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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4期|任白衣:鼠輩
來源:《火花》2025年第4期 | 任白衣  2025年05月14日08:19

任白衣,陸豐人,深圳市作家協會成員,作品散見于《天涯》《福建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滇池》《火花》《文學港》《廈門文學》《青島文學》《短篇小說》《作家天地》。2019年,奇幻長篇《麻姑》獲“第二屆兩岸青年網絡文學大賽”三等獎;2020年,七絕《夜游汨羅江》獲“首屆汨羅江文學獎”佳作獎;2022年,科幻短篇《白骨》獲“第二屆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銀獎。2022年,《簕杜鵑在點頭》獲深圳“睦鄰文學獎”2022年度十佳。2023年,《無依之海》獲第四屆大鵬生態文學獎一等獎。

鼠輩

□任白衣

黎觀隱分不清是老鼠洞找到了他,還是他建造了老鼠洞。

灣肚鄉的人都知道,黎觀隱診所后的荔枝樹林里有個老鼠洞。說是老鼠洞,其實是間地下室,不到十平方米,里面什么都沒有。從入口到室內需要爬過一道狹長的通道。黎觀隱認為,像這樣一條連接人世間的通道必須要設計成這個樣子。

黎觀隱在逃入老鼠洞之前,是灣肚鄉有名的仁醫。病人找他看病,只要含蓄表達家貧人窮的意思,他就會讓他們賒欠醫藥費。有半夜敲門求醫的,不管他當時在做什么好夢,立馬從床上跳起來,背起醫療箱就跟病人的家屬走。平時一些親戚朋友上門借錢,他也很少讓他們失望而回。有一次,妻子從娘家借了三千塊錢度日,恰好黎叔公說沒錢買米,黎觀隱從妻子手里拿過幾百塊錢遞給他。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若干年后,他妻子拿著布袋找這些人討債,對那些還不起錢的,讓他們用大米抵債。

黎觀隱日夜躲在老鼠洞里,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爬出來走動,活動范圍也僅限于荔枝樹林。黎叔公一次半夜聽到荔枝林傳來響聲,以為有人偷摘荔枝,抓起一根扁擔就沖了進去。當時,樹林里的月光滿得讓他以為是拂曉的晨曦,每一棵荔枝樹像活了過來。黎叔公看到黎觀隱圍著一棵年齡最大的荔枝樹又唱又跳。他把扁擔橫在胸前,叫了一聲黎觀隱的名字。黎觀隱當時的反應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謎團。

“一聽到我的聲音,他三兩下就爬進了那個老鼠洞,不是走,也不是跑,是爬。”黎叔公告訴那些鄉民說。

很多鄉民懷疑黎觀隱被精怪附身了,只有少數人猜測他的目的是貝丘遺址里的寶藏。上世紀七十年代,黎觀隱爺爺在那片果林的東南處挖出了一些陶片,貝殼和青銅箭鏃。市里的學者前來考察后,把那塊地認定為新石器時代的貝丘遺址。奇怪的是,此事后來又不了了之。黎觀隱出生的那天,他爺爺在上面種了一大片荔枝樹,對外聲稱那是黎觀隱的本命樹林。黎觀隱將老鼠洞建造在那里,似乎想印證這個本命說。他躲入老鼠洞一個多月后,鄉里就傳出了他挖出許多珍寶的流言。據說在那些金器玉石中,有一只琥珀碧玉手鐲最是神奇,放一片青草葉在上面,里面的壁虎和小螃蟹就會活過來。沒有人敢找黎觀隱證實此事。鄉民對躲在老鼠洞的黎觀隱產生了恐懼心理,不知道住在那種地方的人,會變成什么樣的怪物。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只是想要做個好人。在鄉民看來,他早已做到了。黎觀隱自己卻清楚,他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當天,躺在冷寂的紅磚地板上,第一次感覺隔絕人塵是這樣的干凈。他回想起了平生第一次的作惡。

那是他十歲的事了。他一次和同伴去海里洗澡,母親知道他不識水性,把他打了一頓。幾天后,他父親出海撞見臺風,母親去王爺宮拜神禱祝船只平安歸航。他后來趁父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對父親說母親那天去王爺宮拜神,其實是去詛咒他早點沉船。

“我親耳聽到的。”他對父親說。

自黎觀隱記事起,父母就吵架不斷。那時的農村家庭沒有離婚的概念,父母的性格又決定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戰爭是要分出個勝負的。他記得父親找母親對質時,母親驚恐的神色。

黎觀隱的視線沿著老鼠洞的墻縫爬行,在某條縫隙中找到了父親當年的眼神。父親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他的誣告,他利用兒子的惡念打敗了妻子。

“有這種父親,自然就會有我這樣的兒子。”黎觀隱說,父親當年要是揭穿他,打他一巴掌,他就會將作惡的本能扼死在孩童的心里,也就不用到四十多歲時,逃到這種地方來了。

那時,黎觀隱聽到了妻子在洞口的問話。她問三嬸的病要吃什么藥,他回答還是老樣子。妻子聽不清楚,他重復了三次,她才離開。一個星期后,當妻子再來問藥時,黎觀隱怒聲將她趕走,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應。自那以后,除了他兒子以外,無論是誰在洞口朝他說話,都會被充滿敵意的沉默驅離。

黎觀隱對這個老鼠洞很滿意。施工方是他高中同學林智豪的團隊。說是團隊,也不過兩三個工人而已。自林智豪接單那天起,黎觀隱都在看他那只變形的左腳。林智豪結清工錢后,朝他的臉吐了三口濃痰。

“看夠了沒有?”林智豪說。他礙于黎觀隱的雇主身份,施工期間不便發作。黎觀隱懷疑他發現了自己違反那道“判決令”的秘密,當下含蓄地表示他有在做一個好人。林智豪沒有理他,搖著獨特的步姿走了。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二天,想起了那幾口惡痰,有些惶恐不安。林智豪當年對他宣判的時候,是不是已經預料到,未來有一天會為他建造一個老鼠洞?

黎觀隱從未向他人提起過那道“判決令”。

他在去醫院上班與那些護士閑聊時,喜歡強調他高中三年成績第一的驕人事跡。他重復的次數多了,她們也就不相信了。實際上,所謂的高中三年成績第一確實是謊言。高二上半學期,從汕尾中學轉校過來的林智豪就將他壓了下去。林智豪當時所有學科的成績都說明他比黎觀隱要優秀得多。黎觀隱隱忍了幾個月,到了下半學期,他開始找機會接近林智豪。他那些同學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他們兩人當時是怎么成了好友,最后又是怎么鬧翻的。他們就讀的中學位于鎮上的獅山腳下,從學校到馬路需要經過一段彎曲的下坡路。開學不久,黎觀隱一次晚自習后和林智豪結伴回家。他提議來一場自行車比賽,輸贏是一個星期的伙食費。當他們的單車飛過那條下坡路的轉彎處時,林智豪剎不住車,一頭扎下了山坡。第二天,全校的師生都聽到一個消息,黎觀隱昨晚背著林智豪走了好幾公里的山路,把受傷的同學及時送到了鎮上的診所醫治。學校表彰了黎觀隱,還安排林智豪為他頒獎。當林智豪拄著拐杖上臺時,黎觀隱怎么也笑不出來。他看到了林智豪全程都在笑,心中很是害怕。他接過獎狀時,什么都不敢去想。

身在老鼠洞的黎觀隱想起此事時,還是會害怕。那種恐懼不單來自林志豪當年的笑容,還有至今還殘留在他頸部的那個指壓感。黎觀隱記得很清楚,它一開始是一種齜牙咧嘴的威脅,在他背林智豪去診所的路上,無聲無息地貼上了他的頸部。他以為它是來自夜色樹林中的原始敵意。直到林智豪問了那句話后,他才反應過來,林智豪的雙手在他的頸部上合圍了。

“我那輛單車的剎車是你搞壞的吧?”林智豪說。那一刻,黎觀隱覺得自己背的不是人,是魑魅魍魎。奇怪的是林智豪說完就放開了雙手,整個人趴在黎觀隱的后背上,進入了認命的沉默狀態。黎觀隱后來看他指揮工人建造老鼠洞的模樣,腦里總會浮現當年這一幕。或許黎觀隱當年所犯下的罪惡已經超出了林智豪的認知范圍,他不知道如何去表達那種程度的怒與恨。

林智豪在那次事故中成了跛腳。恰好當時港片《跛豪》上映,同學們暗地里給他取了個“跛豪”的外號。之后他的成績一落千丈,黎觀隱順利奪回了班級第一的名號。

高三那年,黎觀隱記得是一個周末,他晚自習下課后從停車場推出單車,林智豪一高一低地走到他面前。他那只左腳像一只變形的魚鉤,死死勾住了黎觀隱的視線。當時,仲夏的風在周圍的樹蔭中騷動不已。黎觀隱想起了馬爾克斯那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的小說。林智豪抬起那只受傷的腳,勾了勾他單車的前輪,笨拙的姿勢產生了滑稽的效果。黎觀隱笑不出來。林智豪的眼珠子先后表現出了三種層次的人生況味,一開始是成人,繼而是老人,最后是孩童。

“觀隱,以后要做個好人。”他說完就走了。

那是黎觀隱最后一次在學校見到林智豪。他當時陷入了受驚嚇的衰弱狀態,把林智豪那句退場話當作了即時生效的“判決令”。他從頭到尾檢查了六七遍單車后,才敢騎上去。

那天起,黎觀隱連續做了好多天的噩夢。夢里的他背著一尊來歷不明的佛像,朝著一座夜色朦朧的大山走去。他不知道他背的是什么佛,也不知道那座山會生下什么東西。他終其一生都想不明白,林智豪為什么不在頒獎典禮上揭發他的罪行?

黎觀隱第三十次觀察他的老鼠洞。地板,墻壁,天花板,每一塊紅磚,每一道磚石縫隙,都是按照林智豪的意愿所構造。這正是黎觀隱想要的效果,一如他終生都在遵從那道判決令:做個好人。

黎觀隱再次遇見林智豪,是他診所開張的第二天。那時,距離老鼠洞的建造還有四五年的時間。林智豪輟學后跟他父親學修建房子,2006年那時,憑借房地產的風潮賺了很多錢。那些年,他購買鄉里的土地時用了一些不干不凈的手段,比如設賭局讓鄰居輸錢,再強迫這些人用祖屋抵債等。那些受害者在黎觀隱的面前說起他時,每一句話都要夾帶五六句咒罵。

林智豪那天來診所是因為胸悶心痛。他當時的身形被財氣撐出了滿足從容的模樣,好像是在感謝黎觀隱當年造下的孽。黎觀隱給他醫治的過程中,向他講述了自己遇到的一起交通事故。他說話的姿態與其說是聊天,還不如說是匯報。

那是黎觀隱在同濟醫院上班的第三年。一天清晨,他上班的路上撞倒了一位環衛工人。他現場救治后,把她送到了醫院,主動承擔了她所有的醫療費。

“交警后來調取錄像,判定她負全責,也就是說,我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法理上,最多給個10%的醫療費就完了。可是,我全都給了。”他告訴林智豪。他后來過年過節都會去她家看望,聽說她家境困難,還給她兩個兒子介紹了工作。

“我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盡我能力去對她作出補償,我一直都在做一個好人。”他說。

林智豪當時盯著輸液瓶下的墨菲氏滴管,沒有聽他講話的意思。黎觀隱想說的是,他一直在遵從當年那道“判決令”。可是這個“法官”根本就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了。他記住的是另一件事。黎觀隱注意到墨菲氏滴管每跳下一滴藥液,林智豪的手指就敲一下床板。他當年去鎮診所探望的時候,林智豪在病床上也是對他作出這樣的動作。

黎觀隱很害怕,他意識到當年趴在他背上的魑魅魍魎才是這個人的真身。直到幾年后那場午夜車禍后,他害怕的對象才換作了他自己。那時,他半夜開摩托車去鄰村看病,在隔壁村的路口把一個醉漢撞下了路邊的溝渠。當時的夜色深得讓人世間的善與惡都難以分辨。黎觀隱在原地聽那醉漢痛嚎了四五分鐘后,才發動車逃逸。說簡單一點,他自診所開張以來,鄉民賒欠的醫藥費已經讓他返貧,他再也沒有能力承擔類似那位環衛工人的補償,只好作了惡人。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三天,想起了醫科大學那起女童標本失盜事件。那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違反了那道“判決令”,但不是最后一次。

那時,一位作家在社交媒體發出了一封求助信。他女兒患上了白血病,他家境貧寒,無力承擔醫藥費,希望能得到社會各界的助力。黎觀隱后來推測,這個人一開始就運用了炒作的手段,恨不得全國的人民都為他的苦難慷慨解囊。他如愿地引爆了一個社會慈善的核反應堆,但也失去了對它的控制。社會反響以四倍音速向全國擴散,人們很快就發現此人在市區擁有兩套房、三輛車和一間繁華街區的店鋪。他一下子就從可憐的父親變成了詐捐犯。一些憤怒的網民甚至打電話到當地的派出所報警。后來,這人被迫將善款全部退還。輿論繼續尋求它的制裁。于是,他在女兒不治后,宣布將她的尸體捐給醫科大學做研究標本。這一次,輿論終于心滿意足地散開了。

黎觀隱也曾向那個募捐賬號捐了一百多塊錢。騙局被揭穿后,他沒有收到退款,一直耿耿于懷。女童標本送到標本室的當天,他和同學胡雪峰前往觀看。那是黎觀隱第一次看到生命被時間和人性遺棄的另一種樣態。他無法走進她的人生,玻璃瓶和褐色的防腐液拒絕了一切。在它們攜手威迫下,這個女童從她變作了它。

“這種父親真的可以千刀萬剮了。”胡雪峰說。

胡雪峰是他同班同學,跟黎觀隱的漁民父親不同,他父親是縣人民醫院院長。真正令黎觀隱抬不起頭的是他那張猶如盛滿美玉般的臉龐和一副籃球健將的體格。去年,學校給臨床醫學系每個班提供了一個保送同濟醫院的名額,黎觀隱排在他之后。第二意味著什么都沒有。黎觀隱后來每想到此事,惡念就會從他的表情和眼神中溢出來。

我看他在媒體上辯解,說他那些房產和車是要留給他兒子的,不是他女兒的。按他的邏輯,他女兒的醫療責任是屬于社會的,跟他這個父親是沒關系的,黎觀隱說。這個女童患上了血癌,成了他父親的斂財工具,最終以平息輿論工具的形態繼續存留在這個人世間。那天,黎觀隱看到了苦難最深刻的本質。

“生生世世都被浸泡在防腐液中,還是以這種素顏的方式,她連化妝都沒來得及學會啊。”胡雪峰說。

黎觀隱跳出了一個惡的想法。在這種惡的慫恿下,他提出了一個善的計劃,把這個女童偷出去火化安葬。胡雪峰當場表示就是要這么做。他制定了詳細的偷盜計劃,還預先在弘法寺給她買了一個靈位。黎觀隱一邊配合他行善,一邊作自己的惡,他向保安主管舉報了胡雪峰偷標本的計劃。后來,他們在搬運標本的過程中,被那個保安主管抓了個正著。事件最終產生了兩個贏家和兩個輸家。

保安主管被褒獎,黎觀隱替代胡雪峰被保送同濟醫院。女童繼續以標本的形態示人,用胡雪峰的話來說,生生世世。

黎觀隱不信佛。他后來背誦了《心經》,一有空就去女童標本的面前念誦。他相信,自己比胡雪峰更想讓這個女童得到一個有福的來世。他前后念誦了三次《心經》,第一次很順利,第二次被保安制止了,第三次念到一半,胡雪峰找了過來。

“像你這種鼠輩,念再多的佛經也不會成為好人。”胡雪峰說。

“對她有用就行了。”黎觀隱說。

胡雪峰質問他保送名額是否真的那么重要。黎觀隱知道他是那種不用作惡就能得到一切的人,跟這樣的人討論生存與發展的問題毫無意義。胡雪峰被他死不悔改的態度所激怒,當著女童的面把他痛打了一頓。黎觀隱全程沒有反抗,事后也沒有報警。他當時看著女童,懷疑她是否真的想要一個來生。

幾個月后,那具女童標本不翼而飛。學校的說法是調往其它實驗室。黎觀隱心中生疑,一日前往弘法寺,果然在那個女童的靈位上看到了她的骨灰壇。

當黎觀隱對她合掌誦經時,第一次對他的惡起了警惕心。他那些小惡只是為了改善他的社會處境,他可以有更好的條件向這個世間行大善。他相信自己一直是個好人。胡雪峰對他的指控,給他制造了一個在將來困擾他很多年的問題。

如果他不是好人,那他又是什么?

這個問題,在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四天,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當時,老鼠洞里的寂靜像被消過了毒。他從中獲得了一種美好的體驗,人世間的惡再也污染不到他了。他第一次活出了優越感。于是,那個問題也就不再存在了。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五天,想起了同濟醫院那個藥品招標的丑聞。他沒想到自己還記得它。他當時是外科副主任醫師,對主任醫師接受醫藥公司賄賂的行徑早已恨得牙根發痛。他要是當上了主任醫師,就會將這種作惡規則連根鏟除。他后來等到了一個機會。他有一個私交頗篤的醫藥公司老板,這人的公司參加藥品招標后落選。一次私宴,他向黎觀隱列出了醫院管理層接受他賄賂的明細表。黎觀隱看到了外科主任的名字,鼓動他去管理層舉報。他沒想到這個老板采取了更加激進的方式,安排人在醫院內四處張貼揭發招標內幕的公告。同濟醫院這個丑聞短時間內就登上了各大新聞網站的頭條,醫院管理層隨后展開了調查。黎觀隱面對調查組,承認他也收受過醫藥公司的好處,他辯解不這樣做就會被外科主任排擠,無法在醫院生存下去。那次調查結果是他被辭退,還入了業界的黑名單。

失業后的黎觀隱很絕望。他以最善的心機去做一件事,卻得到了一個最惡的結局。他回鄉后,白天為重回醫院四處托關系說情,晚上就躲在荔枝樹林咒罵這個社會的不公平。

他掙扎了半年多后,終于接受妻子的建議,在鄉里開診所行醫。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六天,覺得活著真好。當天晚上,他爬出老鼠洞,一個人漫步在沒有人塵污染的世界。土地是一個奇異的造物配方。月光擦亮了樹葉,聯合蟲鳴,果香和靜止的風,按他的理解方式,合成了一個接近無菌狀態的生命體。那是他故鄉還未被人性煙火熏烤前的肖像圖。自明朝末年先祖開村至今,他是第一位看到這個形態的人。他唱起了英文歌曲《寂靜之聲》,哼起了白字戲曲。就在他忘乎所以的時候,妻子用一束手電光把他像昆蟲標本般釘住了。他當時比著蘭花指,正在表演《五女拜壽》中三春斥責丈夫的嗔怒樣。

“你瘋夠了沒有?瘋夠了就回去開診所,家里快沒米下鍋了。”妻子說。

黎觀隱看著妻子,就像看一個劣質產品。他從妻子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滑稽的丑態,怒火升騰之下,抓起一根樹枝就朝她沖了過去。他妻子嚇得蹲下了身,哭了起來。黎觀隱打了她幾下,樹枝就斷了。他丟掉它,朝妻子抬起了腳,舉起了拳。沒有武器,他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

“你來做什么,我現在又要重新消毒了。”他說。

黎觀隱承認自己又作了惡。他毆打妻子時,心中翻滾著挫敗的眼淚。只要跟人接觸,他的惡就會像霉菌一樣瘋長。后來,黎叔公撞見他的丑態時,他同樣也滋生了惡念,卻選擇了逃。原因很簡單,黎叔公手里有一根扁擔。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第七天,他很絕望。他毆打了妻子,在這之前,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難聽的話。他想爬出去慰問妻子,向她道歉。他的難題是,他的惡還未祛除干凈。如果他再與他人接觸,他不知道他還會作出什么樣的惡行。隔天深夜,他悄然來到他家臥室的窗外,輕聲向妻子道了四五次歉。他妻子聽到了動靜,翻身起床。他慌忙逃回了老鼠洞。

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幾個月后,大部分的鄉民都淡忘了他,還有果林里那個紅磚砌成的老鼠洞。他妻子代替他成了診所的醫生,她只會看一些感冒之類的小病,還不讓鄉民賒欠醫藥費。鄉民們又開始想起了黎觀隱,其中最關心他的是韓聰飛。這些事情是黎觀隱從他兒子的口中得知。他兒子每次給他送飯,都會坐在洞口和他說話,期望他有一天能恢復正常。黎觀隱很喜歡聽他兒子講話。他不出聲,擔心惡念會順著聲波傳染了他。當他聽到“韓聰飛”這個名字后,從地板上跳了起來,用身子堵住了門洞。

韓聰飛就是把他趕入老鼠洞的那個惡人。

韓聰飛被送到黎觀隱的診所,是在去年五月的一個夜晚。那時,棉絮一樣的雨已經停了好久了。黎觀隱給黎叔公測了血壓后,盤算著如何說服妻子再去娘家借錢采購藥品。九點多的時候,韓聰飛被人攙扶到了診所。他像從戰場下來的傷兵,臉色炭灰,衣服可以擰出血水。根據黎觀隱后來的了解,韓聰飛那晚在海邊沙灘喝酒,跟幾個年輕人吵架,被其中一個醉漢砍了七八刀。最致命的一刀是在頸部,傷口再深一點就是大動脈了。黎觀隱在眾人的幫助下,將他抬上病床。他注意到這名傷者的眼睛漲得很大,一雙眼珠子一黑一白,在同一時間看向了不同的世界。一個是屬于他自己的,另一個是屬于黎觀隱的。黎觀隱當時并不知情,直到開始手術縫合時,聽到他說的一句話。

“原來是你,那晚把我撞落溪溝的就是你,這只眼就是被溝底的石頭插瞎的。”韓聰飛說。他出血過多,人很虛弱。笑容像一朵惡的花,在他還活著的黑眼珠里興奮地綻放。他的語氣跟林智豪不一樣,林智豪是“法官”,他是“獵人”。病房當時只有他們兩個人。黎觀隱定了定神,繼續他的手術。他現在成了一名交通肇事罪犯。韓聰飛日后報警的話,他就會面臨刑事指控,鋃鐺入獄。

黎觀隱停下了手術。那時,病房里的兩個人,他們的人生被一股失序的力量所翻弄,一個瞬時的火花可以生成無數個漫長人生的樣態。對黎觀隱來說,韓聰飛是病人,也是大敵。他要是停下手術,讓家屬直接送去市人民醫院救治,這人大概率會在半路上大出血而死。那樣一來,他就安全了。他朝病房外看了看,還是沒有出聲呼喚韓聰飛的家屬。

黎觀隱繼續做他的手術。韓聰飛失血過多,陷入了昏迷。黎觀隱想到他要是坐了牢,就會有案底,他不但再無可能重回醫院,連他兒子的人生也會受到影響。

黎觀隱又停下了手術。韓聰飛昏迷的表情很安靜,像一個好人,他的生死就在黎觀隱的一念之間。黎觀隱把他母親、林智豪、胡雪峰和女童標本的事情輪流想了幾遍。他這大半生一味地遵從對自己最有利的原則,做著自己最不喜歡的事。

那就是作惡,對他人如此,對自己更是。當黎觀隱意識到這一點時,整個手術過程也就再無懸念了。手術完成后,他繼續留在病房守護。到了凌晨時分,韓聰飛出現了出血性休克。黎觀隱向韓聰飛妻子詢問他的血型。他妻子表示不清楚,后來又回想了一下,說當年出車禍去醫院搶救,醫生有說過他的是AB型。黎觀隱自己也是AB血型,當下就把血輸給了他。

韓聰飛恢復得很快,第三天就可以自由行動了。那天晚上,他趁黎觀隱給他換藥的時候,說他想要黎觀隱那片荔枝樹林。

“一只眼睛換幾棵荔枝樹,又不找你要當年的醫藥費,還不用你坐牢,賺到了。”韓聰飛說。黎觀隱當時笑了笑,沒有回應。韓聰飛的勒索惡行源于他當年的肇事逃逸。他就是韓聰飛的惡。

韓聰飛第四天就堅持要回家。黎觀隱分文不收他的醫療費。鄉民每次說起此事,都說他是灣肚鄉的良心。黎觀隱躲入老鼠洞的當天,韓聰飛借著酒力,向他妻子說了一件事。他在診所的第三天晚上,黎觀隱爬上他的身體,打算把他掐死。他妻子打了他一巴掌,說他腦子被酒精燒壞了。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她說。

無論他妻子說什么,都無法勸說韓聰飛眼里的恐懼離去。他后來沒有報警,也沒有找黎觀隱重提“眼睛換荔枝”的交易。

他從心底里害怕那個人。黎觀隱也從心里害怕他。這個他,是韓聰飛,也是他自己。那晚,當他的手指在韓聰飛的頸部收緊時,他仿效林智豪向這個惡人進行了宣判。

“聰飛,做個好人吧。”他說。

到了三更時分,黎觀隱很冷靜地來到了荔枝樹林。月光厭惡地躲入云層深處,惡念蟄伏在夜色與他心中的皺褶處,生生不息。他承認了一個嚴峻的現實,他是在不停地違背林志豪那道“判決令”的情況下活過來的。惡念可以在一瞬間完成它的行動,做一個好人意味著要和全社會的意志為敵。那是黎觀隱這樣的人所面臨的苦境。

我實在沒辦法做一個好人,他說。他想起大學時看過的電影《畢業生》,唱起了它的主題曲《寂靜之聲》。當月光從云層中現身,驅散了黑色的神秘主義后,他看到了當年那只魑魅魍魎的本質,它是來自他人的病菌。猶如韓聰飛的惡來自他一樣,他殺人的惡念也來自韓聰飛。

他人即是惡。次日,黎觀隱找到了林智豪。他想要一個與世隔絕的居所,他想要做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