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3期|李芳苓 李迎春:垣墻兩邊
一
一道垣墻隔開兩戶人家。墻不高,與人齊額,卻恰到好處:如若兩邊都無所覬覦,恪守和平共處原則,這高度足以盡到“墻界”之職,保持雙方的獨立完整;如若兩邊格外要好,則只需提腳翹首便可相互交流,遞送友好;如若兩邊勢不兩立,那么這墻就是再高出一倍兩倍,也擋不住戰火的蔓延。
兩邊各靠墻根栽了一棵棗樹,長勢都很旺盛,許多枝杈伸過墻去,交織扶搖,像是一對耳鬢廝磨的親姐妹。兩家主人是一對孿生兄弟,東邊住的是哥哥司馬如意,縣委書記;西邊住的是弟弟司馬吉祥,縣一中語文教師。他們長相幾乎一模一樣,中高個頭兒,寬肩圓臉,皮膚白皙,濃眉大眼。
他們祖上是書香人家,世傳郎中,在本地頗有聲望,所以才能在縣城府地造房起屋,立足一隅。祖上企望多子多孫,宅院圍得特別大,以備多造房屋。待到他們兄弟長大結婚,中間才壘起這道垣墻。院落雖一分為二,但比起那些日益密集的城鎮房屋還是寬綽得多。院子里可以栽花植樹,徜徉散步,遠非那些鱗次櫛比、密如蜂窩的職工宿舍能比。因此,身為官員的司馬如意不肯搬進縣委大院水、電、暖設備齊全的大套房去。
兄弟相親,妯娌要好,兩家和睦,情深義厚。然而,正像任何一道山脊都要成為分水嶺一樣,任何一道垣墻都要把兩邊隔成不同的世界。
二
夕陽西下,西院的女主人秋月生火做飯。雖然丈夫是聞名全縣的權威教師、縣城一中的語文教研室主任,他們的日子卻過得有些寒酸。時已入夏,別人家早已吃上黃瓜、蒜薹、西紅柿了,她家還在吃躥了薹的老菠菜。她把菠菜盡量切細,以使老化了的纖維質不至在嘴里纏住舌頭。不舍得用油炒,只拌上一點兒蝦醬,放在燒稀飯的鍋上蒸,權當菜肴。做著這些的時候,她有說不出的委屈。本來丈夫的一份工資養活這個三口之家還算寬裕,如今兒子在上海上大學花銷較大,再加上丈夫心腸慈悲,常常拿錢支援那些家庭困難的學生,頻繁而又毫無計劃,使得自家的生活捉襟見肘、狼狽不堪。
縣城那些有頭有臉有能耐的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氣灶,她家還是燒柴草大鍋。鍋灶的煙囪出了毛病,炊煙倒灌,從灶門呼呼往外冒,嗆得秋月咳嗽不止,眼淚直流。秋月很希望也有一套液化氣灶,那東西用火一點就呼呼燃燒起來,藍色的火苗像一簇盛開的花朵,咝咝唱著,聽了叫人舒服。火力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只要用手一扭,用不著老守著鍋灶添柴續草,方便干凈。早在幾年前東院的哥嫂家就用上了液化氣灶,普通人家卻望塵莫及,要托關系、憑本本。其實本縣石油公司的經理就是丈夫從前的學生,估計只要丈夫開口,人家會給老師這點兒面子。可是,她幾次向丈夫提示,都毫無效果,說輕了不予理睬,當耳旁風;說急了,他竟虎起臉,嚴肅批評:“這事一旦不好辦,叫人家多為難!”那語氣,絕不可為。她只得以極大的忍耐抵御著液化氣灶對一個家庭主婦的巨大誘惑。
好歹做好飯了,她逃出屋外,吸幾口新鮮空氣,揉一揉嗆紅的眼睛,然后拿個馬扎坐在院子里歇息,瞅著屋里的炊煙從門口上方涌出來,輕裊裊地向空中飄散。晚霞映照著她瘦削的身體,頭頂上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像年輪一樣,證實著她流逝的歲月。盡管如此,從她方方正正的臉盤、分布勻稱的五官以及并未發胖的體形可以想見,她曾是一個俊秀的姑娘。
云霞由紅轉暗,天漸漸暗下來。院子里的東西變得模糊不清,敞開的房門像個黑魆魆的洞。丈夫還沒回來,屋里響起痛苦的呻吟,聲音微弱又凄慘,仿佛一只被狼銜住的羔羊發出絕望的哀叫!這是一個得了絕癥的女人,一個和她本來毫不相干的女人。這女人的兒子是丈夫的學生,臨近高考,丈夫不忍心讓這個學生因此耽誤高考,就把她搬到自己家來照顧。
“哎喲——哎喲——”瘆人的呻吟直刺耳膜,病女人剛才吃下的止疼藥藥力又消盡了。肝癌晚期,被醫院委婉地推出大門,只有等死,又等得這樣難熬!秋月想,要是自己,早就想個辦法了結此生。她這樣想著,進屋拉亮電燈,重新喂藥。燈光下現出那個女人憔悴的模樣:形容枯槁,頭發像一堆秋后的蓬草,臉是一張皮包著的“骷髏”。秋月心悸恐怖,甚至不敢看那張面孔,喂完藥便逃向屋外。電燈沒有拉滅,好讓那明晃晃的燈光為自己壯膽。尖厲的呻吟聲仍然傳出,她害怕這聲音的繼續,更害怕這聲音的停止。
三
東院亮起了燈,足有二百瓦,燈光將棗樹的影子投到西院房上,像一幅剪紙。不一會兒,便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帶著各種音色、各種語調的寒暄。秋月知道,墻那邊又到賓客盈門的時間了。每天落黑,縣委書記家的客人就像火車進站似的準時到來,形形色色,各具想法。有幾個常客,垣墻這邊的她耳熟能詳,一聽聲音就知道誰來了,并能想象出說話時的神情姿態。
“君子蘭花開富貴呀!”這忒顯熟稔的是縣委行政科辦事員秦志江。他的弟弟秦志河就是司馬吉祥班上那個瀕臨輟學的學生,他的母親正躺在一墻之隔的西院病榻上呻吟。這個政府機關的年輕人幾乎不來看望母親,卻天天泡在東院。
東院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來到這里,既像串門,又像是給朋友賀喜,多數帶著禮物:北方的櫻桃,南方的荔枝,東海的肥蟹,西沙河的大西瓜……盡管天天賓客盈門,主人卻無需準備待客食品。
踏進東院的人不約而同形成一個特點:紛紛討好書記夫人葉蓁蓁,看她臉色說話,而把書記放到次要位置。如意書記是個謙遜隨和的人,身份、地位使他養成謹言慎行的作風,特別是在家中,任憑年輕的妻子應酬、張羅客人,他總把閑情逸致放到鐘愛的花室和魚缸中。
常言說,美女門前井水甜。人們想一睹美女的風采,自然頻頻光顧那口水井。對此,聰明的葉蓁蓁心領神會,她知道,真正的“美女”不是自己而是丈夫。
縣委辦公室那位姓胡的大胡子主任帶來一紙箱桑葚。桑葚是本縣特產,粒大飽滿,色紫而亮,味香甘甜。但桑葚不便存放,葉蓁蓁看見這么多桑葚肯定吃不了,就盛了尖尖一碟子送上垣墻:“弟妹,送些桑葚給你嘗嘗鮮。”墻這邊秋月接過桑葚,心里卻有些不平衡。人們交際講究禮尚往來,一年四季老是接受別人家的東西而無以回報,她很羞愧。
東院里,大家喝著茶水,品著桑葚,說著笑話,好不愜意。唯有秦志江閑不住,忙著給金魚換水喂食,清理花室的敗葉落紅,活兒干得麻麻利利、輕車熟路。其實,他并不喜歡養花養魚,完全是投書記所好。書記房前那個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玻璃花室是他張羅建成的,施工中一塊碎玻璃劃傷前額,留下顯眼的傷疤;那兩口大魚缸也是他張羅去買的。
秦志江打掃完花室,搬出盛開的君子蘭,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眾人中間,讓大家觀賞。那花的葉片碧綠汪汪,像噴泉一樣向側空奮發,中間花莛筆挺,上端開出三十二朵橘紅色的花朵,鮮艷無比。眾人一齊叫好。
胡主任欣賞著君子蘭,對著書記討好地說:“這花少說也值三五百吧?”
秦志江心里樂了,這花是他橫著心花二百元買來送給書記的,搬出來的目的就是想借眾人夸贊之口讓主人領情,聽到估價高出實際,禁不住竊竊自喜,慶幸自己的聰明之舉。
四
東院的說笑、獻媚聲越過垣墻,傳到西院,更加重了秋月的凄涼和憂傷。她曾跟丈夫學過幾首唐詩,此時想起“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的詩句,感觸很深。她羨慕那邊的熱鬧和歡樂,更羨慕那個比自己年輕十二歲的嫂子,瞧人家多有福!丈夫是縣委書記,在外面一呼百應、說一不二;在家卻謙讓隨和,甘當配角,像哄孩子似的對待妻子。“多么幸運的女人呀!”她禁不住感嘆,一種苦澀涌上心頭。本來這個書記夫人的位置是自己的,卻被她丟棄了,莫名的惆悵讓她再次回憶起三十多年前那次永遠無法挽回的失誤。
那是在1949年前,這一帶兵連禍結,人心惶惶。兒女長到十八九歲,父母就坐立不安,有女怕遭禍,有男怕抓兵,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兒女早點兒完婚,以了卻心事。司馬家的一雙男兒正值這個年齡,自然也要問及婚事了。
按照習俗,長幼有序,早出生五分鐘的哥哥如意天經地義受到優先考慮。像他們這樣的小康人家,自有許多熱心人幫著張羅。鄰居張二嬸介紹了娘家侄女,名叫秋月,稱她上中個頭兒,瓜子臉盤,柳眉杏眼白面皮兒,誰見了都說俊俏;上過四年小學,識文斷字,是女孩兒中難得的;特別是她溫文爾雅、端莊大方。
相親那天,秋月緊扎長辮,淡抹脂粉,上穿藕荷底色碎石榴花小褂,下穿天藍色長褲,腳踏一雙繡花鞋,跟在姑姑身后纖纖細步,有些靦腆。將到司馬家門口,姑姑叮囑:“大方點兒!咱這模樣不怕看。”又說:“你也好好看看他家雙胞胎的老大,叫如意的那個。”秋月頷首,表示記下。
司馬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灶臺上早就買下掛面魚肉。相親吃面條,意在把男女雙方纏在一起。如意換了新衣理了發,身穿大褂,頭戴黑緞瓜皮小帽,很是精神。如意母親也打扮得頭面一新,老式發髻梳得油光可鑒。她特別關照吉祥說:“客人來了,端茶倒水,你勤快點兒。這回給你哥相親,下回就輪到你了。”
見了面,張二嬸向侄女一一介紹司馬家人,贊了又夸,重點放在如意身上:“這是如意,聰明能干,知書懂理,為人厚道,眼下在藥店學徒,很快就是藥店掌柜。人家是祖傳的家風和諧,樂善好施。”回頭再夸自家侄女:“這是秋月,從小懂事,識文斷字,心靈手巧。”最后介紹吉祥時顯得簡單:“這是如意的弟弟吉祥。”
如意媽沒有女兒,看著俊俏溫婉的秋月,親昵地把她拉到身邊,歡喜得不得了:“瞧這衣裳做得多合身!這花鞋繡得多么細巧!”張二嬸接上話茬:“不是俺夸自己侄女,她十歲就會繡花,十二歲就會裁衣,三莊五村沒有不說她人俊手巧的。”
如意媽忽然意識到,不能光夸人家姑娘,也該夸夸自家兒子:“俺如意也是個好孩子,在藥店學徒,都說他記性好、算賬快。”
那時的年輕人受封建思想束縛,相親時難為情。如意坐在凳子上拘謹無語,臉色嚴肅得像塊鐵板,有些泥塑木雕的呆氣。吉祥倒是毫無拘束,大大方方地給客人倒茶端水,還遞給秋月一把扇子。秋月有些緊張沒接好,扇子掉落地上。吉祥忙撿起來,重新遞給她,附上善意的微笑。大概就是這一笑引起后來的變故。
如意媽意猶未盡,為了證實自家的殷實富足,領著秋月各處看看。如意屋里自然布置得無可挑剔,樣樣中規中矩,干凈整潔。吉祥屋里有些凌亂,墻上掛著一支竹笛,一柄長穗佩劍,還有一把斷弦的彎弓。靠墻的桌邊擺放了許多書籍,一幅尚未畫完的水墨畫攤在桌面上,畫筆斜架在顏料盤上,還沒刷出來。畫上畫的是江船云樹,半邊月亮跌進山谷。畫面空處寫了一首詩,字跡灑脫。
秋月產生了興趣,情不自禁小聲念起:“月落鳥啼霜滿天。”
吉祥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張二嬸忙問:“怎么,俺侄女念得不對?”吉祥急忙解釋:“不是她念得不對,是我寫得太潦草,‘烏’字寫得像‘鳥’。天黑時烏鴉啼叫,凄冷悲涼,才是詩里的意境;要是籠統地說鳥叫,說不定是怎樣的聲音了。”聽他這樣一說,一抹紅云飛上了秋月的臉龐。
回到張家,張二嬸問秋月:“你看怎么樣?”
秋月抿著嘴,靦腆地點點頭。
張二嬸自鳴得意:“我估摸你能看中。這樣的好人家上哪兒找?你姑的眼力不差吧?”
秋月捂住臉吞吞吐吐:“可是……我覺著老二比老大好。”
“啊?你看中了弟弟吉祥?”張二嬸吃驚不小。
“姑,你別嚷。”秋月含羞地說,“那個老大總繃著個臉,老二多熱情!他屋里又是書,又是畫,還有弓箭和樂器,將來是不是更有出息?再說,我覺著他性格好,說說笑笑挺有意思。”
張二嬸尋思片刻,覺得侄女的話也有道理。自古佳人愛才子,侄女喜歡讀書人,也合情理。但她很是為難:“這可叫我怎么去跟人家說呢?”
“姑,這是我的終身大事,不能馬虎,我求你了……”
張二嬸把秋月的意思委婉轉告如意母親。
這事在司馬家引起軒然大波,全家驚訝而不適,一邊是如意的懊惱,一邊是吉祥的難為情。如意覺得給自己介紹的媳婦看中了別人,以后還怎么抬頭見人?吉祥認為是自己壞了哥哥的好事,后悔不已。驚訝過后,父母倒比較冷靜,認為如意不愁找媳婦,秋月是個好姑娘,要做自家媳婦,老大也好,老二也行。可是吉祥不答應,他不能壞了哥哥的好事!最為嚴重的是如意當天失蹤了,不知去向,一時弄得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接到張二嬸的傳話,血氣方剛的如意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他二話沒說,漲紅著臉起身就走,不顧母親喊叫,徑直沖出大門。父母體諒他的心情,沒有追趕,心想讓他出去平靜一下也好,遇上這事,心里總是會難過一陣子的,可等到吃晚飯時,如意還沒有回家。母親叫父親到藥店去找,藥店掌柜說他根本沒來。這時一家人慌了手腳,于是煩勞街坊,驚動四鄰,大街小巷、漫山遍野地找,不放過任何一個墻角、山洞、樹林、葦灣……一連折騰幾天,終不見蹤影。
一個月后接到如意的來信,告知已到臨沂參加八路軍了,才叫人稍得安心。信箋下端,另有幾句寫給弟弟的附言:“弟弟,人家看中了你,是你們的緣分。這事與我無關,莫要多慮。聽哥的話,應下這門親事,不光你們倆好,也讓父母寬心。”
波平浪覆,吉祥和秋月成了婚。
想著這些,秋月心里很不平靜。她曾多次埋怨自己鬼迷心竅,有眼無珠;又反復原諒自己:命里八尺,難求一丈,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呀!
五
夜漸深,星更明,棗樹的剪影無聲依偎在房上,似乎已入睡。東院的人們卻還雅興未盡,歡聲笑語不斷越墻而過,直刺秋月痛楚的心,她想進屋躲開刺激,又恐懼床上那張行將斷氣的面孔。就在這時大門開了,司馬吉祥夾著書包回來了。她的一腔幽怨頓時發作起來:“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來?”
“臨近高考,就是要加班加點兒。”
“高考是你去中狀元?”
吉祥一聽話中帶刺,知道妻子怨氣不小,平和地說:“高考不是我中狀元。可身為教師,總得為學生的前途著想,還有家長的期望、學校的聲譽和咱當教師的職責與威信。”
“前途、期望、聲譽、威信,這些東西值多少錢?能改變你吃蝦醬老菠菜的生活?”秋月一邊給他拾掇飯菜,一邊發著牢騷。
“你別說,這回還真值了錢。”吉祥從上衣口袋掏出工資單和一沓錢一起交給秋月,“這個月調工資,我漲了兩級。”說完,大口吃起飯來,蝦醬老菠菜嚼在他嘴里,如同山珍海味。
秋月細看工資單,苦澀的心得到些許安慰。數數工資,反問道:“怎么比上月還少?”
“支援了秦志河與另兩個學生三十元。面臨畢業與高考,又要照相,又要買復習資料,還要交報名費、體檢費……他們家里都困難。”
“秦志河他哥哥呢?他家也困難?”
“那是個畜生!”
提到秦志江,一向溫文爾雅的司馬吉祥變了個人。本來,秦家的日子不該這樣難過,秦志江是機關干部,妻子是打字員,他們沒有孩子,如果不和母親、弟弟分家,加上在北京工作的姑姑接濟,日子是蠻可以的。可是,他竟狠心提出跟多病的母親和還在上學的弟弟分家,扔掉一切家庭負擔。不僅如此,前些日子得知姑姑給母親寄來三百元治病錢,竟變著法兒騙走兩百元。
那天早晨,秦志河上學后,秦志江提著二斤點心到了母親那里,坐下后滿臉愁云,一言不發,眼里竟滴出兩滴清淚。那時母親病情尚不嚴重,猜不出他有什么心事,著急問道:“孩子,你怎么了?”秦志江不語,只抹眼淚。
“有什么委屈,說給媽聽聽。”
“我是在恨自己,恨自己沒出息。”
“你怎么沒出息,這不是挺好的?”
秦志江便如泣如訴,說出自己的心事:他在機關工作已經五年了。五年來,他如何勤快,如何謹慎,卻只有任勞任怨的份兒,沒得到什么好處。眼看著身邊同事提拔的提拔,升遷的升遷,科長、副科長、主任、副主任,一個個都有了榮耀的頭銜,自己還是個小小的辦事員。這還不算,機關黨小組開會,還常常批評他意識不好。什么意識不好,誰不想升官發財,看看趙錢孫李等人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他們老子職高位顯跟著沾光嗎?不就是他們能巴結領導、舍得花錢送禮嗎?咱可是一無后臺,二無重禮,只能低聲下氣干一輩子辦事員。
他越說越傷心,眼淚掛到腮上。母親深深感到愧對了兒子,眼里陪出淚水:“你說,送禮行嗎?送給誰?送什么?”
“當然最好是送給縣委書記,他喜歡養花。”
母親稍感輕松地說:“那買幾盆花送給他就是。”
“媽呀,你不懂外面的行情。你以為縣委書記養的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花呀?人家養的都是名貴花卉,一盆少說也要四五百塊。”
母親聽得目瞪口呆,不知世上竟有這么貴的花,更不知這還是兒子根據匯款單量體裁衣喊出的價碼!她抖索著從枕頭底下拿出鈔票,數了二百元交給兒子:“你姑姑剛寄來三百元錢,留下你弟上學和我買藥的錢,這些你拿去送禮吧。”
兒子接過錢走了。母親感到安慰,她以自己最大的能力為兒子的前程獻出了一份愛心,遐想著兒子從這個門出去便走上升官的光明大道。這個可憐的已經患了絕癥的女人!
隨著病情的惡化,醫藥費花光了她家老底,日子拮據起來。秦志河不但交不起學費,而且面臨退學照顧病危的母親。對此,作為長子的秦志江不聞不問,甚至秦志河找上門時他竟攤開兩手,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秦志河只好淚流滿面地向吉祥老師提出退學申請。吉祥老師心顫了,在他三十多年教學生涯中碰到過許多類似情況,卻沒有人比這更慘。秦志河是三好學生,好學上進,在班里始終名列前茅。這樣的好學生在即將跨入大學門檻時輟學,實在讓人于心不忍。司馬吉祥決定幫他渡過難關,開始替他交納各種學習費用,把他病危的母親接到自己家讓妻子照顧,還為秦志河設計前程——報考師范專科,花費少,學制短,容易挺過去。妻子對此頗有怨言,他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好言相勸:“看著秦志河這樣的好學生中途輟學,功虧一簣,你不惋惜?”
妻子說:“好學生,好學生,你哪年沒有幾個這樣的好學生?年年如此,自家的日子過得這樣寒酸!他們上了大學對你有什么好處?”
“君子濟人不圖報也。”吉祥話鋒一轉,“看到學生們成才是非常驕傲和幸福的事兒。”接著他如數家珍地講起從畢業的學生那里得到的種種幸福感:比如某次去醫院看病,正在排隊掛號時,一個他教過并救濟過的學生大夫認出他,幫他簡化了手續,請了醫院最好的醫生會診;比如時常有人冷不丁喊他一聲老師并致問候等等,都讓他身上涌動豐沛的暖流,回味起來很是滿足!
最令他激動不已的一件事是:前年夏天,他在大街上偶然遇見一個學生,名叫錢洪本,非常誠懇地請他到家中坐坐,并且立即打電話召回在銀行工作的妻子炒菜做飯,招待老師。談話之間熱情洋溢,一口一個“感謝司馬老師培養”。司馬吉祥心里覺得不好意思,說:“洪本呀,你別總說感謝我培養。其實我當你的老師,你做我的學生,純粹是巧合。設想沒有我這個老師,你照樣上中學,照樣有老師教你,很可能那位老師比我教得更好。”
錢洪本不以為然,說出一番令他激動不已、念念不忘的哲理:“話不能這樣說,老師。”他看了看妻子,接著說,“正像假如沒有她,我也不會打光棍兒,還可能娶到更漂亮更溫柔的妻子。可是,能不能因為這種假設就不愛她了呢?”
司馬吉祥深受感動,這個論述太誠摯、太精辟了!他當了這么多年教師,從沒感受過學生這樣的情懷,他久久沉浸在幸福和自豪之中,深切體驗到做教師的光榮和偉大。后來每每津津樂道地向人重述這段對話時,總是激動不已。
那次他在錢洪本家里破例喝了酒,話也說得很多,詳細詢問錢洪本畢業以后的經歷、現在的工作情況。錢洪本告訴他,自己現在是縣石油公司經理,并表示,老師若有什么事,盡管找他,能幫忙的一定盡力。司馬吉祥眼睛一亮:“好,好……”他想到了妻子夢寐以求的液化氣灶,那正是石油公司所管之事。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擔心學生為難,妻子的那個渴望終沒說出口。
六
東院客人散盡后,葉蓁蓁盯著丈夫問:“怎么,你這個縣委書記快完蛋了?”
司馬如意被問愣了:“這話怎么說?”
葉蓁蓁揶揄地說:“人家都在傳你有作風問題。”
司馬如意很不耐煩:“別聽信謠言。”
司馬如意是個正派本分的人,他潔身自好,從沒有拈花惹草之事。這與他的性格和經歷有關,自從那次相親受挫以后,他在女人面前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別說是尋花問柳,連妻子都差一點兒永世不娶。
他在部隊戎馬倥傯征戰三年,下江南,入四川,直到解放貴州、云南。他英勇善戰,打完仗已是連指導員,解放后實現了上軍政大學的夙愿,畢業后又升任營教導員、團副政委。其間有許多好心人給他牽紅線,搭鵲橋,介紹對象,他卻一個不看、一個不談,弄得大家莫名其妙,甚至醞釀出對他功能欠缺的猜測。一晃十年過去,直到生產救災那年調回本縣當武裝部長,在親朋好友們的軟磨硬逼下才答應娶親,那時已經三十好幾了。憑著他的能力,愿意嫁他的姑娘自然不少。在眾人的參謀下,他挑中了比自己小十多歲的葉蓁蓁。
司馬如意精明能干,解放思想,搞活經濟,鄉鎮企業遍地開花,使本縣GDP躍居全省第一。上級兩次調他去干副市長,都被他謝絕,他要在本縣干一輩子,為鄉里鄉親多做些實事。但他忽略了一個問題:他不走,擋了一批人的道兒,有些人情緒不滿就借題發揮,造謠生事,背后說他的壞話。
七
7月6日——全國高等學校招生考試的前一天,秦志河的母親燈枯油盡,咽氣歸天,死前經受過痛苦的折磨,眼不肯閉,嘴唇上留著自己咬破的牙痕,樣子很叫人害怕。秋月慌急地說:“吉祥,快去找她兒子。”
吉祥沉思后說:“只能告訴秦志江,不能告訴秦志河。”
“這樣的事怎能不告訴他?”
“三年高中,他刻苦攻讀,明天就要上陣高考了。這個時候得知母親去世,情緒會受很大刺激,明天捧到試題能平心靜氣地答卷嗎?這怎么得了?”
秋月想想也是:“那怎么辦?”
吉祥說:“暫時對他保密,只叫他哥哥來處理喪事。”
他借用東院如意家電話與秦志江通了話。
秦志江伏在母親床頭放聲大哭:“媽呀媽呀,你怎么走了哇……”聲音震得房梁上落下灰塵。吉祥夫婦知道,這個不孝之子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他何曾心疼過母親?夫妻倆并不勸慰,只等他表演完了說事。果然,三五聲之后,秦志江抬起頭,揉搓著干燥的眼皮問道:“弟弟怎么沒來?”
吉祥說:“沒告訴他。我想等他參加完高考再說。”
“這怎么行?”秦志江立即反對,“母親去世是大事,什么事比這重要?”
吉祥說:“現在讓他知道只會讓他痛苦傷心,影響了情緒,考不上大學就誤了他的前程!高考完再告訴他,悲也罷,哭也罷,什么也不會影響了。”
聽完這話,秦志江反而更堅決。他心里裝著一本賬:與其讓弟弟考上大學,不如考不上。考不上,不管干什么,自己養活自己,做哥哥的沒有什么責任;考上大學總要花錢,當哥哥的不能一毛不拔,就算賴著一毛不拔,也要招來街坊鄰里的非議。所以他倒希望弟弟因此考不上,便紅著臉說:“司馬老師,不能這樣,做兒子的養老送終天經地義,怎么能讓我弟弟落個不孝之名呢?”
“你不必激動。”司馬吉祥洞察他的內心世界,打心眼兒里瞧不起他的自私與虛偽,“孝與不孝存在于一個人的本質之中,而不只表現在是否送別遺體上。你弟弟的為人我是知道的,他很有孝心,曾要為伺候你母親而退學,但是在高考這個節骨眼上,作為兄長,你應該為弟弟的前程著想。”
“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不要管!”秦志江惱羞成怒。
秋月扯扯丈夫的衣袖,小聲說:“好了,你別多管閑事了。”
司馬吉祥甩開妻子的手,鄭重其事地對秦志江說:“秦志河是我的學生,我對他有責任。如果你堅持喪事必須由他承擔一份義務的話,我情愿頂替他。”
“我們家的事,不用外人管!”
“對你母親我已經管了兩個多月了。”
“我說的是這次喪事。”
“難道你拒絕一切建議?”
“是,老天爺也不行!”
司馬吉祥無話可說,抬腿就去了東院。在這件事上他很固執,既然秦志江說“老天爺也不行”,他偏要試試。他要去求助哥哥如意。哥哥是一縣之主,在這方圓之地可以一諾千金。過去,不管自己遇到什么困難,從未向哥哥開口;今天,為了學生的前程,他破例到東院求助哥哥。
一會兒,他回來對秦志江說:“如意書記要你過去接電話。”
秦志江到東院接完電話回來,態度立即軟了下來:“司馬老師,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那好,”吉祥輕蔑地一笑,心想,縣委書記發話你就乖乖地唯命是從了,還用什么老天爺?他說,“你通知殯儀館來車把你母親搬去,我去買個花圈,代表秦志河與你一起去舉行告別儀式。”
其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往常7月6日下午,司馬吉祥是寸步不離學生的,除了再三叮囑考試注意事項外,還要照顧學生的情緒,講笑話,做游戲,讓學生放松一下,以便第二天以飽滿的精神投入高考。今天情況特殊,但他還是放心不下,借買花圈的空隙,來到班上。
“同學們!”他走進教室,顯得特別亢奮,“明天考試,今天需要你們注意三件事:第一,要好好休息,不要‘開夜車’了,平日分秒必爭,今天要養精蓄銳;第二,要安靜放松,不要做激烈運動;第三,要樹立信心,不要擔心自己考不好。憑我多年的經驗,你們學得不錯,一定能考好!”說著,他在黑板上寫出自己創作的一首小詩:
一群少年讀書來,
三載勤奮志不衰。
待到揮試狀元筆,
灑灑點點顯英才!
當最后一個“才”字落筆時,全班響起熱烈掌聲。
離開教室時,司馬吉祥特別注意了一下秦志河,見他正望著自己,像是有話要說,便走過去:“秦志河,你怎么樣?”
“我很好。老師,我媽怎樣?”
司馬吉祥略微一遲疑,說:“還好,你放心。”
“我想去看看她,不然,一投入高考,三四天沒有時間。”
司馬吉祥馬上說:“你別去!”停頓一會兒,又說:“你媽不讓你去!她要我捎信,叫你專心高考,別惦記她。你若回去看她,她會因為你為她分心而不放心。孝順父母,孝不如順,恭敬不如從命!”一個從來不講半句假話的知識分子第一次撒謊,竟說得順理成章、天衣無縫!
秦志河點頭表示領會。司馬吉祥趕緊走了。
在殯儀館里,吉祥隨在秦志江身后獻上花圈,然后肅立在遺體面前,畢恭畢敬地說:“我代表您的小兒子秦志河來為您送行。您生他養他的辛苦,他知恩了。是我自作主張,暫時沒把您大行歸天的事情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高考,來慰藉您的慈母之心,請您多加原諒吧。”說完跪地三叩首,一股復雜的感情使他不禁潸然淚下。
三天高考,秦志河發揮得很好,他帶著勝利的喜悅來到司馬老師家看望母親,進門就高聲喊叫:“媽!”喊得吉祥夫婦都掉下淚來。吉祥上前抱住他,沉重地說:“請原諒我對你撒了謊——你媽去世了。”當得知母親是高考前一天去世,吉祥老師替自己送別母親,行了兒子該行的大禮,回想那天老師怕影響自己高考隱瞞情況的良苦用心,秦志河淚如泉涌,跪倒在司馬吉祥面前。
八
兩年后的初冬,剛剛下了第一場雪,小城披上潔凈的銀裝,顯得那么淡雅。司馬兄弟過完六十歲生日相繼退休,心情倒也平靜。縣委、一中分別為他們舉行了歡送會:縣委那邊出席會議的都是各部門的領導,由接班書記吳國民帶頭歌功頌德,大擺司馬如意擔任縣委書記多年來的輝煌政績,對他的離去深表“惋惜”,希望他經常回來“指導工作”,然后到賓館會餐,酒宴很豐盛,人人端著酒杯獻上或許是最后的奉承與感謝;一中那邊沒有宴席,以茶話會的形式送別,圍成方池的桌子上擺放了茶水、瓜子和水果,雖然簡單了些,卻不乏熱情,參加歡送的有校長、主任、各科教師和學生代表,大家紛紛贊揚吉祥老師的師才師德、教學水平與奉獻精神,表達依依惜別之情。
從“歡送”的本意上說,縣委那邊更加名副其實。如意書記退休,吳國民接任,常務副縣長升任縣長……一批人再上新臺階,皆大歡喜。就算那些沒有升遷的同志也想入非非:過去如意書記在位時未得到提拔,今日他離去大概要時來運轉。一中那邊卻不盡然:吉祥退休,沒有給別人倒出什么官位,卻倒出一份教高三課程的“苦差役”。現在,必須有一個人來接替他與高三學生一起拼命。雖然有句俗語叫“一雞去了一雞鳴”,但他的師才師德聲譽極高,是只鳴得最響亮的雄雞,新換的老師能不能帶好班級,讓年級取得優異成績尚不得而知。特別是下兩屆學生,因為得不到這位名師的授課而惋惜。所以,送他之歡未必真歡,遠不如縣委那邊“貨真價實”。
對司馬兄弟退休依依難舍的莫過于秦氏兄弟。
秦志河上過兩年師范專科后,分回一中任初中語文教師。讀大專的兩年期間,吉祥老師給他寄過七八回錢,幫他渡過經濟難關。任教后的第一篇備課筆記和第一堂課,都得到這位恩師的具體指導。吉祥老師給了他慈父般的厚愛,使他十分感激。當他幫助吉祥老師將在校的東西送回家時,禁不住熱淚盈眶、喉頭哽咽,啥話也不說轉身就走。第二天他又來了,只問老師家里有沒有事,有事就做,沒事也不久留。一連幾個月,幾乎天天如此。
如意書記對秦志江的恩德也很不薄——他力排眾議把秦志江破格提拔為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當然,這個過程頗費周折。秦志江對司馬書記過于巴結,很叫人瞧不起,加上他對機關的日常工作做得并不好,有時連胡主任吩咐的事也不認真,常常誤事,群眾威信很低,每次年終考核都不好,所以未得到提拔。對此,不光他自己失意,連他的打字員妻子也看不起他。
有一次,秦志江很晚回來,被媳婦關在門外,吃了閉門羹。“梆梆梆!梆梆梆!”秦志江把窗欞敲得山響,屋里的打字員裝聾作啞。秋風颼颼吹著,坐在院子里有些涼意,仰望星斗,他感到自己非常失敗,就像天空中那些最不起眼的微弱寒星,眨眼間被流云遮住,也許永遠消逝。忽然一只落伍的大雁掠過頭頂,更增添了他的悲涼之感。他想,自己就是那只落伍的大雁,跟著書記干了這么多年還是一個小職員。妻子經常冷嘲熱諷,使他難以忍受。他不能再待在屋外,發了瘋地敲窗。這次打字員應聲了,夫妻開始隔窗對話。
“瘋敲什么?你死在外邊吧!”
“這是我的家,快開門!”
“你還有家?有家為啥整天不回?”
“我往外跑也是為了這個家。”
“別胡攪蠻纏,說說你起早貪黑都泡在什么地方。”
“是你想攀也攀不上的地方,司馬書記家,你就等著瞧!”
“好,我等著。”
門開了,小兩口兒互不理會。
第二天下班,秦志江買了兩條鮮活鯉魚,提到如意書記家,執意下廚。不多會兒,一股魚香溢出廚房。美味端上桌后,秦志江也不請示,主人似的找出三個酒杯,添上酒,同如意夫婦共享晚餐。三人喝酒吃魚,盡聊閑話。過了一會兒,秦志江沉悶起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司馬如意便問:“小秦,你怎么了?”
“沒什么。”秦志江似在掩飾,其實正想借此發揮。
葉蓁蓁關切地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不……”秦志江仍在躲閃,眼圈卻潮紅了。
“有話你就直說。”葉蓁蓁誠摯地說,“你在這里像自己家一樣,有什么心事只管說出來,我們能幫就幫。你不說,叫人跟著掛心著急。”
秦志江端起酒杯,“咕咚”灌下一口酒,眼淚汪汪地看著司馬如意:“司馬書記呀,我要是說得不對,您可別怪罪我——聽說您馬上就要退休,吳國民縣長接任您的縣委書記,這是真的?”
“退休很正常,有什么大驚小怪?”
“對別人來說可能沒什么,對我來說很不是滋味,以后誰還把我放在眼里?誰還會像您那樣對我關心愛護?”
“一樣,一樣。”司馬如意不經意地說。
秦志江覺得書記沒領會自己的意思,一時又找不出巧妙的表達方式,心里焦急,額上滲出汗,干脆單刀直入:“有人說,司馬書記太講原則、太正統,在職多年,沒有提拔一個心腹,退休之后,還有哪個替他辦事?”
司馬如意付之一笑:“退休后安靜養老,有啥事要別人辦的?”
“話不能這樣說,書記。”司馬如意沉默不語。
秦志江趁熱打鐵:“書記放心,我就是您的心腹,往后您有什么事,盡管找我,只要我能辦到。”說到這兒,聲音暗弱下去,吞吞吐吐,“可惜——我位卑權小,恐怕到時力不從心。”
司馬如意心領神會,他說:“小秦呀,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提拔干部需要有名額、機會與程序,我面臨退休……”
“哈哈哈……”秦志江這種放肆的大笑過去在書記面前從未有過,他激動起來,一掃過去的唯唯諾諾,“辦公室老馬調走后一直空著個副主任的位子,正好管后勤,您把我安排上去,待需要時一切包在我身上。”
秦志江覺得話已說到家了,再說無益,便草草吃幾口飯告辭了。葉蓁蓁跟丈夫合計:“我看小秦這人不錯,他的要求你考慮考慮。”
司馬如意搖搖頭:“你不知道,他在機關威信很低。”
“可他對咱不錯呀!修花室時磕破頭留下傷疤并無怨言,人家圖個啥?你快退休了,就給他升個職吧,反正留著也不是你的。給了他,往后咱能用得上。”
司馬如意似乎被說動了,還是顧慮:“他這人實在不夠條件呀。”
“你就是老古板!這么多年小秦跑前跑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嚴格了一輩子的司馬如意決然打定主意,退休之際出一回格。就這樣,秦志江終于當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
秦志江升官后,很有一副“奴才當了主子”的架勢,動輒喊人,行輒坐車,實實在在過了官癮。他知道,這全靠司馬如意的特殊照顧,所以在如意退休回家時才有那番感激涕零和信誓旦旦。但這也是表面文章,骨子里他覺得自己鞍前馬后地伺候了如意那么多年,這個副主任早該提拔!
退休后第一個月的退休金是秦志江送來的。他放下錢,說單位有事就驅車走了。第二個月的退休金過期十天還沒送來。如意給秦志江打電話詢問,到了下午他才送來,進門后把錢放到桌子上,臉上掛著霜說:“老書記呀,往后我不能月月給您送了。”
司馬如意一怔:“怎么了?”
秦志江似有難言之隱:“司馬書記,我是您提拔的人,吳書記原本就不喜歡,見我代您領退休金,他旁敲側擊地說:‘你對老書記可真叫忠心耿耿!’我在他眼皮底下和您過于親近,怎會有好果子吃!老書記,您可千萬要理解呀!”
“理解,理解!”司馬如意分明氣得臉色血紫、兩手發抖。
九
司馬兄弟的退休給兩個院落帶來截然相反的變化。東院由門庭若市變得門可羅雀,原來那些常客新客一股腦兒把這里遺忘,仿佛一個繁華的地方陡然間出了瘟疫,令人避之不及。這是司馬如意始料不及的,他自信自己正派清廉,政績卓著,沒有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不會這等沒人緣兒。然而他錯了,那些他在職時提了要求未滿足的,甚至自認為該升兩級升了一級的,統統把幽怨歸到他身上;那些曾被他賞識重用者也淡了很多,或者如同秦志江那樣擔心新書記猜忌而有意回避。這樣一來,繼續和他保持往來的人就寥寥無幾了。過去在職時,上班一大堆事等待他研究決策,回家一大群客人圍著他說笑閑聊,他無暇思考這些問題;現在好了,除了養花喂魚無事可做,可以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反思。
比起司馬如意來,葉蓁蓁更不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過了二十多年貴婦生活,養尊處優,習慣眾星捧月般的恭維和贊美。如今仿佛一下子從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跌進空寂冷漠的冰窟,怎能受得了這般冷落?丈夫比她大十幾歲,過去她從未覺得他老,相反,認為丈夫很瀟灑,很有原動力,給她的家庭帶來無限生機。現在丈夫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兒,往日那不甚分明的花白雙鬢如今特別刺眼,連說話的聲音也比以前蒼老了許多。家中變得像深林中一個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山洞,密不透風,空氣也停止了流動。她感到要窒息了,真想長嘯一聲,出出胸中的悶氣。
“出去散散心吧?”晚飯后她提議說。
丈夫退休后不愿出門。走到外面,人家隨便說聲“司馬書記,您閑了?”他就聽著不順耳,要琢磨出其中的苦澀滋味,更不用說有人沒與他打招呼,甚至那些不夠友好的揶揄言辭了。
但是,大夫小妻,他已經習慣了一般情況下對妻子的依順:“好吧。”
如意夫婦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徜徉。縣城唯一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街是紅光大街,書店,影劇院,照相館,百貨大樓……一些代表著本縣文化的單位、設施都集中在這條街上。街上人流不斷,大都涌向影劇院。葉蓁蓁想起下午在廠里聽說今晚首演《唐賽兒》,那是根據本地農民起義女英雄唐賽兒故事創作的新編歷史劇,由縣京劇團排演,吳國民等縣委領導審戲,準備參加省里的匯演。這種演出一般不賣票,由縣委和縣政府兩辦、宣傳部、文化局等部門發票。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各部門搶著給她送票,座號都是中間靠前的,她身邊的人也時常跟著沾光。今天不但沒人給她送票,連演出消息還是偶然聽到的,更別提她想憑身份入場,被人勸退的尷尬場面了。司馬如意大受其辱,氣得直埋怨葉蓁蓁任性,第一次同結婚二十五年的妻子發生嚴重爭吵。
正當他們逆流而出時,迎面吉祥夫婦持票而入。
和司馬如意家相反,司馬吉祥家的日子過得比以前舒心多了。退休的吉祥想到過去因教學忙碌和捐資助學,家里日子過得緊巴,委屈了妻子,特別是妻子當年舍棄哥哥選擇自己,深覺虧欠妻子。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要盡可能多地撫慰和補償妻子。他搶做家務,把院落收拾得整整齊齊,還開出三個菜畦,一畦種上過冬菠菜,另兩畦等來年春天種上妻子愛吃的黃瓜、西紅柿。吉祥自己的生活也過得很充實,他喜歡練習書法,對顏、柳、歐、趙四大楷體,鐘鼎大篆、李斯小篆,以及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行草都有涉獵,特別是對篆體研究獨到,就連縣文化局局長周墨才都登門討教。那兩張《唐賽兒》戲票就是此公順便捎來的。
離開學校,救貧助學的機會不似從前,少了很多,加上兒子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不再需要家里供給,他們的生活一改往日的窘迫。丈夫的溫馨更增添妻子的滿足感,多皺的眉頭平展了許多,臉上浮現出以往少見的笑容。
一天下午,秦志河手拿報紙喜氣洋洋地進門:“老師,我發表了一篇特稿,請您看看。”司馬吉祥戴上花鏡,展開報紙讀起來。讀了一會兒,他評論說:“不好,言過其實。”秋月正在洗菜,從旁邊插話:“你這人真是的,怎么就會硬挑毛病!”她擦擦手,擠過來,看見醒目的標題《園丁辛勤四十載栽桃育李自芬芳》,讀下去恍然大悟,原來是篇贊頌丈夫的文章!文章字里行間充滿真摯感情,她看了流下激動的淚水,驕傲地說:“寫得好,你司馬老師就是這么個人!”說得丈夫都不好意思了。
星期天上午,大門一響,呼啦啦涌進一群不速之客,有男有女,從二十幾歲到五十幾歲年齡不等,每人都提著東西:茶、酒、罐頭、水果,有一個人滿腮胡子,肩上還扛著孩子,叫人猜不透是干什么的。秋月納悶之際,吉祥迎出房門。
“老師,您好啊?”一群熱情洋溢的笑臉立刻把他圍住。
吉祥看到這些昔日的學生,喜出望外:“哎呀,你們怎么結隊來了?”
為首的錢洪本說:“我們都是本縣物資系統的,聽說您老人家退休,特意一起來看看您。”
“謝謝,謝謝!你們怎么知道我退休了?”
“看報紙呀!”錢洪本亮出報紙說,“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寫出了我們的心聲。”
于是大家進屋,坐滿了椅子、凳子,爭先恐后地和老師拉呱兒,一個個讓老師認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以便考察老師的記憶力,同時驗證自己在老師心里是否占據一定位置。司馬吉祥記憶超群,多數能叫出名字,并說出是哪一級哪一班的,在校時有什么特點。猜過后詢問他們現在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噓寒問暖,情真意切,其樂融融。輪到那位帶著孩子的學生時,司馬吉祥半瞇起眼睛:“你是——”顯然因為年代久遠、學生變化太大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叫周樹森,一九五四年畢業的。”
“哦,記起來了,你是長跑冠軍。這小孩兒是——”
“我的孫子,他媽今天值班,我就帶他出來了。”周樹森轉身對孩子說,“毛毛,快叫師爺,問師爺和師奶好。”
“不對不對!”有人糾正,“你的老師,你兒子叫師爺,你孫子叫祖師爺!”
小孩聽著教導,用甜嫩悅耳的童音喊道:“祖師爺好!祖師奶奶好!”
把個秋月高興得抱過去就親他臉蛋兒,找零食給他吃。
水燒開了,秋月去熄火沏茶。剛熄的柴草沒有全滅,還在冒煙,一縷縷從灶門飄出來嗆人。見這情況,錢洪本吃驚地問:“老師,您還沒用上液化氣?”
司馬吉祥訕訕一笑。
“為啥不跟我說一聲?”
“聽說這東西要批本本,怕為難你。”
“咳,本本就是我批,怨我沒考慮周到。”錢洪本有些自責。當晚,他就給老師送來一套液化氣灶。
此后,又來過幾批學生,他們向老師表達敬意的方式多種多樣。吉祥老師還收到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的書信,都是在外地工作的學生得知老師退休的消息后傳來的慰問和致意。其中在西安工作的學生給他寄來兩張邀請函:“歡迎老師和師母來西安旅游,這里的歷史遺跡對您研究盛唐文化會大有裨益。”此信對他很有吸引力,他打算等到春暖花開時攜妻前往,讓從未出過遠門的妻子見見世面。還有一位在省報社當副總編輯的學生建議他聯合幾位志同道合者成立一個文字俱樂部,一來可以寄托精神,充實生活;二來可以發揮余熱,為社會服務。他說:“人閑無聊,讓您的知識寶庫封存銹蝕豈不可惜?”對此,司馬吉祥很激動,決定一試身手。
吉祥找了三位退休同行一商量,立即籌劃成立“芳林文字俱樂部”,聘請文化局局長周墨才當顧問,報請民政局批準,牌子就掛出來了。文告說明:“本俱樂部愿同各界文字愛好者廣交朋友,探討學術;愿為個人、團體竭誠服務,代起人名、廠名、產品名,代寫牌匾、廣告、文件……一律免費,歡迎光臨。”文告由省報刊出,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第一位是個農民,請他代寫一份訴狀,狀告一個販賣菜種子的暴發戶用假菜種子騙錢,害得他二畝多菜地絕產。司馬吉祥接此任務,十分認真,連夜起草。他從假菜種子給這戶農民造成的嚴重經濟損失,直寫到如不嚴正處理,將會給今后農業生產帶來嚴重危害,言辭懇切,辯證有力,一舉使這位農民勝訴,獲得賠償。農民十分感激,登門致謝,帶來大半袋山栗子。
司馬吉祥指著文告說:“我們有規定,一律免費服務。”
農民說:“我沒交費呀。”
“可這些栗子……”
“這是俺自家產的,孩兒他娘叫帶來,俺是‘妻管嚴’,你要是不收下,我回去沒法交代。”
司馬吉祥被他說笑了。
農民準備告別,又難為情地開口:“吉祥老師,可不可以再麻煩您一下?”
“啥事?你只管說。”
“孩子要上學了,想請您給起個大名。”
“孩子是男是女?什么特點?有啥要求?”
“是個男孩兒,虎頭虎腦,小名叫虎兒。我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個吉利。”
司馬吉祥略加思考,說:“你看叫‘占山’怎么樣?老虎是山中之王,在山中才能揚威。俗話說‘虎落平陽被犬欺’,所以,是虎就要占據山林。”
“好,太好了!”農民滿足地走了。
司馬吉祥回到屋里,盯著那大半袋栗子出神,感慨地說:“這就是農民的樸實,他們的日子再窮,也絕不會讓別人吃虧。”并讓秋月炒熟了給大伙分分。
栗子是人家單個挑揀的,個兒大,飽滿,顆顆甘甜。秋月洗凈之后上鍋蒸熟,再加糖翻炒,炒好的栗子掛著一層甜甜的糖衣,透著深紫色的鮮亮光澤,很是誘人。她把栗子分成幾份,俱樂部成員每人一份,想著再給哥嫂那邊送些。二十多年來,人家那邊過得紅紅火火,每每從齊額的垣墻上往這邊遞東西,自家寒磣無以回贈,深感慚愧,如今也體體面面地回贈一回。她用一個搪瓷茶盤盛了滿滿一盤栗子,端到墻邊響亮地喊道:“嫂子!嫂子!”
那邊,比她小十多歲的葉蓁蓁應聲走過來。
“送點兒炒栗子給你們嘗嘗。”她把茶盤舉上墻頭。
葉蓁蓁接過茶盤,說聲“謝謝”,聲音壓得低幽。過去都是她送東西給西院,現在倒過來,很不習慣,翻攪著復雜的感情,仿佛賽跑的人突然崴了腳,被后邊的人超越,只能望背興嘆。這種感覺難以名狀,幽怨,失落,苦澀……一種不是滋味的滋味。
十
司馬如意接到去省城出席政協會議的通知,很是興奮。他把全部精力投入這個會議的準備之中,走訪了幾個平日無緣相見的老同事、老朋友,笑展眉宇地向人家搜集議案,傾聽群眾的意見。他又回到了為民操勞的價值體驗中。
會議期間他非常投入,認真聽,認真記,認真學文件。分片座談時,他的發言以鮮明的觀點、翔實的例證深中肯綮,贏得與會者的熱烈贊賞。
會議如期舉行,如期結束。直到散會的那一天,司馬如意還很興奮。往年進省城開會,因為公務纏身,總是來去匆匆。這次無官一身輕,可以從容地逛逛省城,也給家人和親朋捎些禮物回去。他坐公共汽車先去了兩個著名景點,領略了那里的風光,然后來到省城最大的百貨大樓。大樓巍峨高聳,五顏六色的巨幅商品廣告瀑布似的從樓頂直瀉下來,門外門里一片熱鬧景象。各類商品琳瑯滿目,要買某種東西必須奮勇爭先,否則營業員就無暇顧及你。司馬如意此行也帶了“家庭作業”:曾有人送妻子一件她十分喜愛的貂皮大衣,決定退回時答應給妻子買一件,這次來省城想還妻子這個心愿。
服裝柜臺整整占了一層樓面,他找到賣貂皮大衣的柜臺,看好一件,找來一位和妻子身材相仿的女士,客氣地請人家試穿一下,付錢后擠了出來,又到附近食品店買了幾包南北風味的臘腸火腿,然后回賓館。
外面起了大風,天空飄下雪花來,從公交車下車時已經滿地皆白。走進房間,看見返程車票早已擱在桌子上:早晨八點半發車,下午就到縣城。他很滿意這里的服務質量,看了看手表,尚未到開飯時間,便隨手打開收音機,其時正播放天氣預報:“今夜到明天,全省中到大雪……”他意識到,應該給縣里打個電話,讓他們派車到火車站接一接,不然下大雪,又背了這么多東西,下了火車怎么回家?
接電話的正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秦志江:“哦,是司馬書記呀,有事嗎?”
“省政協會議結束,我明天下午四點到站,考慮下大雪,請派車接一接,記住,是12車廂。”
“看情況吧,書記。”緊接著,秦志江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司馬如意踏上歸程。列車在原野上風馳電掣,穿雪破霧,不時發出雄壯的吼叫。他觸景生情,非常激動,仿佛又回到青年時代,那時他們部隊南征北戰,經常冒雪行軍,艱苦打仗。他對風雪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浮想聯翩地望著籠罩在風雪中的村莊、樹木向后疾閃,體驗著從前冒雪行軍的激情。
列車準時到站。司馬如意下車即張望長長的月臺,尋找接他的車子。來了!縣委那輛尾號“001”的黑色轎車向這邊駛來。他怕司機看不見他,就朝轎車一個勁兒地招手。司機真像沒看見他一樣,車子從他身邊駛過,停在后邊的另一節車廂門口。車門打開,秦志江鉆出來,從車廂接下一位大腹便便的客人,讓進小車里。原來同車到達的還有縣委的客人,他未深想,只覺得這也很合道理:客人優先理所當然,自己當個捎腳的未嘗不可。他正琢磨著,不想車輛擦身而過,徑直開出了月臺。
他悵然了,怎么回事?難道接我的是另一輛車?看看月臺,已經空空如也,不但別無車輛,連下車的乘客也都走光了。檢票口那位身穿藍色工作服、燙了劉海和辮梢的女檢票員揮著檢票鉗朝他高喊:“快出站快出站!你在磨蹭什么?”
他心里涼涼的,糊里糊涂地邁出檢票口:世態炎涼呀!沒退休的時候,哪次外出歸來不是轎車提前在月臺等著?不等你走下車廂,迎接的人就擁上來,問候的問候,攙扶的攙扶,接東西的接東西,而今……一陣風吹來,直刺他的筋骨,渾身真是涼透了。開會用心、旅途勞頓,身體本來就很疲乏,偏又買回一大堆東西,沉甸甸地成了累贅;地上的積雪人踩車碾,成了滑冰;更糟糕的是此時的心情……一不小心,跌了個老鴰登枝,重重摔倒在地。他怕被人看見笑話,急急地想爬起來,可是左腳打軟,不敢觸地。試了幾次終告失敗,才知崴了腳,這可怎么辦?他雙手撐住雪地,欠起屁股,坐到給愛妻買的大衣包上喘息著,擦一擦額頭上疼出的汗水。
縣城還沒有出租車,公交車站點雖然只有百步之遙,他卻一步也動不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過往行人中,希望遇見熟人幫幫自己,能夠回家。他尋覓著,廣場上人影稀疏,有幾個人匆匆而過,也不相識。他想,退回幾個月前沒退休的時候,只要在這個縣城,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許多陌生人跟自己打招呼,他不認識人家,人家大都認識他。而今,那些認識他的人都哪里去了?
后來,一位拉拖板車的老搬運工人把他送回了家。回到家,他立即氣呼呼地給吳國民掛電話,責問為什么不派車去接他。吳國民說:“這事我不知道呀!您通知的誰?”當他說出“秦志江”三個字時,對方哈哈笑著回答:“他是您提拔的人,不至于對您這么不恭吧!”如意像吃了只蒼蠅,后悔打這個電話。
十一
司馬如意病倒了。
弟弟吉祥過去看望他,知道了他的病因,跟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哥呀,你這病是心病,我有一劑靈丹妙藥能治好。”
過了兩日,吉祥拿來一卷紙,展開來,是裝裱好的一副對聯。正聯是篆體,筆畫彎彎曲曲,叫人難識,只能辨出那是兩句話,十四個字。落款是行書,尚好辨認,上款是“胞兄如意存念”,下款是“愚弟吉祥學書”及年月日。如意看了兩眼,生氣地說:“你們知識分子毛病就是多!這是啥藥?說是副對聯吧,又寫得彎彎曲曲,誠心叫人不認識。”
吉祥說:“哥,這是副對聯,也是劑良藥,是祖傳秘方,所以要寫成篆字。”
“念給我聽聽。”
“這上聯是‘識破人情知紙厚’,下聯是‘踏遍世路覺山平’。”吉祥念完對聯,接著侃侃而談,“這兩句話深刻說明了世俗人情之淡薄和人生道路之坎坷。明白了這個道理,面對世態炎涼就不會生氣上火。但是,這副對聯寫得過于尖刻,不利于人們的真誠交往,不宜宣揚,所以我把它寫成篆體,只為治你心病,不能讓他人隨便偷去。”
聽了弟弟一番解釋,如意心悅誠服地接受了。他讓葉蓁蓁把這副對聯掛到臥室床的對面,早晨起來就能看見,借以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病情隨后漸漸好了起來。
轉眼到了春節,人們忙碌起來:做新衣,打掃房舍,備年貨……往年如意家的這些事情是不必操心的,年貨自有人送,房屋自有人掃,趕在后邊的人還會向他們解釋為什么來晚了。他們只需把茶沏好,把香煙、瓜子、糖果擺好,等待別人來拜年朝賀。今年不同了,葉蓁蓁也算心中有數,一過臘月二十五不見來人,自己就忙起來,掃灰洗塵,籌辦年貨。她上街買了雞鴨魚肉、新鮮蔬菜、煙酒糖茶……自己拿不了,打電話叫如意去接她。兩個人你提我背把那些東西拿回家,累得張口氣喘,大冷天一人一身汗。如意擰了條熱毛巾遞給葉蓁蓁,看著她眉毛上凝著的汗珠苦笑說:“誰叫你買這么多東西?”
“不去買還有人來送給你?你就不預備來客人?”
“今年不會有幾個人來。”
葉蓁蓁不再說什么,她知道丈夫的苦衷。往年春節,他家總是賓客盈門,忙得不亦樂乎。而今丈夫退休,從近期的經歷料定會“門庭冷落”,但也不能一點兒待客的東西不準備呀!如意理解妻子的心細,只是不希望她期望過高,反差太大。
春節的爆竹聲持續了一夜,雞叫天明時稀疏下來,此后便是拜年的時間了。葉蓁蓁燒下幾壺開水,沖好茶,用心打扮了一番:描眉抹唇,新燙過的頭發梳理得卷舒如云,穿上丈夫從省城買回來的那件向往已久的貂皮大衣,踏上一雙毛絨高跟鞋,算得上雍容華貴。她著意做出這種效果,目的是讓人看看,不是丈夫當官自己才跟著享福的,丈夫退休,自己照樣風光。
“過年好!”“恭喜發財!”不斷有高聲大嗓的問好祝福聲從街上傳來,卻還沒有人到他們家來。忽聽街門響,葉蓁蓁急忙跑出院子看看。門口站著個陌生人:“請問這是司馬吉祥老師家嗎?”
她朝著西院指指:“那邊是。”回頭便覺掃興,等了半天,等來一個問門的。
西院早就熱鬧起來。雜沓的腳步聲和嬉嬉鬧鬧的問好聲一陣陣越墻而過,撞擊著她的心扉。她重新坐回屋里,覺得心悶,無聊地倒著茶水喝。這個時候不見有人來,她很生氣,把一壺涼茶潑在地上。如意倒是沉得住氣,前段經歷和掛在臥室的那副對聯教育了他。他勸妻子:“別生氣。別人來問你一聲過年好你就好嗎?不問你就不好嗎?”其實,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終于有人來了。第一個是弟弟吉祥,他給哥嫂拜年之后解釋說:“本打算天一亮就過來,哪想今年來家里拜年的人又早又多。”第二位是胡主任,也解釋一番:“我還住在縣委大院,等把那邊走完,就到這個時候了。”兩個人的解釋不但沒使主人得到安慰,反而造成傷感:過去的清貧教師如今比他堂堂縣委書記風光得多!縣委大院里的任何在職干部都比他受尊重!
送走胡主任后,如意對著葉蓁蓁說氣話:“不管何人再來,一律不開門。”
電話鈴響了。如意懶洋洋地拿起話筒,里面傳來吳國民的聲音:“司馬書記,給您拜年了。今天實在忙不開,改日再登門去,請您原諒。”司馬如意多少受到些安慰:接班書記畢竟沒忘記自己,此刻他那里肯定賓客盈門脫不開身,來個電話就該滿足了。正想著,電話鈴又響了,來電話的是秦志江,語氣竟然和吳國民一模一樣:“司馬書記,給您拜年了。今天實在忙不開,改日再登門去,請您原諒。”如意拿著話筒,氣得手發顫,他懷疑此刻秦志江就在吳國民家里,他是學著吳國民一字不差打來電話的!如意把話筒扔在一邊,今天不要再接電話了。
西院熱鬧非凡。司馬吉祥積四十年教學生涯,一茬一茬教出無數學生,稱得上桃李芬芳。今年聽說他退休了,來人便空前多。一隊又一隊,一群又一群,屋里坐不下,就干脆移到院子里。
學生們嘻嘻哈哈,爭著向恩師和師母獻上問候和祝福,歡聲笑語一浪高過一浪。更有幾個在校時的文藝骨干分子被人回憶起來,非讓他們表演節目不可,于是便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演小品,有人講笑話,開起了文藝聯歡會。
聽見西院搞起聯歡,葉蓁蓁心里更不是滋味,頓感自家備受冷落。心里一酸,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司馬如意倒像是無動于衷,在那里自斟自酌。他過去是不喝酒的,多數需要喝酒的場合都由副書記或辦公室主任替代。今天開戒,一杯一杯喝起來。
將到中午時,吉祥的學生們多數都散去了,但也有幾個堅持要留下來陪老師喝一杯,帶頭的就有錢洪本、秦志河、周樹森。他們分別拿出煙酒、香腸、火腿、燒雞,用不著費事,將肉切切盛上就喝起來。師娘高興,忙著炒幾個熱菜。
把酒話往事,興致特別高。學校生活細節今天回憶起來很是耐人尋味:某某上課時間偷吃東西,突然被老師提問,含著滿嘴食物說不出話。周樹森講得最多。
吉祥對他說:“你別光講別人,也講講你自己呀。”
“我有啥事可講?”
“我替他說吧。”他移花接木,說出一件不甚荒唐的故事,“周樹森的惡作劇很多。一次上語文課,他偷偷把一只蟈蟈放到前面女同學的辮子上。那蟈蟈爬呀爬,爬到女生頭頂,竟撐起大腿吱吱吱地叫了起來……”
大伙兒樂了:“哈哈哈,原來是個調皮鬼!”
周樹森松了一口氣,感謝老師沒把他更叫人難堪的往事說出來。他舉起酒杯,深情地說:“老師,謝謝您把我這個調皮鬼教育成人,我敬您和師母一杯。”
其他學友也跟上:“咱們一起敬!”
吉祥老師端起酒杯,激動地說:“其實,我應該先敬你們一杯。常言說,人情薄如紙。有多少權勢顯赫的人在位時眾星捧月,前呼后擁,一旦退休即眾叛親離!沒有用了,還指望人家怎么恭維你?可是,你們畢業多少年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別說我已經退休,即使沒退休,也早對你們毫無用處了!
你們卻還惦記來看我。這是真情,真正的師生之情,不帶任何利益交換的色彩。說什么‘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他們領會不到我所享受的這種真情和幸福!”他說得滿眼跑淚,看看秋月,“老伴兒,你說是不?”
秋月被他的激情感染,連連點頭:“是呀,是呀!”又轉臉對客人,“看你們把他激動成啥樣子了!”
一位學生說:“為咱們師生的真摯感情干杯!”
大家一飲而盡……
酒喝得非常盡興,不知幾時才能散席。秋月端上兩個熱菜,對丈夫說:“你們喝著,我上東院拜個年。”吉祥點頭,她就去了。誰知,東院大門緊關,敲了多時都敲不開,只好越墻高叫“嫂子”,葉蓁蓁這才把門給打開。
問了“過年好”,她看見年輕的嫂子面帶倦容,神色暗淡,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哥哥如意一個人在喝悶酒,從臉紅到脖子根。由于那次相親的緣故,這位弟媳和大伯子之間見面總不自然,相互回避著。然而這次司馬如意喝得醉眼蒙眬,一反常態,竟盯著弟媳的臉說話:“弟妹,我佩服你有遠見!有眼光!”
秋月的臉立即紅了,當著這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嫂子,如意好歹沒把當年相親的事說破。
葉蓁蓁看看他倆,不知什么意思。
西院又傳來陣陣笑聲。秋月聽著特別歡快、特別爽朗!這笑聲把她幾十年來的艱辛與疲憊、不甘與惋悔震得蕩然無存!
【作者簡介】
李芳苓,《膠東文學》原副主編。1962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有小說被譯成英文。
李迎春,從事地方志編審工作,參與編審出版各類書籍20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