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柔弱與剛強
熟悉父親的人都知道,他脾氣溫和,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無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中多是謙讓、遷就別人。作為兒子,他唯父母之命是從,我們從未見他與爺爺奶奶頂過嘴;作為父親,他從未打過罵過任何一個孩子,實在生氣的時候,也只是皺著眉頭數落幾句;作為丈夫,家事他從不一人獨斷,母親不同意的事他通常不會堅持;作為鄰居,他與誰都處得來,打我記事起未見他與人有過沖突,是左鄰右舍公認的老實人。
正是基于這種種表現,不少鄉鄰或同事都認為父親不僅僅是老實,甚至有點柔弱,用魯西的土話來說即是“奴氣”。然而我以為他們看到的只是表象,依我對父親的了解,他的內心是剛強的。
父親上世紀20年代出生在魯西古鎮一個破落的鄉紳家庭。到了他這一代,生活艱辛,一家人難以糊口,常以青菜稀湯充饑。父親十三四歲的時候,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爺爺便帶上他投奔遠在山西長治的親戚,也就是父親的舅舅。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投親之旅不僅沒改變一家人的生存困境,反倒成了父親人生苦旅的開始。
時值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在半路上躲避日軍飛機轟炸時,父子倆走散了。爺爺可能誤把“長沙”二字看成了“長治”,流落到了長沙。父親則一人輾轉到長治,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小小年紀備嘗人間辛酸。雪上加霜的是,長治失陷后,父親與他的舅舅一家走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身無分文,衣食無著,堅忍地與孤獨、饑餓、寒冷、病痛抗爭著,難以想象他經歷了多少磨難。父親流浪到陜西咸陽的一個村子,有幸被開雜貨店的一戶人家收留,因在老家上過幾年私塾,他能幫忙記賬。后來,父親換了一家雇主打小工。待生活安頓下來后,他就想著如何回山東老家。恰巧雇主的弟弟被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雇主騙父親說部隊向山東開拔,讓他頂替自己的弟弟,父親便稀里糊涂地應允。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段從軍史像一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
父親是手持劉伯承將軍簽名的回鄉信回到家鄉的,家里人本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自然喜出望外。在當地政府和干部的關懷下,他成為一名小學教師,并多次受到表彰。然而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父親在政治上屢受沖擊,入黨申請總過不了政審關,子女升學也受到了影響,家人感到生活一片灰暗。然而,此時的父親內心堅強無比,他從未對生活失去信心。父親鐵了心要讓幾個孩子上學,于是執著地找組織反映,求人說情,不讓上中專、大學就爭取上高中,不讓上高中就爭取上初中,能多上一年學就多上一年,最終打通了我們上高中的通道。當時的農村,即使出身好、沒有政治問題的家庭,也沒有幾個讓女兒上高中的。鄰居們看到父親固執地讓姐姐到鎮上讀高中,都表示不理解。老天不負有心人,粉碎“四人幫”恢復高考后,人人都有了升學的機會,除了哥哥接父親的班,我們兄妹幾個考上了中專、大學、研究生。現在想來,如果父親當年沒有堅定的信念,心灰意冷,放棄對兒女的培養,哪里會有我們兄妹的今天?
雖然在日常小事面前父親總是以退讓息事寧人,然而面對不講道義的強橫他絕不妥協。記得當年我們村里有一位干部威風得很,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村里大人小孩都怕他,不敢在他面前說半個不字。有一次,我家領養的大哥觸怒了他,被打了一頓。如果換作別人家遇到這事,忍氣吞聲也就過去了,可父親問明原委后,徑直找到他家講道理,討公道,質問他為什么動手打一個未諳世事的孩子。那人無言以對,也未敢對父親動粗。這件事出乎村里人的意料,大家沒想到父親這個平時老實得有點“奴氣”的人,竟敢向人人懼怕的強人叫板。
總結父親的一生,老實本分是他的天性,息事寧人緣于他的涵養,柔弱是他的表象,剛強是他的本質。父親是柔弱的,他更是剛強的。
父親離開我們已20多年了,但我總感覺他一直在我身邊。我常常想起他經受的苦和對我們的愛,想起他的柔弱與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