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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5年第5期|彭劍斌:欣喜若狂
來源:《湖南文學》2025年第5期 | 彭劍斌  2025年05月23日08:08

我心中的快樂無以復加!

——愛倫·坡《黑貓》

I

他們已等候多時。大巴車從維修棚駛了出來。他的嘴皮翕動著,可能是無聲的咒罵,結果在踏上車廂時又踢到了臺階,差點給司機跪下。司機奇怪地瞪他一眼,點著頭笑。他紅了臉,嘴皮動得更快了。他在車廂中部靠左邊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梗著脖子看后面的人上車、找位置坐下。冷氣轟地開啟。涼快多了,有人說。坐舒服之后,延續上車前的抱怨:早該查出故障的,耽誤我們這么些時間。座位空了一半,那位滿頭白發的大爺卻寧愿一個人坐在后排,把頭陷進軟座椅里,跟大家唱反調說,為了安全,沒什么好抱怨的,命比時間重要。很多人訝異地扭過頭來望著他——他看上去挺悠閑。就他不趕時間,一個剛剛急躁地掛了電話的中年男人憤憤地說。車子緩緩開動了,人們緊繃的臉稍微放松了些。他們好像有了一點把握去追回那被延誤的半個小時。

他的眼睛半瞇著,跳躍的陽光灑向他的臉。冷氣在他頭頂嗖嗖地響,他像剛才一樣,偶爾無聲地自言自語。他旁邊坐著一位姑娘,頭戴一頂草帽,五顏六色。他側著看她一眼,她帽檐下露出的半截臉反射著冷光,似一面鏡子。她間或抬一下頭,不過并不是要看向哪里,而僅僅是為了擺出這么一副警惕的姿態。他急忙把目光瞟向窗外。車子一顛一簸,她的左肘和他的右肘毫無遮攔地碰到了一塊——他們都穿著短袖。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閉了起來,頭完全靠在椅背上,陽光使他的鼻子在臉上投下一塊陰影……他的頭開始隨著車廂的搖晃,無力地擺來擺去,他像是睡著了,呼吸漸漸深沉起來。汽車突然拐彎,他的腦袋猛地朝她這邊歪了下來,仿佛被一股力量利索地扭斷了脖子一樣;這時陽光只覆蓋了他半邊臉,他在睡中的表情顯得曖昧可疑。他的手肘又搭在了她的手肘上,輕輕地、溫柔地碰撞著;她的臉在帽子下只露出下巴,整個身子一動不動,像是凝固住了。

他的嘴又動了,吐出一句含糊的話,聲音不大,卻使得她扭頭看了他一眼。寬寬的帽檐使她的目光無法向上,她看到的可能只是他的肚子,還有四肢。

車廂里很沉悶,懸掛在車頂的兩塊電子屏這次沒有播放VCD。窗外不斷閃過彼此相似的山丘。有人把窗簾拉上了。

他醒了,沒往她這邊瞧。他把身子縮緊,又往車窗靠了靠,右手抬了起來,抓住了前面椅子的靠背,這樣一來再也不會跟她發生任何觸碰。他的面目有些沮喪,年輕的臉上驟然露出幾條皺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兩聲,他做了一個純屬多余的表情,又開始自言自語,一條新短信——他盯著手機屏幕輕聲道,然后嗡嗡念了起來:

你上次說想隨便找個人結婚是真的嗎?

念完“嗎”字,他臉上才漾起笑容。這時她似乎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過他沒看到。她干咳一聲;他驚慌地收起手機,再次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后腦勺上的發叢被冷氣吹開一個小小的旋渦。

她咬了咬嘴唇,將帽檐往鼻梁上壓了壓,不再看他。過了很久,他又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開始回復短信。他噘著嘴,認真想了一會兒,一口氣將要回復的內容輸入了手機: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不結婚?你爸媽應該恨不得立刻把你嫁出去吧?

在按發送鍵前,他遲疑了一下,然后快速地動著拇指,在這句話后面加了兩個字:哈哈。發送之后,他就開始忍不住窸窣地笑了起來,不時漏出嗬嗬的聲音。咧著嘴,正午的光線(好像不僅僅是陽光)毫無保留地瀉在他整潔的門牙上,整個口腔都被牙齒的反光染得金黃。笑容慢慢地平復下來,在它最終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臉馬上變得無比僵硬,似乎陷入了悲哀。他嘆一口氣,又用手捋了捋襯衫的領子。“叮——”,手機才響了第一下,他就迅速將它按啞,一條新短信……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意識到這幾個字不應該老念出來。可是默念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被咬住的嘴皮又從牙齒下面掙脫……

關我屁事,別老往我身上扯!我想跟你說個事,嗯?

這一次聲音在他喉嚨深處蠕動。默念完,他還是笑,但笑得索然無味。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垂了下來,手肘又碰到了她的手肘,甚至是腰。他在那里停留了一會兒,又堅定地把手移開了。她一直沒有躲開他。這次短暫的笑,就像是一個很久沒笑過的人在練習怎么笑。他的拇指動著,像是要回復,他摁出兩個字母——r和u,接著又把它們刪掉了。想了想,又按出一個s,但這次刪得更快,看似很討厭這個字母。這時,手機連著他的手一起振動,又一條新短信:

老子想去做小姐,你覺得怎么樣?

他的嘴皮動了兩下,趕緊閉上了。老子……他在喉窩里說。他搖了搖頭,同時眼珠子飛快地打量了她一眼——她沒有看他。他把手機蓋闔上,不到一秒鐘又將它打開,他可能發現自己已經按出兩個字母——y和e,所以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將這兩個字母刪了。他的手指甲都一齊振了起來——傳來一陣鈍響,半聲“叮——”,正欲鬧騰,他又將它按滅了。

本姑娘是沒什么姿色,但你們男人在那種時候……

這一句同樣沒法念,他似乎渾身不自在起來,頻頻做出一些小動作,比如挑動眉頭,把手放到膝蓋上,又擱在胸前,轉動眼珠子,咳嗽,等等。他的拇指在按鍵上稍稍停了一下,接著就飛快地摁了起來,“別鬧”,他回了這兩個字。短信發出去之后,他呼了一口長長的氣,像是剛剛大哭一場。緊接著他又打開手機,追發了一條:

我不喜歡這種低級玩笑。

他闔上手機,溫柔地看了它一眼,才將它放進口袋。他低下頭,襯衫的第三顆扣子快要掉了,只有一根細細的線將它吃力地吊著,它跑出了扣眼,垂到了肚臍上方。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將扣子移到原來的位置,又使勁按了一下,見它沒動,便不再管它。他抬起頭,紐扣在他的目光下方寂靜地掉落下去。他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她似乎已經睡著了,呼吸顯得緩慢而綿長。他盯著她看了很久,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她會突然扭過頭來。“叮叮”,手機再度響起,女孩的帽子動了一下,他的目光像風一樣溜走了。他掏出手機,粗魯地將它按啞,一條新短信,他的口型細微地變化著,你這么說就是……

你這么說就是歧視小姐咯。

他看她,她沒反應。她薄薄的帽檐像警戒著四周的一把利刃,他的眼睛瞇了瞇,仿佛在目測它的鋒利程度。他毫不猶豫地回復,同時口里默念著回復的內容:

我并不歧視她們,相反我很尊重。

手指又振動起來,如此強烈,他差點沒抓穩手機。“叮”的聲音還沒來得及發出,就被他按滅了。他將已經輸入的字全部刪掉,屏幕里顯示著:一條新短信。他的嘴皮又忍不住動了動,一條新……但隨即閉緊了。

我也不是跟你商量,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去做小姐,咯咯噠!

他不禁臉紅了。摸了摸自己的嘴——它閉著呢。他生氣了。把手機狠狠地扣上,在腿上砸了三下。他的臉色有點難看,他看她,還沒看到又扭過頭來……拇指在鍵上飛舞,b-u……

不行。

在打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沒有默念,而是用力地搖了搖頭,做出憤怒的樣子。他將手機扔進口袋里,手放在肚子上,接著他扯掉了那顆已墜落到肚臍處的紐扣,丟在腳下。她的頭扭了過來,他也剛好轉過頭去看她。但他只看到她的帽檐,和帽檐下的兩只肩膀;而她,則可能只看到了他的手、腳,他的肚子以及肚子上方一個缺了紐扣的扣眼。他胸部發出大片蝗蟲飛過的振翅聲,他趕緊用手捂住了口袋,“叮——”,他掏出來,摁啞了它。他目光專注地盯著屏幕,一條新短信,他念得很輕,但已經足以讓她聽到(他有時能控制好自己,有時則不)。她又沒動,手指頭略微彎曲地按在自己的腿上,當車子搖晃的時候,她的衣服就會漾起大片波浪一樣的細紋。他放低了聲音,默念:

憑!什!么!你覺得那很臟是嗎?你以為自己很干凈呢?干嗎瞧不起我們這些……

最后兩個字他沒念。他轉過頭來看她,但馬上又像突然想起看反了方向一樣,將臉猛地朝向了車窗。太陽在一排公路樹的樹葉間時隱時現,斑斑點點的陽光投在他臉上,像一臉的麻子。他打開手機,面無表情,拇指飛快地打地鼠,一邊竭力將聲音悶在肚子里:

你們這些小姐?你還不是小姐呢,請你搞清楚!!

他得意洋洋地看她,目光從她的帽子上轉移到她手上,她的手搭著自己的大腿,一動不動,那大腿像兩截上好的松木套在牛仔褲里。她的手指細細的,彎彎的,非常迷人。他的嘴皮動著,請你搞清楚,他望著她,像吐氣一樣地說。她的兩手抬起來,抱在胸前。他去看窗外。他的頭皮都振了起來,整個人像觸電一樣打了個戰,襯衫的口袋里發出一陣兩公里外的馬達聲。他神經兮兮地捂住了它,但它已然“叮叮叮”地叫開了。他將手伸進口袋,拽出手機,摁啞了它。他念,哼(是一聲鼻息,從肺葉順著鼻孔沖了出來),一條新短信……你有沒有……他停住了。她又把手放到腿上,腰也彎了一點下來,帽檐在抖動。

問你,你有沒有嫖過?請說是與否。

他望向窗外,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輕輕地敲著。車子拐彎,她不受控制地向他擠了過來,她苦惱地嘆了一聲(聲音像是從她腦門里憋出),手肘壓著了他的肚子,帽子也差點掉了下來。他看看她,眼神略顯慌張,她已經恢復了先前的坐姿,仍舊一動不動。他又扭過頭,拇指飛快地動著,嘴唇洞開,幾近無聲:

哈哈。

拇指跳上跳下,逗號和“哈哈”兩個字都被刪掉了,漸漸出現在屏幕上的是“我保留隱私權”,隨即又被刪除。他想了想,拇指又動了起來。最后他默念了一遍,聲音在牙床上打滑。

只要你敢賣,我就敢搞你,一言為定?

發送。他啪地闔上了手機,臉上又開始露出笑容。他的手搭著前面的椅背,高懸在她平擱著的手之上。他看著她,目光傲慢,又往車窗靠了靠,盡量不碰到她。他看她的手肘,孤獨地枕在她自己的腿上,仿佛一直沒動彈過。她挺直身板,全身的筋骨繃得緊緊的,似乎是想站起來。但她的帽子安靜地待在她的頭上,像一只巨大的彩色的鳥兒停在那里。他扭過頭來,嘴皮動了動,看上去是想跟她說一句話,只聽到他發出了一聲“啊——”(或者別的短促的一聲)。這時他上身振動起來,從他胸口傳來飛機從上空飛過的嗡嗡聲,他住了口。她帽子下的半截臉朝著他的方位轉動,似乎要看他,但她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肚子,或更下面。他沒看到她轉過來看他,他的手迅速伸向襯衫口袋,觸到了振動著的手機,但“叮叮叮”的聲音已經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了出來。同時,她的帽子落到了地上,頭發披散開來,露出一張普通女性的臉,遽然向他靠了過來,緊貼在他的臉上。一群驚恐天使在車廂里亂飛。

II

高考前的某一天,他起床時,發覺右肩膀里頭的某處有一種木木的感覺,它深在肉里,又像在不停地游走,所以他自己也說不清具體的位置。但游也游不到哪里去,反正就在右肩一帶。那時還不能說是痛,甚至都算不上是酸。

早上起來還是木木的,他后來(當天晚上)也是這樣對那個醫生說的。

早上是木木的?醫生又問了一遍。你再試著抬一下,喏,抬到這個位置,看行不行?醫生站在辦公桌旁,用長長的指甲在墻壁上劃出一條很深的痕。

不行,他搖搖頭,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抬起手臂。他說,連動一下都痛。他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扶著木直伸出的右臂,好像隨時會發生這種情況:整條右臂都掉到地上。

醫生低著頭,又問了一次(又像是在問自己),什么時候開始痛的?

下午,他說,其實一直都在慢慢變化,吃過早餐就開始有些脹了。說到這里他用左手指了指右肩,好像生怕醫生理解成吃早餐把肚子吃脹了,到了……大概中午吧,其實就有一點點疼了,不過那時還好,我當時想可能是因為昨晚沒睡好,我就一直不停地捏它,捏過之后就好一點……

醫生抬起頭,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你說當時捏過之后還是會好一點?

嗯,當時是。他回答,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疼起來,而且更疼了……

你不該使勁捏它嘛!醫生打斷了他的話,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怎么就亂捏呢?有的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

他吞了口唾液,沒有理他,繼續說了下去:下午就很痛了,我一直試著抬起它(他用左手輕輕地拍了拍右手),發現沒辦法抬得太高,只能抬到這個地方。他又舉起左手在墻上點了一個地方。還不到醫生畫的那條痕的一半高。醫生緩緩地點著頭,蠻有把握的樣子,似乎聽他這么一說,他已經找到病根了。

他接著說,到了晚上就痛得沒法安生了,一直在痛。開始嘛,只有想到它的時候才覺得痛,后來呢,就……一直痛、一直痛,痛到你不能不想它。抬也抬不起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連動都動不了。

醫生拿起一支筆,在桌面上頓了頓,發出篤篤的聲音。他本來還想說下去,可給他這么一頓,也頓時覺得沒什么好說了,于是在醫生的對面坐了下來。

醫生歪起腦袋,看著他,以前出現過這種情況沒有?

沒有。

那最近有沒有搞劇烈運動?比如……

沒有,我從來不喜歡運動,連跑步都沒跑過。

手有沒有運動過?比如——

沒有。手也沒有。他說。

你是說中午就開始痛了是吧?醫生一副準備做筆錄的樣子。

嗯……下午吧。中午是一點點疼,但不去想就感覺不到。

會不會是昨晚睡覺落枕了?醫生問他。

不知道。應該不是吧,他說,落枕也不會這么厲害啊。

這時電話響了,醫生提起話筒,嗯嗯兩聲,然后說我知道。掛了電話,醫生跟他說,我出去一下,你先坐一會兒。

他坐在診室里,當時是晚上九點多,可是在這個小城里,外面已經沒什么行人了。四周非常安靜。他聽到什么地方有一種低沉的響聲,他想,這大概就是“事物”的聲音吧。現在想起來,那醫生的說話聲竟好像是很久以前在某處響起過了。當然,寂靜和思緒并沒有使他忘掉身體上那火辣辣的痛,它聚集在肩膀處,并不往別處延伸。對這個肩膀,他現在當然是念念不忘,他戲謔地想,大多數時候我們都不會像我現在意識到我的右肩一樣地意識到自己的腦袋呀。公正地說,當他一個人處在那間空寂的診室時(懷著一種適當的陌生感和新奇感),他的心情并不煩惱,倒是覺得平靜。他只是痛,這種痛使他漸漸地回憶并(似乎)完全領會了他個人歷史上的各種巨大或細微的痛。他想起大概七歲的時候,吃過午飯,肚子就突然痛了起來,痛得他直打滾,直到晚上吃了赤腳醫生開的綠色藥丸之后才平息下來。上初中時的某個晚上,寢室停電,一片漆黑,他的頭不小心磕到門框,也痛。這樣的經歷還有很多,他感悟到了一個微妙而又深奧的道理,一條重大的生活法則或諸如此類的抽象事物,但他完全沒辦法哪怕是大致地講述出來,只是深深地懂得,它與切身的這種痛有關。

大約十分鐘后,醫生匆忙地返回來。他接著問他各種問題,包括重復過甚至重復過好幾次的問題。他饒有興味地回答著每一個問題。

中午?醫生問。

不,是下午,他告訴他。

沒運動?

沒,從來不。

諸如此類。醫生極具耐心,而且應該是很有醫德,雖然不知他醫術如何。他至少不亂下結論,也敢于從神態和語氣中表露出他已經被他莫名其妙的病痛弄得一頭霧水。

你自己覺得會是什么原因呢?你仔細想想。

我想過了,他說,可一點也想不到,畢竟以前沒痛過。而且,也沒有什么前兆,在這之前一切正常。

醫生又伸過手來按他的右肩(一開始他就這樣做過了),他有點不情愿讓醫生碰那里,稍稍閃了閃。但醫生還是抓住了他。這次他把白皙的手指伸進了他衣服里,溫熱的掌心緊緊地貼在他的肩關節處,時輕時重地又推又揉。醫生告訴他,這么晚放射科的同事們都下班了,不然的話,做一個X光馬上就能知道病因。他聽著,卻沒有任何感想。

診斷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其間又是反反復復的提問和間或的推拿。疲憊不堪的醫生最后說,你明天再來吧,得照個X光,你這個病很怪。

他站起來,想了想說,我怕今天晚上會痛得熬不住……

醫生點了點頭,說,我給你開點止痛藥。他拿過處方單,在上面寫了起來。這時,很突然地,醫生邊寫邊說了這么一句:有可能很麻煩。也許是自來水筆沒什么墨或是堵了,他狠狠地甩了甩,像是借著這股狠勁,他說,很有可能,你這條胳膊就廢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聽了之后,非常高興。直到走出醫院的大門,他還沉浸在喜悅當中,他簡直說不清楚為什么,他竟然為一條胳膊即將廢掉而由衷地高興。甚至出現了這樣的奇跡——他短暫地忘掉了疼痛,因為他心里美美地想著:以后就是只有一條胳膊的人了。那無疑挺不錯的。

他和伙伴們在山腳下找到那輛摔得稀爛的凱斯鮑爾-奔馳大巴,有一個輪子脫落下來,滾到了附近的河邊。他的任務是和另兩名伙伴清點尸體。沒有一個活的,一名伙伴大聲向隊長匯報。

他們用火焰槍隨意地割開車體,像是為了發泄心中的悲哀,他們奮力把那些可惡的鐵皮扔得遠遠的。有時,咝咝作響的火焰不可避免地舔向死者的皮膚,剎那間伴著一股青煙冒起惡心的氣味。他硬著頭皮鉆進車廂,拉出(有時是背出)一具具完好或是變形甚至殘缺的尸體。他們把尸體拖到河邊,一字排好,以便拍照。市里的領導和幾位技術員正在探討事故的原因,他們壓著嗓門交換不同的看法。

午后的陽光非常灼人,他身上沾滿了死者的血漬,本已凝結,經過汗水的沖刷,又漸漸溶化,順著皮膚往下淌。他抬起右手,擦了擦額頭上那些血和汗混合起來的液體。他再次鉆了進去(第幾次了?),先是從里面飛出一頂花花綠綠的草帽,過了一陣子,他背著一具男尸佝僂著走了出來。到了平地上,他就將那尸體放下來,是一個生前穿著短袖襯衫的年輕人。他憐憫地望了他一眼,死者的嘴唇還微微張開著,仿佛隨時準備自言自語,他斷定這是一個有點神經質的人。他從他身后抱著他,將他拖向河邊,快到那里的時候,雙手用力一拽,尸體就借著慣性平直地溜了過去。一個小東西從死者的襯衫口袋里掉到了地上,并滾了幾下。他好奇地彎下身去:是一臺掀蓋手機。他撿起手機,發現它毫發無損,手機蓋上的小屏上顯示:一條新短信。他幾乎沒想什么,就將手機蓋揭開了,舉到臉前,輕聲念道:來自好朋友雪梅——

你去死吧!

他笑了笑。他想……(他想的就是你們現在所想的)。他想到這里,就開始高興起來。他把手機闔上,裝進死者的口袋,轉身朝支離破碎的車廂走去。在鉆進車廂的時候,他還裝著剛才那個想法。他沒去想,這條短信是不是在車禍發生之后才收到的。他沒有這樣去想,他只是覺得非常高興,這種高興嚇得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但即使害怕成那樣,他仍然抑制不住地高興,很高興、很高興。自從高考前那個晚上在醫院里高興過那一回之后,這又將是一次讓他刻骨銘心的狂喜。他的伙伴們在這個被死神籠罩的地方聽到一串不合時宜的、神經質的輕笑聲,零零碎碎,從裝滿尸體的車廂里面飄出來。

【彭劍斌,1982年生,湖南桂陽人。著有小說集《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不檢點與倍纏綿書》《欣泣集》等。現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