向未來 ——讀朝顏散文集《父親的大海和太陽》
人們往往喜歡從記憶中搜尋自我成長的明證,又往往在找尋的過程中發現,自己是在某種“傷害”“療愈”與“和解”中發現了成長的本質、親情的意義和人性的幽微。這種體驗在閱讀畬族作家朝顏的最新散文集《父親的大海和太陽》時,又再一次被強化和印證。
朝顏是一位很擅長對自我進行開掘的作家。就像她自己所說的:“故鄉和童年是一個人的底色。”在這本散文集中,她的眾多篇什再一次回應了自己所言,無論是記憶的連貫性還是情感的濃密度,都相對更勝從前。從朝顏的日常書寫和故鄉記憶中,依稀可見出她第一本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的身影。這種身影的存在,反映了作家生活半徑的拓展和記憶圈層逐漸漾出的過程。這些都鮮明地展現在作家的生命履痕之中,各篇什共同以“生活著的作家”的形態,構成了她的言說內容和情感底色。
從散文集的內在結構來說,朝顏勾連生活、整拾記憶并于歲月流逝中闡明生活哲思的能力是很強的,這也是她能在散文創作道路上不斷被人關注,并不斷突破自我的關鍵所在。如果從作家的創作序列來看,《父親的大海和太陽》可以說實現了一次重要的回望,或者說一次“心靈的重塑”。從《天空下的麥菜嶺》出發,作家寫的是個人的成長史、村莊史甚至家族史的部分記憶,而經歷了《陪審員手記》《贛地風流》《古陂的舞者》三部非虛構作品的寫作后,朝顏對于人的觀察、對文化的探求和對人性的解剖已經更為純熟而練達。《父親的大海和太陽》似乎是作家對自我寫作的一次巡禮,那些超越了寫作能力和刻意經營的痕跡,早已化成作家內心最為深沉的愛與痛、最為矛盾的情與恨、最為真摯的不舍與回望。
讀完這本散文集的時候,我的內心還是有些驚訝的。我以為她的“非遺系列”依舊會延續下去,《古陂的舞者》大有為贛南人民留下歷史文化遺存的雄心壯志,且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朝顏正在開始向外關注更為廣闊的世界。本以為朝顏的下一部作品會更加“向外探求”一些,沒成想她這一次筆鋒一轉,再一次對準了自己的日常、記憶和家庭,并進行更深層次的掘進。相對于初進寫作時的文字而言,《父親的大海和太陽》多了一份對生活的澄澈體悟,對家庭和親情有了更為專屬的寫作溫度,對人性也更多了一份寬容和理解。是的,她在經歷了長途跋涉的生活后依舊選擇熱愛生活、擁抱希望,這一點無論是通過書中傳遞的態度和價值觀,還是在書名上,都被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父親的大海和太陽》所包含的元素就是“親情”和“希望”,當然還有童年的記憶,以及根植于作家心底后又被作家重塑的生活形態。
《父親的大海和太陽》通過18篇散文,很好地架構了作家對親情、家庭和社會的理解,且呈現出更為成熟的思考。若能靜下心來認真讀完這本散文集,一定會生出一種與我遙相呼應的感受:作家對時間的感知力是貫穿始終的,對家族史的記錄是貫徹如初的,對親情的探討和本質性的追問是可以通過文字漫溢到讀者的心靈的。我們不需要懷疑她對親情的體悟對于公眾的意義,也不需要質疑她坦承家庭就是“相互傷害的溫情刺猬在一起擁抱的地方”,也無須過分去探查作家童年和家庭生活的幸與不幸。除個體經驗外,人們還必須要認真對待散文廣闊的社會性,即對作家呈現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予以一種更為拓展性的外延觀照,并賦予其某種公眾性的認同。
在《鈍痛》中,我們明確認識到作家寫的是母親與女兒之間的“戰爭”,這本身是一個極具社會性的話題。母女主題的作品常受到社會關注,而作家竭力呈現出的“愛恨情仇”,難道不值得引起我們對家庭和親情的議題展開思索和探究嗎?我們承認它的私人性,但同時更為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溫暖。家庭的溫情是一個社會性問題,家庭作為社會最小的結構性單位,是容納溫情與愛的所在,是療愈失意和傷痛的港灣。家給人們帶來的是撫慰和棲息,這樣的“家”從某種意義上才真正符合人們所期待的“完滿的精神結構”。從這個角度而言,朝顏所探討的家庭溫情和親人之間的關系便具有了社會性意義。“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幸與不幸,親情、家庭的矛盾與和解都將在社會性的維度中獲得一種公共性論爭,這也意味著單向度的“唯一性”將被打破,并由此引發更多的共鳴。
盡管筆者認為這是朝顏的一次“自我回望”,是對家庭內部情感結構的一次深度開掘,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沒有繼續向外探查的意愿和筆調。作家在一些篇什中還是有將視角投向斜逸而出的廣闊社會,這也就使得作品在寫作主題上呈現出連續性。第一輯雖寫家庭和親情,但也同樣透射出一種外溢的社會性,第二輯中的《剝離的生活》《飄萍》《過客》等文章則可見出作家對社會性議題的關注。《剝離的生活》寫的是賭博成風以致經濟犯罪的問題;《飄萍》寫的是外來女與本地人結婚后婚姻中的家庭責任問題;《過客》寫的是離婚后的財產分割和愛何以破碎的問題……這些問題呈現出作家對社會觀察的當代性和責任感。作家緊隨時代發展,關注社會問題并提出思考,毋庸置疑,這是一個作家主體性也是其時代性的體現。
在《父親的大海和太陽》中,無論作家敘寫的是自我經驗的“變形”,還是觀察社會問題后的自我重塑與反思,最后我們都能從字里行間看出作家如同“大海與太陽”般的寬闊與溫暖,她要留給人們的,更多的是希望。作家在洞察時光逆旅中的人性幽微時,始終在以合乎情理的筆調向人們闡述親情、家庭之間最為重要的觀念:這是“愛的堡壘”,不是“傷害的戰場”。朝顏的文字始終是具象的,就是在一篇又一篇具象的文字之下,我們找到她理解生命、觀察生活、闡釋哲思的密碼,帶著巨大的熱望朝向未來。
(作者系南昌大學人文學院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