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5期|李心麗:前方
編者按
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前方。那前方不是別人指給你的目標,不是旁人沖刺的跑道,也不是一味順著來路憑借慣性趕路逐流,而是在自己的成長經歷中不斷摸索定位、校準航向,終于確認了心中的定見,就堅韌地走下去。
人走在通向自己前方的路上,內心充盈,腳步輕快。
前方
//李心麗
大暑那天,我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奔赴閨蜜楊小亞的婚禮。雖然她是我的閨蜜,但我很不爽她這么早結婚。她這么早結婚,讓我覺得她仿佛與我有仇似的。這樣一來,我在我媽面前的處境就不大好了。
楊小亞的人生之路很順利,上大學,保研,畢業之后,通過公務員考試進了一家省直機關。工作還不到兩年,就找到了自己的結婚對象。我曾問過她對方的情況,與她一樣,也是名校畢業,考進了一家省直機關,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信息是,她結婚的對象與我們是一個地方的,年長她四歲,父母也在機關。這條件非常吻合像我媽這一類人的愿望。我媽經常說,找對象盡量找一個本地的,找父母也在機關工作的,門當戶對,家庭情況相近的話,彼此好溝通,認知接近,三觀相近,不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其時我是一名博二女生,一個對我很有好感的碩三學弟委婉地對我表達著好感,盡管我不認同我母親的婚戀觀,但我還是受了她的影響。這個學弟確實是我的學弟,他比我小三歲,雖然社會上流行著姐弟戀,但我邁不出這一步,盡管我很抗拒傳統的婚戀觀,但我不由得還是受著傳統的約束,如果我媽聽到我與一個小我三歲的男生談戀愛,一定會驚訝地說,你腦袋燒壞了吧。當然我媽的反應也屬正常的范圍,我學弟也曾拿我的年齡試探過他的母親,他母親說你怎么了,是缺少愛嗎,怎么想著找一個姐姐?他把他母親的話轉述給我時,我不由噗嗤一聲笑了,這些媽媽,在這個觀念上,不管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都驚人地相似。
身為女博士,我對自己的處境沒有任何的憂慮,不像我媽那么悲觀。社會上許多人對女博士有偏見,覺得女博士像怪物一樣,據說許多男人不愿意找女博士結婚,我媽為此經常擔心我會成為剩女。當初我要讀博的時候她百般阻攔,她說女人的青春非常短暫,況且學習是一輩子的事,還說找工作找對象才是正事。我不這么看,我潛意識里拒絕自己步入一個已知的未來里,也就是說我經常渴望一種不確定的去向。如果還坐在博士樓的實驗室里,我覺得我的未來會像我正在研究的“底泥”一樣,有無窮的潛力和無窮的未知,現在看上去它其貌不揚,但在我們的實驗室里,它蘊含著無窮的可能。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叫底泥的東西呢?它可不是水底沉積物那么簡單。
經常有親戚在我媽面前說我喜歡學習,我媽卻不這樣認為。我媽認為我一直待在學校里并不是喜歡學習,而是惰性使然,說我像一只縮頭蝸牛一樣,只喜歡待在自己熟悉的環境里,不敢去外面的世界。她說這話的時候會拿眼睛瞟我一眼,試探我會不會生氣。我雖然聽到了這話,但我一句都不回應她,她就不知道我是聽到了不回應還是我無所謂她怎么說。她對我的選擇經常抱著一種要吃大虧的懷疑態度,我也不反駁她,她本來非常希望我駁斥她一番,好讓她能對我的未來看到那么一丟丟底氣。底氣是什么呢?底氣就是我媽時時處處對我表示質疑的時候我任由她質疑,我對她產生的質疑有更多的質疑但我可以一笑置之。她多年積攢的人生經驗現在懸置在了半空,我這個實驗沒有結論的時候她還不能下最后的定論。在她的周圍,我是為數不多的博士女,恰好就讓她遇著了。
她周圍與她一起聊天打牌的阿姨,不是有了外孫,就是有了孫子,她們的人生開啟了另外的旅程,忙碌、踏實、按部就班。我媽大概由此產生了羨慕,有意無意地督促我要把找對象當成一回事,有一次還托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在我們老家工作的男生何正陽。我不好違逆她的好意,就去見了。何正陽雖然考入機關單位,但不安于現狀,說他正在準備申請國外的博士。你看看,說我不安分,可有許多安分下來的人依然不甘心。因為他不甘心,他家里人就急著給他介紹對象,想讓他早點兒成家了把心安下來。我把這情況跟我媽說了,我媽覺得把工作丟了去申請博士也是要吃大虧的征兆,這樣的人她有點兒理解不了。我媽理解不了這些要吃大虧的人的意愿,我卻非常理解。正因為這一點,我和何正陽仿佛是在許多的異類中終于發現了一個同類,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我們之間有了一種很微妙的交流,信任的,彼此鼓舞的,為著一個看不見的目標翹首期盼的,我是他周圍唯一一個真心希望他愿望實現的。不像其他人,滿懷著惋惜和擔憂阻攔他,就這樣我成為他眼里很珍貴的一個人。
曲高和寡,雖然寡,就越顯出難得。我與老家之間的聯系,除了父母之外,就是和何正陽,還有楊小亞。如果楊小亞不是這么早嫁人,我覺得我會和她依然閨蜜下去,但現在我們之間多了一個人,許多要和她講的話常常在我按下號碼的時候又趕緊刪除。有時候接通了,她那邊正好不在一個頻道上,她那段時間正在忙結婚前的準備,不是與男方的父母在一起,就是與她的父母在一起。有時候籌劃拍結婚照,或者買各種用品,總之自從她要結婚的那一刻起,突然就沒有了自己的時間,她的事務隨著多出來的這個身份和社會關系,像夏季的作物一樣迅速地生長了好多種類。
我在朋友圈發了一下我的動態——疾馳的動車車窗。大概半個小時之后,何正陽發來了信息問我,去哪?我倒沒有想到他會這么迅速地反應,這讓我沉悶的旅途一下子變得快樂起來。我告訴他回家。之前我們偶爾會聯系一下,他會咨詢我一些博士申請的有關情況,但我沒有說過女友結婚的事。怎么突然間要回家呢,家里有什么事嗎?他問我。我說女友結婚。他得知我要參加楊小亞的婚禮,說這么巧,他參加男方的婚禮。從他的聲音里我聽出因為這個巧合,他心情很好。他說他來接我。
在我的時間表里,沒想著要和他見面,他要工作,還要申請讀博的機會,看上去很不順利,進展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快。我不知道他遇到周折的時候會有什么解決辦法,這過程非常折磨人。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可結結實實地品嘗過那個滋味。我那時面試了幾所學校,如果沒有結果,我會繼續面試下去。但他不同,他首先要考雅思,語言關過了之后才能正式去申請國外的學校,別的資料他都準備好了,但雅思考了幾次口語都沒有過關。我能想到他的處境,白天要去機關里處理事務,晚上回到住所才能靜下心來刷題,要做到心無旁騖還真不容易。就是因為不容易,我很佩服他的勇氣,要知道他所在的環境與我研究的底泥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小縣城,它在我的感覺里,就是深海下的底泥。
雖然我說不用他來接我,但當我走出出站口時,還是發現他在出站口向我招手。
一個人嗎?他問我。我說,那還會有誰?之后他遞過來一杯咖啡,是我們曾經去咖啡店喝過的一款。雖然我們之間不談論愛情,但他很真誠地把我當作他的朋友,在這個人人都非常忙碌的時代,他樂意這樣花時間來見我,以某種具有儀式感的方式,讓我突然間有一種想戀愛的沖動。
這一天太忙了,這個時間正好沒事,來接你,權當我工間休息。與我一起走出站前廣場時,他說。
我知道你忙,不敢浪費你的時間,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我說。我的話是由衷的,我喜歡把他當作我的朋友,也愿意他把我當作他的朋友。
他說你有沒有發現,浪費了的時間才是快樂的。我偶爾喜歡浪費時間,浪費錢,這樣我才能找到生活的樂趣。
這話聽上去沒有毛病,但我覺出他心里某種困擾正在升騰,堅持呢,還是放棄?我也在某段時間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我堅持了下來。那時候我忙得焦頭爛額,唯一的愿望是拿到某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的障礙除了母親不支持外,其余全不是問題。他面對的,不僅是父母不支持,周圍的人也不支持。這還不算,他還面臨著要舍棄現有的工作,然后奔赴一個未知的方向。這取舍之間,也有許多的困擾和煩惱,要做到義無反顧,還真不容易。
現在的工作與他的專業沾不上一點兒邊,他研究的是固體力學,而現在從事的是文秘工作,他覺得這純粹是對過去幾年學習的浪費。七年專業的學習,在他參加工作后徹底歸結為零。原來討論的空間體、飛行器,變為收發文件、接聽電話、安排會場、寫調研文稿,主要是還得揣摩領導的心思。順利的話他會成為一個副科長、科長,然后經過一個漫長的過程,也許會成為一個副處長,再成為一個處長,但他覺得天體粒子領域要比這個領域宏大和有趣。
這是一個工科男的志向,我能理解他,也能理解空間體的吸引力,與底泥相比,這是一個很遼闊的領域。我喜歡聽他談他的專業,談遠離專業之后這幾年的苦惱和失落,他讓我堅信我的選擇是對的。
我倒不是有多如何熱愛底泥,也不是如何熱愛底泥上生長的水生物和微生物。相比一個縣城穩定的工作,一天與另一天疊加在一起,每天過著差不多相同的生活,我更喜歡大學里安靜的實驗室,周圍是一大伙相差無幾的同齡人,我熟悉這樣的環境,也喜歡像底泥一樣潛伏在這樣的環境中。
天氣太熱了,我們這個小縣城氣溫竟然達到三十幾度,到站的人中有各種年齡的人。因為有何正陽來接站,我有一種仿佛在考試中意外得到一個高分的喜悅。何正陽接過了我的行李箱,讓我隱約感到他接近我,試圖接近我走過的這一條路,他正走在我曾經走著的路上,我讓他看到了一個切近的前方。我告訴他我剛剛寫完開題報告,這個近三萬字的開題報告耗費了我幾個月的時間。要做實驗,要整理數據,要與老師探討方向,還幾次出去采樣。博士與博士要經歷的生活是相近的,即使我只講講我的日常,何正陽也喜歡聽,不會說話的實驗儀器和底泥被透過玻璃窗的陽光照射出一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何正陽堅定了他的夢想。
本來我打算回家洗漱一下,整理整理,但何正陽提出去學府路那邊咖啡店坐一坐,等出來的時候正好去新人訂好的酒店。何正陽與男方是初中時期的同學,兩邊友誼這種意外的疊加,讓我懷著一種興致勃勃的心情。但我看出何正陽很淡漠,在何正陽的現實里,交織著這樣完全不同的前方,一個是博士之路,一個是婚姻之路,對于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后一條路更緊迫一些。他說他現在最發怵的就是參加別人的婚禮,這讓他不時有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危險,他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我們到的時候,人已經到了不少,都是來參加明天楊小亞婚禮的朋友。楊小亞確實瘦了不少,據她說為了成為漂亮的新娘,提前半年就開始減肥了。而新郎雖然只大她四歲,但我看到一個中年大叔的影子,個子不高,微胖,正在經歷中年發福。我的心在看到新郎的時候有一種慌張的感覺,他做新郎的時間推遲得太久了,不知別人有沒有發現這一點,而楊小亞顯然沒有發現。
這是一個很驚悚的發現,這個發現讓我的注意力渙散了,我意念里的新郎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眼前的這個形象與我的想象相差太遠。楊小亞的這些大學、中學的同學雖然好幾個待字閨中,但臉上也失去了青春的稚氣,她們與我一樣,是一群即將奔三的人。她們仿佛是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了我自己。
能看出來楊小亞很幸福,相比我們這些朋友,她先我們一步工作,先我們一步結婚,之后她還給我們透露了一個消息,今年九月她會繼續去深造,讀在職博士。我第一次聽她說要繼續深造,碩士畢業后她申請成功了她本校的博士名額,后來參加考試后首選了工作,我以為她讀不下去了,沒想到工作沒兩年她又申請了在職博士。我第一個反應是如果我媽知道楊小亞步我后塵又選擇了讀博,一定又有許多感慨,從我們很小的時候起,她就一直覺得楊小亞是我同齡人中的榜樣。
“嘖嘖嘖”,大家一致對楊小亞發出了羨慕的聲音,喜事接二連三。何正陽沒想到楊小亞學習的欲望這么高漲,問她都工作了還想著學習,都要結婚了還想著深造,不嫌累呀。楊小亞說女博士不好嫁,我先把自己嫁了,再成為女博士,這句話把大家逗笑了。
之后大家便在一起討論女博士不好嫁的現狀,我是在座里面少有的女博士,許多人問我找著對象了沒有,并問我們學校的女博士找對象的情況。許多女博士為什么找不著對象,我把我的觀察對他們講了:因為女博士太忙了,沒有工夫談戀愛,有很多時候,穿著一身白大褂,只露著一雙深邃的眼睛,泡在實驗室里,整天站在儀器跟前。
這么苦,何必呢?有不知情者說。我不接腔,何正陽也不接腔,楊小亞也不接腔。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但處在我們這種境況,我們很明白為什么,因為它前面有一個前方。這個前方不像何正陽研究的空間體,也不像我研究的近海底泥,更不是楊小亞研究的文物史論,它是我們感覺里的前方,它不僅僅是學術上的向前走,它帶領著我們的心靈向前走。如果說這種人生與別的人生有什么不同,何正陽和楊小亞一定領悟到了,表面上很多相同的人生,內里真的是不同的。
我一時間成為別人注目的對象,他們把本來微弱但逐漸堅定的目光匯聚起來投向我,世俗的偏見馬上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向我包圍過來。在這樣的場合,我和楊小亞形成一個截然不同的氣場——沒有對象的女博士和成為新娘已經工作即將升為博士的對比。其實我沒有那么虛弱,但在他們目光的聚焦下,我有些心虛了。
我現在還不想成為楊小亞,可是在這樣的環境里,我不由得開始質疑我將來的去向。在座的人里有一個很勵志的女生,是楊小亞高中時的同學,她考了本省一所普通的大學,而且還是藝考生,因為人漂亮,早早就找了對象。畢業后兩人一起去了一家民營公司,后來她有了孩子,突然發現自己很向往有一份更穩定的工作,于是在哺乳期間,她開始研究各種求職考試,兩年后考入一個藝術類中職院校,成為一名事業單位工作人員。之后覺得自己的學歷不利于自己的發展,于是參加了研究生考試,考入北京一所有名的藝術類院校。聽她說,碩士畢業之后,她會申請去國外讀博,她說作為一個草根,這是她母雞變鳳凰的唯一出路,她不能任由自己的人生像底泥一樣波瀾不驚。
在座的這些人中匯聚著楊小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碩士等各個階段的同學,楊小亞一個小學的同學畢業后考入鄉政府,成為一名“村官”。她說她包著一個村,這個村離鄉政府有三十多里路,她經常自己開車去下鄉,要填各種表格、數據,測算住戶的收入,她說有一些數據不符合某些標準時,她們就必須尋找這些數據的原始來源,然后做大量工作分析問題,制定方案落實解決。
楊小亞在北京工作的一個女生朋友正面臨著屬于她的苦惱,她是北京市的一名公務員,相戀的男友在深圳一家跨國公司工作,現在她男友被派去南美開拓市場,這一去就得幾年,不辭職的話他們就得開始漫長的異地戀,辭職的話她多年的奮斗只能歸零,她不知道自己該聽父母的與男友分手,還是辭職跟隨男友去異國生活。
這么多人,各自講著自己目前的處境,有“村官”,有縣級公務員,有供職于省城的,還有在京城的,各自有了不同的坐標。有一個共同點:一代人,各自有各自的命運。
有一個朋友說她不滿足于現狀,但又沒有考試的本領,她的終極理想是將來能考去縣里的單位。她想去的正是何正陽想離開的環境,她羨慕何正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何正陽說不見風雨,怎么見彩虹呢?我正是因為沒有見風雨,所以想去風雨地里走一走,看看能不能看到彩虹。何正陽想離開的是一種一眼能看到底的重復的生活,主要是他不喜歡這種生活,想要多一些經歷。
飯后,我們隨楊小亞來到舉辦婚禮的宴會廳。根據婚禮主持的安排,他們得簡單走一下第二天的流程,也就是彩排一下。我沒想到現在的婚禮還提前彩排,許多女生說現在都這樣,這相當于高考前的模考,這樣到時候就輕車熟路了,不至于到時候找不著南北。我想到,這也是婚姻生活的彩排,而事實上,有些節目在彩排的過程中就被調換了角色,有的人在彩排的過程中被撤換了,這都是根據整體效果的需要。而我了解的大學期間的戀人,最后很少有這樣進入彩排階段的。
這時候是晚上了,宴會廳燈火輝煌,花團錦簇,大家簇擁著新郎新娘來到了舞臺前。楊小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長舒了一口氣,說我好緊張。新郎站在一旁拍了拍她的后背,寬慰著說,我比你還緊張呢,這個時候不緊張才怪呢,不過,今天緊張,明天正式上臺的時候就不會這么緊張了。
主持人開了兩個小玩笑,緊張的氣氛緩解了一下。在主持人的提示下,楊小亞和新郎很快就進入了狀態,他們手牽著手從T字臺下面走向了舞臺。主持人提示他們各種行為規范禮節,提示他們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提示他們望向彼此的時候眼睛要“放電”。
我感覺蠻新鮮的,圍觀的這些朋友配合著主持人的提示,不時啪啪地鼓掌。不幼稚嗎?何正陽低頭向我耳語了一下,我不知為什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看這些場合看得太多的原因嗎?你這么起勁是不是將來也準備學著這樣,用在自己的婚禮上呢?他又問我,我說學習一下,人人都這樣的話我將來也這樣,我感覺挺好的。人生的某些儀式感必須有,我以前對婚姻沒有感觸,但就是這個儀式,讓我覺得我有些向往了。
在我走神的工夫,新郎新娘彼此交換了婚戒,在我們的注目下行了親吻禮。之后新郎發表新婚感言,他和楊小亞通過相親認識,他在看到楊小亞的第一眼就認定這是他要找的人,很快他們就開始了交往,可以說也算一見鐘情。他說他會用一生的時間去愛護楊小亞,陪伴楊小亞。
楊小亞專門為她的婚禮寫了一首詩,能感受出來,她相信愛情,擁有愛情,感受到了愛情的力量。這個時刻,我被感染了,我看到許多人被感染了,婚姻從這個時刻開始是對的,兩個人用莊重認真的態度表述自己的愛情,那么愛情就真的是莊重的。
我印象中楊小亞就是這樣的,她有一種令人珍視的品格,她對待任何事情都有屬于她的邏輯,比如她要為她的婚禮寫一首詩,比如她把這首詩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比如她在朗誦這首詩的時候心懷著那般純潔美好的情感。雖然可能有許多人像何正陽一樣會說,不幼稚嗎?這愛情以這樣的面貌開場,但到最后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呢,或許到時候也同樣是一地雞毛。
何正陽低頭對我說,他一個哥們兒曾經在婚禮上表態,他保證一生都只愛一個人。形形色色的婚禮,序幕都是好的,許多人記不住他在婚禮上的別的話,但把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里。美好的愿望,表達也無可非議,何正陽說他們后來就有了一個邪念,想看著這個男生早點兒愛上別人,如果他沒有的話,就想惡作劇給他搞一個出來,他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漫漫人生,哪有那么絕對呢?
何正陽就比較世俗了,或者他的理解與我不在一個軌道上。如果說幼稚,我還是喜歡我們是從這個階段開始,因為這幼稚里面包括沒有經驗,包括對某件事物表面的認識,還包括某種沒有來得及的開始。我在動情處隨大家鼓掌、歡呼、尖叫,何正陽用寬容和大度的態度對我搖著頭,之后仿佛被這群幼稚的人感染了,他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這就是一場婚禮的序幕。楊小亞的婚禮從這一天彩排算起,之后是第二天正式的婚禮,之后是第三天她娘家舉辦的歸寧宴,我從頭到尾參加了。第二天程序最為繁雜,凌晨六點我就從家里出發,去她家幫忙做出嫁前的準備,之后何正陽隨迎親隊伍來,我們又隨著迎親隊伍來到了宴會廳,與參加婚宴的所有來賓一起觀看了婚禮。宴會廳坐滿了人,我媽作為老鄰居也坐在這些人中間,想到我媽滿臉羨慕的表情,我就不忍在宴會廳搜尋她。
宴會快結束的時候,我正與何正陽他們聊天,我媽過來找我了,她身邊還相跟著一個阿姨,我媽把我介紹給了這個阿姨。然后阿姨把何正陽叫到跟前,說這是她兒子。我非常好奇,我媽和何正陽媽媽什么時候認識了?因為以前她托人給我介紹何正陽的時候,她與他們家并不認識,現在她看上去與何正陽的媽媽挺熟。
你們怎么認識?何正陽跟我媽打了一個招呼,問他媽媽,之后有點兒恍然大悟。因為人多,跟我們打了一個招呼之后她們就離開了,我看到何正陽的媽媽還回頭沖我們這邊看了兩次,別的人大概不明就里,但我和何正陽都心知肚明,她們想介入我們兩個人的關系中,從中主導什么。
我的不快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在何正陽的媽媽看到了我之后,我也討厭我媽看到了何正陽。這樣我和何正陽的關系就有點兒復雜了,如果我們沒有戀愛的意愿,說不定這樣聯絡著他們會覺得純屬浪費時間。
回到家的時候,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媽首先把楊小亞表揚了半天,之后把重點放在了何正陽身上,說何正陽老大不小了,有穩定的工作,還申請什么博士,該找對象結婚了。還說何正陽形象好,工作也好,讓我不要慫恿何正陽讀博。這話一下子讓我不高興了,我說我是何正陽什么人,能慫恿得了他。我媽看我生氣了,趕緊說不要讓何正陽受了我的影響,這話也讓我不快,我說何正陽那么大一個人了,自己有自己的人生規劃,可不是誰能影響得了的。
我媽這時候給我講起了一個八六年的女生,上高中時學習很優秀,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大學畢業本來想考研,后來聽家長的意見考上了本地一個稅務部門。因為當時年齡還小,不安心在這兒工作,也不在當地找對象,每年參加研究生考試,每年報她本校,能調劑也不去,幾年之后才考上。考上了非要辭職,家長也沒有辦法,只能依了她。研究生畢業后與幾個同學在北京創業,開了一個文化傳媒公司,起初效益還不錯,她也沒有想著再找一份穩定工作。后來形勢變化,市場受到了很大的沖擊,連解決溫飽都成了問題。三年的時間把多年的積蓄都掏空了,可是又不想回老家。租房子、交養老保險、日常開支都還得父母接濟,即使這樣依然不找對象不找工作,臨了我媽說,那么好的一個女孩,為了出去讀一個文憑,把好好的前程毀了,青春沒了,工作也沒了,父母以前提起她滿臉驕傲,現在提起她唉聲嘆氣。
這個女生我認識,叫小甜,大我十來歲,以前我媽老夸她,我沒想到她現在成這樣了。我覺得婚可以沒有結,但不能連個立身之本都沒有,進不了機關單位,可以進公司啊。我媽說沒有,都這么大年齡了,還每天跑這個大學聽聽課,那個大學聽聽課,學那么多東西有用嗎?自己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我覺得那也是她不找,要找的話總能找著,不管是要工作還是要結婚,只是她的要求高罷了。
都快四十了,你說說,找什么樣的呢?樓上毛毛和她是同學,現在已經是一個銀行的行長了。她要是當初不辭職,說不定現在在稅務局也提拔了。現在向別人怎么介紹她呢?說好聽點兒是北漂,說不好聽是無業游民,一點兒也不務實。本地工作怎么了,人家毛毛不也是名校畢業的嗎?看看人家毛毛年薪也不錯,孩子都兩個了。
毛毛我倒是偶爾見一下,經常帶孩子回來讓她媽幫她帶,聽我媽說她工作很忙,后來讀了在職碩士,表現也很優秀,沒想到晉升這么快。
我確實也受到了很大的觸動,這兩個人一對比,從世俗的眼光看,一下子就分出了勝負。機遇并不是垂青于每一個人,要看你在關鍵的時候有沒有抓住。
我媽大概看我受到了“震懾”,立馬就開始了勸導,她可能以為我與何正陽戀愛了,說何正陽這工作挺好,將來會有很好的前途,我博士畢業后本地有許多人才引進的政策,回來找一個好工作是不成問題的,不要讓何正陽走“邪路”,辛苦不說,還有風險。
我說知道了,我好好勸勸他,看看他會不會聽我的。
讀博士也可以考慮結婚,如果你覺得他合適,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處一處,都老大不小了。我媽想當然地說。
哦,結婚之后呢?
什么結婚之后呢?結婚了早點兒生孩子,女人的生育期也很短暫,趁著年輕早點兒生孩子,這是女人的任務。
生完孩子呢?我惡作劇地問,說實在的,現在談結婚我不反感了,我想趁機理一理思路。
生完孩子我幫你帶,你忙你的,這樣你就不會把這幾年寶貴的時間錯過了,這是關鍵的幾年,不能光一門心思只想著讀書。
如果何正陽執意要讀博呢?他覺得讀博比結婚重要,我說。我有意想讓我媽搞清楚不是每個人都覺得結婚重要。
你給他一個正確的引導,讓他明白這一份工作有多少人想要卻去不了,毛毛就是一個很好的先例,小縣城怎么了,小縣城人才少,能更好出人頭地。
干啥呢?這時候何正陽發來了一條微信消息。我告訴他我媽在給我介紹對象,想讓我結婚。
你干啥呢?我問他。
正接受我媽的訓導呢,我媽看中你了,想讓我和你結婚。
何正陽發來一個尷尬的表情。
我媽和你媽有共識,我說,生怕我嫁不了。
我媽太煩人了,我得找個借口出去透透氣,咱們去約會吧,或者去看一場電影。
好。
剛剛還和我媽聊得起勁,之后我便轉移地方,到衛生間洗漱,開始化妝。我媽見我要外出的架勢,問我去干嘛。我說何正陽約我出去轉轉,順便勸勸他,看看他聽不聽我的。
這是正事,我媽恨不得親自加入,如果能這樣做,她一定這樣做了。你好好勸勸他,讓他不要冒險,現在就業形勢這么緊張,可不能為了一個博士文憑把自己的工作丟了。
如果他不聽我的呢?看我媽那么篤定,我就想打擊一下她,人生和人生是不同的,毛毛的人生是毛毛的人生,小甜的人生是小甜的人生,說不定毛毛的缺憾比小甜的還多。
要說缺憾,誰都會有,但至少毛毛讓大家都感到圓滿,她自己一定也會有圓滿的感覺。小甜倒不敢這樣說了,也許她讀了碩士,自己創過業,也小有成就過,但她讓所有的人感到缺憾,自己能感覺到圓滿嗎?
我發現我說不過我媽,但圓滿是毛毛那樣的人生嗎?
在我媽眼里,女人圓滿的人生是嫁一個好人家,早點兒成家,然后生孩子,至于女人的事業,那不重要。
我知道了,我先走了啊。
好好聊,不著急回來。
這就是我媽的態度,她一眼看中了何正陽。
何正陽一見我,立刻說,我一直在我媽跟前謊稱咱倆談戀愛,她就不便給我安排相親了。現在問題來了,她催著讓我和你早點兒把婚事定下來。
隨便你確定,告訴她一聲不就行了,我說。我可以做你的幌子。
什么幌子,現在可不是做幌子的概念了,楊小亞的婚禮刺激到她了。她知道了楊小亞的模式,結了婚再申請讀博,還知道可以讀在職博士,說如果我執意要讀的話,那就申請一個在職博士,沒必要非要辭職。
在我媽這里,這是一個折衷的辦法。
你的意見呢?何正陽問我。
好奇怪啊,我的意見重要嗎?
權當建議,我姑且聽一聽。
尊重你內心的想法,我說,別人的意見都不重要,如果你真的想致力于空間體的學習與研究,那么你就該按照你的想法,認真準備,申請一所自己認定的大學去深造。如果你覺得不一定非要出國,就申請一所國內的大學,讀在職博士,讀完有合適的單位了再走。
如果咱倆有可能,你希望與哪一個境況的我走到一起?
何正陽問我。
熱衷于空間體的何正陽,一心想著要在科研學術上有所建樹的何正陽,積極申請國外博士的何正陽,還有堅信自己選擇是對的何正陽。
為什么呢?
因為這樣才會有無限可能,不會是小縣城,不會是調研文稿,不會是底泥一般的深處,會是一只展翅高飛的大鳥,可以飛越無數的高山、河流和大海。
是你喚醒了我,你知道嗎?何正陽非常真摯地說,我一直向往這樣的前方,但我差點兒像底泥上生長的微生物,被固定在小縣城的深處。你救了我,我現在鄭重向你求婚,讓大家看看,女博士可是很吃香呢。
盡管我知道何正陽有開玩笑的成分,但也確信有許多的真心在里面。
【作者簡介:李心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當代》《中國作家》《廣州文藝》《清明》等發表作品百余萬字。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