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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賢治:魯迅與《沉默史》
來源:《隨筆》 | 林賢治  2025年05月21日08:56

沉默不只是聲音的缺失。

——[法]阿蘭·科爾班

沉默有史。

法國表征史學家阿蘭·科爾班就著有一部《沉默史》。不同于傳統史家的是,科爾班唯從現實中攝取某個象征性物象,比如鐘聲、海水、樹木、身體等,敷以博雜的知識、引文,此即他搜集到的“史料”。《沉默史》也一樣,準備的是一場美學的盛宴,人們在其間賞讀沉默時,易于感知歷史的真實、浩瀚與幽微。

書的體量不大,依次介紹了發生在多個場域,如鄉村、城市、居所、大自然、宗教儀式、性愛、繪畫藝術的沉默。科爾班解析沉默的內涵和形式,構造、準則和策略,包括習得及實現的方式等;而所有這些,大體上有著個體的指向,即講說主體的沉默,而不是環境的沉默。他的意圖很清楚,就是通過了解沉默,學會沉默,以成為自我。忽略歷史現場普遍的沉默、政治社會的沉默,作為一部史著,應當是有缺陷的。

對于沉默,魯迅一直予以高度的關注,體會甚深。他的觀察與研究,完全結合了他的人生經驗,不但有著明澈的省思,而且由于灌注了一個思想戰士的激情而富含啟示的力量。他有一個演講,題目叫《無聲的中國》,換個說法,其實就是沉默的中國。一部《魯迅全集》,從文明批評到社會批評,其中承續的也就是一部沉默史。在關于沉默的敘事中,他激活許多被弱化、被扭曲、被壓抑和被淹沒的聲音,使我們有了重新傾聽的可能。

魯迅少時家道中落,一度淪為“乞食者”,在困頓中學會忍隱,結果選擇走異鄉,逃異地,尋找異樣的人。留學日本仙臺時,發生“幻燈事件”,面對同胞愚妄的歡呼,他沉默以對,直到返回東京,棄醫從文,爆發般地發出反抗挑戰之聲。回國后,他迎來辛亥革命,但很快希望破滅,只好“裝死”。在教育部任僉事期間,袁世凱復辟稱帝,當天他到郵局給自己寄了一封信,意在保留一個特別的紀念郵戳,自己扮演了一出啞劇。他后來寫道:

約翰·穆勒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

《新青年》草創期間,編輯錢玄同向他組稿,兩人有過一段著名的關于“鐵屋子”的討論。接著,他發表了第一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沉默之后的第一聲“吶喊”,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爆發,青年知識分子開始打破千年古國的沉默。這時,魯迅成了公認的“青年叛徒的首領”。他不斷鼓動青年,說要“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然而,他很快發現,“青年們很平安”,于是荷戟彷徨,直到女師大風潮驟起,“三一八”慘案發生。他卷進了學潮,在學生和群眾遭到槍殺的時刻,他稱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下一組充滿復仇情緒的雜文:

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

為此,魯迅遭到通緝,及后南下“革命策源地”廣州。他密切注視國民革命軍的北伐行動,歡呼“大炮的聲音”;想不到國民黨“清黨”,一場“血的游戲”使他目瞪口呆。他抱著夢幻而來,又抱著夢幻而去,從此定居上海。

在上海,他變得更為激進,接連加入中國自由大同盟、左翼作家聯盟和民權保障同盟。面對強大的“黨國”,他一面繼續單兵作戰,一面試圖通過聯系不同的團隊發聲。他戰斗的意向十分明確,然而,暗箭從后方來,乃不得不“橫站”著作戰。戲劇性的是,他呼嘯著前進,卻在青年“戰友”的攻擊面前沉默了。他自比受傷的野獸,回頭鉆入草莽舐掉血跡,最多呻吟幾聲。然而,他的隱默是有限度的。雖然他說過“最高的蔑視是無言”,臨到后來,終于怒斥“手執皮鞭”“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與之公開決裂了。

魯迅的最后十年,恰好是西方學者稱說國民黨執政的“黃金十年”。可是,他并沒有在中國社會中發現“黃金”。這些學者建立在統計學上的“經濟繁榮”,在他那里,根本不能成為政權合法性的來源。事實上,他揭露了革命新貴在經濟上對人民的盤剝,致使普遍貧困,尤其在底層。他抨擊的首要對象,始終是國民黨的獨裁統治。國民黨不容許第二黨的存在,實行“一黨專政”,制造大量政治犯和思想犯,特務潛行,告密成風,監獄林立,把全社會投入極度的恐怖之中。繼中央政府成立后不久,即建立書報審查制度,公然禁止人民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至三十年代,手段之惡、辣、綿密達于極點。對此,魯迅描述說:“他們的嘴就是法律,無理可說。所以凡是較進步的期刊,較有骨氣的編輯,都非常困苦。”又說:“對出版的壓迫實在厲害,而且得有定規,一切悉聽檢查官的尊意,亂七八糟,簡直無法忍受。”至于他本人,不問而知難逃文網,他說:“最近我的一切作品,不問新舊全被秘密禁止,在郵局里沒收了。好像打算把我全家餓死。”他搞地下出版,“奴隸叢書”三種就是地下出版物。他在《八月的鄉村》序文中寫道:

人民在欺騙和壓制之下,失了力量,啞了聲音,至多也不過有幾句民謠。“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就是秦始皇隋煬帝,他會自承無道么?百姓就只好永遠箝口結舌,相率被殺,被奴。這情形一直繼續下來,誰也忘記了開口,但也許不能開口。

魯迅從來不曾像一些學者那樣使用“公民”一詞,而用“奴隸”取代。只要奴隸的身份一天不改變,就只能恪守沉默的本分,不許開口。所以,當《中學生》雜志征求對時局的意見時,魯迅的回答是:“第一步要努力爭取言論的自由。”

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魯迅都在與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專制制度相抗爭。一方面,他直接暴露書報審查專橫、丑惡、荒謬的現象,在文中列舉個案,給刪除的部分加上黑點或黑杠,或者在集子的后記里直接剪貼報刊的有關報道,黨部或“審查會”查禁的文件,以及被查禁的作者和作品的清單,著意保留“黨老爺的蹄痕”;另一方面,他著手做“挖祖墳”的工作,揭示中國古代帝王,尤其是雍正、乾隆——如今電視劇中的“好皇帝”——禁毀刪改古書的種種罪證,把古今“文化暗殺政策”勾連起來,以見流毒的深遠。

魯迅作《夜頌》,自稱是愛夜的。他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他講述經驗說:“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黑暗中的異象,乃是社會怨憤的積聚所致;所見的毒蛇和怨鬼,其實就是徘徊不去的革命的幽靈。而沉默,此時比聲音還要可怕;沉默越酷烈,越是富于顛覆的力量。

魯迅說:“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專制統治者更不待言,總是要求沉默、命令沉默、制造沉默、加強沉默、監督沉默。法國政治家夏多布里昂,便將東方描述為一種巨大且荒蕪的、來源于專制主義的“宮廷的沉默”。即使要打破沉默,也是讓社會充斥著一種聲音:神諭般的聲音、贊頌的聲音、狂熱的聲音,并且要求每一個人屈從于這聲音,從而成為整體的一部分。

《沉默史》寫到歷史上最早有兩種沉默:宗教中創世的沉默,以及創造物因對圣言焦慮的等待而出現漫長而莊嚴的沉默。說到俗世的沉默,書中引用馬克思·皮卡德的話,同樣概括為兩種,即“沉默中不只有有益、令人愉悅的沉默,也有出現于這沉默深處的黑暗、兇惡、可怖及敵對的因素,那是地獄、惡魔式的”。魯迅似乎從來不曾經驗過愉快的沉默,沉默對他而言只有一種,就是被動的沉默,具有壓迫性和敵對性。特別在早期,他的沉默是帶毀滅性的。他說“蕭條”,說“寂寞”,說“平安”,說的都是沉默:“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這沉默是黑暗、虛無、絕望的產物。袁世凱復辟前后,魯迅經受了人生中的至暗時刻,在崛起的社會運動中完成自我救贖,并創造了一種獨特的生存哲學。他說:“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不是因希望而反抗,而是在絕望中反抗,勇氣來源于絕望。承認絕望的實存性、恒在性,隨之而起的反抗必然是韌長的、不妥協的。

最能體現魯迅的反抗絕望的哲學的,當是《過客》。過客不斷地走,只為“前面的聲音”催促他,使他息不下,但道路的去處只有墳。這里展開的,正是沉默與聲音的對峙。

魯迅成了徹底的反抗者。他曾經自白說:“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其實對待沉默也如此:既喜歡,又憎惡。所謂“喜歡”,是因為他把寂寞和沉默看作命運的一部分,乃至全部。對于這命運,他不但不加拒絕,反而坦然接受,甚至熱烈擁抱,恰如他比喻說的赫爾庫來斯緊抱巨人安太烏斯一樣,因為要折斷對方的肋骨。“喜歡”,正是他說的“愛對頭”。愛與憎,在他那里是一體的。他可以安于沉默、善守沉默;但是又不甘于沉默、反抗沉默,直至發出戰叫為止。

《魯迅全集》中有關沉默的記述,幾乎都是屬于政治的,與“無聲的中國”有關。作為一名思想啟蒙戰士,他有他的孤獨、寂寞,有他個人的沉默;事實上,他是同“沉默的大多數”呼吸生活在一起的。正如他所說的:“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中國的命運確實使他常常陷于沉默,然而,在與沉默的搏戰中,他乃獲得一種確信:“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從大清帝國到國民黨的“黨國”,魯迅經歷得太多了。他看來看去,黑暗與沉默到底不足懼,借此他反而看到了專制政權滅亡的先兆。在他繼踵一眾“摩羅詩人”,援引“新聲”以破中國政治蕭條、天地閉合的現狀之后,僅僅四年,清政府覆亡。當北洋政府劫奪革命的果實,敵視民主共和且把民國重新推回黑暗的時刻,他預言“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不出三年,即為南京國民政府所取代。然而,他所面臨的同樣是一個獨裁政府,而且壓迫越來越甚。這時,他毫不退縮,宣稱用筆對付手槍,與之纏斗至死。死前,在震耳欲聾的沉默中,他賦詩道:“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

在魯迅筆下,中國現代史出現了“沉默螺旋”:沉默,爆發;沉默,爆發;沉默,爆發……沒有永久的沉默。及至晚年,魯迅已經能夠很有把握地看待沉默史的走向了。他自信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

科爾班的《沉默史》有一個“尾奏”,題為“沉默的悲劇”。書中列舉了從上帝到他的子民,從宗教家到作家和詩人的沉默,描述了沉默的存在所帶來的靈魂的重擔,以及一系列的恐懼和痛苦。而魯迅的沉默,以及他的沉默觀,是明顯高出于悲劇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