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国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_欧美日韩午夜_欧美网站一区二区_激情小说综合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鴨綠江》2025年第4期|程遠:桓仁沙尖子記
來源:《鴨綠江》2025年第4期 | 程 遠  2025年06月05日09:10

我是渾江一條龍,平時潛在深水中。

冰雪不化我不走,水勢不大我不動。

五女山頭映倒影,浪花拍打富與窮。

冷了扯塊彩云披,餓了就吃江大蟲。

——《渾江號子》

1

進入五月,遼東大地滿眼蔥綠,稠密的春雨也如期來臨。

車出桓仁縣城,沿木通線(G506)向東行駛,過鳳鳴山隧道、三道溝、荒溝里、小圍子、雞冠砬子、老平坨、二棚甸子、廟東溝、大西岔,諸多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在車窗外閃過。駛出縣城近30公里,一座高嶺橫亙眼前。路標顯示:蘭盤嶺隧道。

“蘭盤嶺?是章樾主持修路的那個嶺嗎?”

“正是。那時叫石頭巒盤嶺。不過章樾時代還沒有隧道。他們開通的是山路馬車道。”縣文聯主席、小說家姜忠平說。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沙尖子鎮。同車的還有縣黨史研究室主任李鎮、詩人高鳳超。

我客居桓仁四個月以來,我翻閱最多的是一本在舊書店里找到的《桓仁首任知縣章樾》,作者劉殿樞。書中介紹,章樾(1847—1913),字幼樵,漢族,監生。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生于河南省祥符縣(大部分區域在今開封市)的書香門第。稍長,入選京師國子監,學后就任湖北省鄖縣知縣。光緒二年(1876),籌建懷仁縣,任設治委員。光緒四年(1878),試署懷仁縣知縣。光緒六年(1880)試用期滿,實補懷仁縣知縣,為懷仁首任知縣。光緒八年(1882)正月,任懷仁縣知縣三年期滿,調署懷德縣知縣。之后任海城縣知縣、懷德縣知縣、營口海城廳同知,署昌圖府知府、奉天府軍糧同知、鳳凰直隸廳同知,任奉天府丞兼學政。民國二年(1913)卒,終年66歲。

1914年,中華民國政府內務部通令:因奉天省懷仁縣與山西省大同地區懷仁縣重名,且山西省懷仁縣定名在先,故奉天省懷仁縣改名為桓仁縣。

桓仁在設治之前是清朝封禁之地,山高谷深,江河縱橫,說是無人區也不為過。道光年間才陸續有人“違禁”來此,或采參,或漁獵,或墾荒,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章樾上任之初,不僅解禁拓荒,修筑縣城,同時劃保區、開市井、酌賦稅、建公廨、置營房、立庠塾、修車道、設渡口、興驛遞,尤其在修路上,籌劃踏查、確定線路、監工撫眾、食宿于民。在其所著的《修大嶺記》中精辟指出:“民以錢鏹病,農以賦稅病,官亦以催科病。公私交困,其故何也?數嶺限之也。”因而,他在開工建城之后強調“萬事之急,莫急于修嶺”。當時眾說紛紜,章樾力駁異議:“開嶺所以便民,便民所以通商,通商所以利賦。不此之急,將焉急乎?”他親自指揮分工,限定時日,很快開鑿了影壁山嶺、葡萄架嶺和掛牌嶺三路,建成桓仁縣城至沙尖子長130里的大車道。

章樾對勞苦百姓深切同情,“訊斷不用刑威,反復推問,得情而止。每舉一事,務順輿情”。在其《初建懷仁縣碑記》中寫道:“民工顧以胼胝,揮血汗兮堪憐。”在《修大嶺記》中記有:“今則迫不容緩者,庶幾一勞永逸,故不敢息吾民也,然又未始不心憫其勞也。”在《苦邊行》詩中云:“有婦晨炊吞聲哭,情未及問聲愈咽,自嘆良人昨夜歸,凍驅欲死足指折。”說到《苦邊行》,不能不提及章樾在任期間創作的《勸農四時樂歌》,這也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

我一直以為桓仁不僅山川壯美,歷史豐厚,其古典詩詞創作也是熠熠生輝,足可光耀后世。早在漢成帝鴻嘉四年(公元前17),高句麗第二代王類利在桓仁創作的《黃鳥歌》,就頗得《詩經》之妙,是一首優美的愛情詩歌:“翩翩黃鳥,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

章樾《勸農四時樂歌》共計四首,茲錄其一如下:

林鳥底事春啼早,聲聲只道農家好。

冰融雪消土如油,一犁煙輕日景杲。

童子拍手喚布谷,滿耳山歌真絕倒。

南阡北陌帶花鋤,長堤綠遍茸茸草。

課農走馬出山城,笑語垂髫黃發老。

撲面緩度麥苗風,周行鴨綠黃牛堡。

歸來猶聞眾鳥言,行樂何處無軒皞。

一路花飛送舞筵,吩咐家童且莫掃。

不難看出,章樾不僅是一個體恤民情、卓有建樹且深具遠見卓識的地方主政者,亦是一位優秀的詩人。他的《勸農四時樂歌》讓我想起周作人的雜事詩和豐子愷的漫畫,想起陌上花開緩緩歸的舊時場景。畫面感十足。

不特此爾。光緒三年(1877)秋,章樾還與其僚屬、縣丞關月山共同發現并確認了位于當時縣境內(今吉林集安市郊)的好太王碑。此碑現存于集安,成為全國重點保護文物,其碑及拓片我都見過。好太王碑文大體分為三段內容,其中第二段以較大篇幅記錄了好太王一生東征西討的軍事活動。但由于年代久遠,很多字跡漫漶難辨,至今國內外學者也有很大的分歧。如:“百殘新羅,舊是屬民。由來朝貢。而倭以辛卯年來渡,每破百殘,□□新羅,以為臣民。”過去的釋文中,大都將“每”釋作“海”,同時在斷句、解釋上也有不同。關于好太王碑及其書法藝術,著名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是這樣評價的:“方整純厚,遒古樸茂,體在隸楷之間,并多含篆書遺意,甚古雅可賞。”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開鑿了影壁山嶺、葡萄架嶺和掛牌嶺三路之后,為縮短距離,章樾又主張鑿通石頭巒盤嶺。此嶺是二棚甸子和沙尖子兩地之間的界山。據《懷仁縣志》記載:“石頭巒盤嶺,天險也,形勢雄壯,亂石攢空,頗有層巒高嵩之狀。經知事章公傳集民夫,斷嶺鑿山,筑成折道,形如之字,前后二十余盤,回旋絡繹,如螻穿珠。”此路開通后,從桓仁縣城至沙尖子路長90里,比先前縮短了40里。

修通后的這條馬車道從縣城起,向西可通新賓永陵至沈陽,向南可達寬甸,向北可抵通化;從沙尖子向東,則是集安。由此可見,此道是連接縣內城鄉并延伸至鄰縣的通商大道,且與渾江相接,形成水陸聯運。縣內和通化、柳河、八道江等地的木材、糧谷、土特產由陸路運往桓仁縣城,或直抵沙尖子鎮,再轉水路至丹東。可見,章樾主持修通縣城至沙尖子的馬車道,打通了桓仁通向外界的水陸通道,起到了便民、通商的作用,也增加了政府利賦。

沙尖子,這個遼東僻遠之地,遂成為渾江流域最大的水陸碼頭。

2

渾江,漢代稱鹽難水,明代稱婆豬江,明后期及清代稱佟佳江,因其江水混濁,民國年間形成今名。據2019年新版《桓仁滿族自治縣志(1986—2015)》記載,渾江源出吉林省白山市北部哈爾雅范山,左納紅土崖河、大羅圈河,至通化市境城東右納哈泥河、喇蛄河,左納大葦沙河,流經吉、遼兩省分界處,再納富爾江,經通化地區由北甸子鄉流入桓仁縣境。從縣境東北流向境南,再掉頭向東,由縣東南五里甸子鎮進入寬甸縣境下漏河注入鴨綠江,全長 447公里,桓仁境內段161.8公里。渾江流經桓仁一段為其中下游,曲曲彎彎,繞山越野,穿越境內北甸子、四平鄉、二棚甸子、黑溝、桓仁鎮、雅河、向陽、沙尖子、五里甸子等9個鄉鎮,桓仁境內有富爾江、大雅河、六河、哈達河、漏河等支流匯入。

車過蘭盤嶺隧道進入沙尖子境內,不久,即伴隨漏河而行。

漏河為本鎮最大河流,發源于影壁山北部的新開嶺和老嶺,入下甸子境內轉向西流,至沙尖子村北頭注入渾江。其河床處于火山爆發斷裂帶,滲漏嚴重,干旱季節有的河段枯竭無水,只有潛流,故名漏河。又因渾江下游右岸寬甸縣境內也有一條漏河注入渾江,人們就將桓仁縣境內的漏河稱為上漏河,寬甸縣境內的漏河稱為下漏河。下漏河也是普遍認為的渾江與鴨綠江匯合處。在寬甸,下漏河也叫作下露河或露河。

2016年冬天,我曾參加《丹東日報·鴨綠江周刊》發起的兩次鴨綠江踏查活動,其基本路線為:丹東—集安—通化—白山—臨江—長白—桓仁—丹東。下漏河,曾兩次經過。

李鎮說,上漏河旱天少水,雨天則洪水泛濫,下甸子人民飽受其苦。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這里出了個了不起的人物——王連生。1955年,為改變下甸子窮山惡水的自然條件,王連生帶領當地農民,采取了“禿山戴帽,陡坡穿衣,坡地串帶,溝扎腿綁,河岸長翅”的治理方法,固定河床,治理耕地,既保持了水土,又得到根瘤菌增肥,還可割條編籠子增加農民收入。由此,紫穗槐串帶方法成為當時桓仁地區水土保護的一個有效措施。

近年來,沙尖子鎮對漏河流域實施了河道清淤加固帶等農業生態環境綜合治理工程,水患得到了有效控制,以板栗為主的萬畝經濟林及各項產業得到長足發展,加之廟洞、仙女洞、駱駝砬子等旅游景觀,沙尖子成為集農業生產和旅游觀光于一體的農業生態區。而地溫異常帶、石臼、金龍湖、城墻砬子高句麗山城更是遠近聞名。位于鬧枝溝村的牛鼻子遺址距今已有近7000年歷史,為遼東地區發現較早、面積最大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是研究東北人類從洞穴走向半地穴居的標本之一,被專家稱為“東北地區最早升起炊煙的地方”。

李鎮是沙尖子生人,對家鄉的文旅產業如數家珍。

時近中午,雨腳收住了。

車過沙尖子大橋,迎面撲來的是一座石牌坊,刻有楹聯兩副,為桓仁才子邢燕來所撰:

車船輻輳 古渡遺基銘往事

屋宇毗連 春庭幽院醉風情 

萬化奇觀稱翹楚

百淘勝跡溯風華

在沙尖子村委會我們看到了三幅照片,一幅彩色,兩幅黑白。彩色的是沙尖子村現在的全景照片:連綿起伏的綠色山巒下,一片小盆地上坐落著一個小村莊,房屋毗連,紅瓦白墻,一川碧水倒映著藍天白云。路橋交會,亭臺隱現。兩幅黑白照片,分別攝于1901年和1931年,前后相差三十年,但變化并不大,幾乎可以肯定是同一機位拍攝的——當然,都不大清晰,畢竟是百年老照片了。畫面主體部分為街市景觀,遠處一條江水從右邊穿過,至左邊轉向兩山峽谷,江上一二帆船行駛。不同的是后者右上角寫有“桓仁縣沙尖子鎮街市全景 辛未年仲夏月”幾個豎排字,字尾鈐一方印章,看不清內容。

沙尖子村部外墻貼有大理石面,上刻江水、舟楫、碼頭、街市、商肆、車馬、人群等等,其繁華景象仿佛《清明上河圖》,讓這個原本平常的村部有了歷史感。站在石階上,望向雨后的山巒,繚繞著迷離的霧靄,小山村顯得愈發安靜、和美。

副鎮長任丹丹給我們請來了老村委會主任李云海、退休教師劉長波,大家圍坐在一起。話題自然是沙尖子乃至渾江上的風云舊事。

3

關于沙尖子名稱的來歷有兩種說法,一是因其位于漏河與渾江入口處,前有江水環繞,后踞城墻砬子,街道自北而南,長約3里,街道下的江岸有沙灘而得名;一是薛禮征東時,遠見沙丘成錐體而命名。薛禮來沒來過這里暫且不論,不過幾百年前的渾江尚未修建水庫,“渾江至此形勢為之一變,兩岸平闊忽露沙灘”該是事實。

追溯渾江水運歷史,我們得回到刳木為舟的年代。那時,人們用獨木楞制成的獨木舟,只能供渡江和短途少量物資運送。

渾江遠距離運輸,最初是人們把木材串成木排,順流放到安東(今丹東)銷售,并兼運糧谷。桓仁縣城至沙尖子的馬車道開通后,形成水陸聯運態勢。光緒二十八年(1902),渾江沿岸的居民能夠制造結構簡單、靈活、吃水淺、適宜在湍急江河中航行的艚船,為推動渾江航運的發展創造了條件。據《奉天通志》記載,安東“上通鴨、渾二江,下通黃、渤二海,水路交通至為便利”,所以自光緒三十二年(1906)安東開港以后,渾江成為水上運輸大動脈,沙尖子成為熱鬧非凡的水陸碼頭。宣統元年(1909),境內有船220只,當年運出農產品價值白銀32715兩。下航裝運的物資運到丹東大沙河子東尖頭一帶卸貨,再通過代理店出售。丹東到桓仁上航20天,下航6天;到沙尖子上航15天,下航4天。 

1932年和1935年,渾江沿岸遭到前所未有的兩次大洪水,艚船和貨物被沖走,貨主、船主蒙受重大損失,使渾江航運走向衰落。尤其1937年,日偽當局修建鴨綠江拉古哨(水豐)電站,使航道受堵,加之通化鐵路開通,昔日繁忙的航運頓時冷清下來,沙尖子水陸碼頭也成為歷史。

李云海說,由于沙尖子江岸平闊近岸水深,適宜艚船停泊,又離街道僅幾百米,裝卸貨物方便,出入渾江的艚船都要在這里休息一段時間,故此地也被稱為宿泊地。從桓仁縣城到這里,如果不走馬車道走水路,多有險灘惡哨,只能用載重量少的“尖咀子”運輸物資,到沙尖子再添載,或換成能裝200石的“敞口子”。當時商戶林立,鼎盛期達到140多戶。住戶1193戶,8835人,“掛紅幌”的大商戶就有36家,明暗妓院72家,臨街商戶家家門前擺攤兒設點。尤其秋冬兩季,日過馬車多達千掛以上,路上車聲轆轆,不絕于耳,縣內所產糧食和大宗土特產品70%—80%運到沙尖子鎮,只待春天開江走船航。那時,沙尖子商戶非常出名,最大工商戶德泰興燒鍋有資金2萬元;怡祥和每年囤積糧谷達1.2萬石;最大財東滿松山不但在沙尖子開設商鋪,還在通化大泉源開商鋪。每年農歷四月十八趕廟會,沙尖子聚集一萬余人,摩肩接踵,僅麻花等熟食攤點兒就有1公里長。外地人說沙尖子有三多:船多、商鋪多、妓女多;還有三亮:燈幌兒亮、老板名聲亮、女人牌頭亮。因此,沙尖子鎮被譽為“小安東”“小上海”。 

據《桓仁滿族自治縣交通志》記載,1930年沙尖子碼頭外運農產品數量為:

元豆30余萬石(折1.2億市斤),紅糧1萬余石(折400萬市斤),稻米1萬余石(折400萬市斤),小米5千余石(折200萬市斤),苞米5千余石(折200萬市斤),小豆1千余石(折40萬市斤),元米5千余石(折200萬市斤),元皮5千余張,木料20萬件,燒酒90余萬斤,煙葉20余萬斤,繩麻5千余斤。同年沙尖子碼頭卸下的貨物有:布匹20余萬匹,綢緞8萬疋,牛皮萬張,紙張20余萬匹,雜貨價值100余萬元。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將這些清單抄錄于此,皆因這是歷史生動而豐富的細節,可以用來證明,當年的沙尖子水陸碼頭就是渾江流域的中繼市場。用現在的話說,是貿易中心、物流中心,足見其重要性和影響力。

說起德泰興燒鍋,不善飲酒的姜忠平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清光緒十八年(1982),沙尖子街上有一家“泰安客棧”,掌柜的姓孟名泰字兆瑞,是兩年前從山東蓬萊來此地經商的。

一天,孟掌柜在院中蹓跶,聽客房里有人唉聲嘆氣,便敲門進去,一看是販布老客坐在那里發悶。原來他家里捎信來,說老母病重,盼他速歸。可他手里壓著貨,沒法兒走。孟掌柜心生同情,決定將老客的布匹全部買下,并吩咐賬房按價付錢。賬房先生聽了直言相勸:“您去年收下的那批藥罐兒,現在還沒出手,又要收這布,這不是干壓本錢嗎?”孟掌柜沒聽賬房勸告。老客帶著錢和感激之情趕往老家。

轉過年,起了瘟疫,家家戶戶扯紅布避邪,買藥罐兒熬藥,泰安客棧的藥罐兒賣光,紅布脫銷,剩下的白布現染現賣,一下子賺了不少錢。

孟掌柜心眼兒好使,腦瓜兒靈活。他尋思應該趁熱打鐵開家布行,尋來找去,隔壁做豆腐的老王頭兒的三間房最合適。老王頭兒無兒無女,孟掌柜就磕頭認了雙親,發誓將來養老送終。老王頭兒也通情達理,讓出房子,孟掌柜就又開了一爿“瑞和祥”布行,堅持“薄利多銷、童叟無欺”的信條,年底又是盈利。

這天,店里關門以后,孟掌柜陪老王頭兒嘮嗑兒,提起山東老家的事兒。原來孟掌柜祖上是靠造酒起家的。他耳濡目染,早就掌握了造酒的全套工藝,一直想開個燒鍋。老王頭兒說:“這事兒好辦啊!我在下甸子有座房子,院里就有一眼好井,那井水澄清、甘甜,街坊鄰居都稱它甘露井。后來我們到沙尖子做豆腐,房子就托付給別人照看。這不是現成的水源嗎?有了好水,加上你的傳統工藝,不愁造不出好酒!”

孟掌柜喜出望外,立即套車和老王頭兒去看井品水,一品果然水質上乘,十分難得。說干就干,回來就籌備在下甸子開辦燒鍋。

造酒的主要原料是玉米、高粱,采用石磨粉碎,加上人工供水,大曲發酵,不添加任何充料,這酒自然醇厚濃郁,廣受歡迎。

一天,客棧賬房向孟掌柜匯報,說客棧住著一位老者,今天病愈啟程,走時留下一張字條。孟掌柜接過字條,見上面寫道:

德潤方圓見赤忱,

泰安客舍感殊深。

興京道上長相憶,

酒好尚期堪再臨。

落款:煙霞散人關月山。孟掌柜不由一愣:關月山?聽當地老人講,首任知縣章樾的書啟叫關月山,滿腹經綸,金石書畫無不精通,難道住店的這位老者就是關月山?

孟掌柜帶著疑問,找到本地知名士紳、德高望重的吳芳庭老人。老人家看完詩句,捋著胡須點頭笑道:“兆瑞啊,你平日里為人厚道,廣結善緣,這的確是關月山的手筆,他可輕易不給人作詩題字喲!更為難得的是,這是一首藏頭詩,他已為你的燒鍋取好了字號——德泰興酒。這四個字嵌得真是巧妙:做買賣的要以德為先,泰是你的名,生意興隆是最好的祝愿。”

幾個月來,多少人搜腸刮肚也沒想出滿意的燒鍋字號,今日得來竟未費工夫。孟掌柜激動地說:“關老先生才學過人名不虛傳,可惜沒能與他見上一面!” 

吳芳庭告訴孟掌柜,關月山光明磊落,不斂財,不誤政,章知縣離任后,他也隱居興京。孟掌柜深知這四個字的分量,回到家中,請木匠摹刻了“德泰興”牌匾,懸掛在燒鍋前廳堂上,那首題詩也珍藏起來。

想來,這真是一段可以流傳的佳話。

詩人高鳳超說,在清末、民國期間,桓仁各大商號還都有自己的暗碼,供商號內的掌柜和伙計使用。掌柜和伙計必須將暗碼背熟,牢記于心,以便在交易中靈活運用。暗碼對外絕對保密,如將暗碼泄露,伙計要丟掉“飯碗”,商號內的暗碼也需更換。

為便于記憶和背誦,商號的暗碼都由兩句話組成,既像一副對聯,又像兩句詩。如雜貨業“玉豐德”的暗碼,是根據“玉”“豐”兩字的諧音編出來的“玉發桓仁地,生財四海通”。兩句話共十個字,按照這十個字排列順序,對應十個號碼,即玉(一)、發(二)、桓(三)、仁(四)、地(五)、生(六)、財(七)、四(八)、海(九)、通(十)。這十個號碼便是玉豐德商號的暗碼。其使用方法是用文字暗示號碼,如一件商品的價格是二十五元,就可用“發地”兩字來暗示。發字的號碼是二,地字的號碼是五,連起來便是二十五。

舊商號里的商品,雖然也有價格標簽,但在實際交易中是可以討價還價的。這時,暗碼就起了作用。掌柜把暗碼寫在標簽的背面,暗碼表明的價格,便是商品的底價,無論客人怎么講價,伙計也不能低于暗碼出售。

4

桓仁境內山高谷深,水網密布,在歷史上是個交通閉塞地區,尤其是沿江河兩岸的村落,處于山重水復之中,幾乎與外界隔絕。在影壁山嶺、葡萄架嶺、掛牌嶺和石頭巒盤嶺開通之前,這些地方的民眾出入往返,不是繞道幾十里,就是爬滴臺道。所謂滴臺道,就是上有懸崖峭壁,下有深水,在巖石間隙處自然形成高低不平、長短不齊、寬窄不一、距離不等的磴臺,一個連接一個,如雨點滴落。滴臺道又陡又窄,一定要手腳并用才可通過,稍有不慎,跌落水中,不死即傷。在桓仁,分渾江滴臺道和富爾江滴臺道。

有記載的渾江滴臺道有八條:一、閻王鼻子—馬面石—十八道拉拉崗子滴臺道;二、斷頭砬子滴臺道;三、牛鼻子—谷草垛—拉咀滴臺道;四、天梯—下大砬子頭—上大砬子頭—小偏臉—小西溝—牛崽子溝滴臺道;五、江界石—倒貼畫—馬鞍石滴臺道;六、棺材梁子—馬大營子江北滴臺道;七、大馬達營子溝—大臭里崴子滴臺道;八、長山子—東長春溝江西滴臺道。富爾江滴臺道有四條:一、霸王朝—神仙溝—楊木峽滴臺道;二、花皮砬子—滴臺嶺滴臺道;三、滴臺咀—老海—青山子—楊木峽—老黑背滴臺道;四、江東—彎溝門—滾兔嶺—東泉眼—新江滴臺道。

滴臺道長短不一,有的幾十公里,有的幾公里。其滴臺凈長也各有不同,幾十至幾百米均有。其中渾江上的牛鼻子—谷草垛—拉咀滴臺道、江界石—倒貼畫—馬鞍石滴臺道,就在沙尖子鎮內。無論是渾江滴臺道,還是富爾江滴臺道,后來由于修建水庫,有的被淹沒了,也有的改成了鄉村公路,或直接廢棄。不過,現在聽起來,個別名稱令人驚怵,倒吸一口冷氣。

李云海告訴我們,從前走滴臺道的人都是肩挑花筐——一種用柳樹枝條編制的筐,肩前肩后各一只,每只上面拴著四條繩子,與扁擔相連。時間長了,人們就把他們稱為“挑八股繩的”。從沙尖子到丹東,走山路,爬滴臺道,通常需要一天一夜才能到。為了省力,這邊去時往往是空筐,回來時才裝上針頭線腦等一些輕便的生活用品。每次出行也都要三五人結伴,不然難以對付山中野獸,尤其老虎、熊瞎子、野豬。小時候,“爬滴臺”死傷人的事件時有所聞。民國年間,一年秋天,向陽(馬圈子)鄉回龍山村一個叫“蔡大鼓”的評書藝人,在夜間從向陽返回龍山,爬斷頭砬子滴臺時跌落江中,溺水而死。

李云海今年71歲,本該安享晚年,但他閑不住。這個時節,家里的農活兒早已排上了日程,抽空還要蓋個倉房。他的岳父當年就是渾江上的船把頭,而他祖上是山東人,很小的時候,他就聽長輩們常說的一套闖關東的嗑兒:

過大海,闖關東,

長白府里來安生。

跑馬占山開荒地,

一個穗子打一升。

吃餅子,就大蔥,

咬一口,辣烘烘,

干活全靠老山東。

那時,闖關東來的人,有的從青島、威海等地上船,漂洋過海到丹東或營口;有的步行,長途跋涉而來。這些人除了開荒種地,也有挖人參、采山貨的,更有溯鴨綠江、松花江、渾江而上,去吉林長白山地區伐木材的,然后將木材順江而下運往碼頭。

莽莽長白山,豐富的森林資源為人們筑城蓋屋、制車造船、修路搭橋、采薪取暖、制作日用器具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原材。但由于以上三江流域游牧漁獵民族生產生活的特性使然,墾殖或采伐一直處于局部、少量的原始狀態。清廷入主中原后,對長白山乃至整個東北地區實行長期封禁,更是有效地保護了森林資源。資料顯示,19世紀末、20世紀初,鴨綠江、渾江流域森林面積358.6萬畝,儲材量達12億立方米。紅松、油松、落葉松和水曲柳、刺楸、白樺等樹種多達160余個。可見森林之茂,品類之盛。

然而,這樣的狀況最終被打破。

清同治年間,山東因捻軍起義,戰事頻繁,百姓避難東來者甚眾,一些聰明的富戶抓住機遇,出資招募流民砍伐森林。光緒三年(1877),清政府正式允許關內農民墾荒伐木,并在鴨綠江口大東溝設木稅局,征收木材捐,使鴨綠江、渾江流域森林采伐逐漸步入正軌。光緒二十八年(1902),東邊道道臺與地方商人在大東溝合資設立鴨綠江木植公司,管理和經營林木生意,桓仁沙尖子碼頭商會亦加入其中,大量木材不僅在國內建立市場,而且出口朝鮮與南洋各國。這期間,當然也少不了日、俄采木公司的掠奪。尤其是日俄戰爭后,日本更加肆無忌憚。光緒三十四年(1908),清政府與日本政府簽訂《中日合辦鴨綠江采木公司章程》《中日合辦鴨綠江森林合同》和《中日采木公司事務章程》,劃定鴨綠江右岸自貓耳山起至二十四道溝止,距鴨綠江干流30公里為界,總面積約1500平方公里的木植歸中、日兩國合資、經營采伐,且鴨渾兩江民間經營的木材運到安東后,統一由采木公司收購、銷售,不準自由販賣。其中,采伐鴨綠江、渾江流域森林時間最長、數量最大的是鴨綠江采木公司,平均每年伐木50萬立方米。最高潮時期的1919年至1924年,每年采伐達百萬立方米,木排一萬多張,電桿用材近九萬根,通過鴨綠江、渾江水系漂運到安東——“每年五到十月間,鴨綠江上數百張木排首尾相連,浮江而下,浩浩蕩蕩,不舍晝夜。”

李云海小時候也見過渾江上放木排。他說,那陣勢是他童年時代最深刻的記憶。

5

滿族先民和闖關東的難民在東北伐木放排的過程中,漸漸形成了一個行當:木幫。他們圍繞山林木材生產的各工種謀生,包括料件子、趕爬犁、趕河、趕江、放排、放船等。據1930年版劉爽所著《吉林新志》載:“入山砍木之眾,稱為木幫,幫有領袖,稱為把頭。”

木幫活兒又分“山場子活兒”和“水場子活兒”兩種。

山場子活兒,指伐木、運木作業。森林采伐季節性很強,時間為每年10月到次年2月,那正是東北最寒冷的時節。在山場子上作業的木幫組分工明確,規矩嚴明。山場子上,一個場子有一個大柜、一個二柜,下分場子把頭、爬犁頭、槽子頭,還有杠子頭——就是領著大家抬木頭的頭人。每當抬木頭時,“杠子頭”往往要起聲喊號子,其基調簡潔,詞兒也是出口現編:

哥幾個別泄氣呀,

咳——喲咳嘿!

全當是四腿的驢呀!

咳——喲咳嘿!

夾板套上頭啊,

咳——喲咳嘿!

不拉就剝你的皮呀!

咳——喲咳嘿!

玩命為賺錢呀,

咳——喲咳嘿!

養家的都不容易呀,

咳——喲咳嘿!

水場子活兒,首先是穿排。穿排屬于水場子活兒里的主要手藝,一般在江里或老排窩子進行。穿排又有硬吊子、軟吊子和繞圈三種編排法。硬吊子,過去民間稱本字排,是編排法中最古老的方法,這種排編制復雜,需要將木材錛成四個平面的方材,費用也大,但運行緩慢,特別是受江水限制,一旦天旱水少,就須攏排等待,水大又有沖毀之險,1914年以后就逐漸淘汰了。

木排編好,并不馬上啟程,而是要視水勢而定。水大水小都不能航行,只有水漲到岸邊長草的地方,才是航運最佳時候,百姓叫“拉草葉”,船工稱“四六水”。

開排之前,也要舉行祭祀儀式,供山神爺和老把頭:“山神爺、老把頭,俺們貢敬你來了!保佑俺們順順當當到安東,回來再貢敬你!”

山神爺一般是指老虎。而“老把頭”的身份就有點復雜。滿族人說老把頭是努爾哈赤;漢族人說老把頭是闖關東“放山”餓死了的孫良,或是闖關東的“謝老鸛”——他放木排淹死后,變成“水老鸛”在江上飛來飛去,專門給木排指引方向。而所有的祭祀活動,都是先從疊紙碼開始。紙碼,就是神靈的名單,以專人用黃表紙來疊。疊紙人要有威信,心要誠。然后還要殺豬宰魚,帶上豬頭、魚肉和其他供品,上山祭把頭山神廟。山神廟一般坐落在靠江一帶的山坡上,木幫們一一跪地祭拜。祭拜結束后,把豬頭帶回家放入鐵鍋燉上。當所有的放排木把吃喝一頓后,木排就該出發了。

這時,木排前已樹起了一面旗幟,書明某某公司、料棧名稱。木排中央搭一座“花棚子”,上面罩著樹皮、雨布或苫葦草,里面鋪上松毛子或草席,再置一方木桌,擺著木刻的“水神爺”或“神碼”,敬上香火。這一路,木把就在花棚子里吃住。另外,排票、執照證明手續和盤纏更是缺一不可,甚至到下一個排臥子前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安排妥當。

最后,一陣鞭炮聲響起,老人、孩子,尤其是家庭婦女們就會風也似的跑到江邊,望著木排上各家的兒子、父親或丈夫,哭著、喊著、叫著。人們誰也不知道,這一去是否能平安回來,是不是生離死別。

當木把頭解開纜繩,一聲吆喝:“開排了!”蹬竿子、搬棹子一齊上陣,木排便駛離江岸,浩浩蕩蕩地向大江的主流駛去……

記得那年冬走鴨綠江時,采訪吉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著名東北民俗學家曹保明先生,他送我一套20卷本的《東北文化源頭記錄》,其中就有如上描述。聊起放排人的不易,曹保明先生告訴我們,對于木把來說,放排就是賭命。

在排上,說了算的人叫“頭棹”,也叫“老卯子”或“大把”,是排上的大哥,除了對付江水的險惡,還得保護排上的弟兄。另外還有“二棹”和“邊棹”。“二棹”是中堅力量,既幫手“頭棹”,也照應“邊棹”。“邊棹”又叫“尾棹”,是排上最吃苦的力工,但也不要小瞧他。依照“頭棹”“二棹”的指示,他得不停地在排上跑來跑去,除了腿腳利索外,斧頭也要準和狠,如果發現哪節木排繞子開了,就要立刻趕上去一錘釘死——稍一慢,排和繞子的裂縫就會越拉越大,乃至徹底斷開,尤其是過哨口,更是驚險不斷,提著的心久久不能落下。當然,功夫最為了得的還是“頭棹”。“頭棹”往排頭一站,專注地盯著江面的水線,觀察前方是上水還是下水,是清水還是渾水,是文水還是武水。

曹老師說,排不抓水線,一流就完蛋。但緊趕慢趕,一年準有三千鬼祭江!

每逢農歷七月十五鬼節,松花江、鴨綠江、渾江流域,那些放排人的家人,都會扎河燈、放河燈。當夜幕降臨,明月孤懸,一只或數只一米多長的紙船上,燭火熒熒,映照著船中小旗上溺斃者的姓名和家鄉住址,聽著一聲聲念叨,岸上的人都跟著落淚。江水默默地流淌,蠟燭在江中一閃一閃,很快暗了下去,像一個又一個木把的生命,漸漸沉寂于江底,帶走了他們或悲壯或卑微或歡笑或苦楚的一生——

你上來吧!回家吧!

我們給你送船來了!

今年回家,好好待待再走……

在曹老師的書中,這是我見過的一段最溫情也是最扎心的話語。

用來寄托哀思和祈求一方風調雨順的場所還有天后宮。天后宮,也多是北方的稱謂。在南方,尤其是沿海一帶一般稱“媽祖廟”。但其意義,無疑都是保護海運或航運平安順遂。

在鴨綠江和渾江流域,最著名的天后宮有兩座,一是東港市大孤山的天后圣母殿,一是桓仁縣渾江邊的天后靈慈殿,一南一北,遙相呼應。這兩處我都去過。史料記載,清光緒十四年(1888),桓仁縣遭遇特大水患,災后一片凄涼。第二年,縣令遵奉清廷詔諭:“凡疆土通海要隘,皆立天后圣祠,以祭神庇佑,興發水運。”在申請盛京府得撥款項后,又勸募商民集資,于光緒十七年(1891)建成天后宮,內塑天后圣母等金身。廟宇竣工后,筑壇唱戲,以慶開光。其時,附生出身的懷仁縣令、浙江人金作勛,酷愛南方戲曲,特命船幫遠航福建,從海路至莆田請來了莆仙戲班,唱了三天三夜,引得遠近百姓競相觀看。

1931年,愛國將領唐聚五斥資擴建天后宮,增設前殿東西廊房鐘鼓二樓,并常在此秘密開會。1966年天后宮被毀,1989年重修,歷時三年完工。

6

在復雜的木幫、放山、挖參等眾多“吃排飯的”人中,江驢子、拉幫套似乎最為奇特,也最有故事。

木把們每次放排結束都要返回山里,有的柜上要求他們把艚船拖回去,上邊放著棹把和工具,幾根粗壯的繩索一頭拴著艚船,一頭勒著木把的肩頭,沿著江岸逆水而行,一路風餐露宿,歷盡艱辛。此時往往已是秋天,越走天越冷,越走路越難。年老體弱的木把有的走著走著就一頭栽進了江里,再沒起來。那粗壯的繩索不僅磨去肩頭上一層又一層的皮肉,亦使江邊巖石刻下深深印痕。也有不拖艚船返山的木把,他們各自背著自己的小夾板,扛著自己的大木棹,成群結隊走山野老林,穿草木窠子,甚至貼著滴臺道,一不小心掉下山崖的事兒時有發生。無論哪種方式回家,個個都造得不成人樣,好的給孩子帶回一頂小棉帽、一個小撥浪鼓,給媳婦扯塊布,買回幾斤棉花,但大多數人兜里已是分文皆無。有的甚至已經望見了家門,卻覺得沒臉進去,便一頭撞死在村口,仿佛一頭倔強而又絕望的驢子——這就是“江驢子”的由來。而那些能堅持活著回到山里的木把,等待他們的依舊是沒完沒了的山場子活兒和水場子活兒。

我們這次探訪,由于時間關系,沒有在江邊找到當年纖夫留在石頭上的纖痕,但據我所知,央視“探索·發現”節目組曾來沙尖子采訪,拍過這難得的畫面。

如前所述,放排途中要經過許多危險的哨口,經常使木把們措手不及。有些哨口的險情要依靠外界的幫助才能渡過難關。于是,一些吃排飯的人便應運而生。

所謂“哨”,專業一點兒說就是湍急的江水沖擊成的梯形級坎。

據清人張鳳臺在《長白匯征錄》中記載,鴨綠江從長白十九道溝到丹東,危險哨口多達163個,而渾江坡降大,水流湍急,僅桓仁境內就有31棚“哨”坎,最為險惡的是“牤牛哨”“老虎哨”“閻王鼻子哨”和“秋皮哨”——我實在不忍心舍掉舊書上的具體描寫,便不避文章冗長,將相關記載總結如下:

牤牛哨在縣城北,五女山南,江中布滿礁石,或明或暗。露出水面的礁石形如“牤牛”,故而得名。“牤牛哨”由“老鴰腿”“大牤牛”“二牤牛”“門檻石”“迎面沖”“老母豬圈”幾段所組成,水線狹處僅可容舟通過,水落時,艚船、木排最易擱淺,水勢偶漲時則駭浪翻滾,聲急如牛吼,稍有不慎則遭碰礁,人貨俱失。艚船、木排經過“牤牛哨”,貨主、船主、船工在金銀庫溝門的“龍王廟”,焚香燒紙,燃放鞭炮,以求保佑安全渡哨,故有“過了牤牛哨,就把金子要”的說法。光緒三十三年(1907)用人工修鑿,炸掉“大牤牛”,更名為“回天哨”。

老虎哨在城南,兩岸石壁參差,中流水聲澎湃,兩者相搏音同虎嘯,因此名曰“老虎哨”。有大、小老虎哨之分。

秋皮哨位于城南,東岸為桓仁,南岸為寬甸。江水至此旋轉不已,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更高。江中遍布礁石,形狀各異,被船工稱為“馬鞍石”“馬腿”“針線笸籮”“老母豬圈”。艚船、木排必須沿中流駛過,稍有傾斜,不碰“馬鞍”就撞“馬腿”,跌進“笸籮”沖進“豬圈”,船破排散。

文章至此,說一下我和曹保明先生的淵源。當年,我在《航空畫報》供職,開辟了東北文化專欄,請曹保明先生撰寫一系列文章,不僅支撐著刊物版面,也使我這個責任編輯受益匪淺,感受到東北地方文化的博大精深。我幾次前往長春拜訪先生,聆聽教誨。有著說書人經歷的曹保明先生給我們講了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東北民間故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比如下面這個吃排飯的故事。

北流水老惡河上有一處叫抽水洞的地方,這個哨口十分險惡。一天,一個放排的到了這兒,沒法兒過,知道生還無望,索性直奔著石砬子撞去。只聽嘣的一聲,排頭拱到石砬子上,木排先是往后一縮,緊接著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又一躥一鉆,從前方十幾米處鉆出水面,而后邊的排也跟著,順順利利地過了抽水洞。

人不但沒死,排也過去了。

就是這個用命換來的經驗和方法,成了吃排飯人的謀生手段。

所以排快到抽水洞時,就有人在江邊敲鑼大喊:“過抽水,過抽水。”

意思是有人能幫助你順利渡過抽水洞。

這時,如果木排上沒有經驗豐富的老卯子(頭棹)在上面,就要請人幫助渡過這段險哨,因此要停靠講價。

“什么碼?”

“給個斗錢。”

“這個打不開。”

翻譯過來就是:什么價?一斗紅高粱錢。這個不同意。二人討價還價。一旦成交,這人上排過哨口,排上頭棹上岸步行到下一哨等著。

另外,還有挑垛的,也是一種吃排飯的。這種活兒十分危險,吃這口排飯的人價碼也高。

當年每到放排最繁忙的季節,鴨綠江、松花江、渾江兩岸,天天游動著吃排飯的,他們或住在各個危險哨口的老鄉家里,或住在山窩棚里,或騎著驢跟著排在岸上走,專等排起垛,他們好去挑垛。什么是“起垛”呢?木排在彎急水大、江道不平的地方,容易被卡住。一旦前面的木排被卡住,那么后邊的木排就會在江水巨大沖力之下,層層疊加堆在一起,形成一座巨大的木山。而“挑垛”,就是把堆在一起的木排挑開,讓木排順利通行。

這些人一般都身懷絕技,并且要和管這個地段的綹子掌柜的打個照面,報個號,取得他們的認可才行。這叫“考票”。實際就是給“吃票”的頭子——黑道上的人上貢,以取得所謂的合法挑垛權,不然這些吃排飯的即使得了錢也出不了山。所以吃排飯的在挑垛前,要先到綹子處報到。進去后,雙手抱拳舉放在左肩施禮道:

西北懸天一塊云,

烏鴉落在鳳凰群。

不知哪位是君,

不知哪位是臣?

大柜問道:“爺們兒打哪兒來?”

吃排飯的回答:“稱不起爺們兒,抱老把頭瓢把子……”

大柜說:“啊,吃排飯的。”

“對對。”

這時,吃排飯的要遞上“排票”,說:“大柜,等這一排下來,我來貢敬大掌柜和弟兄們。”

大柜也笑了,說:“給這兄弟倒酒上煙。”

“謝了,謝了。”

“掐著臺上拐著。”——拿著煙,坐炕上抽吧。

話是這樣說,但吃排飯的不宜久留,只能抽一口遞過來的煙以示信任,轉身告辭。

眾匪們說:“你就放膽挑吧。”這算是認可了。

有時,起垛的排只有一根卡住了,挑垛的老手要從這數不清的木頭中,一眼辨出是哪根卡住了,然后手提一根三米長的鐵棒,從岸上躍到排上,腳踩翻滾的原木跳著走——稍有不慎,便會落入水中,被木排擠成肉餅。挑垛的來到垛前,把看準的那根長木猛力一挑,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木垛山崩地裂似的開了。而后,排經過重新整修,就可以繼續流放了。

那時,鴨綠江流域最有名的挑垛人是一個叫白狼的人,真實姓名叫白朗,16歲落草,仗義疏財,智勇雙全,曾使勾結日寇運送鴉片的商船沉入江底。

除了吃排飯的之外,還有一種靠人的。靠人的,在這里是專指依靠男人(木把)生存的女人。曹保明先生把靠人的分成幾種形式。

第一種是“計時姻緣”。木幫,特別是干水場子活兒的木幫,當排放到排臥子時必定要投宿,這些排臥子使附近的村屯逐漸繁榮起來。木把們兜里有了錢,也會得到一些女人的傾慕,所以木把和女人之間就產生一種臨時的姻緣關系,也就是“計時姻緣”。

第二種為季節性靠人的季節婚。在東北民間常被稱為“拉幫套”婚姻。

第三種形態是木把和娼妓。

第四種靠人的是木把家庭組合的特殊規律所反映出來的婚姻形態,也就是嫁給木把的往往是二婚、三婚的女人。木把們沒錢沒房,常年在外,自然娶不起黃花閨女。

據丹東已故作家、詩人、記者趙旭光所著《鴨綠江傳·史話》記載,每年春季開江之后、冬季封江之前,正是青山如黛、江水浩瀚時節,鴨綠江畔的外岔溝(今吉林省集安市涼水朝鮮族鄉外岔溝村),又迎來了一年當中最繁盛的光景。這時,大江之上木排云集,旗幟招展,炊煙繚繞;岸上攤床林立,叫賣不絕,妓女游蕩。排工們一路上風餐露宿,闖過無數礁石林立、波濤洶涌的哨口,終于來到這里休整、補充給養,然后,繼續漂往目的地安東。

當木排一過馬市臺,木把們的心就狂跳起來,他們站在排上跳躍著、歡叫著:

“安東!南海!”

安東,亦稱南海,是木把們的夢中天堂。吃盡千辛萬苦,歷盡九死一生,很多木把為的就是逛逛安東的大街,到窯子里摟摟女人,哪怕死了也心滿意足。此刻,安東就在眼前,夢想即將成真。

俗話說,沒有窯子,立不住碼頭。安東開埠以來,受季節影響,木筏、艚船、航運、碼頭裝卸等工人,流動性大,單身漢多。所以,這里一度成了妓女繽紛的花花世界。木排一到安東,“窯姐”就紛紛跑到江邊接木把。在安東街市,一等柳巷集中在廣濟、官電、新安三條馬路中間,二十多家妓館美其名曰“書館”“書寓”;在日本鐵路附屬地內三道橋、交通門、壩崗街附近一帶,集中了十幾家二等班子;在三道橋、壩崗街、榮安里、平安里、大院胡同和中興鎮市場后面,有三等妓館八九十戶;在榮安里、平安里、新安里、一面街、中興鎮、后潮溝、大院胡同、艚船會胡同、江沿王八蓋子一帶,四等妓院和“半掩門子”或“大炕”等土娼、暗娼就更多了。

其實何止安東,隨著排業的繁榮和發展,鴨綠江、松花江和渾江流域都出現了許多按江水里程形成的固定的排臥子、旅店、客棧和紅店。這些店通常是固定的村落,時間長了,木幫自然與其聯系起來。而所謂的紅店,就是諱莫如深的窯子。今天想來,那是多少遭受壓迫凌辱的女性的血淚深淵啊!

三江木排有各自的目的地。北流水松花江是吉林船場,南流水鴨綠江是丹東南海,渾江注入鴨綠江。無論哪里,木排到地兒就停在那兒,等著木材商來買。

“吃木頭飯”的木材商有錢有勢,受雇于一些軍閥、地方官、買賣人家。木排到了目的地,木材商上排去驗收看貨。這些人十分狡猾、苛刻,掐頭去尾買下,然后一手錢一手貨,打發木把們。木把們把排放到地方,他們的這一季活兒就算完成。

但他們用生命和血汗換來的錢卻未必能帶回家里。

民諺云:“不賭不嫖不是木把。”又說:“木把不是人,先走窗戶后走門。”意思是說木把什么事兒都干,像賊一樣,走窗戶,偷東西。

那時,各個碼頭的店鋪都設有賭場,專等木把上鉤。還有“領人的”對他們說:“兄弟,不出去散散心?”

“有啥可看的?”

“這可就多了。你要看啥吧?”

“吃。”

“吃有東福聚盛、西福聚盛、水煎包子、馬家燒賣、李連貴大餅……”

“玩。”

“玩有素玩花玩。素玩有各種游戲場所;花玩保你花錢少,痛快舒服。”

于是,木把們被領進煙花柳巷或賭場,結果可想而知,不僅把兜里的錢花個精光,甚至借了柜上的債。還不起,就只能再簽下一年的勞務合同。也就是說,木把們又一次把命賣給木場,又要經歷一次放排,又要面對生與死的挑戰,而有的覺得沒臉回家見老婆孩子就尋了短見。

當然,也不乏充滿溫情甚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比如有的木把將窯姐帶回山里,或遠走他鄉;有的在拉幫套人家留了下來,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進而養兒育女。但這,肯定是極少數。更多的是一廂承諾著明年開春再來,一廂盼著念著,最終卻等來木把斃死路上的消息……

7

中午鐵鍋燉江魚加土豆、茄子、辣椒、芹菜等,鮮美之極。這個時節,山野菜當令,刺五加、刺嫩芽,一個涼拌,一個開水焯后蘸醬吃,加上兩碗當地大米飯。沒喝酒。朋友下午要趕回縣城,把我一個人留下。

副鎮長任丹丹找來一輛面包車,讓我跟隨劉長波老師出去轉轉。

我們首先去了金哨電站。

我在手機上搜索了一下,始知金哨水電站建于2001年,2004年完成,是集發電、防洪、農業灌溉及水產養殖等多功能為一體的綜合性水利工程,是渾江流域梯級開發規劃中的最末一級電站,庫容8750萬立方米,設計年發電量2.31億千瓦時。大壩總長503米,高34米。壩址位于桓仁、寬甸兩縣之間的渾江干流上,也就是我和劉長波老師所站的位置。

現在智能手機很方便,去哪兒想了解一下情況,一搜即可。

劉老師說,網上的介紹未必準確,也未必都有。比如,咱對面的山上還有一個老虎洞,只是這時林木茂盛而遮蔽不見。老虎洞下面的渾江轉彎處就是著名的老虎哨。江這邊是半拉哨,原先附近還有一個渡口,現在已經棄用了。如果去橋對面,過隧道就是寬甸地界的四林村……這些,恐怕網上都找不到。

我說:“劉老師,您是教地理的吧?”他說還真不是,在學校他教德育課,只是業余時間喜歡到處跑,了解家鄉情況,尤其是紅色革命歷史。劉老師說,很多人只知道沙尖子當年是水陸碼頭,卻不知道抗日戰爭期間,楊靖宇部在這里建立了水上秘密交通情報站,根據情報多次伏擊日軍運送物資的大車隊和水上運輸的船隊。解放戰爭期間,中共安東省委書記、安東軍區政委、四縱隊副政委劉瀾波同志,在這里戰斗了8個月,以沙尖子一帶為根據地,指揮遼東戰場、發動群眾支援前線,為解放全東北做出了貢獻。現在中共安東省委辦公舊址、劉瀾波居住舊址尚都保存完整,成為省級文物單位。劉老師說等回到村上帶我去看。

我心想,今天真是跟對人啦。

在金哨上游還有一個電站——雙嶺電站。電站下面的雙水洞村有一片“石臼”,當地人稱地缸子。其實就是渾江邊一大片逐漸沉入江底的巨石,上有數十個石穴,大小不一,如缸,如盆,如腳印,如拳頭。大者直徑近3米,水深近2米。劉老師說夏季水清石凈,很多人坐在里面洗浴。個別石穴內還有魚,也不知如何生長的,甚為奇特。

某年,我在內蒙古克什克騰世界地質公園,就看到很多這樣的“石臼”,其規模和多樣性遠勝這里。青山園區海拔1574米,有的“石臼”里居然長著花草甚至白樺樹,都是典型的第四紀冰川遺跡。

劉老師說:“好吧,那我帶你去一個你從未見過的奇異之地:地溫異常帶。”

這個我的確沒有見過。

我們開車回到沙尖子村的船營溝,也就是當年水陸碼頭岸邊的南山坡。這里現在還算不上什么旅游景點,坡下只立了一個木架,上掛三張牌子,倒也有圖有真相,且簡介是中英文對照——這可能顯示其科學的嚴謹性吧!遂將中文抄錄下來:

沙尖子地溫異常帶自然保護點位于桓仁縣東南30km,沙尖子村東南400m,地理坐標為東經125°28'14.15",北緯40°59'40.08",保護范圍99.83公頃。調查發現7處地溫異常點(區),其中冷點4處,熱點3處,出露面積在20㎡-180㎡之間。冷點區終年冷,溫度-5℃左右,在炎熱的夏季也結冰;熱點區終年熱,溫度在10℃—13℃左右,就是在三九寒天也能冒熱氣,綠草茵茵,是罕見而奇特的景觀。

劉長波老師說,很多年前,當地老人任萬順在自家房前砌護坡時,發現了這個奇異地帶,便在周圍用石塊壘成了一個小洞。盛夏時節,只要靠近洞口六七米處,便立覺涼氣襲人——這儼然是一個天然大冰箱啊!這也引得當地醫院、飯店、獸醫站等單位將疫苗、菌種、魚肉送來貯存,其冷藏效果十分理想。國家地質部、冶金部、科工委也先后多次派專家來這里考察,認為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但其成因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劉老師所說的小洞現已安了鐵門,上了鐵鎖。我們從旁邊的小道繞到洞后面的山坡上,劉老師扒開地上的苞米稈子,立即有裊裊的濕氣冒出。俯下身,只見裸露的冰坨冰條晶瑩剔透,伸手觸摸拔涼拔涼。此時,五月的陽光明亮耀眼,室外氣溫零上17度。

8

告別地溫異常帶,我們的面包車沿著江邊行駛,透過茂密的樹叢,隱約可見碧綠的江水中央,有一土黃色的半月形巨石兀立江上,三四米高,與藍天白云及一脈青山倒映水中,煞是好看。這估計也是我此行見到的最美景色,起碼到目前為止。

劉老師說,那就是谷草垛哨口。

我想起看過的資料,在渾江桓仁段31處哨口中,的確有谷草垛的名字。在渾江尚未修建水庫之前,也就是保持航運的時代,遠遠望去,江水中的石頭猶如堆放的一捆捆谷草,其中最大的一塊立在江心,水從它的兩側分流而去。排船到此處走哪側,需要看季節、看天氣、看水勢、看時辰。如果這“四看”掌握不好,一下子走錯了方位,立刻排毀人亡。因此,排把們常說:“谷草垛呀谷草垛,人人嚇得心翻個兒。”

劉老師告訴我,那里也是西海山鋤奸劉慶山的地方。

西海山?我似乎也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土匪吧?

劉老師說,是,但也不是。

西海山本姓王,名景云,關里人。民國年間,他和幾個同鄉到鬧枝溝開采鐵礦失敗后,那幾個同鄉回關里了,他留下來在鬧枝溝許家大院扛活兒,到雙水洞地缸子封家大院修建炮臺。他中下等個兒,身強力壯,勤勞樸實,性格倔強。有一次玩牌,被遼寧民眾自衛軍抓了賭挨了揍,一氣之下參加了自衛軍,在駐扎沙尖子自衛軍“老二連”當兵。

九一八事變后,不甘做亡國奴的王景云揭竿而起,毅然從“老二連”拉出三十多個弟兄進了綠林,當起了“胡子”,他自然就是這股綹子的大掌柜,報號“西海山”。從此他便率領弟兄們活動在沙尖子地區的秋皮溝、鬧枝溝、雙水洞等村落及寬甸縣的步達遠一帶。后來,在鳳城等地活動的東北民眾自衛義勇軍第二十八路軍司令鄧鐵梅,了解到西海山,便與他取得了聯系,希望他能建立第二根據地,更加有力地控制沙尖子碼頭水上運輸線。西海山聽從鄧鐵梅建議,把營寨遷到了雙水洞前山的大臥子里,并開始了一系列抗日活動,同時得到當時水陸碼頭怡祥和、中和升、福隆裕等各大商戶暗地里的物資支持,不僅自己的隊伍用,還為鄧鐵梅的部隊提供了很多糧、棉、鹽等生活用品。

1932年10月,日本討伐隊進駐沙尖子地區,在沙尖子鎮駐有守備隊,設有警察署,在鬧枝溝設有警察所,討伐對象就是反滿抗日人員及其組織,西海山自然是重點對象之一。但西海山和弟兄們憑借百姓的耳目、熟悉的地形,一直行動詭秘,使討伐隊大為惱火。

漢奸劉慶山是本地人,此人好事不做,壞事干盡,西海山早想除掉他,只是始終沒得機會。1935年秋的一天,劉慶山奉日軍之命,領了幾個苦力,從沙尖子出發,去地缸子封家大院拆房子(這座房子并屯時沒燒)。走到谷草垛哨口江邊,恰巧和西海山碰個正著。

西海山大喝一聲:“干什么的?”

劉慶山仗著這里離鬧枝溝警察所近,就趾高氣揚地回答:“我,劉慶山,到封家大院拆房子,怎么著?” 

“給我碼(綁)起來!”

西海山一聲令下,弟兄們蜂擁而上,三下五除二,給劉慶山四馬攢蹄綁了個結實。

“劉慶山,我找你都找不到,今天你送上門來了。好!送他回家!”

順著西海山的手勢,幾個弟兄抬起劉慶山就扔進了江里。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又鳧了上來。

“媽拉個巴子的,命還挺大!”

西海山罵著掏出手槍叭叭兩聲,劉慶山沉了下去,江面上泛起了一層紅色漣漪。劉慶山領的幾個苦力嚇呆了。西海山說:“沒你們的事兒,回去告訴守備隊,就說我西海山把劉慶山扔江里了,走吧。”

劉老師說,西海山還曾經兩次劫過日軍軍火。

一次是在老虎哨,也就是金哨電站附近。

那是1937年。有一天西海山得到了聯絡員曹安泰的密碼情報,日軍有一批軍火要從安東港運往沙尖子,這一情報又得到西海山在警察署里的朋友田警尉補(警察一個官職)證實。西海山高興極了,這幾天正愁軍火不足,打小鬼子力不從心呢。機會怎能錯過!于是在田警尉補的幫助下,想盡辦法,掌握了日軍是哪條船押運軍火,從而策劃搶奪方案。

西海山分析了沙尖子碼頭到安東港的水路運輸特點后認為,軍火船從安東港逆行回沙尖子時必須經過老虎哨,那里水流湍急,纖夫行走艱難,岸邊山上還有個老虎洞,既可以藏身,又易守難攻,是下手的絕佳之地。

西海山帶著手下隱蔽在老虎洞里。當日本人的軍火船走到老虎哨、纖夫們正艱難地拉纖慢行時,突然,西海山帶著手下從老虎洞里沖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死了船上押運軍火的日軍,掉轉船頭,順流而下,將船停靠在金坑的北大溝門,把軍火搬到山上,再翻過嶺運到船營溝山里隱藏起來。

日本軍火丟失,駐守沙尖子的守備隊和警察署豈能善罷甘休,就知道這一定是西海山所為,于是到處找西海山。

有一天西海山來到沙尖子趙家館子吃飯,守備隊知道了,立即前來抓捕,可剛一開門,西海山就從后窗戶跳出去跑了。日本侵略者空歡喜一場。

西海山第二次奪日本軍火船,是在靠近沙尖子碼頭的船營溝鍋青哨附近。

所謂鍋青,是指三根木頭支一只鍋的意思。鍋青哨,就是有三塊大石頭立在江心處,江水至此打了個彎。之后,是一段平闊的江面,水也最深,適合停靠大中型船只,所以有很多船在此集結排隊,桅桿林立,等待出發。這里距離碼頭也很近,日軍守備隊和偽警署就在鎮上一面街和渾江之間,想來是沒有人膽敢動手的。于是,過了老虎哨,日本人就把大批兵力撤走,只留下押船的幾個人。 

西海山分析到日本人的行動戰術,心想,豈不知中國有句話: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 

西海山兵分三撥:一是讓水性好的躲在船與船夾縫間的水里,借助船上桅桿作掩護;二是讓一部分人打扮成船工假裝船上船下忙活;三是剩下的埋伏在岸上的樹林里做掩護。當日本人的軍火船進入船營區時,早已潛伏在水中的隊員便偷偷地爬上軍火船,抱住敵人直接跳到水里將其淹死,而那些假冒的船工則迅速上船搶奪軍火。與此同時,隱藏在林中的隊員見船得手,也立即沖出接應,最后大家一起把軍火全部轉運到船營溝,翻山去往雙子洞大窩子根據地。

“這次搶奪沒放一槍,全部拿下!”劉老師佩服地說。

“集家并屯”后,日軍在沙尖子的管控愈加嚴格,西海山的處境越來越困難。1936年8月,楊靖宇率抗聯一軍軍部在沙尖子改編了左子元的抗日救國軍400余人,同時勸說西海山也接受收編,把隊伍帶至桓仁西部的老禿頂子山區。西海山認為,沙尖子一帶雖山矮溝淺,不利于隱藏,但這里群眾基礎好,仍然能繼續與日寇周旋抗擊,也可以隨時聽從抗聯一軍一師的指揮調遣,就沒有跟隨楊靖宇轉移。結果,西海山最終被日軍抓住,受盡折磨,直至用腐藥毒死。

劉長波老師說,西海山在沙尖子的故事永遠也講不完。

9

晚上,在下甸子村一農家院住下。一個人要了一盤餃子,大葉芹豬肉餡兒,兩瓶本溪龍山泉啤酒。外面下著雨,不大,正是我喜歡的情境。

和老板小聊。

老板說,先前沙尖子村是鎮政府所在地,學校醫院等都在那里,后來就搬到了下甸子村,那里畢竟更寬闊平坦一些。

提起村后的城墻砬子,老板說目前還未開發成旅游景點,來玩的都是一些“驢友”。不過他記得小時候聽大人說過,山上有一個很大的山洞,深不可測,能容數百上千人,后來也有人嘗試尋找,都沒有找到——明明記著是那個地方,卻又毫無結果。我說,你們沙尖子有好幾個洞,比如牛鼻子洞、仙女洞、雙水洞,這些在縣志上都能查到。城墻砬子上的這個沒有記載。

老板說真是奇了怪了。

早上起來,沿農家院門前的公路向沙尖子村走去。晨霧在山間彌漫,鳥聲啾啾,炊煙裊裊。路旁右側的田地里種植著大榛子、五味子,后者有鐵絲網圍繞。左側的漏河嘩嘩作響。也許是因為昨夜下雨的緣故,也許是漏河流到此地即將匯入渾江,變得豐沛起來,有了河流應有的樣子。

過沙尖子大橋,本想找個地方吃早餐,卻意外遇到了劉長波老師和面包車司機。他們說村上并沒有早餐店,只有鎮上才有。

我說算了,不吃了。遂上車。

我們今天要去的目的地是城墻砬子,據說上面的古城遺址是高句麗國內城的衛城,現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高句麗國內城在吉林集安,我曾去看過——當然,也是遺址了。劉老師說山上有三個拍攝沙尖子村全景的地點,都是他發現的,別人不知道。那里還可以眺望駱駝山。

劉老師帶我從沙尖子村頭的船營溝上山。

起先還能循著一條隱約可見的茅草小道左轉右轉地向山上攀登,但如你所知,現在正值青草刺棵野蠻生長之際,是很難看到所謂路的。劉老師腳穿皮靴,手拿一把鐮刀,在前面不停地扒拉著樹枝和野草、藤蔓,我則找了根木棍做拐杖跟隨其后,大致走著之字形。我穿著矮腰旅游鞋,最擔心的是踩到毒蛇,但也沒敢說出聲,只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千萬千萬——別。

城墻砬子目測有三百多米高,一個多小時后,我們才來到第一個拍攝點。但這里并不能看到沙尖子村全貌,只能遠遠望見一條白亮的江水蜿蜒而過。倒是駱駝山十分清晰,很入鏡頭。劉老師說,駱駝砬子山海拔900多米,是桓仁東部景色最為秀麗的高山。山巔凸起兩座駝峰狀的石峰,南北坐落,相距百米。南部駝峰高70多米,北峰略矮,但也有60多米。駝峰之下,依稀可見懸崖峭壁立在起伏的山體上,仔細觀看,確如駝身。天氣正好,大片的云朵飄浮空中,投下塊塊陰影,讓眼前的群山有了層次感。 

自古以來,山以人傳,人以山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總會給人無盡的遐想,或瞎想。記得《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主編李栓科老師曾無數次說過,我們不要老說這座山像什么什么,那塊石又像什么什么,窮盡諸多比喻而毫無意義。要說科學。它是怎樣的地質構造,什么原因形成如此狀態,又有著何種植物生物,這才是現代人應有的旅行觀。

這點,我很贊同。

問劉老師登過駱駝山沒有。

他說還沒有,不過很想去登一回呢!據說登上駱駝峰頂,俯瞰山下,四周皆為萬丈深谷。如果是晴朗的天氣,舉目遠眺,北部的五女山、煙筒山歷歷在目,甚至南面的朝鮮國土亦隱約可見。

我說:“好,如有機會我和你一起去登。”

劉老師問:“是誰說的來著?為什么登山?因為山在那里。” 

“是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說的。”?我答。

繼續上行,再走一段平路,有一水池,不大,水也渾黃。我問是積水還是泉水?在這么高的山上,很是意外呢。劉老師說,這個水池很早以前就有的,“大躍進”時,公社組織村民在這一帶修建梯田,向山要地要莊稼和糧食,都是用這里的水澆灌秧苗。水池另一個用途我想也想不到,就是用來浸泡麻繩——人們將麻絲放在這里,久了,再拿出來搓成繩子,很是耐用。勞動人民的智慧無處不在。

我說我去過山西昔陽大寨,所謂梯田到最后也都廢棄了。劉老師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山上左沖右突地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們才找到一段半塌半立的高句麗城墻遺址。書上記載,山城坐落在山坳之中,城墻充分利用山勢,多以高聳的峭巖和隆起的山梁為壁,僅在南部筑起一道石墻,天工人力,渾然一體,體現出高句麗人“筑斷為能”的建筑技巧。該城南北長約400米,東西寬約300米。城中地勢西南高,東北低,略呈起伏狀態。南墻長約100米,塌落嚴重,僅有一段保存較好。城門設于東北部,該處恰是石壁回抱的豁口,兩側懸崖直立,形成天然城門。有專家稱,城墻筑造風格及選用的石料與高句麗早期山城相近——這也是判定其為高句麗早期山城中的衛城的主要實證。

因為時間關系,也因為草木過于繁茂,我們無法再去尋找更多的遺跡。

第二個和第三個拍攝點,我們很順利地找到。它們都在砬子的頂端石巖上,只不過角度不同,俯瞰山下的景色各異。尤其是第二個拍攝點,視野異常開闊,整個沙尖子村幾乎盡收眼底。長途跋涉的漏河終于投入渾江的懷抱,成為一片較為寬闊的水域。最為奇觀的是,漏河入江前形成一個Z形,其右岸的山腳邊沿呈“>”狀,如鱷魚張口。而左岸探出的沙丘更像一只烏龜伸出的頭頸,正對著鱷魚口。烏龜突起的山頭,中間有一個懸崖,逆光中成一墨點,宛如烏龜的一只眼睛。

劉老師說他給此景起了個形象的名字:烏龜斗鱷魚。

的確很形象。

下午,我要趕回縣城。第三個觀測點只少許停留,就一邊尋路一邊下山。在半山腰處,路過劉老師的地盤——他的山場,確切說是桑葚園。這真是一個好去處。劉老師承包了這片山場30年,種植桑樹,還開辟了藥材園,劃有人參、黃芪、五味子、桑棗、大葉芹、刺嫩芽等區域。一座土坯房,一座木刻楞房。前者有火炕、灶臺,可以做飯住人。后者用作抗聯事跡展覽,里面的墻上貼有大刀會和紅槍會的噴繪文圖。院子里幾棵較大的山楂樹下,環繞著一眼深泉引來的清水,可以直飲。早上沒吃任何東西也忘記帶水的我,難免大口暢飲起來,喝個水飽。

劉老師有些興奮。

他從屋里一趟趟地拿出很多東西,有播放機,有松鼠、小梅花鹿、喜鵲等裝飾物,用心地擺在草地上、樹枝上、樺木墩上,營造一個山林動物和諧家園的氛圍。最后,又將一面五星紅旗用鐵絲固定在一根松木桿上,立在樹旁。音樂響起,是歡樂明快的電影《青松嶺》插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

看著劉老師喜悅的樣子,我自然也掏出手機拍了照片,傳給他留作紀念。

劉老師今年62歲,從學校退休已經兩年了,有兩個女兒,都已結婚成家,生活無憂。他每月退休金5000多元,和老伴兒住在沙尖子街。劉老師沒什么嗜好,不煙不酒——就是在陪我兩天的踏查中,我們一起吃了兩頓飯,他也沒喝一點兒酒,只是以水代酒意思一下。

問起劉老師今后還有什么愿望。

他說,要把桑葚園打造成一處融采摘、攝影、城墻砬子踏查和紅色教育為一體的特色旅游基地。

我問,愛人同意你的這些想法和做法嗎?

劉老師哈哈大笑地說,只要不動錢,隨便折騰。

告別的時刻就要來臨,我不得不抓住最后的時間轉了下沙尖子村——確切地說是沙尖子街。

雖然此時,我們已經看不到昔日繁忙的渾江航運景象和喧囂熱鬧的碼頭,但整體格局應該還是保留了下來。自北而南,街道干凈整潔,一些老人坐在大理石石墩上吃煙聊天。那石墩據說是早年山東老客從海上運送來的,擺放在染坊或其他什么店的大門兩旁,正面雕有花紋圖案,甚至是雙喜字。一座百年老房子,青色的屋瓦依然排列有序,只是上面長了些雜草。中共安東省委省政府辦公舊址、劉瀾波居住舊址也都修葺一新,因未預約參觀,沒有進去。除了主街,還有一條江邊公路,也就是當年運送物資的馬車道。一千多米長的岸墻高3米,皆為石塊壘筑,至今堅固完好。靠江一側,植了樹木和花草,也立了若干景觀路燈,一個鐵制的紅色標語甚為顯眼:大美沙鎮。

想來這是要打造景區景點的意思了。很好。

最后,劉老師又帶我穿過一條小路,上到一戶山坡人家的菜園子里,看一座半塌的炮臺。雖然炮筒在“大躍進”時被收去煉了鋼鐵,不過可以想象,那有些粗糙的黑色炮筒,當年一定是對著江面,時而炮孔如眼,時而炮煙彌漫。

而這一切,終成沙尖子依稀的往事了。但往事并不如煙。

是為記。

(感謝桓仁滿族自治縣文聯、中共桓仁滿族自治縣委黨史研究室、沙尖子鎮政府。同時感謝沙尖子鎮副鎮長任丹丹、當地居民李云海和劉長波對本文撰寫提供支持。)

參考文獻:

①劉殿樞:《桓仁首任知縣章樾》,現代出版社2012年版。

②曹保明:《東北文化源頭記錄》,吉林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

③趙旭光:《鴨綠江傳·史話》,沈陽出版社2019年版。

④桓仁滿族自治縣黨史地方志辦公室編:《桓仁滿族自治縣志(1986-2015)》,遼寧民族出版社2019年版。

⑤桓仁滿族自治縣交通志編纂委員會編:《桓仁滿族自治縣交通志》,桓仁滿族自治縣文化廣播電視局1994年批準內部發行。

⑥殷顯貴、徐欽龍主編:《古韻奇風——沙尖子傳說》,中共桓仁滿族自治縣沙尖子鎮黨委、桓仁滿族自治縣沙尖子鎮人民政府2015年內部資料。

【作者簡介】

程遠,自由職業者,2020年創辦鞍與筆文旅工作室。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作家》《天津文學》《山西文學》《福建文學》《鴨綠江》《草原》《西湖》《野草》等。著有非虛構作品《小鎮流年》《向著災區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記》。曾擔任散文隨筆集《活著,走著想著》執行編輯并獲遼寧省出版集團首屆最美圖書獎。現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