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明亮的歲月之光老院“物”語
張家的繡袋
張家和我家一墻之隔,他家的新鮮玩意兒多,是老院里第一個買電子管收音機的。我常跑過去找張叔的兒子光華玩,名義上是玩,其實為了“蹭聽”,主要聽廣播劇。印象最深的是上初一那年,一天夜里,我隔著秫秸墻聽舒繡文、藍天野、英若誠演播的赫爾岑的小說《喜鵲賊》,正聽得入迷,突然沒聲音了。人家關了收音機,安然入眠,我卻久久睡不著。
他家的收音機是紅星牌的,放在五斗櫥上。收音機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個蠟染的繡袋,不大,葫蘆似的縮口,四周用金絲線繡了好看的花邊,中間用紅絲線繡了一個大大的福字。這個繡袋出自張嬸之手。張嬸手巧,織毛衣時花樣繁多,連王府井百貨大樓都跑過來定制。
光華告訴我,這個繡袋是他家的寶貝,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張叔和張嬸總說,平安是福!
1968年夏,我離開北京到北大荒。剛出家門,張叔就從他家追出來,遞給我一小包東西,一看,竟是那個繡袋。繡袋鼓鼓囊囊的,打開縮口,里面裝著黃土。
張叔對我說:“去那么遠的地方,剛到肯定會水土不服。喝水時,你往水里放點兒黃土,平平安安、沒災沒病就是福!”盡管當時我覺得張叔有些迷信,仍舊很感動,畢竟這是他家的寶貝。
畢家的水缸
畢家的水缸,在老院里很出名。
這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放在家門口,冬天用來儲存大白菜,夏天用來曬水——每天中午,畢大媽都會接一整缸自來水,任憑毒辣辣的太陽照一下午。黃昏,幾個男孩放學回家,缸里的水也微微燙手,畢大媽把他們叫過來,挨個兒洗澡。畢大媽用盆舀水,孩子們連洗帶玩兒,大呼小叫,水花飛濺,成為老院一景。
畢家老兩口靠擺小攤賺錢糊口,養活七男一女八個孩子,著實不易。所幸他們很爭氣,男孩子后來都上了大學,唯一的女孩子擔心爹媽負擔太大,去了西城師范學校,吃飯住校不花錢,還有助學金。老院里人家眾多,有誰家能像畢家那樣,這么多孩子齊刷刷考上大學?還真沒有。
從北京鋼鐵學院畢業后,畢家老六被分配到鞍山工作。結完婚,他特地回了一趟北京,把放在家門口的水缸運到鞍山。直到今天,那口水缸還在他家里放著。
我家的酸菜壇子
我家有個絳紅色的壇子,自打我記事起,母親就用它來漬酸菜。每次漬酸菜前,母親要把壇子里外擦得干干凈凈,燒一鍋開水,將白菜改刀切成四瓣,扔進鍋里一漬,放涼后碼到壇子里,一層一層撒上鹽,再澆一圈花椒水。最后,在壇口包上紙,絕對不能用塑料布——酸菜和人一樣,得喘勻了氣,漬出來才好吃。
為圖便宜,母親漬酸菜時用的都是沒心或者散心、幫子多的次菜。酸菜出身低微,一如那些為家庭生計辛勤操勞的普通婦女。但母親漬的酸菜,無論是做酸菜熬肉、酸菜粉絲湯,還是包酸菜餡餃子,我和弟弟都會狼吞虎咽。對她來說,漬酸菜能把菜幫子變成上席面的好菜,能用有限的錢過無限的日子,并且讓這無限的日子盡量變得有滋有味。
聽母親說,她漬酸菜的技術,是年輕那會兒在老家鬧饑荒時學來的,“當時漬酸菜,用的凈是撿來的爛菜幫”……
1975年夏,母親去姐姐家住一陣子,我獨自一人將家從前門老院搬到洋橋。母親回洋橋后,發現漬酸菜的壇子不在了,有些嗔怪,第二天就拉我坐公交車去老院,找人家要那個絳紅色的壇子。
宗家的錄音機
宗家二姐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家規劃院工作。沒過多久,她和一位印尼華僑結婚,從雅加達度蜜月歸來,帶回一臺臺式錄音機,送給弟弟做禮物。那時候,老院里的人家只見過收音機,哪兒見過錄音機呀?普通人家送禮物,送一支玩具槍,送一個會眨眼睛的洋娃娃,就相當不錯了。
這臺錄音機,引起老院一幫孩子的興趣,一放學,我們就圍在宗家的窗前,看宗家大哥擺弄這個洋玩意兒。當時,宗家大哥正讀高三,一門心思想考北京電影學院,放學回家后就對著錄音機,一遍遍朗誦《林海雪原》,特別是“小分隊奇襲奶頭山”那一段。他不時邀請我們過去聽他朗誦,給他當聽眾;我們頻頻夸獎,他一高興,也會讓我們對著錄音機朗誦幾段,嘗嘗鮮。從錄音機里蹦出來的聲音,好像不是我們的,特別新奇,特別好玩。我對文學的興趣,大概就是從這臺錄音機開始的。
后來,宗家大哥沒考上北京電影學院,連高考也給耽誤了,氣得他爸媽叫二姐趕緊回家,把錄音機請走。他們覺得這臺錄音機是喪門星,害得宗家大哥走火入魔。
自此,我們這幫孩子,也沒法對著錄音機“過把癮”了。
連家的鏡框
老院沒拆遷前,我曾帶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去拍攝電視片。敲開連家的大門時,連家大姐沒在家,迎接我的是她的丈夫。
進屋后,我看見墻上掛了個鏡框。當年,老院很多人家的墻上都會掛這種鏡框,里面放著家人的黑白照片。我湊過去細瞧,發現鏡框里除了黑白照片,還有彩色照片圍在四周,就像鑲起一圈花邊。連家大姐年輕時梳著兩條長辮子,多漂亮呀!
上學時,連家大姐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沒承想高考意外失利,使她患上精神分裂癥。當時,誰也不懂這個病,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好不容易痊愈,她謀得一份看自行車的工作,等到結婚生子時,父母已去世多年。
從鏡框里,我看見一張彩色照片,連家大姐抱著個小孩,露出燦爛的笑容。她丈夫對我說:“這是我們的孫子!你大姐去兒子家幫忙照看孫子去了。”連家大姐苦盡甘來,她的晚年生活還是很幸福的。
連家大姐半個多世紀的經歷,都濃縮在這個鏡框里了。這個鏡框像一只逆流而上的小船,載著沉甸甸的往昔駛來,讓一幕幕重現;這個鏡框又像一雙滄桑溫厚的手,憑借時間的奇妙化合,撫平了人生的種種苦澀。
盡管攝像師扛著攝像機,沖著鏡框一個勁兒地拍,但我相信他不會理解我看到連家大姐照片時的復雜心情。果然,等電視片正式播出,我發現并無鏡框的特寫鏡頭,就更不用說連家大姐的照片了。
老孫頭兒的美人蕉
老院里的很多人家都種花,大多是草本,因為好養活。種得最多的,要數喇叭花和鳳仙花,在花盆里甚至是罐頭瓶里隨便撒點兒種子,就能發芽、長葉、開花。鳳仙花又名“指甲草”,臭美的女孩子對它情有獨鐘,碾碎花瓣再蘸點兒水,用來染指甲。
可老孫頭兒看不起這樣的花,嫌它們小里小氣,脂粉味太濃。他家緊靠院子二道門的圍墻,墻前有塊寬敞的空地,這給老孫頭兒種花創設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老孫頭兒是英文翻譯,平日不上班,都是別人來找他,一手交錢,一手交活兒。他家有一臺老式打字機,老孫頭兒一輩子就指著它掙錢,還比好多人掙得多,真叫人羨慕。
老孫頭兒不上班也有另一重原因,那就是伺候癱瘓在床的老伴,我們都叫她“阿婆”。阿婆操著一口廣東話,身體一直不好,自打我記事起,她就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因為他們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阿婆的飲食起居,都要靠老孫頭兒一個人。
閑暇時分,老孫頭兒最大的愛好就是種花,而且只種美人蕉。他特別會種美人蕉,每到秋天,空地上貼墻根兒的那排美人蕉,燦若云霞,紅彤彤一片。有人說美人蕉的顏色太艷,跟火一樣晃眼,只適合種在空曠的地方,放到院子里不合適。老孫頭兒卻說:“火燒旺運!圖的就是一個紅紅火火!”
老孫頭兒和阿婆都挺長壽,一直活到九十多歲;在老院里,就數他們老兩口活得長。若按我國傳統的“五福”標準——壽、富、康、德、善終,老孫頭兒和阿婆的一生占了壽、德、善終“三福”,算得上有福之人,大家都嘖嘖贊嘆。
老孫頭兒過世時正逢初秋,空地上的美人蕉開得正旺,在他家的玻璃窗上反射著明亮的光……雖然悉心照料它們的人不在了,幾年后,那些美人蕉一到秋天依然盛開,此情此景,真是奇怪!
大門洞的小黑板
進入老院的大門后,有一道十來米長的寬敞過廊,小時候,我們管這里叫“大門洞”。大門洞里沒有燈,連白天也是黑黢黢的,上完晚自習或者看完晚場電影回家,穿過大門洞時難免有些害怕,害怕“鬼”突然出現。
大門洞一側有兩間門房,老院剛建成時,作為下人的住處。另一側是一面白墻,“文革”時,人們用紅漆在白墻上寫了大字標語,還把水泥抹在墻左下方緊靠門的一角,用黑漆涂了一遍又一遍,制成一塊小黑板。街坊鄰里覺得我的字寫得好,就讓我在小黑板上用粉筆書寫毛主席語錄。出入老院無數次,時日一長,我忘記了這塊小黑板。
2003年,我聽說老院即將拆遷,趕忙回去看看。當時,過道堆滿雜物,擁擠不堪,我急匆匆地進院,未曾留意那塊小黑板。待和街坊鄰里聊完天,走進大門洞,推開大門要出去,有一束明亮的光從門縫射進來,正好照在墻的左下角——小黑板還在!當年我抄在小黑板上的毛主席語錄,居然也在!那些清晰的字跡,讓時光倒流,定格在幾十年前的日子里。我有些驚奇,感覺不可思議。
突然,我想起沈從文回到闊別十余年的家鄉湘西時,寫下的一段話:“我仿佛觸著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一點東西,心里軟和得很。”那一刻,我的心里同樣軟和得很。從門縫射進來的那束明亮的光,讓遙遠的青春歲月重返老院,回到最初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