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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吳佳駿:去柳青故里
來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吳佳駿  2025年06月10日08:03

1.緣起

黃昏后,夜幕降臨。我關閉門窗,拉上窗簾,將燈火、月色和樹影全都擋在屋外,連同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聲和窗臺遮檐下蛐蛐的鳴叫聲。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我坐在書桌旁,讓四周的書籍筑起的文字、美學和思想之墻將我包圍。入夜之后,我需要給自己修筑一座城堡。唯有躲進城堡,我的呼吸才是暢快的,心靈才是自由的。

曾有人對我說,我是屬于夜晚的。我覺得他說得頗有道理。在白晝,我總感覺自己是不真實的,我的真實都被生存剝奪了。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見到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是游離的,像風浪中的一葉孤舟,隨浪濤浮沉,看不見岸,也看不見遠處的燈塔。

夜晚就不一樣了。我不用聽誰的命令和差遣,也不用看誰的臉色和表演,更不用聽各種是非和謠言,我純粹是我自己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用面向他人說些不明不白、不真不假、不好不壞的廢話。我完全可以沉默,正如魯迅先生所言:“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p>

做個午夜的孩子,是我所向往的。

許多哲人都守候在午夜。維特根斯坦、蘇珊·桑塔格、洛扎諾夫、齊奧朗、阿倫特、舍斯托夫、本雅明、阿多諾、羅蘭·巴特、克爾凱郭爾、巴什拉、普里莫·萊維……好大一個群體,他們如夜空中的星星,熠熠生輝。我一抬頭,就能望見他們。望見他們的時候,我是堅實的、有力量的。盡管,我知道自己的虛弱,也清楚自己的平庸。

或許正是因為虛弱和平庸,我特別渴望光。齊奧朗說:“我是一個沒有朋友,也沒有上帝和惡魔的約伯?!彼€說:“只有通過思想和行動擴大你的不幸,你才能從中找到快樂和幽默?!?/p>

回顧和省思我自己,我有快樂和幽默嗎?很汗顏,我已經多年沒有過笑容了。我的笑容早已被他人的嘲笑分割。那么,我幽默嗎?我以為我有。不少時候,我都在逗人發笑。我活著的意義,主要就是取悅他人??墒乔耙魂囎樱也虐l現自己的愚蠢。那些被我的幽默逗笑的人,往往都有一顆哭泣的心。也就是說,我的幽默并未給人帶去真正的開懷和輕松。事實證明,我的幽默是失效的,我呈現給他人和世界的,只有荒誕。

于是,我習慣躲進暗夜,采集哲人散發的光芒。

就在那天夜里,我被一束強光照亮。那束光是一個法國人散發出來的,他的名字叫弗朗茲·法農。他在散發這束光的時候已經病危,但他絲毫沒有恐懼。他唯一的愿望,是以頑強的毅力支撐病體,向人類散發最后一道光。這個倔強的男人做到了,他散發的光酷似一顆啟明星,照亮了“全世界受苦的人”。

我在他的強光籠罩下,認真傾聽他對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關系的闡述。他說:“被殖民者的肌肉一直在等待。我們不能說他們焦慮不安,或是他們害怕了。實際上,他們時刻準備拋棄自己作為獵物的角色,改當獵人。被殖民者是始終想要成為壓迫者的被壓迫者?!?/p>

聽到這里,我的后背絲絲冒冷氣。為緩解我的焦慮不安,我點燃一根沉香,合上書頁,在沉默中冥想。這時,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是文學評論家李建軍老師打來的,他說最近有家出版社替作家柳青出版了一部佚作《在曠野里》,出版方策劃了一個研討活動,想邀請我參會,會后可到柳青的故鄉陜北吳堡縣寺溝村走走。我沒有猶豫,爽快地答應了。在我心中,李建軍老師也是中國文壇的一束光。

我喜歡和信賴那些自帶光芒的先生。

在曠野里,在曠野里……,我默念著這句話,全身似被一股吸力所牽引?;蛟S,在午夜里待得太久的我,是該到曠野里去瞧瞧了。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戈醫生》最后一章的附錄詩歌中說:“我是孤獨的;我的周遭溺沒在謊言中。生活不是在曠野上漫步。”

的確,生活不是在曠野上漫步,而是去經風歷雨,迎接雷霆和閃電。

2.雨途

天微明。我從睡夢中起床,打出租車直奔重慶西站。我要乘坐的開往西安的高鐵,將在七點十分出發。我坐進出租車后,一時竟有些恍惚。我感覺自己正在從夢境中出逃,要去一個偏僻的村落。那個村落黃沙漫漫,落日渾圓。在那里,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土塬上站著成排的樹,樹下蹲著幾個雕塑似的人,在眺望什么。這個畫面反復在我的大腦中閃現,像一個人間隱喻。

車窗外,天色灰蒙,夏日山城的溽熱,讓人有窒息之感。艾米莉·狄金森在她的日記中寫道:“黎明時分充滿了露水的味道,像祈禱聲那樣安靜?!蔽也恢肋@位美國詩人所感受到的黎明是怎樣的黎明。我缺乏艾米莉·狄金森那樣的敏銳詩思,我在中國西南山城感受到的黎明是燥濕的、喧騰的,沒有絲毫安靜可言。街道兩邊的早點鋪熙攘不已,排隊買早餐的人神色慌張。他們大多是些上班族,都怕趕不上擁擠的地鐵而造成上班遲到。如果那樣,他們不但全勤獎拿不到,還有可能被炒魷魚。要知道,這些畢業于高等學府的天之驕子,他們有的剛做了爸媽,有的正在贍養家中的老人,有的正在分期歸還房貸,都需要錢養活自己,故他們十分看重自己的工作,擔心稍有閃失就丟了飯碗。

也許,他們曾是一群熱血青年和理想主義者,曾為自己就讀于名牌大學而驕傲和自豪,曾幻想以所學知識開創一片新天地。然而,事與愿違。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頭頂的光環和榮耀并不能提升他們的存在感。他們逐漸將自己變成了“工具人”。

誰都知道被物化是可悲的,但誰都無法逃脫這種可悲的下場。在生活的海洋里翻卷,只有比黎明醒得更早的人,才可能望見前方稀薄的曙光。

那么,我是比黎明醒得更早的人嗎?當然是了。那眾多坐在高鐵站內的椅子上候車的人都是。他們背包拖箱地揉著惺忪的眼睛,望著顯示屏上黃綠相間的鐘點,生怕稍不留神,列車就會將他們遺棄。我和他們都需要去遠方,盡管彼此的目的地不同,目的也不同。我去遠方是因為一個已故的作家,他們去遠方是因為自己或自己的家人。請原諒我不能說他們是為了夢——夢是容易幻滅的。我承受不了人的夢幻滅之后的無助和絕望。我也不能使用漂泊這個詞,漂泊是無根的,意味著變數和坎坷。我希望從黎明出發的每個人都能在天黑前抵達各自的歸宿地。當然,在這群出發的人中,有的原本就是回家。但更多的人,看樣子出發后就回不了家,至少短時間內回不了家。我對能夠回家的人感到欣慰,對不能回家的人報以同情。

許多年前,我也是一個流浪者。獨在異鄉,想家回不去。凜冬將至,我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想起白居易寫的“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詩句,不禁潸然淚下。我跟白居易到底沒法比,他作此詩時三十三歲,任秘書省校書郎,宦游邯鄲,有客舍可棲。而我那時只是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浪子,別說宿客棧,有杯熱水喝就不錯了。因此,白居易的“思家”是躲在棉被中的繾綣,我的“思家”是坐在寒石上的惆悵,二者有天壤之別。

如今,我坐在西行的列車上,憶及這段往事,心中仍在飄雪。同車廂的其他人皆昏昏欲睡。醒得太早了,是該補個回籠覺。聽著身旁之人的鼾聲,我也來了睡意。不多一會兒,那個隱喻似的畫面又閃現在我的夢中——黃沙彌漫的村落,落日下的土塬,塬上站立的樹和樹下蹲著的人……

當我被一個小孩的哭聲吵醒,列車已駛過四川的蒼溪。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驟雨,雨滴砸在車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痕。遠山云霧繚繞,田野稻穗披綠。放眼望去,能感受到一股來自大自然的誘惑之力。

我再也睡不著,索性掏出柳青的小說《在曠野里》重讀,該書第一章節恰好寫的也是發生在列車上的場景。一個名叫朱明山的縣委書記,帶著上級領導的囑托以及自己的理想走馬上任。在列車上,他一邊在大腦中規劃著治縣方略,一邊聽老百姓扯閑篇。這些質樸、憨厚的農民,在車上看報紙,談論土地改革和愛國公約,談論抗美援朝武器捐獻和棉花征購……朱明山越聽越起勁,以致他也忍不住參與到農民的討論中來。斯情斯景,讓他這位父母官尚未上任,就已經預感到他將要開始一種多么有意義的生活。

柳青不愧是柳青,他在創作這部小說時,年僅三十七歲。他在小說開頭用不到三千字的篇幅,就將一個生活場景描寫得惟妙惟肖,將幾個人物形象塑造得鮮明生動。柳青無疑是個文學天賦極高的人,他擔得起名家大家的尊稱。

窗外的雨仍下個不停,下在蒼溪,下在廣元,下在朝天,下在漢中,下在洋縣,下在西安西,下在西安北,下在我重新讀完《在曠野里》的最后一句話:“朱明山不吃飯,就和吳生亮一塊兒走了。”

我跟著雨,走出西安高鐵站。眾生跟著雨,消失在雨中。

3.墓園

到達西安,我還沒有放下該放下的東西——行李和思緒,便跟參會師友一道去拜謁柳青墓園。我覺得這是對的。在走近柳青之前,先走近他的魂;在認識柳青之前,先感受他的光,這無疑是觸探一個人最為深刻的方式??慈司偷糜衫锛氨恚瑥墓趋莱饪?,不能從皮肉朝內看。何故如此呢?試想,倘若一個人的皮肉太厚,而你的目光又不夠犀利,縱使你跟他朝夕相處,也未必會看得透徹。有些人你看了他一輩子,他依然是你的陌生人,連熟人都談不上。當今皮肉太厚的文人可謂多矣,也實在難看。很多時候,看活人還不如看死人。假如一個人死去后,還有人惦記著要去看看他,給他掃掃墓,除除墳頭的野草,或在其墓碑前小坐片刻,抽根煙,說幾句話,那這個死去的人一定是個令人敬仰的人。

柳青便是這樣的人。他死去了,他仍活著。活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冊中,活在千千萬萬讀者的心中,活在他扎根體驗生活之地上的一草一木中……

我們來看柳青,也不只是來看柳青。在這個世界上,好看的不是風景,也不是人,而是靈魂。偉大的靈魂是一湖深水,也是一座高山。當你站在清澈的深水前,能照見自我的丑陋;當你站在高山前,能比照出自我的矮小。這樣照過比過之后,你便從心底升起一股沖動,也想成為那樣一湖深水,也想成為那樣一座高山。至于能不能達到,倒不是十分要緊,重要的是你已經有了一個參照系,有了做人的標準和為文的榜樣。

雨住了。柳青的墓碑被剛才的雨水清洗過,顯得光潔、干凈,不染纖塵。我們手捧黃色小花,并排佇立于墓前,向柳青先生三鞠躬。那一刻,我又有被一束光照亮的感覺,類同于我守候在午夜,被那些哲人所散發出來的光照亮。

我是渴望光的人。每當在我最脆弱、最寂寥、最疼痛之時,都是靠了眾多“精神之光”和“思想之光”的照耀,才慢慢恢復氣血,變得強大起來的。這些發光發熱的人,總是讓我深感“吾道不孤”。雖然,我窮盡一生,也未必能趕上他們的“道”,但我甘愿成為他們求道之路上的一根柴薪。即使我這根柴薪不能給求道之人增添絲毫熱量和光焰,我也愿意將它點燃,哪怕給道上走著的“寒冬夜行人”作為信號燈使用也是好的。

墓園凄清,柳絲低垂。在我們來之前,還有人來拜謁過柳青之墓。那些豎放在他墓前的小黃花尚未凋零。我猜想,那些花朵是否也采摘自曠野,曾被陜北的黃土滋養,被獵獵朔風吹拂。每一枝花都似一束火苗,匯聚在柳青墓前,為墓中的柳青之魂照明。我相信,凡是從曠野上走過的人,都會被生長于曠野上的花朵記住。

火苗熄滅了,火種依然在。誰是拾火者呢?是你,是我,是受柳青精神感召前來祭拜他的每一個人嗎?或許是。就在我們恭敬地上前向柳青獻花的時候,一群穿著潔白襯衫的小學生,高聲朗誦起獻詞。聲音清脆、響亮,我的心為之一顫。這獻詞既是獻給柳青的,也是獻給黃土地的,更是獻給青春和未來的。

實話說,這是我第一次拜謁作家的墓園。我是鄉下人,沒見過大世面。從小到大,我倒是見過不少墳墓,但里面埋的都是草芥之人的尸骨。他們是我的鄉鄰和親人,從出生到死去,他們都是卑微的。他們多數不識字,不知道柳青,也不知道作家。他們死去之后,也沒有人替他們立碑和獻花。除逢年過節,他們的后人會去墳前燒紙和上香寄托哀思外,大概沒有任何人記得他們。他們活過等于沒活過。

去年清明節,我去給我奶奶上墳掛清,竟意外發現在她墳頭的條石上,放著一枝野花。我納悶半天,猜不出這枝野花是誰放的。后來我才意識到,或許那枝花是鳥兒銜來的吧。我奶奶活著時,天天坐在老家的屋檐下,聽那些朝飛暮宿的鳥兒給她說話。我奶奶離世后,那些鳥兒也不來了,飛去了別的老人家中。鳥比人重情,它們會感恩聽過自己訴說心事的每位老人。

我離開鄉村后,那些鄉下的墳墓一年一度長滿了荒草。我也不再記得它們。待多讀了幾本書,我便對另一類人的墓園產生興趣,幾欲前去憑吊一番。我想去拜謁托爾斯泰的墓,拜謁普希金的墓,拜謁契訶夫的墓,拜謁索爾仁尼琴的墓,拜謁梭羅的墓,拜謁魯迅和蕭紅的墓……

遺憾的是,我沒有機會去,我的時間都留給了生存。幾年前,我去了一趟湘西,到鳳凰古城參觀了沈從文故居,唯獨沒有去拜謁他的墓園,只在網上看到過沈從文墓園的圖片。印象深刻的是在其墓碑上刻寫的墓志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以及他的表侄黃永玉先生為其題寫的碑文:“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p>

柳青也自當是一位戰士,他將自己一半的骨殖留在了生活十四年的皇甫村。他為帶領村民們創業,不僅身體力行地參與戰斗,還用筆戰斗,最終譜寫了一部可歌可泣、輝煌燦爛的“創業史詩”。

獻花畢,我圍繞柳青的墓園漫步,腦中竟清晰地浮現出魯迅在《墓碣文》中說過的話:“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4.皇甫村

皇甫村靜極了。

皇甫村的房屋靜極了?;矢Υ宓耐裂潞土帜眷o極了?;矢Υ宓目諝夂退o極了?;矢Υ宓墓泛腿遂o極了……

才娃領著我們,去尋訪柳青的蹤跡。才娃原名劉田民,是柳青《創業史》中唯一還健在的人物原型。柳青當年去皇甫村時,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娃娃。如今,他早已年過花甲。談起柳青,劉田民一口一個“俺柳青伯”,好似柳青并未故去,就在旁側那間由破廟改建的房屋里住著。

時光漫漶,往事可追。初到皇甫村的柳青是高貴的,他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儼然一個干部模樣。那些農民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農民們深知,柳青跟他們不是一類人。好在柳青是謙卑的,也洞悉農民心理。為深度體驗生活,他果斷地將茂密的黑發剃掉,將筆挺的西裝換下,把自己變成一個農民,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漸漸地,老百姓接受和認可了他,使他在皇甫村扎下深根。從此,他白天全身心地投入鄉親們的創業隊伍,夜晚就在方格紙上筆耕自己的《創業史》。

劉田民說,柳青是愛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民的。他把皇甫村的每位村民都視為自己的親人,急他們所急,想他們所想。他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村民受損。在三年困難時期,柳青將《創業史》第一部所得稿酬一萬六千零六十五元全部捐獻出來,交給王曲公社建了一個農械廠。在寫《創業史》第二部期間,他又向出版社申請預支稿酬五千五百元,替皇甫村豎起電線桿送來光明。

唯有發光者方能播灑光明。他們知道光在哪里,哪里最需要光。我敬重那些給人間鋪路搭橋的人。即使在利欲熏心的塵世,也永遠有一條路通往人心深處。一個民族和國家之所以屹立不倒,就在于有眾多提著燈在修橋補路的人存在。他們的精神光柱足以支撐起一座堅不可摧的文明大廈。

皇甫村村頭,有一棵皂莢樹。柳青當年就常在這棵樹下迎客,或跟老百姓拉家常。一九六〇年初冬,田漢到皇甫村探望柳青,這棵樹便是見證者。二人站在樹下,相擁良久。其時的皇甫村甚是荒涼,田漢站在神禾原上,遠眺蒼茫黃土,頓感柳青的不易,便對著他即興吟道:“大雁落腳神禾原,誤把皇甫當江南?!绷嗦牶螅p聲回答:“要想寫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就先塑造自己?!?/p>

這便是柳青,一個人格放光的人。他在晚年臥榻不起時,還曾于哮喘聲中吐出過這樣的話:“文學是愚人的事業?!闭婺朔胃?。只是,在柳青故去數十年后,這樣的“愚人”還有嗎?

真正的文人和文學絕不會教人變壞,而只會教人向真、向善、向美。

皂莢樹的南邊,便是《創業史》中描述過的蛤蟆灘。站在村莊的高處俯瞰,蛤蟆灘早已黃沙變綠蔭。柳青當年看見的稻田和玉米林不見了,熱火朝天的勞作場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白楊林。

時間是一把巨傘,總在試圖遮蓋什么。也的確有許多東西,早晚會在時間的侵蝕下變得面目模糊。但也有許多東西是時間遮蓋不了的,它們會隨著歲月的變遷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劉田民老人深愛著柳青,像柳青生前深愛著皇甫村。他沒有跟隨孩子進城生活,一直住在村里為柳青守墓。他已經守墓近四十年了。劉田民說:“俺心里很愛柳青伯伯,俺愿意給他守墓。”他說這話時,態度誠懇、質樸。

柳青大概不會想到,曾被他寫進小說中的人物,竟會成為他的守墓人。

噫!吁嚱,才娃是柳青的守墓人,那誰會是柳青的精神守墓人呢?

5.去吳堡

晨起,大雨如注,整座西安城都被雨簾遮擋。我們倉促上車,前往柳青的故鄉吳堡縣寺溝村,這是此行的最終目的地。由于路途遙遠,坐車差不多需七個小時,故大巴車啟動沒多久,大伙就睡著了。

我靠在座椅上假寐,窗外的雨聲老是跑來驚擾我。我只得睜開眼,看雨水如何制造幻境。我從未去過陜北,也沒見過黃土高坡。一路上,目睹公路兩側的黃土塬,以及土塬上一孔孔廢棄的窯洞,慨嘆不已。

有段時間,我常在思考作家與地域之間的關系問題。比如生長于江南的作家,為何他們筆下的文字都那么水汽淋漓;而生長于西北的作家,其筆下的文字又為何都那么蒼涼渾厚?,F在見到了車窗外的黃土塬、黃土梁和黃土峁,我的心中好似有了答案。

文學也是有基因的,什么樣的基因孕育什么樣的果實。一般而言,石榴樹上不可能結櫻桃。正暗自忖度著,時間已到中午。大雨停止,驕陽冒出,地面立刻成了火盆子。下車去一個村鎮的小飯館用餐,見白花花的陽光照射到周遭黃澄澄的土崖上,分外刺眼。我不敢久看,看久了,我會感到不安。

匆匆用完餐,我們繼續出發,像一群追趕時間的人。在車上午睡醒來,車已駛入清澗縣境內。我瞬間意識到,這里不就是路遙的家鄉嗎?原來,清澗縣與吳堡縣竟隔得那么近,難怪路遙要將柳青視為自己的“文學教父”。他們在各自作品里所反映的“人生”,皆跟他們血肉相連。特別是柳青說的“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這句話,對路遙影響深遠,曾在他的作品里反復出現。柳青去世后,路遙悲痛萬分,曾多次跑去皇甫村的柳青墓前久待,有時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同是黃土地之子的陳忠實也深受柳青的影響,他在創作《白鹿原》時,案頭總是要放一本《創業史》。好似不放這本書,他的寫作就是瞎子摸象,缺少一盞指路明燈。

我十分羨慕他們三人之間的隱秘友誼。無論是作為寫作者還是非寫作者,倘若今生能遇到這樣一位“精神引路人”,都堪稱幸運。

日頭熾熱,手臂靠在車窗玻璃上,像觸碰到高溫水杯。我只好拉攏窗簾,將陽光和風光都擋在窗外。旅途漫長,想再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著。我從挎包中掏出隨行攜帶的阿赫瑪托娃的《回憶與詩》來翻閱,書中的這段話引發了我的沉思:“我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反勃朗寧派,他總是讓他人為他說話。我不會讓任何人說一句話(在我的詩中更不用說)。我讓自己為自己說一切能夠或不能夠說的話。有時在某種無意識的狀態中我記起一句他人的句子,便把它入詩?!?/p>

我正要順著沉思領悟此段話的真諦,手機出現振動。是一位出版人打來的,談我們正在策劃出版的一套叢書所遇到的問題。我和散文家馮秋子都是這套叢書的編委。因出版人提及的問題相當緊急,我需要跟秋子老師商量解決,便撥通了她的電話。

秋子是個溫潤、仁義之人,有大愛,有大才,為人低調、內斂、謙遜。溝通完出版事宜,我便聽她閑聊起使我無限感動的事情來。近年來,她一直在犧牲自己的寫作時間,替朋友們義務做事。前些年,她熬更守夜,將已故散文家葦岸遺留的上百萬字日記逐字逐句錄入電腦,再精心編選交出版社出版。我書架上就放著一套由她編的三卷本葦岸日記《泥土就在我身旁》。她之所以這樣做,只因葦岸臨終前的一個囑托。

在這之前,她還曾幫已故詩人鄭玲的夫君陳善壎先生編選過散文集《痛飲流年》。我拜讀過此書,書中文章均是難得的好散文。目前,她受陳善壎先生囑托,又將其文章重編成書,即將以《你這人獸神雜處的地方》作書名出版。為此,她還寫出一篇編后記《一個人應該使自己有用》 。我讀完此篇后記 ,感慨不已。要知道,她是在右手臂受傷,上著夾板的情況下編選的這本書和寫的這篇后記。

去年,她還幫已故散文家劉燁園編選過一本散文集《一生與某日》出版。據她說,她原本編選的是三本,先出版一本,余下兩本將陸續出版。

二〇二〇年,一位畫家朋友介紹秋子認識了一位生活在底層的詩人王良貴。她此前并未聽說過這個人,也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作品。只因王良貴的詩好,又得知此人身患重病,已被醫生判了活不過三個月的死刑,她便四處向刊物推薦發表王良貴的作品,還為其聯系出版了詩集《火的骨頭》。王良貴因之獲得一筆不菲的稿酬,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當秋子將樣書親自送到王良貴的病榻前時,王良貴感動莫名,有氣無力地嚅動著嘴唇,喊著守候在身旁的妻子的小名說:“燈泡,我還是很了不起的,對嗎?”此后不久,王良貴便告別了人世,而秋子到現在仍在編選王良貴的散文集和小說集。

當聽到這些動人細節的時候,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多好的秋子啊!人間處處有光亮和溫暖。當前,她正打算做另一件事情,編輯邵燕祥先生的作品全集。秋子說:“像邵先生這樣可貴又可敬的文學老人,是需要有人來整理他的作品全集的,我們都有這個責任?!?/p>

秋子的義舉讓我想起學者、詩人和散文家林賢治,賢治老師跟秋子是至交,也是位仁義之君。早在二〇〇九年,他就給我寫信舉薦過山西作家祝大同。那時,我不知道祝大同是誰,僅憑賢治老師推薦的文章看,這是個有情懷和立場的作者。我至今還記得祝大同那篇文章的標題叫《定襄農民》,寫三個底層人文學夢的破滅過程,我讀后深受觸動。遺憾的是,因各種原因,我最終沒能將該文刊發出來,倒是賢治老師將其收錄進了由他主編的《2009文學中國》。

二〇一六年,我從自然來稿中發現一個農婦作者,名叫孫愛雪。她常年生活在蘇北農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白天種地,夜晚寫作。我讀完她投來的文章,覺得質感很好,只是語言上略有瑕疵,便提意見讓其修改后,由我取名《我的哭聲被風裹走》在《紅巖》上發表。賢治老師讀到該期雜志后,曾在電話中向我提及該文,認為寫得不錯。一年后,孫愛雪將自己的書稿寄給賢治老師。他看后大加贊賞,隨即為孫愛雪出版了長篇散文處女作《流浪的女兒》。書出版后,賢治老師還專門寫評論文章予以推薦,孫愛雪也在文學圈嶄露頭角,受到各方重視。

前不久,賢治老師又向我推薦了一位無名作者的作品。此人名叫李錦芳,福建人,寫散文也寫小說。跟孫愛雪一樣,她也生活在農村。賢治老師說,他并不認識李錦芳,只因其作品寫得樸實無華,有生活實感,對鄉土和父輩懷有深厚感情,才向我推薦。賢治老師的文學眼光是獨到的,我在讀過李錦芳這篇取名《回家》的文章后,被她的赤誠之情所打動。她的確寫得簡潔、凝練,敘事節制,素樸有力。我沒有改動此文一個字,只是將標題換作了《一座精神燈塔》,于二〇二四年第五期《紅巖》上刊發。李錦芳從未公開發表過作品,這篇當是她的處女作。

我希望文學界多一些像馮秋子和林賢治這樣的人,他們秉持的無私奉獻和利他精神,他們為普通作者和友人所做的善舉,一定會濡染和帶動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功德之事。

記得有次賢治老師跟我說:“葦岸能有馮秋子這樣的朋友值了?!贝_實,誰遇到這樣的朋友都值了,可這樣的知己何其少。路遙、陳忠實遇到柳青值了;葦岸、劉燁園、王良貴、陳善壎、邵燕祥遇到馮秋子值了;祝大同、孫愛雪、李錦芳遇到林賢治同樣值了。

窗外的太陽依舊火辣。掛斷電話,秋子老師的溫聲細語仍在我的耳畔縈繞。在我們通話的一個多小時里,我再次感到被亮光照耀,這亮光足以讓我忘掉車窗外的酷熱。

抵達寺溝村,已是薄暮時分。暑熱退去,涼風徐來,令人心生歡喜。猛然間,我記起活動報到時舉辦方贈送的書籍上,就刊載有一篇秋子老師紀念柳青的文章:《柳青的陽光》。

這難道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嗎?我帶著《柳青的陽光》去沐浴“柳青的陽光”。

6.寺溝村之夜

寂寞的山村。

樹寂寞,鳥寂寞,黃沙寂寞,夕陽寂寞……

我坐在柳青出生的窯洞前,我也寂寞?;秀遍g,我好似看見一個挎著書包的孩童,走在寺溝村的黃土路上。他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瞧瞧地,強忍著生活的不完美。天就要黑了,夕陽正在收攏光線。他不知道自己該朝何處去,回家吧,窯洞里太暗了,沒有人替他點燈;去遠方吧,遠方的路太過迢遙,他沒有膽量去辨識方向。那怎么辦呢?他只有蹲在地上,等星星出來,等月亮出來,等一個過客提著馬燈,將他從山溝里帶出來,走向曠野。

這個存在于我幻想中的孩子會是柳青嗎?我也不知道,寺溝村也不知道。它只知道,若干年前,一個被黃土地哺育大的孩子,從這個貧瘠的村中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幾孔窯洞,承載著往昔的光陰和記憶。

有誰知道離別的苦嗎?臺灣詩人痖弦當年告別故土后,深懷憂懼,在其詩作《紅玉米》中這樣寫道 :“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它掛在那兒的姿態/和它的顏色/我的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凡爾哈侖也不懂得”。但我相信柳青懂得,他將自己的懂得全都放進了小說里。

我又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柳青無疑是清醒的,他過早地開始了人生的選擇。而且,在選擇中成功地邁過了要緊處的那幾步。

他獲得了重生,因而他的路越走越寬闊。

不像有的人,無路可走。即使上帝給他們指了一條路,他們也沒選擇好,更沒有邁好要緊處的那幾步,致使路越走越窄。他們苦苦跋涉一輩子,到頭來仍在原地打轉。

人生的路看似有千萬條,但適合自己的路卻只有一條。

齊奧朗說:“難道上帝會原諒人走得離人道那么遠?”想著這位哲學家的話,我躲在寺溝村一間由窯洞改造的民宿里無法入眠。

窯洞外的夜空,清冷而高。我推門出去,抬頭望見北斗七星,那么明亮,那么耀眼。我好想去村子周遭走走,又擔心迷路,還擔心迷路而不知返。夜一陣比一陣涼,我只好返回窯洞,躺在床上冥想。

想什么呢?今夜,我不想柳青,只想柳青走過的路。要是想明白了,想透徹了,我準備天亮就出發。

去哪里呢?去曠野里。去曠野里干什么?托爾斯泰說:“按人民的方式生活?!?/p>

【作者簡介】

吳佳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在《芙蓉》《山花》《大家》《作家》《花城》《天涯》《散文》《美文》《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發表散文作品逾兩百萬字,入選各類年度文學選本數十種。著有散文集《小魂靈》《小街景》《小卜辭》《我的鄉村我的城》等十余部。曾獲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劉勰散文獎、重慶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