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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欣:牽牛花
來源:《延安文學》2023年第2期 | 劉國欣  2025年06月06日08:29

牽牛花呼喊入夢,我醒來,果然開了好幾朵,朵朵都朝向我所在的室內,這是我遇見它們的第六個早晨。

最開始,我是直接入住這間屋子,封鎖在這里,不知屋外有花,更不知會逢著火焰藍般的牽牛花。等我安頓下來靜心觀察屋外的時候,我首先就發現了牽牛花的蔓,當然還有其他。草木葳蕤,有柳有槐,山楂掛果,月季正開得盈盈,還有細竹蕭蕭,也有麻雀或野鴿自來,蝴蝶與蜜蜂翩躚。然而,最令我起感念的是牽牛花。今年我是這里那里逢它,往年又往年,它也總是這里那里,做了我人生很多強烈情緒發生時的背景,仿佛一種安慰,早就成了我生命深處別有意味的圖像。

有年八月我一路由西北往西南,坐唯一直達的綠皮慢火車往蜀地,經大巴山,一路的牽牛花也是這樣紛繁地開在鐵軌旁。當時我陷于一段沒有未來的迷離相思,是去挽回的。然而相見只覺陌生,最后我能堅強地離開,也不能說與腦海里掠過鐵軌旁牽牛花漫山遍野開著的鏡頭沒有關系。朵朵開著的牽牛花,像是對世界的低訴,也無人惜從教墜,在夜里,它們很懂得閉上自己的嘴巴。花亦知人世,示我開合有時,我認領它為我的植物老師。

那段不知所終的戀情,從二十多歲綿延進我的三十多歲,后來越來越不足輕重,但悵然是真的,時至今日我時常會陷入一種懷悼情緒。生命里似乎有很多次這樣的時刻,我淪陷在一種沮喪的記憶里,卻又常覺甜蜜。

這次申請北上來京一年,其實與兩個人相關。一個人,就是這里的牽牛花主人,也就是認識十五年的麗君阿姨,她出現在我生命里,是剛上大學的時候。那些年,她遙遙地資助我這來自大西北窯洞,勉強靠著死記硬背考上大學的貧困生,打開了我對文明之光的真正向往,讓我靠著突生的志氣以及某種生而為人想有一番作為讓別人看看的野心,一路讀碩讀博,終于進大學當了老師。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學生,更無意于為人師,但麗君阿姨的出現,客觀上引導我走向了生活的正面,做一個社會意義上積極向上的人,而不是隨波逐流,所以博士畢業我選擇了當教師。盡管至今,我仍然不太認同主流的學而優則仕的價值觀,但因她這個來自遙遠地方,卻給我這個陌生人伸出善念之手的人的支持,我仍然盡心盡力工作,努力不讓她失望。正是因為她的鼓勵,我才努力爭取了一份社會上大多數人認為的體面工作,而實際上我在乎的是,這份工作可以帶給我的自由和一定的薪水,支撐我的理想生活。我所求不多,一定的時間,四處溜達隨意書寫。可以說,因著這份工作,我相對實現了自己幼年時代對人生的設計,過上了一直想過的理想生活。因此,我常常在內心對世界生出無限感激,也總在想,如果沒有阿姨的出現,我會是怎樣的我?可能為了生計操心,還可能早已嫁為人婦生了幾個孩子,每日計算著房子的大小,薪水夠不夠支撐房貸或者所謂雞毛蒜皮的婆媳或夫妻關系……哪一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想要的是現在。對,就這一種。

然而,我能說我的人生沒有遺憾嗎?我申請北上一年在京城學習,其實暗里仍然和我多年前的一場暗戀有關。我雖已三十七歲,于這世界也踏足很多地方,閱歷比起同齡人,并不算少。然而于情愛方面,仍然笨拙得像個少年。很多年過去,我才忽然有所悟,我翻過大巴山往西南尋找的人,實際是高中時代暗戀的延伸,兩個完全沒有關聯的人,他們卻有著一樣的體態一樣的表情,甚至言笑時候眉眼彎處令我心動不已的地方也是一致的。只是,后來者更懂得主動迎向我的愛意,千回百轉,我以為遇到了愛情。明白時,七八年時光已過去;與少年時代暗戀的人,已相距十七八年時光。

人生也許就是這樣的兜兜轉轉,故事的主角根本不知自己何以影響了別人的命運,就如一粒種子被飛鳥帶往天空落在巖石上,那粒種子就那樣在無意中生根發芽,長成了大樹。山下居住或路過的人們,往往驚詫于抬頭可見的巨石上居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卻不會想到是鳥兒或風的杰作,也或者是洪水。他不知道呀。往事隔著歲月的長河,又如何訴說,誰信這樣的起承轉合?畢竟,十八年過去,我們皆由青年入中年,越走越遠,面目模糊。

中學時代朦朧地喜歡一個人,往往是各種輾轉挪移,甚至是故意吵架,即使是前后桌,也可以很久不說話。與那個男孩就是這樣的。同窗一個教室兩載時光,不是在語文課堂上斗嘴爭勝負,就是課下彼此互相無視。能回想起來的片段,也只是因為他是跑讀生,我是住校生,每晚第一節晚自習下了,他就收拾東西回家,住校生接著上第二節。他坐后排,因為不想回頭惹彼此尷尬,窗玻璃就成了每天的預報器。看他收拾書本準備離開,就知道第二節那個位置會是空的,內心就會空很多。如果他站起又坐下,鈴聲響起還沒有急著沖出教室,那天就是完整開始完整結束,心里無失落,只等著第二天的重復。

距離最近的一段對話,也像是說夢。校運動會后的一節晚自習,人聲喧嘩,老師們也當是給學生一小會自由時光,大家說到未來,他說以后高考填北大,接著問:“你呢?”我并不是好學生,但在那樣的場景,仍然許諾:“一起去。”“那就北京了,未名湖邊見。”年少輕狂,彼此許愿。那樣的中學,考上清北的偶爾有,大多時候是沒的。憑我們倆的分數,當時完全就在夢中……

后來,分數出來了,他確實去了北京,培養公安類的學院。同學們開玩笑,說是訓練警犬這樣的專業,以后喂狗。我聽了卻覺浪漫。

又一年,同補習的同學說那天傍晚他要回學校來踢足球。一整天我都是恍惚的。教學樓也變得搖晃。傍晚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出校門買東西,人群里,似乎有他;少年的喧喧聲里,走過,卻沒有看到他。這是最后的消息。

此后經年,良辰好景虛設,我南下在長江邊轉悠,一晃就十個年頭。十年心事十年燈。也說愛,也擁抱,也親吻,但不是這個人。經常做夢,夢到這個人,無論夜晚還是白天,不讓自己立即醒來。你于我是何種意義?

再次追尋舊跡,眼看博士畢業,北上京城。與舊日畢業留京的同學相約,以為也約了他,歡喜地去,告知:“前年夏天他問起你說不知在哪里……去年冬天他結了婚。”至此又是經年又經年。卻仍然是一夢再夢。夢也成了祈禱,近乎是許愿,每逢夜晚來臨,期待著故人。

人說所思所念,能引起外應。偶爾一些時,也會低喚他的名字,近乎病態,感覺到荒唐卻不停止。相思越織越密,卻也只是此情深處。

以下摘夢一則以為證:

完全是秋天雨后的景象,青藍的窗幔晃動,有點微風,談不上冷也不算熱,眼中的植物還是綠意盎然,空氣里有一絲涼意橫過來。他斜坐著的剪影仍然使我迷戀,我試圖努力看清并記取他,卻擔心自己的熱情嚇到他。

甚至連一杯咖啡冷下來的時間都不夠,僅僅這樣一個晃動的鏡頭。

他坐在那里,我們已經說了那么一會兒話,但內容我都悉數忘記。他坐在我對面,還傾斜著大半個身子,目光都分給了搖動的窗幔以及流動的光影,偶爾望向咖啡晃動的搪瓷杯,也完全心不在焉。看得出,我們的交談并不親密,他似乎在等待著最后的解放,只是禮貌坐著,卻已經無可奈何。

我回顧和反思自己說過的話,并沒有任何過激和怨責,甚至沒有低訴別后的苦思,我只是想見他一面,或者想和他有那么一點點聯系,若有若無也好。對,只是如此。

他的神色令我覺得是自己為難了別人,我在暗下決心,心里已經決定了的,想著謝謝這個人。一個轉往其他處的眼神,其實就是一種答案和結果,我該接過來,接受這種命運的安排。不被需要不被渴望不被愛,不是別人的錯,也不是自己的。

暗下決心的同時,我居然仍然迷戀當時受難的感覺,因為他在身邊,我連當時清冷的環境都喜歡上了,空氣里那種輕微的濕冷,咖啡慢慢冷下去的氣息。那些快要告別這個季節的深淺不一的樹葉子嘩啦作響,露天咖啡廳散亂的桌椅像是醉酒的人在打瞌睡,遠遠近近寥落的人聲,讓人感覺好寂寥。我甚至屏聲靜氣,希望聽見他的呼吸。他穿著的是休閑卻有點緊縮的白色衣服,里面似乎是一件白色T恤,褲子是泛白的藍色牛仔,鞋子是休閑的運動鞋。十七年不見的時光,明顯已經不再是十七八年前那十七八歲的少年,但身上仍然流光溢彩,不胖不瘦的臉,俊秀的眼,即使有了點皺紋,仍然沒有世俗的塵埃落在身上那種充滿污漬讓人疲憊厭棄的神色。仍然是動著我心的……

只一會兒,一杯咖啡不及冷下去,我就醒了,清楚這又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十七八年了,曾經暗戀過的少年的影子總是在夢境里忽遠忽近閃現。有一次在公交車上——這個夢境也已經隔了十二三年。其他一些時分,有時在教室里,有時前后座,有時是一堆人聚會。從來沒有過這樣彼此相對。然而也是這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結果已經準確無誤地到來,令人連夢里相會都覺得是羞赧愧疚地為難了別人。

這一次,如此明晰相見,卻帶有絕對的告別意味,而不是期待和相守。

也許,和我長久獨自地思念他有關系;也或者,和我決定去北京一年有關系,那是他的城;也許也和我最近回到我們一起度過童年和少年的縣城有關系。我們一起在這個熟悉的城里生活,盡管此前不認識,僅僅高中一個班兩年,但是我們有我們共同擁有的符號密碼,一切都可能喚起對舊時光的記憶與重組。

醒來時候,院外的羊在叫,狗在吠,窗外的電線桿上有雀鳥在啼。我仍然留戀于夢境,閉著眼不忍心讓自己徹底清醒,回想著夢里的一切,即便結果是懊惱的,卻也是見了一面,夢里可以如此真實,我有我的欣喜。

那么,夢里像是告別的場景暗示了什么呢?小我七歲的異性朋友,前些日散步聊天的時候,聽我說起這段陳年往事,只說往事不要去碰。我怎會不懂。然而仍然惦念,時常想起,少年時代暗戀過的男孩子,竟然可以長久地統治著我的夢境,統治著我現實生活里的愛情與審美,甚至人生航向。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會對我有這么大的影響,然而事實確實如此。生命的神奇也許就在于,一個人什么都沒有做,卻對另一個人的命運產生了如此久遠的影響。

這些年,真是無法忍受卻又在進行著,我們在不同的城市分別打造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已經有了妻子,可愛的女兒,有了自己的房子,此外,在西直門的一家政府單位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同事。回鄉的時候,可以與同學們聚會,聊八卦。抽煙嗎?也許也抽。那時候不抽的。我們一樣的是,彼此都被水泥建筑物厚厚保護著。我不知道他是否寂寞,以何慰藉那些寂寞?他在微信里的名字是冰室。是因為他母親嗎?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想。埋在縣城不知哪座山上的為他所掛念的他的母親,也許還在他心里呻吟,令他不舍。

我珍惜一切有他的夢境,并盡量記錄下來,把這當作人生的一種啟示。對于我,其實并不期待任何相逢,但有他的夢境令我渴望,盡管這很哀傷。也許這就是人生,夢是一種意外。意外里有幸運,有愛,有渴望,有寂寥,有悲傷,有喜悅,有光,有離別。夢醒時候,夢里的一切,也不該被全部抹殺,畢竟也是擁有過的,片刻時光,只要有延展的能力,也可以是永恒。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孤單,比每一棵見過的山谷里的樹都孤單,比人家院落里拴著厚重鐵鏈永無自由,直到老死或病死大型犬都孤單。然而,我不能說我沒有得到必要的,在一切的苦行和夢境的旅程里,不得不說,我達到了理想人生的終點。我人生的未來,不在過去,就在現在,包括夢境里那種心碎的徜徉,所喜歡的愛的人在身邊卻感覺無能為力。

年年暑假故里行,經過高中讀書的學校門前,總忍不住往里觀望,仿佛他會從長坡上下來,仿佛他會從操場的旁邊走出,仿佛他就走在身前身后……總設想著如何笑著與他寒暄,甚至感覺到了嘴角眉梢的抽動……

故鄉的同學們說起他,起高樓宴賓客,是人前人也是人上人,工作不到十年,就已經小有成就。同學們吃飯,都喊他部長或加個姓,叫郭部。人們起哄著,說喊著喊著就升了,以后和別人吹起來,也有個部長同學。想起高中作文本里,他寫過柳永,亦寫過一句:看天走路小心栽跟頭。他那樣傲氣的人,同學們是無法全然理解他的。然而,不解釋,讓他們這樣認為去。仿佛他們的詆毀,可以讓他離他們遠一些,離自己近一些。亦會想,京城喧嘩,他讀的大學專業是完全可以把他變為那樣的人的。學生時代,慕風流而不是富貴,能共同欣賞人生是桃李春風一杯酒,落魄江湖載酒行……他真變了嗎?

各種場合,所見舊同學,很多提起他的名字,提起他的生活與工作,說到他母親的去世……每次聽見他的名字,都不由自主直起身子端坐,仿佛他就要出現,又似為了掩飾。

去年因工作派遣,出差東北三個月,忘記是哪天夜晚,突然就夢到在北京與他相逢于地鐵口,還是舊年樣貌,一眼就認出……醒來時候枯坐到天明。已經是疫情時代的第二年,全球似乎陷入一種境地,人在哈爾濱待著,這個區那個區,三個月碰上了三次疫情,又加雪災,住的房間停電又停水……禍罹之感一起,想著人生短短,夢里相見總不如現實,那就求全。

之前所有關于他的夢似乎都在故鄉的小城,有時是偶遇在公交車上,有時是操場上,有時則彼此歪歪地坐在教室里……內容都是一樣的,要么不說話,要么斗嘴,要么就于喧喧人聲里彼此看到卻錯過。夢境模仿了現實。他卻從來沒有在北京城出現過,亦沒有地鐵這樣的背景。難道是命運的暗示?

接著到來的半年,我都在填表和體檢以及等待審核里度過,直到收到由燕園發出的電子版通知書,還覺得仿佛在夢里。甚至現在坐在北京城一間房子里寫這篇文章,還覺得仿佛是一種文學敘事。窗外兩只小小的白蝴蝶忙著飛來飛去,一只落在藍色火焰狀的牽牛花蕊里,顫抖的雙翼令人想到地震,以及大出血。只要用力壓下去,一只蝴蝶幾乎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像愛,像渴望。也是此刻,一只黑白相間的狗搖著身子走過小徑,我沒有看見它的臉,只看見了它晃動的身子,讓我看不清。如前所說,他結了婚,有了自己的戀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還可能有了這樣的貓這樣的狗。一切都成了既定,心念動處有種苦澀,又覺得踏實。想象這北京城一間房子里亮著燈,燈下有他,有他的妻,他的孩子,也該心安。

前夜里在班級群加了當時還相對要好的同學,微信里彼此開說。別來滄海事,記憶里晃動的還是他少年時代瘦高瘦高,睫毛長長的主角樣子,卻看見他打出一句一句的艱辛,說人生想躺平,卻上有老下有小。北京城的生活容易嗎?約著來一起讀一年書的博士同學說租了個三十九平的小公寓,一個月七千,押一付三。在小縣城,即使兩室一廳的房子,也可能一年才七千。京城米貴。說起的人都這樣感嘆。暗暗地忖度工資,即使職稱過了漲了一點,租這樣的房子,也只能留兩三千吃喝,何況還有其他花費。寸土寸金,人的心難道就成了計算器?于柴米油鹽之間,他也不會再有時間和空間深愛楊柳岸了吧……

這次并不是第一次進京。大學快畢業時,我考上了研究生,麗君阿姨說慶祝慶祝,報了北京七日游的旅行團。第二次第三次,所謂的學術會議,高樓大廈里,人聲通過背景壁傳出來,各種不真實,十字路口車如流水馬如龍,就是這樣的感受。博士畢業第一份應聘的工作,是在網上看到的,投了簡歷,居然通過了,來復試。也是那樣的車水馬龍,人在高樓下想到螻蟻之命……很多次,八次九次十次,都只是草草行過。只這一次,是做了長時間的功課打算住一年。舊人舊事舊夢,北京城是小小的一所中學的擴大版,它的前身就是年少時代讀書的中學,城內人也是中學背景的延伸。

被約束居家七天,天天看手機上的地圖,“阡陌交通”,一環到七環,環環不相遇。平行線,平行環,多像命運。

幼年時代,村莊里有家婦人上過衛校,全然的農民,卻擁有證書,可以賣藥。多是些幾元錢的丸藥或去痛片。她在村子里被人評價并不好。據說她公公是知道自己年老快行動不便,尋了無常。她家院子靠大門口,圍起一壟土,以葵花桿每年扎籬笆,上面種一些西紅柿和黃瓜,亦種點四季豆,但順著灰褐色葵花桿向天空爬的,往往是牽牛。夏秋季節,到田里摘豆子掏山藥,能看兩個季節的牽牛花。時隔多年,推測應該是主婦有意種的。孩提時代只當是野生,村里種花的習慣,還是這十多年隨著進城人多才興起的,當時好多人家至多養一兩盆仙人掌,還是為了身體有腫塊的時候消毒,并不是為了觀看。她家的牽牛花顏色多樣,最主要是粉色和紫色。花開累了,掉在籬笆下也是卷著身子的。到夜里它們也卷著,像是要好好睡覺。后來大學到了皖南才知道,牽牛花又叫朝顏,早晨開的花。后來學了很多知識才知道,有種花叫曇花,月下美人,只在夜晚開。但曇花并不親切,牽牛花才親切,可能因為早早就認識。

當時還不知人世有悲傷,因為沒有比較。一年到頭大半年總是在吃藥。不是安神補腦液就是調節脾胃的六味地黃丸。年邁的祖母已經七十多了,敬天敬地敬神敬鬼。另一戶人家的兩口子已經很老了,祖母讓我叫二爺二娘。二爺戴眼鏡,是村子里僅有的戴眼鏡老人。他看古書,眼鏡上綁著根繩子。是個說話很慢的爺爺,和村子里總是大喊大叫的那些爺爺們不同,他說話細聲細語,會為我把脈,會摸我額頭,亦會看我的舌苔,會告訴祖母我可能是受了驚嚇,得召喚神仙和祖宗保佑,需要叫魂。他家住人的窯洞旁邊的半壁崖上,設有廟堂,里面供奉著神仙。村子里人人知道他家有神,卻沒有上過神堂,因為是自家神,不是公家的。村里一些人家覺得這里那里不舒服,會去問詢他家的神。拿了紅布和黃裱,端了盛著貢品的盤子,到他家的院落里磕頭……

村子里沒有幼兒園,只有學前班,但我身體太差,沒有讀。后來上了小學,經常不是因為窮就是因為身體太差就回了家,半年一年地不去學校。祖母對神唯一的祈求:讓這孩子活下去。山村的神仙應該是靈驗的,聽到了祖母內心的哀求,終佑我走到現在的成年。

牽牛花呀,每次祖母牽著我走進這里的院落,或者我獨自走過這家院落,總想著等秋天花朵結籽,我摘一些于手心,撒落在我們家總是荒著的院子里,也許可以花開滿院。

我是那樣羨慕賣藥婦人家的牽牛花,甚至覺得她家的女兒也長得像這種花。她比我大一歲,有一張比我健康的臉,身體也比我壯實。因為她家的牽牛花,我覺得她也是美的,所以與她交好。隔著近三十年的時光,我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的樣子,只記得她每次接了屋門前雨天落在甕里的水,提著桶爬上西紅柿地澆水,像看不見那些花兒一樣,完全無視我的羨慕,只專注澆灌那些正需要喝大量水的柿苗子。我心里常渴望著她能給我摘一朵花兒,我想著如果我問她要,她肯定給;如果我要,我就要那紫藍色的花兒,像火焰一樣,令人覺得暖暖的。確實,即使是夏季,我仍然渴望火焰。我身體最初最小最小的部分,應該是粒子,或者更小的現代科技還沒有分化出來的東西,應該是在寒冰地帶。我需要暖,更多的火焰,哪怕是夏天。迄今我仍然怕冷,但對雨聲和下雪聲的渴望,又讓我總陷入矛盾;如相思,如愛情,我心里多年住著一個人,甚至千里行至此地,從一城跨越到另一城,卻仍然南轅北轍,不會想著相約,更不會想著去找尋。只這座城已經夠令我親切,住著這么多年支持我去追求理想的麗君阿姨,住著曾經想念又想念的人。

我終究是沒有開口,就如我整個的生活,愛意完全淹沒我,我仍然可以不發一語。我怕自己是不確定的。在無限次確定中,自己也變得搖擺。這么多年的空度,是葉公好龍,是無聊,所以才來到這里?“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為誰采芙蓉”?宿愛無緣,我明白不是喊冷就可以得到溫暖。

已經快八十歲的本家伯父,在一次發燒之后燒壞了腦子,從此失去了平衡感,也陷入了記憶的混沌之中。他忘卻了自己有過兒女,當然也忘卻了自己有過老婆。伯母笑著指靠墻坐著的伯父說:“你看如今壞的,人家都不認識我了,對我說看上了個年輕女的,想找人家,讓我去問問人家要不要跟他。”四十開外的堂姐覺察出了母親口中的酸意,訓斥她說:“爸都糊涂了,你還這樣說?”“糊涂了還不是我伺候他?”伯母低聲嘀咕了一句。看得出她是委屈的,比一個甲子還長的夫妻,一起養育五個兒女,現在皆已成家個個飛黃騰達,京城有縣城有,她無法承受他居然渾然不記得她,無法承受他大腦一片混沌了卻還想著娶別的女人,而不是她。

伯父還沒有陷入記憶混沌的那幾年,喜歡上了筑圍墻,種牽牛花和蜀葵花,院子里還植了一株核桃樹,此外還在盆里養起了大麗花。他精心挑選了很多木桿子,一苗苗讓那些喜歡攀爬的牽牛藤蔓爬到了房子的頂上。一朵兩朵三朵……數都數不清。他還撒了種子在門邊地頭,到處都是牽牛,移步都是花,花襲人衣襲人鼻。人人都說日子是過好了,劉寶兒養起了花。伯父叫劉寶。

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休息著吃院子地里黃瓜的時候,沒有風,卻見一片綠葉子似乎往身上撲。他起身想推開綠葉子的時候,伯母已經叫出了聲:“蛇!”沒有讀過書的伯母應該不知書上美女蛇的故事,即使她知道白娘子與許仙,想也不會聯系到這些。

我從母親的口述里得知這條順著牽牛花蔓從屋頂爬下來的蛇。母親說的時候喉嚨深處壓著某種驚恐,她說當時伯父就提起鋤頭把那些掉在屋檐上的牽牛花連根鋤掉了,后來把院子里的牽牛花也鋤得精光。但他家院落出去是一片紅柳叢,那里總有蛇,那里也早已混進了牽牛花的種子,每年夏秋季,綿綿延延地爬,經常有一些藤蔓穿過院墻,將花朵送入院內……不過,這時候伯父已經陷入記憶的阡陌中,迷路不知返。

牽牛花呀。我家院落在伯父家院子往下的坡上。舊屋,廢棄多年,房梁已塌陷。兩間小屋,外加左側旁邊的一些土糧房,土房被伯父家請的鏟土機推出來的土墊平了。兩間房子,一間的門還完好,一間的一扇門已經破碎倒地。最主要當時伯父喜歡牽牛花,那撒落的種子也降臨到我家院落。今年我回老家,站在院落外的水泥路上,不敢踏足自家的老院。去年夏天牽牛花已經開在我成長了十多年的土炕上,現在更是掛在木門木窗上,整個院落……

我本來是不怕的。別人說不住人的院子會出現蝎子,出現蛇。比我小兩歲的本家侄兒在夜里專門帶了可以抓蝎子的熒光手電四處轉悠,每家每戶他都巡查一遍。我家的舊院,他自然是沒放過的,聽母親說他逮過十多只。想到母親講的幾乎要撲到人臉上看起來是綠葉子的蛇,我就覺得恐怖,無論我視力多么好,我也怕它突然襲擊我。

牽牛花當了籬笆,我走不進曾經生活過的院落,卻仍然對向我搖曳著臉兒的花兒在心里道謝,院落荒敗,野草橫生,正好把一切還給自然。仿佛一種接引,讓我想象祖母在黃泉下的生活。曾經摩挲著我的頭我的耳朵我的身體想要代替我疼痛的祖母,血肉之身在泥土下腐化,應該也可以借牽牛花重新與我照面,只是我不識得她。年年牽牛花開,我總會想起她牽著我經過人家牽牛花開一大片的小院。那時候我于生死不知有大限,于人世不知有悲傷,無限信賴地以為跟著她見醫生,吃藥,我就可以茁壯成長。我那樣信,確實信出了結果,我走進了我的青年時代,現在走進我的中年時代。只是祖母啊——

人世情愛,我由一個小村落到縣城中學,然后往南再往南,往北再往北,卻還是逃不脫。遇見牽牛花,仿佛活了幾世。那樣山野小徑邊的花,在叫作北京的城,居然也這樣蔓蔓延延地開著。我被疫情隔在房子里,隔著一面玻璃幾支鐵欄桿與它早晚相逢。忽然之間,起了這樣的心思,將它寫下來,將它放進我的文字里,讓它開在我的世界,屬于我,寫著我的名字。它是這世界的,也可以是我的,我不必詢問不必商量,我就可以讓它是我自己的,有我的體溫有我的情緒,攜帶著我的掛念我的愛意。

隔日就是我在這所房子的第七日,上蒼的休息日,我可以合法出門的日子。偌大的北京,一環二環到七環,牽牛花編織的花環,我在地圖上想象著它的蓬勃,我想像條蛇或蟲跟著它隱匿在那些迷離的線路里,無所謂渴望,亦不會有傷害,我只是想經過這城市的一些路口和經過這城市的一些建筑。想象,這里那里曾經你停駐過,你仍在這里……人的真實生活居然可以如此像夢。

我聽著雨聲,去往秋天的雨,拍打著玻璃窗。我們的生命也在去往秋天。很多事未能來得及開始,卻像已經結束。隔雨紅樓,珠箔飄燈,都是我自己的。窗外一棵高大的楊樹,我說不出品種,但不是我們故鄉熟悉的白楊,那樣高,那樣寬展的葉片,一片片手掌伸開來,像是對我傳遞著一種安慰和友好,讓我想到你我生命的十七八歲;微風吹過,樹葉徒勞地抖動。我們一起在課堂上學過那句“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我將聽見各種人聲與車聲,車水馬龍,花月春風,是別人的好時光。有時我想,如果時光倒流?——又能如何。我擁有你如此少卻又如此多,擁有了你這么多年,你讓我覺得世界是美的好的美好的,我也因此可以是如此。你于我又如此遠,遠到不敢詢問你的電話,或者發一個短信;仿佛我會因此碎掉,你也一樣。

我知人生苦樂無定相,卻還期待在不遇處與你相會,所以我來行過你的城市,雖然遲到了十八年,只因為記憶里的十八歲。我的愛是祈禱,是眼淚,是孤葉落索。這些年,我將每個字每個詞每個標點符號稱重,還是無法理解,你于我到底意味著什么?于隔絕的時空里,對你的想念一直統治著我的情感和我人生的走向。而今,我終于靠著我在世的依憑,靠著虛無的文字向世界各處輸送,對你,我曾經和現在,包括永遠,一直如此,簡單而渴望。但愿你不會知道,也無法看見。牽牛花開在這里那里,早晨舒展,夜晚就蜷起身子。這世界對我的接引無處不在,因你而皆是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