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人狗之間
小說《神狗》之閱讀體驗可謂險象環生,這里指的并非故事情節,而是敘述和語言方面的設計:在如此平直、親近、自在、極易滑入俗套的腔調里,不得不令人擔心故事的脈絡與走向,總覺得將要跌跌撞撞地陷落在一個草率的空洞之中——但它每次又能在墜入之前撈上自己一把,上來透了口氣;在看似雜亂、隨性、無序、東游西蕩的情節線索里,始終讓人憂慮其主題之精準與確切,擔心它將會不管不顧地奔去一個使人過分驚詫的人生理論——當然也沒有發生,最終,它安安穩穩回到了原地,乖巧得如同小說結尾部分的描述,“當嘎子告訴它閉嘴時,它馬上就老老實實坐在地上了”。
此種閱讀體驗跟“神狗”的命運似乎又形成了某種同構性,二者合為一體,難分難離,以文中人物老許的話來說,“奇跡,簡直是奇跡”。它們一道經歷了重重危機,卻又保全了性命,即使外表看起來總是有些狼狽。
回到小說內容本身,“神狗”之神,之被救治,之大難不死,之不被謠言與真人接續吞食,并不在于狗的運氣,而在于人們的眷顧。在這樣一篇如同“作者在酒桌上摟著你的肩膀一句一句地講述著”的故事里,敘述氣息之真切、樸實使人無法聯想到它的虛構成分,作為讀者,可能要被迫要頻頻點頭回應,承認它在現實里的確正在發生。小說的主人公“嘎子”,這位業余的球賽裁判,看似混沌度日、喪失全部準繩,實則萬分小心地維持著自己的善意和原則。這樣的書寫傳統與八十年代末期以來的小說思潮關系不大,反而保留了小說最初之純粹與本真的一面,其生命力在于源源不斷、分秒不停的生活所產生的無限動能,令人想到陸文夫先生當年的部分作品,語言風格雖不同,中間也橫跨了一個時代,卻都有著地域文化與背景的描述,寫的也都是那些對待生活饒有興味、始終懷著小小的奇遇之心的人們。斯坦貝克有部名著《人鼠之間》,講的是兩位心有憧憬之人結伴而行,彼此照應,最終希冀落空、以至于形成了悲劇這樣的故事?;蛟S也可作為對比,在《神狗》作者的筆下,同樣是結伴而行的世界——疫情期間,伙伴“老許”幫主人公喂狗,敘述者“我”也在擔心主人公的精神狀況等,《人鼠之間》的主角對外部社會的不滿與抗爭在這里變成了在世界動蕩之時,身邊的這些友人以“神狗”之命運作為契機,相互重新結成了一張緊密的關系之網,以使得自我與他者相互抵抗、拉扯、纏繞、攙扶,彼此維持僅有的尊嚴,抵御向下的誘惑,不至于那么輕易地墜入任何一種意義上的“谷底”。米蘭·昆德拉談論小說的可能性時,曾有過一個設問,“在一個已經成為陷阱的世界里,究竟一個人的可能性有哪些”,某種意義上來說,《神狗》正是對這個問題再一次的提出與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