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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5年第5期|楊仲凱:別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外一題)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5期 | 楊仲凱  2025年06月10日08:05

編者按

你一邊吃著brunch(早午餐),一邊讀讀《別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這篇文字,你會吃得更加有滋有味,又添新滋新味。吃完,稍緩,你再躺進“寂寞的浴缸”,在倥傯的歲月里,享受一天“我思故我在”的慢生活吧。

別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外一題)

 //楊仲凱     

早起是很難的。有多么難呢?可能就連早起十分鐘都不行。什么,十分鐘?在冬天的溫燙被窩兒里,磨蹭上一秒,那也是一種享受,十分鐘太漫長了,長到可以做一到兩個夢。

不用那么多,只要一點點。假如真的能早起十分鐘,就可以逃過上班的早高峰而不至于堵在路上;女人就可以把眉毛畫得更漂亮一些,男人也可以把胡子刮得更精細一點兒,認真洗臉漱口,認真地穿上跟昨天搭配不一樣的衣服,至少保證扣子不會扣錯,坐在馬桶上,想想人生,想想要開始的這一天,哪怕不想,也可以愜意地發發呆。

比起冬天,夏天人們起得相對要早,不是人們到了夏天就會變得勤奮,而是夏天天亮得早。天都那么亮了,人就不好意思躲藏在被窩兒里了。為什么很多人會覺得陰天比起晴天來更適合睡懶覺,直接原因也是陰天相對比較昏暗,昏暗的感覺本來就讓人懨懨欲睡,況且早晨時候人的狀態不是要睡去,而是要起來,還正睡著呢,那索性就再睡一會兒。夏天容易早起還因為溫度高,不用畏難地從被窩兒里鉆出來,夏天人們連被子都不用蓋,光著睡,一骨碌身就起來了。很多人不是害怕冬天的早上冷,實在是因為被子太沉重,而夏天就省去了掀開被子這個程序,當然更容易一些。

早起的事情,和春夏秋冬的陽氣、溫度有一定關系,但沒有絕對關系,能早起的人,冬天也還是起來了,不能早起的人,夏天的早晨也可能還是在睡覺。“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冬天的早晨,討生活的人和各種原因早起的人,還是會遍布城市和鄉村。

那些在早上就擺起小攤兒的人,那些趕著去乘坐早班飛機的人,可能都是謀生和工作需要,而沒有絕對任務要早起的人,也給了早晨很多計劃和負累,對早晨的期待有很多。晨練就分好幾種,想跑步,也想游泳,晨讀也有不同的計劃,學習英語或者朗讀詩詞,還想寫作和學習書法,至少可以在早上列出全天的工作計劃……是不是做到了只有自己知道。不僅夜晚,早晨也是一個人的隱秘時間。能做好其中的一件已經不容易了,一個早晨時間并不長,其實做不了更多。有一位作家談自己的創作經驗時分享早上的時間安排,起來之后先不要去洗漱,一定直接坐到書桌前并且心無旁騖地馬上開始,寫得差不多的時候,再去收拾自己,否則,洗洗臉,照照鏡子,心情好再聽聽歌兒,看點東西,時間弄瑣碎了,就什么也干不了。尤其是在電子科技的時代,不管是在被窩兒里還是馬桶上,刷刷手機就是一個小時,一點兒也不夸張,可能少說了。

勤奮的人當然也是很多的,更多的是無奈的人。有人為了躲過出行早高峰,起了床不在家里晨讀,先到工作單位來,到了辦公室可以躺在那里先睡一會兒補覺,也可以直接開始工作。早上工作確實效率高并不只是因為早晨人的狀態好,而是因為占得了先機。很多人抱怨或者解釋說“連給你回電話的時間都沒有”,那還是因為沒有安排好,如果早上就到了辦公室,預知到上午要開會下午要外出學習,電話可以在開會前回,至少也可以用微信留言。想都沒有想到,自然就不會做到了。在大多數人還在睡懶覺的時候,不少人已經把一天要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很多老板好像總是在打高爾夫球,他的企業什么時候管呢?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起得早,已經把工作部署出來了,就算是有人可以幫助他做事,也是事先部署下去才有可能完成。

早上開車的人可能在路上堵得水泄不通,知道這個時間是早高峰,為什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門?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先到辦公室的,去得早了,也可能還沒有開門營業呢,上班和上學都有固定時間,除了自己要去工作,還要送孩子上學呢!坐地鐵的人拼命奔跑,沒有趕上這趟車,只好再趕那一趟,總是覺得自己老是“趕不上”。其實也沒有必要覺得命運辜負了自己,因為還有下一趟車,也因為“沒趕上”是可能發生的事情,怎么可能都趕上?能趕上屬于自己的那班車就很好了。家庭主婦起床后,為家人準備早餐,把凌亂的屋子收拾一下,奔跑著打扮一下自己,馬上要送孩子上學,收拾自己之外,還要收拾孩子。為了不遲到,很多人故意把鬧鐘時間調早,被送的孩子也不輕松,早晨起來可能胡亂穿好衣服,還要收拾書包,甚至還要補寫作業,這些本來在昨天晚上就應該做好的事情,偏偏要在早晨來做,因為前一個晚上“實在是太困了”,而且很多前一天要做的事,不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會想起來的,而早上是一道最后通牒,到了學校,作業得交呀。

早晨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吃喝拉撒,穿衣戴帽,無縫對接,洶涌澎湃,真的如同應對一場急行軍。很多人到了辦公室第一件事是先去吃早餐,或者是先上衛生間,因為不能早起,這些必須做的事情也只好推遲時間并且轉換場所。公共汽車和地鐵上,有不少人在匆匆吃早餐,過去常常能看到一些女士早上時間在公共汽車里織毛衣,現在也常常看到學生在地鐵里把作業本放在腿上奮筆疾書。如果要批評,可以說這樣做不合適;如果要表揚,這是統籌安排和利用零星時間。

絕大多數人早上“起不來”的原因也可能是沒有那么具體的理想和追求,起那么早干什么呢?沒事干,所以繼續睡覺。也有不少人對早起意義的認知比較虛無,就是純粹地想早起,叫做“超越自我”,往往境界擺得越高,越是堅持不了幾天,起來了也無所事事,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道早上起來能干點兒什么的人,渾然不知某個大企業家的時間表,他早上四點就起床開始工作了,一天的待辦事項羅列得很清楚;或是一個疑問句——你們見過早上四點的洛杉磯嗎?只是這句話起先是喬丹說的,后來又傳說是科比說的,總之都是籃球明星,他們的成功、財富和名聲,誘人而勵志。

但起不來的人也并沒有因為這些激勵而在轉天早上就能早起。可能思想很堅定地想早起,但偏偏身體不聽話,“起不來”呀。成功的秘籍都寫在明面上,就比如早起,一日之計在于晨,別說凌晨四點了,能在早上六點鐘起床已經不算晚。醒來、起來,在早晨重新開始,向外看,街頭車的長龍和人流,望不到邊。人們在每天的晨光里潮水樣涌出家門,就從自己的世界,來到整個世界,一個人的一生好像做不了什么事,但就這樣反反復復,日復一日把路走下去,也可以走得很遠。

起不來的人也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前一個晚上睡得晚。或者說他的生活方式是在早上的時間睡覺。人的生活方式其實和世界一樣豐富多彩,怎樣活著的人都有。大白天在公園里下棋的人當中,不僅有老年人,也有不少年輕人,疑問是年輕人難道不需要去工作嗎?其實他可能晚上工作,他的工作不需要到一個固定場所,他一邊下棋一邊炒股,或者剛剛辭職在醞釀下一個工作。所以早上睡覺也并不稀奇,夜里在工作,或者夜里失眠的人也不少,早上的時候你剛起,他卻剛剛睡著。人的睡眠時間好像普遍少了,不僅年輕人,許多中老年人,也不知不覺地晚睡熬夜。

很多人在休息日起床可能會相對更晚,這是因為在前一個晚上,就做好了轉天要睡懶覺的思想準備了,追劇讀書,隨心所欲。轉過天來幾點起床不一定,最好是“自然醒”。就連非常自律的人也有可能選擇在某一天晚起,生活也別一成不變。睡懶覺,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甚至也可以說是一種享受。

一覺睡到窗外日遲遲,早晨直接推遲到中午。對于整個世界來說,中午就是中午了,但是對于才起來的人來說,這時世界與自己無關,別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早晨從中午開始。

晚起的人有一個悠長的上午,也許已經是正午,起床的儀式感十足,睜開眼,看看自己熟悉的屋子,再看看窗外,也可能聽聽鳥的鳴叫,至少有嘈雜的聲音,再拍拍停靠在床上曬疼了屁股的陽光,就終于可以坐起來了。這時候要馬上站起身,否則會有換個方向接著睡回籠覺的風險。用清水把自己的污濁感洗滌干凈,再把一杯清水喝下去,脫下睡衣,換上可以出門的衣服,有的人還要對著鏡子反復端詳一下自己,忽而滿意,忽而并不滿意,但哪怕不滿意也只能這樣了,接下來要吃早餐了。

這個時間,休息日的人們已經出門做各種事,休閑運動或者加班,也可能在家里準備午餐了。也許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晚起的人馬上吃午餐還稍微嫌太早。但畢竟早餐還沒有吃,肚子的饑餓感覺是一種必須照顧的需求,不能等了,不管是早餐還是午餐,需求應該得到滿足。在自己看來,起床的第一餐飯,本來就應該是早餐,雖然時間確實已經不早了,但饑餓是嶄新的。即將吃的這一餐,是新日子里的第一餐。

而早餐和午餐是不一樣的。早餐本來就該有個早餐的樣子,早餐,有的地方也叫早點,有的地方叫早茶,早餐不是正餐,早餐在三餐里有自己家族的獨有品種,普遍是有調劑、開胃的附帶性質的花樣兒,比如煎餅馃子、小籠包這樣的干糧類主食,豆腐腦、豆漿、小米粥這樣的稀食,還有醬豆腐、咸菜這樣的小菜。正餐才是米飯、饅頭,才可能有燉肉、熬魚這樣的“硬菜”。在新鮮的一天開始的時候,就算有的人比較西式,早餐無非是將燒餅、豆漿變成面包、牛奶、冰水、培根,也不會習慣于早晨就吃牛排。

反潮流是可怕的事情,這是大多數人選擇隨波逐流的原因,“人家都這樣”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是壞事,社會總要有一個基本的形態和規律。上午十一點過后,那些售賣煎餅馃子和燒餅、豆漿的人已經收攤兒回家了。即使是休息日,畢竟也還是按部就班、按時起床的人更多,賣早餐的攤販當然愿意多賣,但是賠本兒的買賣沒有人愿意做,而且到了該收攤兒的時間就得收,因為還要準備下午和轉天的事。晚起的人在大街上望去,吃不到早餐讓人失落和沮喪,而餐廳里的午餐還普遍沒有開餐,心底的委屈和肚子的生理需求,是真實而具體的,一點兒也不過分。吃早餐晚了,吃午餐還早,更是讓人感到尷尬,買不到早餐,就回家自己做一點兒吧,看看有沒有昨天吃剩下的飯可以改造一下,或者有什么現成的食材可以加工,等鼓搗出來,吃的可能還是中午飯,只好感嘆誰也逃脫不了,想逃脫的人,只好干脆什么也不吃。

西方人把這個時間的飯叫做brunch,這是早餐breakfast和午餐lunch的合成詞,翻譯過來是早午餐。因為早午餐一般在周日才會出現,所以這個英文詞匯也叫做sunday brunch,一般要從上午十一點吃到下午,可能是居家吃,也可能是家庭主婦們聚會、商務人士約在一起,邊吃邊聊,聊到日落西山。吃這樣的早午餐是一種自主選擇,跟起晚了沒有關系。

現在國內的很多休閑酒店,也有這種早午餐的概念和安排。中式的早午餐除了有米飯這樣的正餐食品,煎餅馃子這類的早餐食品也必須有,否則那就是純粹的午餐。早餐只是這樣慵懶生活的一部分,吃著早餐,感受上午的陽光,也許還有朋友和音樂,也許這樣的生活才是生活,閑適而安靜,人也總得有一點兒這樣的時光。

別人的中午是自己的早晨,也可以說自己的早晨從別人的中午開始,怎樣說都可以。人不太可能長期又晚睡又早起,也不可能在同一個時間享受又勤奮又閑適的時光。起晚了也不用自責,起來了就面對吧,時間和空間其實也是一回事,怎么可能同時出現在天涯和海角,除非天涯海角是一個地方。很多人不愿意填寫那些復雜的表格去參評職稱,也有人覺得評不評都無所謂。晚起的人吃早餐晚了,吃午餐又早,很多人到了中年想起來評職稱的事了,跟著一群年輕人一起填寫表格,也確實有點兒不像那么回事。但像吃早餐一樣,管它是什么,該吃可能還是得吃,不吃就餓,要么吃,要么餓著,其實就是這么簡單。

而話又說回來了,童子功就是童子功,中年人下腿彎腰劈叉,做不到了,夏天時播種也來不及了,春天的事就得春天做,該早起還是要早起。

 寂寞的浴缸 

洗澡是一種文化活動和娛樂方式,這個毋庸置疑,一千多年前的華清池到現在還保留著,證據確鑿。楊貴妃和唐明皇當年曾經在那里嬉戲,后來的牛奶浴、紅酒浴、花瓣浴等等這些,都是貴妃玩兒剩下的。

洗澡是社交方式,不管是舊時的“澡堂子”,還是現在依然林立的洗浴中心,里面都有很多人在溫燙的池水里聊生意經和閑話兒,然后在包廂里喝茶水,休息好了之后接著聊。

洗澡也是親情交流,回想起幼年時媽媽給洗澡的經歷,夏天、院子、大木盆、月光、水影,這幾乎是每個人生命中重要的記憶。而現在,洗澡這項活動已經可以蔓延到全家行動,帶上老人和孩子,一家人到溫泉中心去泡溫泉,這是很多人周末假期生活的內容。好像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有“溫泉”,溫泉中心是個綜合的休閑體,有桑拿房、水上游樂設施,有餐飲、電影等其他娛樂項目,還有帶單獨溫泉浴池的客房,晚上在那里休息也沒有問題。

洗澡最先的功能和需要肯定還是清潔人身體的灰塵和污垢。別說是人了,就是織女、七仙女這樣的神仙,還有蜘蛛精這樣的妖怪,也都需要洗澡。

在哪里洗澡呢?上述仙女、妖怪都是在露天的河水池塘之類的地方,所以才發生被偷看、被拿走衣服的情況,進而發生了很多故事。人起初也是在河水和池塘里洗澡的,不用說太早的遠古,倒退幾十年的光景,人們還會在河里洗澡。我記得我少年時代的鄉村生活經歷里,夏天時,孩子們蜂擁而去河里洗澡——其實并不是去洗澡,而是去游泳。在鄉村,洗澡和游泳的區分著實不大,游著野泳就開始洗澡了,或者洗著澡,一個猛子扎下去,洗澡告一段落,游泳就開始了。

人天生親水,小孩子出生之后不久就喜歡玩兒水。而洗澡除了可以清潔身體之外,沐浴的過程也可能是一種享受。梁曉聲的小說《今夜有暴風雪》里有這樣的情節,艱苦的環境下,沒有洗澡的場地,也沒有熱水,幾年以來,洗一個熱水澡一直是女主人公裴曉云的愿望,她終于做好了洗澡的準備,卻闖進了不速之客曹鐵強,曹鐵強隨即幫助她鏟雪燒水……馬三立的相聲小段兒《撓撓》里的主人公一旦不洗澡就渾身癢,洗澡必須把皮膚燙紅了才行。很多人把洗澡叫作“燙澡”,把洗腳叫作“燙腳”,可見這個“燙”的過程,是人生的享受。當然,馬三立還有相聲作品里提到增肥的秘訣——“半年不洗澡”,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衣食住行的基本生活條件之外,洗澡也是人的基本生存需要。洗澡和居住條件密切相關,哪怕有水和盆,沒有房間怎么洗澡呢?這些如今看起來不成問題的問題,在過去,都是繞不過的。夏天到河里去洗澡,或者在院子里沖個涼,這都可以。可是其他季節,尤其是北方漫長的冬天里,只能在有取暖設施的房間里才好洗澡,而一家三代好幾口共同住在十平方米的房間,這個澡,確實不好洗。

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后來生活條件好了,房間都大了,都有了獨立的衛生間,自來水入戶、排走污水的下水道、用爐子燒熱水,這都曾經是不好解決的問題。那時候沒有熱水器這種東西,就連歌星的夢想也曾經是有一個“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現在可以說大多數人家都有了,在自己家里洗澡,已經是個不需要大驚小怪的事了。

而那時候解決洗澡問題的辦法,大致有兩種,一個是到工作單位的浴室去洗澡,再有就是到公共的浴室去洗澡,到這兩種場所去洗澡而發生的故事,可以寫成很多很好看的小說。上學的孩子沒有工作單位,所以就被父母親帶著,或者自己到父輩的“單位”“廠里”去洗澡,以孩子的視角,在工廠機關內部浴室里洗澡的故事也都很有意思,完全可以寫成兒童小說。我在年幼的時候也去過工廠的內部浴室,我記得那是在天津西南方向的“人民磚瓦廠”。可以想象,磚瓦廠的工人要跟泥土打交道,洗澡是必要的程序和儀式。磚瓦廠做磚當然要用土在磚窯里燒成,取土之后地上形成的水坑水面很大,可以用煙波浩渺來形容。水面到現在還在,被分割成了好幾個片區,有的成為大學校園的內湖,也有的水面越來越小,這幾年漸漸又被填上土,開發房地產——那就是水面不在了。

做磚的土也要慢慢用,取出的土形成一座很大的土山。我們每次去那里洗澡,都要去爬那座土山,爬上去的目的,就是為了滾下來。幾個人一起爬到峰頂,在高處悲壯地兩眼一閉,勇敢地滾下來,耳畔生風,用身體把土塊兒碾壓了一番,人就滾到了地面,站起來的時候還有天旋地轉之感,相互扶著站住,搖搖頭,冷靜一下,到廠區的浴室去洗澡。那個工廠不是我們任何人父輩的單位,好在也對外賣票,洗一次一毛錢。大家就一起去,不單是為了洗澡,也是為了爬上土山,然后滾下來。

曾經見過一位在中國工作的外國友人寫的文章,說的就是中國人普遍在單位洗澡的事情。他感到很不解,為什么要在單位洗澡而不是在家里?那時在他們那里,家家都有較好的洗澡條件。其實有什么不好理解,就是我們這里的經濟條件還達不到嘛!后來中國的經濟發展得很快,到單位洗澡的事,年輕人也都不太明白為何如此了。

那時候差不多每個人都會有個“單位”。孩子跟隨父母到單位洗澡,父母的單位可能是較大的企事業單位,也可能就是一個小工廠,但是孩子集體生活的一切體驗,都是從那里開始的。每周或者隔更長的時間才能到父母所在的單位浴室洗一次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后來很多青年迫不及待地想輟學而進入工廠是有理由的,畢竟,有自己的單位,就是有獨立人格的人啦,就連洗澡也不用求人。

后來單位的條件也變好了,要不就是人們換了更好的“單位”,每天可以在單位洗澡,這也成了一道景觀。每個人在自己辦公室的抽屜里都有洗浴用具和化妝品,男士也有,至少有“郁美凈”和“大寶”,有各種牌子的洗發香波。到了下午四點左右,很多單位的工作就基本結束了,因為接下來是洗澡時間!今天水不錯,這會成為人們這個下午的滿足;今天水不行,涼,這是可以一直遺憾到晚上的事情。

以我的年齡,按說也算是趕上了這樣的時候,但我一直沒有這樣的“單位”。我是個做律師的,律師事務所不是這樣的風格,也沒有浴室。但我那時經常出入法院,在很多個下午,我見過很多當時還年輕的法官,她們端著一個盛滿毛巾和洗浴用品的盆進入浴室,或者端著一個盆走出來。盆里的東西變化不大,主要的變化是出來時人滿臉紅潤,頭發濕濕的,正所謂“出水芙蓉”。男法官也是要洗澡的,他們也都大大方方地進出,洗過澡之后,臉也一樣紅通通的。

直到現在也還有人會到單位去洗澡,夏天時到單位洗了澡回到家,又是一身汗,不知道他們是為了省家里的一點水呢,還是單純為了到單位去洗澡的那種情懷?

公共浴池,大致上分為兩種。一種是高檔些的,就是上面說的那種“洗浴中心”。洗浴中心出現得晚,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才普遍有,當然在新中國成立前也有當時的高檔浴池。另一種一般叫作“大眾浴池”的,就是低檔些的“澡堂子”,既然已經叫大眾浴池了,就是服務于大眾的。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所謂的“單位”,有很多小商販、手工業者、進城務工人員,他們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單位”,他們也需要洗澡,只有到大眾浴池了。

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絕大多數人,都有過在大眾浴池洗澡的經歷。昏暗的燈光,潮濕的氣息,一池臟水,滿地拖鞋,盛放脫下來衣服的筐和柜子,走來走去的浴室服務員和搓澡師傅,焦慮而擁擠的脫光衣服的人們……因為脫光了衣服,孩子可能一時認不清哪個人是帶自己來洗澡的父親母親,都是一團白花花的。而成人也能清楚地認識到,大家也沒有什么分別,身體都可能是骯臟的,都是赤條條來去。

平民尤其要在過年時洗澡,在其他時間洗澡的愿望也沒有那么強烈,必要性也沒有這么大,大眾浴池也是要錢的,不免費。平時就在家里將就一下,用簡陋的澡盆快速清洗身體吧。所以在過年前的幾天,是大眾浴池的黃金時期。過年對于平民何其重要,吃肉、穿新衣、洗澡、理發,這些內容和歡樂的氣氛,在其他時間都是少有的。

那時,一位同是70后的弟兄和我都還年輕,他講給我他過年時的洗澡經驗——除夕當日上午,浴池一般還營業半天,就趁著這個時間去,人最少。雖然我沒有嘗試過在除夕當天去大眾浴池,但我和這個弟兄就是從那時候成為朋友的,因為他肯于把這么重要的秘訣和隱秘卑微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去年我和他見面說起洗澡往事都哈哈大笑。記得當年兄弟二人聊天時,還相互分享走進大眾浴池時的具體感受:剛進去的時候,焦急地想脫了衣服跳到池子里,而洗完之后的第一個想法是逃離,趕快穿上衣服,迅速離開那個擁擠而嗆人的地方。那個時候,身體是濕漉漉的,在潮濕和擁擠的空間里,馬上穿上衣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穿上衣服意味著可以離開,所以,洗澡之后用力地穿衣服,是在大眾浴池的最深沉的感受。越是著急越是穿不上,褲子最難穿,這個兄弟說,穿上褲子,就意味著差不多了,因為上衣好穿一點兒。

現在我們都人到中年,家里都有浴缸,那晚相見都喝了一點兒酒,我對他說,洗澡還是淋浴是最實用的,我家的浴缸從來沒有用過,寂寞地放在那里。

我也沒用過,他笑說,根本沒有時間,但我的浴缸沒有空著,我是用浴缸來泡海參的。

很多人在那樣的大眾浴池洗澡的時代,可能憧憬過未來有大房子,有自己獨立的浴室,有很大的浴缸,邊聽音樂邊洗澡,在池水上還要撒上一層浪漫的玫瑰花。除了音樂和玫瑰,也可以躺在浴缸里讀書,生命就是消耗和燃燒的過程,清潔自己的身體,清潔一段時光,想想就覺得美好。

現在,一切就緒,浴缸和玫瑰花都不是個事兒,卻沒有那個心情了。把浴缸用清水貯滿就要用不少時間,把臟水排出也還要不少時間,何況還要清洗浴缸。哪有工夫做這些!就算到了酒店,清洗浴缸的事有服務員管,那也還是算了吧,麻煩!不愿意麻煩自己,更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

如果到了溫泉中心、洗浴中心,付費搓個澡的事還是可以有。躺在那里,人就像動物似的讓搓澡師傅擺弄,讓他搓吧,自己就什么也不用管了,過一會兒用清水把自己清洗好,人就不臟了,站起身來,滿身清爽,覺得自己靈魂都跟著高尚了似的,接下來就又投入風塵仆仆的生活中了。

【作者簡介:楊仲凱,天津人,先后畢業于南開大學、清華大學,高級律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生命之書》《流水三十章》《三秋重唱》《天生是配角》《在茶熱的時候喝下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