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又綠”還是“自綠”——王安石《泊船瓜洲》再考辨
《泊船瓜洲》是王安石的七絕名篇,膾炙人口,并入選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不過,關(guān)于此詩的文本,其實一直存在疑問。王氏文集的各個版本,收錄此詩,均作:
京口瓜洲一水間,
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自綠江南岸,
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文集》卷二十九,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483頁)
只有南宋洪邁《容齋隨筆·續(xù)筆》卷八所載,文本略為不同:
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fù)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20頁)
據(jù)洪邁所言,“春風自綠江南岸”,作“春風又綠江南岸”。如今,這已成為《泊船瓜洲》的通行版本,并被樹為詩歌煉字的典范。之前,吳小如、趙齊平、陶文鵬等學(xué)者均曾指出,根據(jù)王安石文集諸版本,“又綠”應(yīng)為“自綠”,“自綠”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并不遜于“又綠”。(《讀書叢札》,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242頁;《宋詩臆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25-139頁;《文史知識》2012年第7期《春風自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賞析》)然而,“又綠”亦有詩歌草稿為據(jù),僅憑版本,難成定讞。
進一步辨析、澄清詩歌的異文,不妨從此詩的作年及背景入手。對此,學(xué)界素有兩說,爭執(zhí)不下。或認為,此詩作于神宗熙寧元年(1068),當時王安石自江寧被召還京城,任翰林學(xué)士,泊舟瓜洲。(李德身《讀〈泊船瓜洲〉的作年、主題和藝術(shù)價值》,《文學(xué)遺產(chǎn)》1991年第3期;趙齊平:《宋詩臆說》第126頁)或認為,此詩作于熙寧八年(1075)王安石復(fù)相時。《宋詩鑒賞辭典》評析道:“這首詩作于熙寧八年二月,……神宗下詔恢復(fù)王安石的相位。……詩人感到欣喜。他希望憑借這股溫暖的春風驅(qū)散政治上的寒流,開創(chuàng)變法的新局面。”(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207-208頁)
后者的論證,主要根據(jù)王安石復(fù)相的時間及行程:
王安石第二次赴京拜相,恰是在早春二月。南宋著名史家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載:“熙寧八年二月癸酉,觀文殿大學(xué)士、吏部尚書、知江寧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館大學(xué)士。(略)翌日,上遣勾當御藥院劉有方賚詔往江寧召安石,安石不辭,倍道赴闕。”熙寧八年二月癸酉是二月十一日,使者至,則王安石立即從江寧出發(fā),倍道赴京,其時定在月中。瓜洲在江寧下游,順水行船自然不費時日。所以船經(jīng)瓜洲夜泊時,即使是剛剛過十五、六夜,也是明月之夜。既然明月當空,詩人抒“何時照我還”之情自然而然。(朱明倫:《王安石〈泊船瓜洲〉考辨二則》,《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1991年第6期)
以上看似合理,實則頗有漏洞。熙寧七年(1074)四月十九日,王安石罷相知江寧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五十二,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168頁),翌年二月十一日復(fù)相。(《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第6336頁)十二日,“上遣勾當御藥院劉有方賚詔往江寧召安石,安石不辭,倍道赴闕”。(《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第6336頁)那么,王安石具體哪天,自江寧啟程赴京呢?上述所謂“使者至則王安石立即從江寧出發(fā),倍道赴京,其時定在月中”,僅是揣測之辭,并不正確。因為神宗派遣的使者,賚詔趕往江寧,路程遙遠,需要一定的時間,至少十天(詳下)。“定在月中”,決無可能。幸好,《景定建康志》卷十二有明確記載:“八年三月一日赴闕。”(《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486頁)即王安石于熙寧八年(1075)三月一日,自江寧啟程赴京。而瓜洲位于揚州南,長江北,大運河入長江口處,距離江寧極近。按照通常的水路行程推算,王安石泊船瓜洲的具體時間,大概在三月三日,(如孝宗乾道六年1170,陸游于七月一日黎明自瓜洲掛帆,晚至真州,滯留兩天后,四日掛帆,晚泊金陵外三十里的竹篠港。《全宋筆記》第五四冊《入蜀記》卷二,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6頁)何來“明月當空”,“自然而然”抒發(fā)“何日照我還”之情呢?故熙寧八年(1075)之說恐誤,《泊船瓜洲》當作于神宗熙寧元年(1068)。
英宗治平四年(1067)九月,王安石在知江寧府任上,被任命為翰林學(xué)士。(《宋史》卷十四《神宗本紀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6頁)至神宗熙寧元年(1068)四月,王氏方自江寧抵達開封。四月四日,他以翰林學(xué)士越次入對。(《宋史》卷十四《神宗本紀一》,第268頁)北宋時,自江寧至開封的交通,通常以運河水路為主。一般而言,其行程按普通官舟約需12-15天。如仁宗景祐三年(1036),歐陽修貶夷陵,五月二十八日發(fā)自東水門,沿汴絕淮,七月二十六日至江寧,共61日。其間滯留泗州、楚州、高郵、揚州、真州等共47日,水上行舟計14日。(《歐陽修全集》卷一百二十五《于役志》,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897-1900頁;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1-83頁)又如,王安石于熙寧八年(1075)三月一日啟程,三月十四日清明節(jié),已抵達京城受到神宗接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一載熙寧八年(1075)三月丙午:“召輔臣對資政殿。是日,清明節(jié)也。”李燾注:“王安石云云。”第6359頁)二者皆可作為印證。既然如此,按行程推斷,熙寧元年(1068)王氏離開江寧赴京,應(yīng)在三月十五日左右。當時恰逢明月當空,故自然而然抒發(fā)“明月何時照我還”之情。這種眷戀江寧、希望將來功成身退的情緒,在王氏身上體現(xiàn)得特別明顯。正如趙齊平分析道:“這是由于古代士大夫往往有功成身退,或者居廟堂而樂山水的思想……所以(王安石)以翰林學(xué)士召時,不免對江寧依依不舍,想到將來的歸宿——再還江寧。”(《宋詩臆說》,第128頁)
確認了《泊船瓜洲》的作年是在熙寧元年(1068),而非八年(1075),則“又綠”與“自綠”的文本歧異,由此可以確定。“又綠”形容時光易逝,與下句“明月何時照我還”相連,意謂作者漂泊多年而不得還家。(張鳴:“從詩意的角度說,如果是‘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就容易使人誤解為一首單純的思鄉(xiāng)詩。”“靜園學(xué)術(shù)講座”講演《春風又綠江南岸》)然而,王安石自仁宗嘉祐八年(1063)八月解官歸江寧丁母憂,直至英宗治平四年(1067)九月,一直居于江寧。(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卷三,中華書局2018年版)這與“又綠”所表現(xiàn)的意蘊、情感,并不吻合。“自綠”則意謂春草無情,“自管吹綠了江南的岸草,明月自管射出皎潔的光輝,可是卻不理會詩人思歸的滿懷惆悵。作者正是受到無情美景的感觸,而引起自己欲歸不得的愁思。”(吳小如:《讀詩叢札》第242頁)二者相較,“春風又綠江南岸”因暗示隱指多年的離家,較之“春風自綠江南岸”的確更能渲染一種濃郁的思鄉(xiāng)之情;但這并不契合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情景、心緒。就此而言,“自綠”當為詩歌定稿。這也是有著堅強的版本根據(jù)。現(xiàn)存王氏詩歌的三種版本系統(tǒng),《臨川先生文集》卷二十九、《王文公文集》卷七十、《王荊文公詩李壁注》卷四十七收錄此詩,均作“自綠”。
至于“又”字,倘若洪邁所言不妄,那么,他所引的《泊船瓜洲》,只能是一個草稿。王安石在反復(fù)斟酌后,不僅敲定了“綠”字,同時將“又”字改為“自”字,作為詩歌的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