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賦追尊與賦體衰變
相對于唐以降“古律之爭”的單純文體學二分推斷,“古賦”觀念的歷時性考察更為接近復雜的真實狀況,也更具理論的張力和可闡釋性。自唐以律賦取士,“古賦”的追尊即已開啟,形成尊古卑律的觀念,歷經(jīng)宋元明清,反映唐以降的賦體尊尚,出于情、辭、理的評判標準,要歸主情,系于《詩》義,并重辭采,把握賦體鋪陳的本質(zhì)特征。宋以降古賦之論雖受理學影響而又與之疏離,排斥賦體講經(jīng),也是對于賦體鋪陳本旨的堅持。但“古賦”的觀念是歷時性的,其所尊尚或因時而變,尤其對于六朝俳賦的接受代有所異。相反的是對于律賦科考的否定立場自始不變,反映賦體衰變的共同認知,盡管清人律賦尊唐,但“以古為律”也同樣反映古賦的尊尚。賦學研究必須解釋賦體自唐以降趨于衰微的事實,在此可以提供一個宏觀的角度。
盡管律賦從六朝俳賦演變而來,但其新興卻是得自科舉考試的推動,律賦與之捆綁,經(jīng)歷了唐以降的漫長歷史??婆e必考律賦乃是由于律賦的聲韻、造語、篇章等格式猶如律法的規(guī)定適合評判,故稱“甲賦”,如遵守甲令。早在開元二十五年二月玄宗詔曰“進士以聲律為學,多昧古今”,其后如憲宗時宰相權(quán)德輿、文宗時宰相舒元輿并指甲賦律詩考試“儷偶對屬”“雕蟲微藝”,在抨擊科考的同時也否定律賦文體的價值。文士以試賦習慣創(chuàng)作律賦,也如五代牛希濟《論文章》所謂“唯聲病忌諱為切……又屈宋之罪人也”(《全唐文》卷八四五)。過分講求聲律而喪失楚辭漢賦以來主情敘物的傳統(tǒng),乃是律賦遭受否定的根本原因。
尊崇古賦與否定律賦相伴相隨。唐佚名《賦譜》即以二者相對為言,又北宋選唐人詩賦“率多聲律,鮮及古道”,與《唐文粹》只選古賦相對。南宋《后村先生大全集》論人“古賦在詩之下……三賦皆用楚詞體”,則尊《騷》為古。元明賦論更于古、律構(gòu)成對立,而且漸明古賦范圍。元虞集《易南甫詩學序》列次《詩》與楚辭漢賦,兼及“魏晉之體”,認為“因唐之詩賦有聲律對偶之巧,推其前而別之曰古賦”,概以唐前為古、唐律為新。劉塤《隱居通議》亦以漢賦為古,但也略收南朝宋、梁俳賦。陳繹曾《文筌》則指“漢賦至齊梁而大壞”,蓋以“輕浮華靡”“饾饤小巧”而“古意掃地”,唐代律賦承而衍之,亦在否定之列;及宋詩賦以議論說理,作賦“或以經(jīng)語為題,其實則押韻講議,其體則押韻四六,名雖曰賦,實非賦也”。
元代試賦變律為古,賦論更加尊古抑律,祝堯《古賦辯體》(“辯”一作“辨”)可為代表,以俳、律相承,而指后者拘限對偶聲病,乃至“雕蟲道喪……風騷不今”,致使律盛古衰、古賦不古。而作者“惡近律之俳,則遂趨于文,或惡有韻之文,則又雜于俳”,“俳”則六朝以至唐律,“文”則如宋人講經(jīng)說理,俱為不古。由此可見,祝堯“古賦”辨體不僅如人們所論區(qū)分古、律,而且更是針對古賦的辨體。其所持守的古賦標準則是情、辭、理:
求賦體于古者,必先求之于情,則不刊之言自然于胸中流出,辭不求工而自工,又何假于俳?無邪之思自然于筆下發(fā)之,理不當而自當,又何假于文……動蕩乎天機,感發(fā)乎人心,而兼出于風、比、興、雅、頌之義焉,然后得賦之正體,而合賦之本義。(《古賦辯體》卷八)
古賦以情為要,情系六義,情發(fā)為辭,理亦隨之。主情如班固“賦者古詩之流”的《詩》學本位,要求比興諷諫,其后如晉摯虞、南朝梁劉勰等莫不本之,流及晚近。祝堯否定律賦,因其痛失風雅之義?!对姟贰厄}》主情,《騷》存《詩》義,則《騷》為最古。但《騷》不承《詩》,大賦出于《騷》而棄情主物,漢人指為諷諫而批評藻麗,然否相半,祝堯以漢大賦“極其眩矅……而《雅》《頌》之義未泯”,則是情辭并重,后人楷模。及六朝俳賦間有“猶得古詩之余情”者,猶以為古,與唐宋論者概指俳賦不同。
在情、辭、理三者中,“理”是一個新的因素,中國文論自先秦及唐罕見以“理”論文者,詩論則自宋人開始,元人詩話侈談。論賦則如祝堯《古賦辯體》要求“辭合于理”,理見于辭,并未作為衡量古賦的主要標準,而且否定通篇說理,如謂《子虛賦》“首尾是文,中間乃賦”,前者流為唐末及宋之文體而情辭俱失,后者辭采鋪陳流為齊梁唐初俳體,則猶不失辭。其實漢大賦如揚雄《長楊賦》全篇就以議論為主,已經(jīng)喪失鋪陳,及宋賦議論,則等同于文。陳繹曾所指“押韻講議”甚至專講義理,棄失辭采,而楚辭主情、漢賦主物,只是“以理輔之”。賦以辭采鋪陳為本,元人將講理之文摒除于賦體之外,反映對于賦體本旨的堅守。
祝氏之論為明吳訥《文章辨體》引述,表明吳書對于《古賦辯體》的繼承,其后徐師曾《文體明辨》的賦體分類受到祝書的深刻影響而更為合理。徐書將賦體分為古、俳、律、文四體,“俳賦”收錄晉至唐初九篇,其中鮑照《野鵝賦》、顏延之《赭白馬賦》,祝堯視為古賦,徐書則與古賦不雜。除去六朝俳賦、唐代律賦和宋代文賦,那么古賦的范圍就只是騷體賦、大賦、抒情詠物小賦,而唐以降律賦既以科考專講聲律,則卑而下之。至如祝堯《古賦辯體》所指如歐陽修《秋聲賦》專以“議論論理”為主而“全是文體”,徐氏始稱“文賦”,名實相合。論者乃謂祝堯《古賦辯體》發(fā)明“文賦”,則是誤徐為祝。
而祝堯所指“文體”尚理失辭,在明人賦論的回應顯示在新的歷史情境中的問題重要性。據(jù)蹤凡《中國賦學文獻考》,今存《古賦辯體》版本六種中四種刻于明代。明人錢溥、張琨作序,反映明初崇理輕辭,這引起明代中期茶陵派和七子派的反動,后者李夢陽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更以“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的驚悚言論將復古主義推向極端。不必以常理駁斥漢有騷體、唐賦遠多唐前、宋詩在唐后又為“高峰”,對此李夢陽豈若無睹?我們無法否認,漢代騷體確實不如屈宋楚辭、唐代律賦確實不如兩漢六朝賦、宋詩確實不如唐詩,文體創(chuàng)制的每況愈下雖是不愿接受的事實,但取法乎上以重振文學的愿望卻是可以理解。在賦體遷變的宏觀視角,則“唐無賦”顯示唐以降律賦應試并自我創(chuàng)作拘限聲律的衰變,實與尊古卑律聲氣相應。
論者以為清人以科考提升律賦,扭轉(zhuǎn)重古輕律傾向,其實不然。清初毛奇齡《田子相詩賦合集序》仍批評時人崇唐薄漢。及清中葉尊唐,而有“清代唐賦學”,如湯聘《律賦衡裁》也是并尊唐律、古賦,以揚馬麗句流衍齊梁、庾信駢偶開啟隋唐,那么唐律自然而生,則是勢所當然。前人論賦體演變多以每變愈下否定唐律,只是清人反轉(zhuǎn)尊唐,但以唐前追尊,也必然并尊漢魏六朝。甚至如邱士超《唐人賦鈔》仍以“騷、古為上,俳體次之,律體又次之”,旨在以古為律,其法要在破除律賦“處處必用四六”,主張“單句以疏之”,亦如湯聘所稱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賦》“以古賦為律賦,純用長句,筆力健舉”(《律賦衡裁》卷一)。但律賦本在駢四儷六,若用長句、散句,必然導致律體消解的結(jié)果。
清代唐賦學尤承祝堯《古賦辯體》重視辭采,如湯聘《律賦衡裁》援引漢代揚雄“麗則”“麗淫”之說,“麗則”在于諷諫,清人借以重辭,且持守經(jīng)義。論賦至此,可見古代賦論自始至終的《詩》學本位和重辭傳統(tǒng),后者突出顯示中國文學作為“辭章”的漢字書寫本色,迥異西方出于拼音書寫的“文學”概念;而“古賦”觀念追尊《詩》《騷》,一如詩學推崇《風》《雅》,表現(xiàn)出歷史回視的復古意識,也使中國文學觀念一脈相承,歷久彌新。在這一背景下審視唐以降賦論始終如一的尊古抑律,也可以在更高層面對于賦體演變獲得通達的理解,過度格式化的操作和功利主義畢竟有悖作為“辭章”的文學本旨。這是我們對于唐以降賦體衰變提供的一個可能解釋。
(作者:易竹溪,系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