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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多寶魚
來源:《山花》2025年第3期 | 舒飛廉  2025年05月30日10:42

由剛剛鋪好的瀝青路轉入我們村的村巷,我發現兩旁站滿了人,寶偉家、寶瑜家、寶雙家、永朝家門口水杉樹桂花樹底的空地上,停滿了車,很多都是這兩年時興起來的綠牌電車。有孝感鄂K,也有武漢鄂A,還有上海、江蘇、廣東、湖南等地的牌照,比如蘇E,應是蘇州開來的。它們將我們村在各地工作或打工的男性中青年載回,長褲、皮帶、T恤、短袖襯衣,好像是剛剛由城里辦公室與工廠的流水線里走出來。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小孩被盛夏的陽光曬得黢黑,各人身上的衣裳已減到極限。下午三點鐘,天氣太熱,城里來人與村中留守的人,像清澈的漢水與渾黃的長江在漢口龍王廟匯合成一路,每一個人都在交頭接耳,每一個人都汗流浹背。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子們,也一改之前的懶散與游離,在人群里泥鰍似的鉆來拱去,激動不已。聾子婆婆率先認出了我的車,她老人家在左邊車窗外朝我打招呼,從前她的標準動作,是將兩只手箕張,舉在頭頂搖晃,這一回,她弓起上身,將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捏成拳,伸出食指,不停地回指她的腰腹。她穿著綿綢睡衣,嘴唇焦急地嚅動,頭發濃密雪白,梳得很光滑。

永申大叔已經在我家門前的香樟樹樹蔭里等我了。他六十多歲,去年還在深圳工地上當小工提灰桶,一天兩百,今年沒有出去,留在家里幫蓮蓉嬸嬸種菜種地,偶爾也陪她一起在村頭家度家門口跳廣場舞。他還沒有將頭發剪成全村老頭子統一的板寸頭,因此還顯得很年輕。我停好車,由駕駛室里挪出來,未及開門放行李,就被永申大叔沉著臉,拉著手往祠堂趕。祠堂在我們村的西邊,從前的曬谷場外面的田野上。經過家義家門前,兩個月前我回來小住寫稿的時候,他家門口的老桃樹上還有未摘完的紅桃子,梔子樹上白花如盞,濃香撲鼻。經過寶剛、寶華家門前,他們家的短腿黑狗已經趕到村巷里搖尾巴去了,門口棗樹上果實玉串一樣,擦碰著永申大叔與我的頭。

在高粱、稻田、棉花苗、菜地中間,稍稍西斜的陽光在我們祠堂的碧瓦上閃閃發光,照進我們的眼睛里,有一點刺目,我們能看到在祠堂北側的圍墻下,兩株正在盛開的紫薇樹旁,村里的人已經搭好了巨大的寶藍色長方形帳篷,帳篷里排出兩行各二十余張圓桌,每張圓桌旁都擺有八九只紅色塑料圓凳。帳篷里牽入了電線電燈,四周環立著的十余個立柜式冷氣扇,正在往帳篷中呼呼吹入冷氣,趕走蚊蠅。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臉熟大嫂在帳篷外洗菜洗碗,將魚肉備料擺放在入口左側的案板爐灶上。爐灶邊立著酒糟鼻的矮胖男人,他是隔壁匡埠村的廚師老匡,戴白色高帽子,領著他的“一條龍”來張羅辦席。一群男將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抽煙,最里面兩張桌子,一邊是幾位女將合作在用剪刀嗤嗤裁剪白麻布,一邊是家兵與家橋耳朵上夾著煙卷,慢吞吞往紙本上記賬寫字。家兵是村小學退休老師,家橋是大冶鐵礦退休工人,村中的紅白喜事,多半是由他們兩個聯手操辦的。長方形大帳篷的北邊,猛烈的陽光之下,還有一張圓形小帳篷,地面擺著一個金屬殼的銀白長匣子,寬七八十公分,長兩米多,左右兩條長板凳,左邊木頭木腦坐著三個年輕人,分別是寶志哥的大女兒云澤,二女兒夢澤,兒子家淇,右邊坐著一位頭發是稻草黃色的大嫂,她正在抹眼淚痛哭,我認出她是嫁到魏家塆的京娥姐。永申大叔問我:“寶群,你要不要看看你寶志哥?”

我寶志哥有兩個。一個留在金屬匣子前端小木桌上的照片框里,照片框前面擺著一只青花瓷碗,小半碗芝麻油,浸著棉芯,綻放出來小小的火苗,在陽光里飄忽發白。油燈后面,寶志哥在放大的黑白照片上憨憨地笑,三十多歲的樣子,短發,眉毛濃黑,牙齒很白,很整齊,這幅神氣的圖像可能是鎮上打印社由身份證上掃描修復的。這幾年,我開車由武漢回村,由寶成路拐到村西的鄉道,有時候會遇到他。在蠟燭般的小松樹林中,他開著他蠻有朋克氣質的拖拉機,戴著草帽,騎高頭大馬般坐在駕駛室。在窄窄的鄉道上會車有一點困難,我多半是遙遙跟在他的拖拉機后面,他由后視鏡里看到,會往邊上靠靠,盡可能地讓道給我,會車經過他駕駛室時,他又故意裝作沒認出我,會板著臉,將他平日的笑容收住,也看不到他的牙齒。有時候他還會開他的宰田機、收割機與插秧機。我們村三百多畝地,家里沒人照看的,就轉租給他,家里還有老頭老太太守著的,農忙時也會出錢請他開機器上工。另一個寶志哥的身體就平躺在金屬匣子里,五十五歲,應該已經摘掉了草帽,換下了沾濺河泥的短褲與浸染熱汗的T恤,穿戴著由鎮上壽衣店里買來的全套壽衣,又整齊,又體面,闔眼歇著。永申大叔將手搭在金屬匣子的蓋沿上對我說:“這是租的電棺材,里面有冰,涼快?!蔽覔u搖頭,將永申大叔準備掀開蓋子的手按住了。

我想在鋪有麻袋片的水泥地上磕磕頭,兩只膝蓋著地,雙手據在身體兩旁,前額往地面探,慢慢地伏拜八次,然后立起身,抱拳頭,作八個揖。永申大叔不同意,在我耳邊低聲提醒:“你與寶志是平輩,你磕頭,他受不住?!蔽覀兪婕覊G,大伙都姓舒,由數位高祖父們繁衍下來,我們的字派眼下輪值的是“禮發文章,永寶家邦”,“章”字派只余下聾子婆婆,其余都去了蔡家河的祖墳地,“永”字派也只剩永申大叔他們七八個老婆老爹,“寶”字派里面,寶志哥是叔伯弟兄伙中的老大,云娥姐是堂姐妹伙中的老大,先是云娥姐在上海出租房里的浴室中煤氣中毒死了,現在又是寶志哥在河港里抽水被電打死了,他們兩個領路,將牛頭馬面也帶到我們三十多個“寶”兄弟“寶”姐妹面前。姐妹們的名字里,“寶”字是隱藏的,她們大多名叫某某娥,云娥、京娥、彩娥、春娥、秋娥、艷娥、玉娥、青娥、小娥、幺娥。嫦娥?并沒有。不磕就不磕吧,我作了一個揖,俯身想往小木桌下的鐵鍋里燒幾張黃表紙,卻發現鍋中一疊黃表紙并沒有點燃,大伙是都在擔心熊熊燃燒的紙錢會將周圍的空氣變得更熱,令寶志哥身下的冰塊融化嗎?寶兵與寶雷走過來,發煙給我抽,領著我走向大棚中的男將們中間,我心里為與寶志哥作別,沒磕頭沒燒紙而感到遺憾,他可能正在白日油燈的照引下,戰戰兢兢過奈何橋。

我們繼續抽煙,發煙的人是寶雙,煙是軟珍品黃鶴樓,六十五元一包,算貴的,之前與我在村巷里碰面,他們發給我的是二十元一包的“藍樓”或二十二元一包的“紅樓”。二十多個男人一起抽煙,棚中自然是煙霧繚繞,好像是聚會在玉皇大帝的南天門,這種景象,現在在城市里已經很難看到了。我們輪流起身,去家橋與家兵的桌子邊,分別上賬五百元錢,有的是掏現金,有的是拿手機掃家兵的微信或者支付寶。寶雷是由上?;貋淼?,他之前開卡車往建筑工地上運沙子,現在說是在城郊一家垃圾回收公司做辦公室主任,看他不停地笑著接電話,又客氣又啰嗦的神氣,即知當主任一說不虛。寶兵還留在我們鎮,如果說寶志哥是種稻大戶的話,寶兵則是種菜大戶,他立大棚種小香蔥與紅薯尖,已經有好幾百畝了。他在“抖音”上的ID是“光頭兵哥”,標識的身份,是孝感市蔬菜協會的會員,附近跳廣場舞的大嬸們都很喜歡他,她們晚上在村頭跳廣場舞,白天則以八十元一天的待遇,坐在小板凳上,在寶兵的蔬菜大棚里扯小香蔥或掐紅薯尖。寶剛在孝感做木匠,手藝很不錯,我老家二樓的木床就是他做的,無聲無息,結實得很,可惜現在木匠們一把射釘槍走天下,從前向老木匠學的手藝不太用得著了。寶剛過細,他干活,務求完美,常常是天黑后被東家們由客廳里“趕”走的,所以他很能賺錢,在市里鳳凰天仙城買了兩套房子。寶朝昨天坐了一晚上的動車,由哈爾濱趕回來,他是建筑工地上的粉刷匠,刮大白、二白、三白,刮得那墻面平滑到據說蒼蠅想搓臉都剎不住腳。他和我握手,手掌已經被石灰咬得像鐵板似的了。寶華則是由深圳連夜開車回來,他在一家螺絲廠里上班,還有一點股份,這個螺絲是用在華為手機上的,據說細得像蛛絲,肉眼幾乎看不見,我估計他們的流水線上,得立不少超級放大鏡才行。寶華過廣東韶關時,順便也將寶雙帶回來了。寶雙在韶關城區開了一家房屋中介店,做老板,之前他混得不好,飯都沒得吃的,據說曾到南華寺里,在香案上偷人家供菩薩的蘋果吃,估計是菩薩可憐他,或者是菩薩為了獨自享用自己的蘋果,保佑他發了財,現在他過年一回村,就去春紅的衛生所里,對春紅講,“我媽愛來打營養針,讓她打,記賬,管夠,我結賬?!贝杭t是黨員,我們村的村主任。她見到我,不叫我寶群哥,而是喊“作家哥哥”。她是寶安的媳婦,寶安在鎮上初中教語文,今天有課,明天正午會回來吃寶志哥出殯的“泡飯”。寶雙發了財,又挨過餓,因此特別好吃,喝啤酒、擼串、吃海鮮,現在是痛風很厲害,骨頭縫里長刺,像種平菇,菇床長菌絲,很痛苦,所以我們這些“寶”兄弟們——寶雷、寶兵、寶剛年長于我,是兄;寶華、寶雙、寶朝年紀比我小一點,是弟——我們抽著煙討論了很久養生的問題,覺得反痛風,應少吃海鮮、豆腐、杮子、千張、豬肝、豬肘子,特別要注意少喝啤酒。

下午四點鐘,太陽移到肖家壩塆的村樹上,光芒中已經有了一些緋紅,寶雷與寶兵提議我們一起去看看寶志哥出事的地方,他是在鄭家石橋的港邊被電打倒的。我們都點頭同意,各人回家戴草帽,在祠堂旁擺著垃圾箱的路口重新集合,拿好手機,順西邊的水泥路,迎著太陽往我們的稻田走去。村周邊的田是老頭老太太們的地盤,他們將剩余的一點力氣,花在種菜、種瓜果、種棉花、種玉米這些活路上,一小塊一小塊,郵票似的,面積都不大。田間狗尾草、稗子、蒿萊不少,不能與從前他們的精耕細作相比了,年輕的時候,田里長一叢馬齒莧,就好像他們眼里有一根刺,不拔掉,吃得下晚飯?我還看到了有一塊高粱,齊刷刷的兩三分地,躥到兩米多高,正在揚花出穗,之前我們村哪里種過這么多高粱?隨手栽幾棵,要么是為了給貪嘴的小孩嚼它的甜水稈,要么是搓一撮箕高粱米喂雞,要么是用它們的長穗來編織笤帚掃地。寶雙說現在城里人都愛喝粥,雜糧貴,種高粱劃得來。寶兵說不是,這塊高粱是永福爹種的,他愛喝酒,覺得鎮上酒坊里打的谷酒摻水多,不如自己動手吊酒喝??磥砦覀兇宓奶諟Y明,并不是我這個常常回村閉門寫稿的“作家哥哥”,而是另有高人。

這條大路從前是土路,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雨天的時候,會形成一汪汪水凼。我們從這里往東走,過青石橋,上村小學,村小學邊是我們村的麥地,現在被寶兵承包種紅薯,掐紅薯尖賣給武漢人。從前武漢人愛吃苦瓜,紅菜薹,我們種;當下口味改到紅薯尖,我們也種。我們現在往西走,可以走到鄉里的初中,再向前,就是鄭家石橋塆,再向前,就是澴水堤,堤下有渡口,現在已經修成了可以通車的勝利橋。有一條由我們鎮出發的公路,經前面的保豐村、五愛村、革新村、匡埠村自北而南,與我們的村道相交會,交會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磚窯積成的大水坑,很像蕭紅《呼蘭河傳》開始一節提到的泥水坑。從前我們將病死的雞鴨豬狗都扔在這里,水坑蠅集蚊生,奇臭無比,我們上學時,如果不繞著田間的小道走,就要遠遠地捂著鼻子,憋一口長氣跑過去,每天四次。我常與老婆開玩笑,說我此生肺活量這么大,一定與這個水坑有關。這個水坑現在已經被填平了,上面種了一叢毛竹,它們因為得到了從前那些雞鴨豬狗的滋養,長得非常茂盛。由這叢竹子往西、往北,兩三百畝地,就是我們舒家塆的稻田,五月插早秧,八月插晚秧,收夏谷、收秋谷,自明初迄今,養活我們凡五百年。各家各戶,育秧、辦田、插秧、薅草、打水、打藥、割谷、打谷、堆垛、曬場,每一件事都圍繞著這些田地,它是我們生活的核心,就像棋盤是棋手們的核心,講臺是老師們的核心,球場是球員們的核心。這些年我們出門讀書的讀書,進廠的進廠,將這些祖輩傳下來的稻田托付給寶志哥打理,他打理得不錯。剛才棚子里一位老太太,豆蓉嬸,一邊抽煙,一邊抹眼淚:“寶志這伢打小就乖,得到一顆糖都要咬一半回家分給京娥。別人給我宰的田,總是四面高,中間低,他開著車子來,將田宰得像鏡子一樣平,那是他肯花工夫,舍得柴油。別人來割谷,開車子像金神廟的道士金元畫符;他來割,跟永安哥剃頭,用推子推頭發一樣過細。他開收割機過路,壓了寶堂家的麥子,寶堂的屋里人在他門口跳腳拍屁股罵了一早上,他跟東芳兩個,都不還口。他還總是發好煙給我吃?!倍谷貗鹗菍氹p的媽,守寡有三十多年了,她說的金元與永安,也都死了。

我們的稻田在明亮的陽光里平頭整臉、阡陌交錯,森森然,儼儼然,煥煥然,早季稻亭亭玉立,青枝綠葉,挨挨擠擠的稻穗,正微垂著頭,綻花吐芯,揚粉灌漿;這是它們結成糧食的關鍵時刻,每一陣清風、每一寸陽光、每一滴水珠、每一道閃電,都會影響到收成。稻田里的秧水,水溝中的渠水,還在淤泥中養育著蚊子的幼蟲,它們將自己提供給稻田之中忙忙碌碌布網的小蜘蛛和稻田上空密密麻麻飛舞的黃蜻蜓,而蜘蛛、蜻蜓加上被我們的腳步驚動的綠褐色的蚱蜢,又是天空里鳥兒們的美食。鳥兒眼見得有三種:一是紫燕,它們四月回來,即由田埂上銜泥做巢,在稻秧間叼食昆蟲,養育乳燕。它們累了,會像我們歇息一樣,無聲無息,一排排站在農田上空交叉縱橫的電線上。一是灰喜鵲與黑白喜鵲,它們三五成群,哇哇呀呀,大搖大擺地在田埂上巡游剝啄,好像它們才是這一塊田地的主人。一是白鷺,長得仙氣飄飄,一派國風,好像是由畫里飛出來的,從稻田之上掠過,往澴水中的粘絲潭濕地飛去。老實講,沒有了捕鳥的人,從前神出鬼沒持著彈弓的男孩數量也在減少,幾乎每一顆鳥蛋都有可能孵化成鳥兒,現在鄉下鳥類的種類與數目,都要遠遠超過從前。

寶華卻抱怨稻田里與稻田下的溝渠里,現在摸不到魚蝦了。他不僅愛工廠里看不見的螺絲釘,可能也在懷念從前我們做伢時,夏天雷雨后,隨便就可以由溝渠里用抄網撈取的小魚小蝦。魚里面,有小鯽魚、小鰷魚、麥穗魚,以及我們不太愛吃的斗魚。還有一種扁頭扁腦,肚子里擠滿內臟、鱗片上有虹彩的細魚,我們將它叫作“屎夾片”,實際上它的學名是“鳑鲏”。有一次,我被一伙喜歡寫詩的人帶進一個彎彎繞繞的私人會所里,煎“鳑鲏”做下酒菜喝五糧液,他們都驚為天物。蝦是青蝦,蝦尾一粒肉,清甜彈牙。我們又叫它“馬蝦”,在小龍蝦沒來之前,它們慢悠悠游弋在溝渠、洗菜埠頭、橋墩邊沿。其他還有泥鰍、刀鰍、鱔魚,還有水蛇、青蛙、螞蟥。這些微小龍宮中的蝦兵蟹將,現在的確是不太容易找到了。

沿著稻田中間的田埂走七八百米,我們來到了新港前。這一條人工挖掘的小河自北向南,流到農一村的汪寺泵站,泵站有六道水泥閘門,也被稱之為六門閘,通向澴水,平日水深一米上下,寬三四米,水面上長著水莽與水葫蘆。當下水葫蘆正在開花,淡紫色,有一點像睡蓮,它另外的名字,叫鳳眼蓮、鳳眼藍,都好聽。港兩岸是野生的烏桕樹、桑樹、構樹、野薔薇、益母草、艾蒿、蒼耳,附近村莊的牛愛來吃草,牛與人踏出來兩條土路,從前我們讀初中時,也愛來閑逛,沿著或露珠點點或白霜離離的草路背課文。我們搖頭晃腦背課文的時候,這條河就已經被稱之為新港了,可見它是由我們的父輩,在大修水利的年代,由從前某條舊港上挖掘出來的,現在它南頭的初中校園已經撤掉了,附近某位村民在院墻里面種景觀樹、種盆景。學生們不來讀書,牛還來吃草,但這些牛已經不是從前的黃牛水牛耕田家了,而是村民買回來養殖的肉牛,有渾身純白的,有身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像壞天氣天邊的云,還有臉上黑白黃紅交錯的,又好像掛著臉譜。大概養殖三兩年,它們就會被送去屠宰廠,被流水線上的機器庖丁分解成一塊塊牛排,擺放在超市的冰凍柜臺里。牛肉貴,養牛也很能賺錢,附近養牛的專業戶,是鄭家石橋塆的凡凡。他穿一身迷彩服,戴草帽,手里拿著一條放牛的鞭子,站在新港的石橋邊等我們。昨天上午,就是他將已經失去呼吸的寶志哥,由水里抱牛犢一樣抱上岸的。

是昨天早上八點多鐘,田埂上的露水剛剛晞干,寶志哥打赤腳,提著水泵來抽水。他沿著我們剛剛走過的小路,來到離石橋不遠的土埠,埠上立有杉木篙子電線桿,桿上有電表與插座。他分開草叢,沿著土坡往下走,想按慣例將電泵頭放置在水面下的緩坡上,然后回頭將電泵插頭插進電線桿的插座,合上電閘,這樣港水就可以順著水杯粗細的膠水管抽到他轉租的稻田里了。在寶志哥抽水之前,鄭家石橋塆的鄭繼華也在使用電泵抽水,他沒有覺察到水泵漏電,他在電線桿上的插座也沒有裝空開。寶志哥拿著電泵頭,赤腳踏入了充滿電荷的港水。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東芳姐在家里做好早飯,不見寶志哥回家吃飯,打手機也不通,騎著摩托車過來找,看見他蹲在港水里,雙手撐著坡地,垂著頭,草帽漂浮在水面上。她扔掉摩托車把,沖下土坡去拉寶志哥的手,結果被電流彈開了。她回頭去電線桿上拔下鄭繼華家的插頭,重新下到水邊,發現寶志哥腰上一片紺紫,閉著眼睛,雙手冰涼,已經沒了呼吸。她又急又怕,坐在岸坡上,雙手揪著草棵,嚎啕大哭。凡凡就是聽到東芳姐的嚎哭,趕過來幫忙的。他放下鞭子,將寶志哥抱到電線桿下的田埂上,用手機撥了120,又撥了110。我忽然想起進村時聾子婆婆的手勢,她不停地將手指向腰腹,原來是在向我描述寶志哥是如何被電打死的。我也有過觸電的經歷,那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電荷的螺旋,仿佛神在另一個維度里顯現的漩渦,不由分說地卷入我的身體與靈識。我運氣好一點,猛一甩手,擺脫掉了這頭奪舍的猛虎,而寶志哥是踏入陡坡下的電水中,沒有辦法由向下、向后、向著黑暗的,玄之又玄的漩渦里擺脫出來。因為是暴亡在野外,而不是安放堂屋中,躺在左首邊的草席上去世,所以他要在祠堂邊的棚子里辦喪事,而不能停靈在自己家里。

電是由孝感輸送到我們鎮,再由鎮上來到我們村。沿著電線的來路,我們走過港上的小石橋,走進鄭家石橋塆。這里的變壓器安裝在村子中央的水泥電線桿上,離地面兩米多高,全新的,柜門虛扣,并沒有上鎖。旁邊村巷里有一間小賣部,四個中年男人圍著木桌打麻將,另外有三四個人站著看,我來向他們借板凳,他們聽說我們是昨天出事的寶志的堂兄堂弟,都連忙站了起來,看樣子昨天他們都圍觀過嗚哇嗚哇開來的120與110。有一位大哥搬著板凳隨我來到變壓器下,一邊向我們激動地說這個變壓器有問題,根本就不會跳閘,過年時他家里的電線,燒壞了十幾米,變壓器也沒有反應。寶朝爬上凳子,我與寶雙在兩邊扶著他,寶雷他們掏出手機,在我們身后錄視頻。打開變壓器后面的柜門,寶朝認出來兩個漏電保護裝置,每一個上面都有紅色的按鈕,他用拇指去按兩個按鈕,都沒有跳開,看樣子按鈕被片區的電網管理員設定成了鎖死狀態。寶朝指變壓器柜左下角的一堆稻草給我們看,稻草中有棉絮與羽毛,說明曾經有麻雀在這里搭窩,小麻雀長成后,它們一家又飛到別的地方去了。寶兵黑著臉分析說,這些麻雀與喜鵲,在變壓器柜與電線桿上搭窩,鉆來鉆去,常常讓變壓器跳閘,一跳閘,電網管理員就要由鎮上的供電所騎摩托車過來巡查,他大概就是為此鎖死漏電保護器的。凡凡說:“要是寶志哥下水時穿著膠鞋,要是繼華哥曉得他的水泵漏電,要是繼華哥的插座上裝了空開,要是我們塆變壓的漏電保護器不被鎖死,寶志哥今天就會和平時一樣,站在小賣部里看他們打麻將。他不愛打,但是喜歡看?!狈卜惨贿呎f,一邊用拿著牛鞭子右手的手背抹眼淚,他與寶志哥很熟,他一個人在港邊放牛,寶志哥來打理稻田,兩個人坐在田埂上抽煙,話不多,男人之間,哪來那么多話。

離開鄭家石橋塆,我提議去河對岸陡崗鎮的橋南餐館請兄弟們吃個飯,他們都表示同意。我們一行人沿著新港邊的小路走到汪寺泵站,由六門閘走上澴水堤,由勝利橋經過澴水,正好是日暮時分,太陽由云夢縣方向沉入江漢平原,平原上晚霞如火,澴水中的粘絲潭濕地上,形形色色的肉牛立在河洲上甩牛尾,由各處村莊的稻田里飛回來的白鷺,成千上萬只,在牛群旁悠閑地散步,夕光中河堤環曲如蛇,瑤草翠樹,漾漾碧波,非常美。凡凡送我們到橋頭上,他著急去看兩頭剛出生睜眼的小牛犢,不愿與我們聚餐,告別時,他用寶兵的華為手機給我們七個在橋頭照相。我們倚著勝利橋的欄桿,一字排開,舉著剪刀手,我心里想,要是寶力、寶利、寶云、寶勝、寶偉、寶安、寶國、寶通、寶林他們也回來,就好了,要是寶志哥能由冰塊中爬起來,加入我們,就更好了,我們一定將C位留給他,而不是讓“光頭兵哥”一臉傻氣地站在靠前正中間。

我常在橋南餐館與來探看我的朋友們碰面,但請村里人吃飯還是第一回,與堂兄弟們喝酒,也是第一回。寶雷七三年生人,寶兵是七四年三月份的,寶剛是七月的,我是十一月的,坐在里面,往下依次是寶華、寶雙與寶朝。我點的菜是炸氣蛤蟆、燒鱔魚、小魚小蝦、燒肥腸、瓠子煎五花肉、炕茄子、煮豆腐底子、羊肉粒胡蘿卜羹、糊湯馬齒莧,這些菜,小時候媽媽們常做給我們吃。酒是兩瓶紫蕎,煙是寶雙帶來的黃鶴樓。二樓臨近女兒港橋的房間,窗外可以看到剛剛升起的月亮與長庚星,空調也好,呼呼吹,很涼快。我們用三錢的小酒杯喝酒,一邊回憶幼年時村里的事情——我們有一些共同的回憶,在曾經環繞村子的杉樹林里撿柴,用手電筒照麻雀照青蛙,一起去池塘對面的隊部里看肖醫生打針;也會趁會計不在,讓手小的家伙伸手到榨油作坊辦公桌上鎖的抽屜中,摸出硬幣,然后一起結伴過金神廟;在京廣鐵道線的鐵軌上放置大鐵釘,讓往來的蒸汽火車的輪子將鐵釘碾壓成薄刀片;與北邊匡埠村的小孩們打架,與南邊魏家塆的小孩們打架,與東邊肖家塆的小孩們打架,與西邊何砦的小孩們打架。有一段時間,我們還跟著大人們到處去抓蛇賣蛇膽,將各處的水蛇、菜花蛇、蝮蛇都抓得干干凈凈。村里的人,寶剛的父親永懷大伯,能挑一整擔紅蘿卜上漢口;寶雷的爺爺章華老爹,可以吃一盆甜肉;寶朝的姥姥,活過了九十歲,覺得自己壓住了后人的壽,想死,跳塘,發現水只有齊腰深,上吊,繩子斷了,將筷子往喉嚨里插,又怕痛;光棍永銀大叔,愛說粗鄙的話給我們聽,他坐在熱乎乎的糖坊的灶屋里,指著一根光滑的木頭說,那就是他媳婦。我發現他們的記憶力都比我好,我三四歲之前的事,多半都不記得了,但寶雷、寶剛、寶兵記得很清楚。寶雷說在我們改屋之前,村子是圓形的,中間有一片空地,我們常在那里玩。有一個五保戶老爹,姓范,叫范木生,他是我們村唯一的外姓人——這樣說其實也不對,我們這個村本來姓范,我們姓舒的是后來的,可是姓舒的因為住在東邊靠池塘,祖墳埋在蔡家河的高地上,風水好,所以發人,而姓范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一個范木生,他是我們所有姓舒的人的“老舅爹”。寶兵說:“對對對,這個范木生老舅爹最喜歡你跟寶紅兩個,說你們長得俊俏,又聰明,像雙胞胎,他拄拐棍坐在楓楊樹下,常將你與寶紅兩個摟在懷里,喂你們吃蠶豆、飴糖,一顆都不給我們吃。他要你爸爸永波叔與寶紅爸爸永明叔將你們兩個過繼給姓范的,給他們守祠堂。后來他死了,他們姓范的祠堂也拆去蓋了牛棚。”我說我一點都不記得了。真的,我的記憶往上回溯,好像由小學五年級再往前,就只剩下一點點島嶼,因為我寫作的關系,這些島嶼,還被我弄得不知道哪座是真,哪座是假,哪座是我的,哪座是別人的。“有一陣我在韶關的網吧里,由網上看到你用‘木劍客’做筆名,還以為你是記得木生老舅爹,專門起這個名字懷念他呢?!睂氹p坐在靠門口的座位上說——他酒已喝得不少,臉通紅如紅富士蘋果。

這是發現更多的島嶼,并標明出真假的機會。對,寶紅,誰是寶紅,他回來了嗎?寶雷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忘了木生老舅爹,寶紅也不記得了嗎?他跟你同年的,你們兩個玩得最好,他推鐵環,你就跟著推鐵環,他玩鯉魚打挺,你就跟著學鯉魚打挺,他放牛,你就跟著放牛,只要找到你們中間的一個,另一個就一定在旁邊。那年暑假我們摸魚回來,你們兩個一身泥,在巷子里,用聾子婆婆由井里打出來的井水沖涼,你沒事,寶紅當天晚上發高燒,死在了隊部的衛生所里。永明叔將他抱回來,換了一身新衣服,用棉被裹著,埋在南頭小泥潭邊上。”我好像記起了寶紅,烏溜溜的眼睛,溫熱的小手,一肚子壞主意,拉著我在朝西的村道上飛奔,原來在我們這群寶兄弟們中間,他才是見到牛頭馬面的第一人。“木生老舅爹說,你們這些伢們去河港里摸魚,腳踩到泥巴,臉孔浸在水里,龍王就派龜丞相來看,有沒有長得靈醒的童男子,看中了就接到龍宮里去給龍王搖孔雀毛扇子,寶紅就是這么著,被龍王他們看中的。”寶雷的酒量不錯,他聲音洪亮,講起這些事,舌頭還是非常的利索。

我還想起了摸魚,一到暑假,我們十八個人就由寶志哥領著,吃了早飯出門,由梅家橋開始,沿著新港,曲曲折折地鳧水,穿著三角褲,腰上系著網兜,臉孔朝下,鼻孔露出水面,手腳并用,將水底下的溝溝坎坎,泥洞石縫,橋孔磚隙,水草根結,來來回回摸個遍,不怕熱,不怕曬。港水溫溫的,水下的淤泥卻是涼涼的。太陽升到頭頂,到中午,肚子餓了,我們也不回家吃飯,在旁邊誰家的地里,找黃瓜、番茄、菜瓜、玉米、紅薯吃吃,吃完繼續向前探。終點就是六門閘,六七里的水路,大概是下午四點多鐘,我們才水獺一般,濕淋淋地爬上岸,解下裝著魚的網兜,渾身紅黑,油光水滑,背著紅通通的斜陽回村,到村口,寶志哥再點一次數,十八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就會解散放我們回家。大伙網兜里的魚當然是有大有小,有多有少,魚的種類也各各不同。寶志哥從來都是摸得最多,摸的魚最大的,甚至可以摸到好像在身上披掛了刀劍的鱖魚,他是我們的帶頭大哥,也是我們的摸魚師父。他跟我們講,蹲在水里,要將自己想象成魏家塆的樹堂瞎子,眼睛看不見,但身體看得見。有一些魚在朝我們的懷里撲過來,喜頭魚、鯉魚、小青魚、鳊魚,像樹葉一樣飄,我們用手去攏抹抓握;有一些魚,扎在泥巴里,鲇魚、團魚、烏龜、黑魚,我們就用腳去踢探踩扎,將它們的頭摁到泥巴里;有一些魚,愛藏在石頭縫與泥洞里,比如黃顙、鱖魚,這個時候就要有特別的耐心,輕輕地去撫摸拿捏。我們將自己想象成魚鷹、翠鳥,想象成一條大魚,就可以摸到魚。就像黃藥師在桃花島上教徒弟,他將我們都教成了摸魚家,新港河道的每一道折皺都刻寫在我們的腦海里。每一種魚的黏液、腥氣、眼光、靈暈、性情,以及游動的軌跡與沖勁,都各各不同,這些折皺與氣息,就是德里達講的幽靈般的蹤跡。這一幽靈在我們的話語里,是以“龍宮”這個形象綜合出來的,溝渠是小龍宮,新港就是大龍宮,澴水是更大的龍宮,漢水、長江里有超級的龍宮,至于大海,它已超出了彼時的我們身體的經驗。龍宮的氣味與折皺,共同刻寫在我們的身體里,在我們重新談論寶志哥與寶紅的時候,它被喚醒了,作為底層的經驗,之前它被壓抑在城市的、文字的、視頻的新鮮經驗之下,畢竟我們現在熟悉手機,就像當年我們熟悉新港里的喜頭魚。

寶華說寶志哥蹲在港里電死的姿勢,就像當年他帶我們摸魚的樣子。按木生老舅爹的解釋,當年龍王派龜丞相將寶紅由我們中間挑走,是要他去搖孔雀翎扇子。寶志哥呢?這一回,龍王派雷公電母卷土重來收走寶志哥,是因為寶志哥精通各種機器,他們龍宮里,缺一個鋼鐵俠朋克嗎?東芳姐來拉他,差一點也被帶走,一定是寶志哥英靈不遠,猛回頭,將東芳姐推回了草坡,讓她回到云澤、夢澤、家淇他們三個兒女中間,他們長到人長樹大,還沒有結婚。

我們兄弟們繼續喝酒,不再聊這些虛頭巴腦的話頭了,而是回到了現實:我們回家來為寶志哥料理后事,要如何為東芳姐與他們的三個兒女爭取賠償與撫恤金。我們的意見并不相同,寶雷、寶兵、寶剛,他們幾個七十年代前面幾年生人,主張找政府,要政府去與供電所調解,給說法,給賠償,畢竟“變壓器里的鳥窩”說不過去。寶兵說:“他們要是不管,我們就‘抖音’見,大不了,我這個蔬菜協會會員不要了?!睂毨滓舱f他有一個老表在鎮上當領導,還有一個連襟,是在區里的中學做校長,他可以打電話找渠道。寶剛說他在孝感裝修,也掃了很多領導的微信,他可以求求他們出面說說。我與寶雙、寶華、寶朝他們的意見是,還是要請一個律師,委托他打官司,將鄭繼華、鄭繼華水泵的生產商與經銷商,以及鎮供電所這些可能的責任方一起,告到法院,由法院來判決責任。我有一個老同事,名叫袁平凡,他辭職下海后,成了一名不錯的律師,還喜歡寫詩,前幾天我還在這個地方請他吃過燒鱔魚與炸氣蛤蟆。吃完飯我們沿著窗外的女兒港散步,由女兒橋走到里仁村,光著上身,走得一身汗,他抱怨女人們不聽話,不可靠,我就講伍子胥的故事給他聽,對,這個女兒港,按本地民間故事里的說法,就是伍子胥云夢澤里劃船逃走的那條河,下船時他多看了船家女兒一眼,那姑娘為表明自己的可靠,跳到港水里自殺了,當然,后來伍子胥也被別人殺了,將頭顱扔進了河里。江河不僅給我們水,給我們魚,還要我們的命去獻祭祝福。我給袁平凡發微信,他說當然要去法院,他打完這圈牌,馬上就開車來,還要吃燒鱔魚與炸氣蛤蟆。

寶雷嗓門大,寶兵又像一個紅臉赤耳的土匪,我們爭不贏,但有一條我們都同意,就是寶志哥可以緩幾天火化,調解也好,打官司取證也好,都會給對方一點壓力,冰棺已經租好了,多用幾天,也花不了多少錢。正好家淇打電話進來,問我們為什么沒有坐在席中,寶雷打開手機的免提,讓家淇也請東芳姐在那邊聽我們的討論。東芳姐嗓子已經完全沙啞了,她說:“你們做弟兄的舍不得這個哥哥,我都曉得,但人死了,調解、打官司,贏了,人也活不過來,你們說讓哥哥在冰塊里再多躺幾天,我不能同意,我想到他冰在里面,不能動,冷到骨頭,多一分鐘,我都心如刀絞,你們弟兄伙要讓他好好上路?!?/p>

我回微信,請袁平凡繼續打牌,再等等看。喝完酒,我們由女兒港上澴水堤,過勝利橋,沿新港回村。我們在剛才拍照的地方停下來,抽了一支煙。澴水像一面鏡子,在黑夜里發出幽光,牛群與白鷺就藏在這面鏡子中。天上的上弦月,像一艘光纖船航行在銀河里,銀河中的繁星歷歷可見,牛郎星織女星,隔河相望,七夕節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剛才在橋南餐館喝酒,我們在回憶過去,而寶志哥大概是到了喝孟婆湯的一節,他會將我們全部忘記,包括他猛然彈開的東芳姐,他溫和地走入了黃泉與良夜。伍子胥死后做潮神,并不配。

我們進村的時候,寶志哥家門前燈火通明,金神廟道士金元的徒弟小元,已經張羅開了道場,他們幾個人坐在四方桌邊,敲鑼的敲鑼,擊鼓的擊鼓,打鈸的打鈸,正在唱那首名叫《風花雪月》的喪歌:“風啊風啊,天上降下一陣風,風來之時微微起,風去之時影無蹤,風來風去風還在,可憐人死不回來?;ò』ò。厣仙鹨黄ǎ旁戮栈壹矣?,人比花來花比他,花開花謝根還在,可憐人死不回來。雪啊雪啊,天上降下一片雪,落在地上遍山白,太陽一出影無蹤,雪化之時歸大海,可憐人死不回來。月啊月啊,天上升起一輪月,初三初四霧迷離,十四十五月團圓,只在十四十五六,十七十八月半邊,月缺自有團圓時,可憐人死不團圓?!蔽颐鞒鲨€匙,開門,由車上取行李,一邊側耳聽,淚流了一臉。

感謝海爾空調不眠不休,讓我在盛夏的晚上得以睡著。我在毯子一般席卷的雞鳴聲里醒來,跟在雞鳴之后的,是我們村密集的鞭炮聲與間隔十余秒的煙花的爆響,分別施放在祠堂與寶志家的大門前。天已放亮,朝暉映在窗玻璃上,又會是晴朗炎熱的一天,按當下的規矩,亡人清早即由租來的靈車轉運到朋興店那邊的殯儀館排隊火化,出發前,村里人辭之以熱烈的鞭炮與煙花,煙花在白天爆發,特別有一種蒼涼的意味。我聽到女人們的嚎哭聲,云澤、夢澤、京娥,還有寶志哥的后娘秀英嬸,但沒有聽到東芳姐的哭聲,京娥姐與秀英嬸是呼天搶地的哀嚎,云澤、夢澤不太會,不停地嚷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在女人的哭聲里,寶雷、寶剛他們指揮大伙將寶志哥移上靈車,將花圈挽聯等移上皮卡,嗩吶、鑼鼓樂隊坐在他們自己開來的敞篷卡車上,送別的親戚朋友則按家兵與家橋的分派,坐上由各地開回來的電車、燃油車。大伙在鞭炮的硝氣與青煙中出發,向東過青石橋,小學校,梅家塆,匡埠村,過了澴溪,就是大別山腳下的丘陵地,肖鄒線,一個長坂接著一個長坂。他們一行人,抱遺像的抱遺像,哭的哭,奏樂的奏樂,放鞭炮的放鞭炮。永申大叔被指派的活,是坐在一輛黑色帕薩特的車窗下,每過幾分鐘,就摁下車窗,往路邊扔幾張黃表紙,黃裱紙上有昨天永福爹專門用錢鑿子鑿出來的銅錢印,密密麻麻,如假包換,是向陰間付的買路錢?過路費?我覺得它們特別像腳印,寶志哥與我們,都曾經將腳印留在此地,人死了,應將腳印一并收回,就像清潔工阿姨掃走梧桐樹深秋的落葉。

昨天我們由家兵做管理員的微信群里收到的任務,是寶雷、寶兵他們送寶志哥去殯儀館火化告別,我帶著寶雙、寶朝他們去鎮政府。這個安排不錯,可以發揮 “作家哥哥”的長處,要是寶雷領軍去政府,他這個“轟天雷”帶著四處飛濺的口沫,會給領導留下深刻印象的。我特別不愿意去殯儀館,這么多年,能不去,就不去,九峰山公墓也是。我二十一歲時,大學畢業,進一個編輯部工作,上班的第一年,由編輯部里退休的老宋得胰腺癌去世了,我與一起分配來的袁平凡,兩個人一道,被主編派到中南醫院,將老宋由太平間里抬出來,抬到靈車上放好,然后一起去武昌殯儀館。老宋躺在太平間里一排帶大抽屜的柜子中,柜子有一點像特別大號的信箱柜。我們倆拉開抽屜,老宋穿著灰色的中山裝,眉毛上掛著白霜,身體瘦削,堅硬冰涼,我抬著他的手臂,袁平凡抬著他的腿,與護工們一起,將他送上車。一路上我都在想著薩特的小說《安托萬·羅岡丹的日記》、加繆的《局外人》,好幾天我都喉嚨發哽,吃不下飯,還用肥皂洗過很多次手。之前我去老宋家送過樣刊,與他聊《紅樓夢》,他是一個特別和氣的老頭子,他可能想不到,他留下的身體將繼承他辦公桌的我嚇壞了,直到如今,我想到死神,就是冰冷的、僵硬的、眉毛掛著白霜的老爹,像老宋的模樣。那天晚上我和袁平凡在女兒港水泥橋上聊天,我說起老宋,他已經忘記了。他聊了很長時間他的父親,一位鎮中學的語文老師,愛讀毛姆、拜倫、雪萊。正是他父親給他取名“平凡”,“活到今天,我才知道做人做到‘平凡’兩個字,太難了。”我們重新回到人群里,與過去和解,與死亡和解,談何容易。

小個子寶雙精神抖擻地開他的比亞迪,載著寶朝、我,還有村主任晏春紅,一起來到我們鎮,經過鎮中學門口,又接上了春紅的老公寶安,我們五個人去政府的辦公室。政府辦事大廳在鎮南北京路旁邊,小區門口的一排裙樓,對面有一家“杠上開花”狗肉館。大廳里人聲鼎沸,戴著草帽的鄉下人用本地方言,與講普通話的小姑娘公務員們大聲喊話。因為人多,叫號的窗口不夠,所以特別開放了寫著“潮汐窗口”的窗口,我這個“作家哥哥”想了半天,又請教了語文老師寶安,才大概弄明白何為“潮汐”。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女干部——張主任,她將我們領進辦事大廳旁邊的一間會議室,將電扇與空調一起打開,十幾分鐘,會議室里慢慢涼快起來。張主任給我們每人發了一瓶農夫山泉,我們仰脖喝水的時候,名叫匡勇軍的副鎮長,還有供電所的殷向東所長來了。張主任打開記錄本,一個人打橫東向坐,我們五個與副鎮長和所長相向南北坐。我們報告了昨天實地調查了解到的情況,春紅與寶安還有一點補充。春紅說:“供電所的師傅來,幫我們往田野里牽電,他背著一卷線,往木頭電線桿上拉扯,像擺弄一條條菜花蛇,我每次都看得心驚膽戰?!睂毎舱f:“如果供電所定期巡查,安裝電表空開,變壓器漏電斷路器運作良好,我堂兄就不會遭遇這樣的慘禍,其他鄉親以后也不會再遇到這樣心驚肉跳的慘劇,倒伏暴亡在家鄉的田地里。人命關天,每一位村民的命都是命。”兩口子的“語文”果然都很不錯。殷向東一直苦著臉,低著頭,匡勇軍可能就是匡埠村出來工作的,他說政府已經有重修汪寺新港的方案,將河道鋪水泥,設臺階,挖土機已經聯系好了,要是早一點動工的話,寶志哥可能就不會出事了。農村水電設施在升級,但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又說熊鎮長去區里開會了,中午得空就到舒家塆看望東芳姐他們。

家兵在微信群里講,因為起得早,排隊靠前,寶志哥已經順利火化了,蔡家河的人準備動土,家淇家的人準備點主,祠堂邊的人準備開席。離開我們鎮,寶雙開車帶我們來到蔡家河的祖墳地,我們停好車,寶雷、寶兵帶領的車隊也打了折返,靈車、皮卡、卡車、小車依次停在路邊。鞭炮煙花重新爆響,嗩吶鑼鼓重新奏開,女人們重新哭泣,家淇捧著寶志哥嶄新的寶藍色骨灰盒走上墳林。這是一片十余畝的高地,高地之外,從前我們種油菜與小麥,后來寶兵種紅薯尖,遠遠地立起不少不銹鋼鋼棚。高地上長出來密密匝匝的灌木林,樹是構樹、桑樹、烏桕樹、黃荊樹,還有離離尖刺的枳樹,這些樹的種子由鳥帶過來,長得飛快,每年清明節,村里人來上墳,都會帶砍刀砍砍,所以也長不大;藤本是野薔薇與金銀花,要是清明節改到五月的初夏,我們來上墳,就可以聞到枳花、野薔薇、金銀花混合在一起的縹緲清香。我們各家各戶的墳,一個一個負著石碑的土丘,也就隨意藏在這片灌木之中。三十年前,我做孩童的時候,膽子還算野,常與寶志哥他們一起,來這里探尋“綠野仙蹤”?!岸Y發文章,永寶家邦”,祖父章字輩,他們的碑還可以找到幾塊,曾祖父文字輩,已經找不到,除了在重修的族譜上的名字,他們已經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了,沒有人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也沒有人記得他們的悲歡事跡。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我們在橋南餐館喝酒時談到的范木生老舅爹,他們范家的墳林在哪里?祠堂改作牛棚后,他們可能連族譜都沒有了,他們在我們的村子里,也曾經祖祖輩輩地聚居過,但已經沒有了存在的痕跡,他們已經成為了這片田野的幽靈。再向上推,估計還不止他們這一群人,更多的人,他們的存在,都沒能夠以DNA或者是文字符碼的形式,再現在時間的長河里,而是幽靈一般地飄散在田野、河流、生物、星辰之中,只有消逝,并無輪回,并無替代,只是空無。我們終究也會。

昨天我接到永申大叔報喪的電話,在漢十高速上開車的時候,心里想的是,我可能會成為八位給寶志哥抬棺材的成員中的一名,雖然最近肩周炎發作得厲害,我也不會推辭。我們將杉木篙子兩橫兩豎拼成井字形,用粗麻繩將“十頁瓦”的棺木捆緊綁好,在“送上高山”的號子里,協調步伐,由祠堂一步步走上蔡家河高地;而高地上面有一塊空地,已由我們八個人一大早去挖好了深坑,我們只需要放下杉木篙子,解開麻繩,雙手扯緊,慢慢松繩,將棺材平穩地放進墓坑里。我們雖然經驗不夠,但小時候看過無數次,沒殺過豬,但看過豬跑啊,有永福爹他們指導,寶雷來指揮,不會出大錯的?,F在看來,棺材免了,墓坑也沒有必要,在墳堆的北邊,已經新開辟出來一排水泥墓壟,家淇一個人,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推進其中一格即可,就好像當年用DVD影碟機時推入光盤那樣。大伙放下花圈,放完鞭炮,吹著嗩吶,打著鼓,由家淇捧著照片,引著隊伍,悲悲戚戚往村里走,往家里安靈點主,將寶志哥獨自留在蔡家河的祖墳地,與祖宗們寒暄碰面。

我們走進家淇家堂屋的時候,看到供電所所長殷向東、副鎮長匡勇軍已領著鎮長熊東輝來了。熊東輝腦門發亮,腆著小肚子,短袖白襯衣扎在皮帶里,站在右首的房門口,與房內的東芳姐講話。東芳姐坐在床邊,蓬亂著頭發,抹眼淚。熊東輝也紅著眼圈說:“我與寶志哥是朋友,有一年‘五一’,我去橋南餐館吃飯,晚上喝了酒,不能開車回來,手機沒電,叫不來代駕,只好硬著頭皮步行往鎮上走,在鄭家石橋的候車亭遇到他開拖拉機由秧田里拱上來,一身泥,他將我送回鎮里。我往路邊秧田哇哇吐,嚇得蛤蟆都不敢作聲。以后我認得了他,開車經過你們村,常看到他一個人開拖拉機宰田,有時候是白天,一群白鷺繞著他的拖拉機飛,啄吃機耕驚起的蚱蜢,有時候天黑了,他也開著大燈,光柱很粗,在月光地里轉圈。他勤快,賺的錢比我多,活得比我瀟灑,我心里是羨慕他的!前天晚上,我還在路上遇到過他,戴草帽,開拖拉機,等著過紅燈,沿著保成路往北走。我心里想,天黑了,還戴草帽干啥?北邊的保光村、五愛村、仁和村,是種小香蔥的蔬菜基地,他難道在那里接到了翻蔥田的活?”殷向東低聲提醒他:“寶志哥是前天上午發生的觸電事故?!毙軚|輝連忙拍著自己的腦袋:“可能是大前天,我這記性越來越差了唉。”一邊又轉頭對匡勇華講:“老匡你替我到祠堂邊,也上五百塊錢的賬,回頭提醒我微信轉給你。”匡勇華點頭離去。

我們陪熊東輝一起向寶志哥的靈牌上香,作揖,寶志哥在相框里憨笑,家淇在一邊麻袋布墊上頂著白孝布,陪磕頭。道士小元手捧毛筆與硯臺走進來,要我們來給寶志哥“點主”。這個儀式,汪曾祺的文章里也寫過:“我們那里開吊都要‘點主’。點主,就是在亡人的牌位上加點。白木的牌位上事先寫好了某某人之‘神王’,要在王字上加一點,這才成了‘神主’,點主不是隨隨便便點的,很隆重。要請一位有功名的老輩人來點。點主的人就位后,禮生喝道:‘凝神——想象,請加墨主!’點主人用一枝新墨筆在‘王’字上點一點;然后再:‘凝神——想象,請加朱主!’點主人再用朱筆點一點,把原來的墨點蓋住。這樣,那個人的魂靈就進了這塊牌位了?!睂懙煤茫矊懙妹?,我們這里的習俗也大同小異,只是不需要第二次加“朱點”。永福爹、永申叔要熊東輝做“點主人”,熊東輝推辭了;寶雷與寶兵讓我來,說我們塆就出了我這么個書呆子,我也不同意。我提議讓家兵來,他雖然輩分低一些,卻是我們所有“寶”字輩人的小學發蒙老師,他拉二胡,《二泉映月》《賽馬》等,常參加市里的老年樂隊,字也寫得好,一筆顏體,寫了四五十年。家兵拗不過我們的堅持,提筆蘸墨,走到神柜左首寶志哥的靈牌前,往“神王”上面加點。他凝神想象,輕提回轉,快頓收筆,藏頭護尾,背圓腹平,一揮而就,果然是寫得好字,那一點,就像一條活潑潑的喜頭魚,一身腥味和黏液出水,躍躍然頗有生氣。寶志哥的靈魂如果進入這個“點”,他一定會覺得滿意。

匡勇軍掃微信轉禮金回來,順便帶來了家橋的指示,說祠堂邊的“泡飯”已經開席了,要我們趕緊去坐席。熊東輝對匡勇軍說:“中午按規定不能喝酒。”匡勇軍打開手機看了一眼,說:“今天是星期六,沒事?!毙軚|輝點頭說:“好,我們就陪寶志哥與作家哥哥喝兩杯?!蔽覀兇髦菝?,頂著中午的大太陽,穿過我家門口,家義家門口,寶華、寶剛家門口,走進祠堂邊的寶藍色長方形帳篷。帳篷前一條龍廚師老匡一邊起鍋顛勺,一邊指揮著他身邊的嫂子軍團往桌席上布菜。二十余張桌子已經坐滿了人,我們全村一百多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活著的,能夠由外面趕回來的,都圍坐在由十余臺冷氣扇吹開的一點清涼地里,準備吃寶志哥的泡飯。清晨寶志哥還躺在旁邊的冰棺材里,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酒量有限,不入寶雷、寶兵的法眼,所以由他們幾個陪客喝酒,五十三度的白云邊二十年陳釀,辣喉嚨。我與寶剛被安排到旁邊的婦女小孩桌,吃完飯,下午還要負責開車送喝了酒的人回我們鎮與孝感市,責任重大。寶雷笑瞇瞇地說:“作家哥哥,搞服務與耍筆桿子,都是一等一的。”

我與寶剛并肩坐在六七個女人與四五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中間,女人們是最近十余年嫁入村里的媳婦,生下了“邦”字輩的孩子們。平時她們住在鎮上或孝感的小區單元房里,回來少,我也只是隱隱約約覺得臉熟,接受著她們與孩子們叫“寶群叔”“寶群爹”。她們說著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話,孩子們則說著很純正的普通話,我們村的孩子,已經不太能講本地方言了。圓桌中央擺著大瓶的雪碧與可樂,我用一次性塑料杯分給大家。我身邊有一只冰桶,冰塊中間碼著好幾層青島純生啤酒,冰桶外,有一只冷氣扇在猛吹。我問有沒有要喝啤酒的,一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女人說她要喝,我由冰塊里撈起啤酒罐,拉開拉環,遞給她。很快飯菜就端上來了,置放在紅色的塑料桌布上,十幾道菜分別是青椒炒鱔魚片、白灼基圍蝦、炸紅薯塊燒甜肉、排骨藕湯、粉蒸排骨、珍珠元子、紅燒鴨塊、麻辣蝦球、小炒豬耳朵、鹵牛肉片、煮豆腐底子、炸雞塊、水果拼盤,還有一盤清蒸魚,一大碗米飯。這比我們從前吃的“泡飯”要高級不少,寶剛說每桌老匡開出來的餐費是六百塊,不便宜啊。

最受歡迎的是那一盤魚,女人與孩子們紛紛將筷子指向它。我仔細看,發現并不是我們過去常吃的燒鯉魚或者燒鰱子魚,也不是豆瓣鯽魚,或者清蒸武昌魚,而是一種海魚,黑褐色,有曬斑,兩斤多,轟20飛機模型似的,展翼平躺在姜醋醬油調汁之中,魚身上擺放著洋蔥絲、生姜絲、紅椒絲與蔥段。我記起來,春節時我去南寧弟弟家里探望父母,母親就蒸過這樣一條魚,說它名叫多寶魚,好打理,上屜蒸幾分鐘,肉也細嫩,又沒有刺,所以孩子們都愛吃。我打開手機上的百度APP,用“識萬物”的功能拍照查詢,果然就是多寶魚。百度百科里介紹它是海洋里耐低溫的底層魚類,喜好安靜幽暗的環境,性情溫順,雙眼都在左側,故平時是以無眼的右側據著海床高臥。它喜歡結群而居,以小魚、小蝦、貝類、甲殼類為食,肉質鮮嫩,骨刺少,口感清香,生長速度快,營養價值高,被稱為“海中稚雞”,因為英文名為“turbot”,因此音譯為“多寶魚”,譯得很不錯。這是我第一次在我們村吃到海魚,吃到多寶魚,它一定是經過冷鏈的運輸,由無數的冰塊包圍著,一路來到我們的席間。老匡以此來說明六百塊錢一桌并不貴,劃得來。我也夾一塊來嘗嘗,的確有“稚雞”“白斬雞”之感,滋味與黃顙魚、鱖魚差不多,只是黃顙魚與鱖魚武裝到牙齒,多難搞,要是多寶魚也能在淡水中生活,能夠游入澴水,在我們新港里安家落戶,溫順地用沒有眼睛的一側,乖乖地呆呆地躺在水底,任由我們摸魚時輕輕踏住它們,將它們像磚頭一樣拾起扔進網兜里,估計寶志哥教我們的摸魚術就成了屠龍術,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女人們給小孩用一次性紙碗盛了飯,澆上豆腐底子湯或者藕湯,以應吃“泡飯”的名目(從前我們是泡涼白開)。據說孩子們吃了葬禮上的“泡飯”,會長得快,就像泡桐樹一樣“泡酥”。我也依法炮制,吃了一小碗藕湯撈飯,我覺得喉嚨安之若素,沒有像從前送老宋走時那樣發哽。上清蒸多寶魚與炸紅薯塊燒甜肉的時候,棚外就放起了鞭炮,這說明主人家已經準備結束盛宴了。吃完泡飯,女人孩子們端著沒有喝完的雪碧和可樂,紛紛離席。寶雷、熊東輝他們的喝酒席堅持得久一些,配合這些菜加上黃鶴樓煙,礦泉水,大概喝掉了三四瓶白云邊,寶兵與殷向東、匡勇軍的臉都喝紅了。但他們想將一箱六瓶喝完,喝到太陽由澴水堤上落下去,將親戚六眷與新朋舊友都回憶起來,將各自的見聞都交換一遍的想法也沒有實現,匡師傅的一條龍與我們簽的合同,是到今天中午的午飯,他們還要拔寨啟程,趕赴下一個村子,去辦理另外的鄉飲與酒宴。六月天氣熱,老人們正在像深秋的樹葉一樣往下落,結伴走黃泉。很快一條龍的卡車就開來了,大伙幫忙收桌子收碗,拔冷氣扇插頭,收燈泡電線,將帳篷拆解折疊,一轉眼工夫,剛才熱火朝天的坐席的場景就消失了,祠堂北墻下,又變回到一片烈日下曬谷停車的水泥空地,狗子們來找骨頭,都撲了一個空,兩株紫薇花舒枝展葉出了一口氣。聾子婆婆由紫薇花樹下鉆出來,手里拿著蛇皮袋,拾撿地上的煙花與鞭炮盒子,一邊發出呀呀呀的恐嚇聲,因為隔壁肖家塆的肖四毛推著板車,穿著黃馬甲,也趕來撿這些廢品了,一車紙可以賣好幾十塊錢。

人們陸陸續續開車離去,我也往鎮上和孝感市送了好幾撥人,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來回,并不遠。等我忙完最后一趟,天邊晚霞寂滅,有星有月,天已經黑了,開車左轉進入我們村巷的時候,我發現各家門口的車已潮汐般消失得干干凈凈,只有寶志哥家門口還亮著五十多瓦的LED燈,照著空蕩蕩的四方桌,門前高大的拖拉機將巨大的影子投在永朝家的粉白的后墻上。我們在微信群里告別,寶朝寶雷是在孝感高鐵站的候車廳,寶雙寶華是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半年后的春節,他們當然還會回家,大年初一,會是寶志哥的“馨香”,到時候,我們再好好喝喝酒,將今天被那個“錢迷心竅”的老匡弄散的“大酒”補回來?!靶軚|輝、殷向東、匡勇軍酒量好,不擺架子,‘馨香’那天,作家哥哥你還是要將他們請來做客?!薄昂煤煤茫宦菲桨?!寶雙寶華喝了酒莫碰方向盤,讓你們的媳婦換著開,她們也有駕照,慢慢開就好,高速公路上可以打開大燈?!?/p>

我打開冰箱,倒了一點酸奶,沖泡了一碗燕麥片,算是晚飯。之后到三樓的藤椅上,那是九點多鐘,我打開投影儀看電影,挑的片子是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鄉愁》,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有意思。東芳姐的哭聲就是這時候傳來的。她一邊哭,一邊訴說,一段段,以“我的人”開頭,以“叫我怎么活”來收尾,講她與寶志哥的過去,講她前天讓寶志哥起早床去抽水,沒有陪著他去,又沒有將他拉回來的懊悔。這是我熟悉的長哭,我奶奶,我母親,村里老派的女人們都會,在親人去世,或者受到冤屈的時候,她們就叉開腿坐在地上,含著淚水,拍著灰土哭訴,用一種“悲迓腔”來“數過”。小女孩、姑娘伢們都不會,好像這樣的長哭,是女人的專利,“會哭”是對一個女人很不錯的表揚。

我還記得三十五年前,寶志哥與東芳姐結婚時的場景,寶雙、寶朝、寶華、寶安他們還小,上躥下跳,跟著扎紅花騎自行車去王家砦迎親的隊伍飛跑,搶鞭炮,搶糖果,壓床,鬧洞房,偷偷地敲大鑼,吃團圓酒的時候跟著贊彩,在稻場上占位子看電影。那時候,祠堂還沒有蓋起來。寶紅已經死了。寶雷、寶兵、寶剛與我,我們已經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看到東芳姐穿著紅緞子棉襖由自行車的后座上跳下來,站在寶志家的堂屋里,開了臉,臉蛋紅紅的,怯生生的,在禮生的引導下拜堂成親,我們都覺得她非常美,像七仙女下凡一樣。我們覺得自己日后一定不會有寶志哥這樣的像董永一樣的好運氣。

黑夜里,我們的村子安安靜靜,蛤蟆不叫,蛐蛐不吵,鳥兒噤聲,狗子們都在保持著沉默,只有東芳姐的長哭回蕩在村巷。新港、澴溪、澴水中的黃顙魚、鱖魚、喜頭魚、鯉魚,你們會游出泥洞與石縫,擠在鳳眼藍的縫隙里,來傾聽她的哭泣嗎?寶志哥是開著拖拉機,戴著草帽,在星月之下前往北方的幽冥之地,還是化身成為魚,接受了龍宮的邀約?他化身成為魚的話,會變成一條黃顙魚?鱖魚?喜頭魚?鯉魚?還是一條多寶魚?又溫和又有朋克氣息的多寶魚,它睜著左側的雙眼,敞開一身曬出來的褐色斑痕,躺在星光璀璨的大海深處。東芳姐長歌當哭,撫慰著寶志哥的旅途。我關掉塔科夫斯基的《鄉愁》,打開大桌子上的臺燈與筆記本,我想要寫一點什么,正傳?祝福?也來送堂兄一程。

(責編 李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