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4年第6期|段愛松:文面:三夢境
“這是江水嗎?”我問我的母親。
母親笑了笑,便將我的小手從她面頰上輕輕拉了下來,放進她的懷里。
“那是東方,”我的父親在火塘邊指著火苗對我說:“你要知道,你母親的文面,族群所有女人的文面,都是東方。”
“東方?”我更加迷惑于父親看似答非所問的語調。
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直起身來,在火焰跳動的節拍中,來回踱著步子,用低沉的嗓音,緩緩吟唱道:
紅日出東方
路從東方來
獨龍人的心啊
向著紅太陽
……
我驚訝于我的母親以及族群女人們臉上那些斑斕交錯的線條,更疑惑于我的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對這些線條的奇異命名。我的父親說過,那是天神格蒙在夢境中對南木薩的開示。這些個線條,藏著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外,比布拉巖更遙遠的東方,還藏著族群遷徙之后,命運賦予的古老秘密。
不過,直到我少年漸漸懂事,經歷和聽聞三個奇異的夢境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指引南木薩的天神格蒙,和指引獨龍江奔騰的神秘力量,都在召喚著東方,都在召喚我的母親和族群女人們臉上那些神諭的暗青色。它們像極了我的父親的吟唱,并指引著我的夢境流淌的方向。
我的夢境:米空
阿空頭人的先祖達把頭人正抱著一大捆獨龍青藤朝我走來,在他身后,還跟隨著好幾百個我的族人。
我轉了下頭,卻沒能找到我的父親。我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前面的擔當力卡山和高黎貢山,不知道為什么,變得模糊不清。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并沒有任何感覺。我的整個身體,像是被什么掏空了般,輕飄飄的,就連身邊的獨龍江水,也失去了往昔喧囂的奔流聲。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慌,當達把頭人將這一大捆獨龍青藤遞到我面前時,我看到的并不是真實的獨龍青藤,而是恍如我母親的臉。
不由自主,我加入到族群隊伍。我走在最前面,達把頭人緊跟其后。所有的人都手持木棍、刀子、弓弩等武器,唯獨我懷中抱著一大捆獨龍青藤;所有的人,都圍繞著我蜿蜒前行,只有我像江流一樣,被隱秘的力量召喚和推動,卻又與身邊的一切保持著某種距離。我似乎成了我的母親臉上那個由密集線條組成的圖塊,在中間最突出的位置,接受著四周其他線條和圖案的追隨與膜拜。
達把頭人忽地在我身后高喝一聲,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間,便回蕩起一個名字:米空、米空、米空……族群隊伍每朝前行走一天,就會有一個回音落到大地上,落到達把頭人布滿繩結的手頭上,并解開一個新的繩結。達把頭人在出發前曾暗示過,待所有繩結解開之時,便是到達米空之日。
米空的正中央,建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待達把頭人手頭最后一個繩結消失后,我已經感受到,這座看似暗紅閃閃的建筑里面隱約彌漫著黑色的漩渦,尖厲的吆喝聲、驅趕聲、掠奪聲、殺戮聲……以及族群先人們痛苦的呻吟聲,混雜其間。
在我無比驚駭與不解中,達把頭人率領勇猛的族人們,高高舉起手中武器,瞬間便全都沖到了我的前方,就像我幼小時做過的另一個夢境里,我的母親和族群女人們臉上劃過的眼淚一樣,將文面的暗青色線條圖案一點點碾碎擊裂成大小不一的石塊,碰撞著翻滾著,最終跌落進奔騰不息的江水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竟被一股無形之力帶到了米空建筑的一個側面,四周盡是我熟悉的歡呼聲。很顯然,族人們取得了勝利。正當我茫然不知所措時,達把頭人再次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接過那一大捆獨龍青藤,面朝東方,雙膝下跪,虔誠地將其編織結股成繩后,又扭絞成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索。最終,又將這長索的繩頭遞到了我手上。
接過長索的一瞬間,我感受到了幼年時,我的母親懷抱著我,我伸手摸向她的臉的那種溫潤親昵感。達把頭人遞給我的長索,儼然幻變成為我的母親臉上文面最為濃厚的一筆。
可那會是什么呢?我無數次問自己,也無數次想從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族人那里得到一個答案。而今天,現在,在這個荒誕的夢境中,在達把頭人將長索遞到我手心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少年的軀體里,族群記憶對于神秘東方的虔誠向往。我也終于明白,我的父親所吟唱的那些歌謠,它令一個族群少年渾身充盈著勇氣和力量。
我手握長索在頭頂甩動。長索像是被什么激活一樣,飛快地形成幾個固定圈結,并在達把頭人和族人們期待的眼光中,不斷旋轉飛舞,順序套向米空建筑的屋檐邊角。此時,這座建筑就像一頭被困的野獸一樣,雖然褪去了暗光閃爍的外殼,并被卸下了內部污濁兇殘的內力,卻仍在做垂死般的奮力掙扎。我由此感受到一股又一股的蠻橫對抗之力,在長索上來回翻滾抖動。
這讓我回憶起母親臉上縱橫交錯的暗青色文面。那些將天空、大地、河流、山川匯合而成的原始之力,一點點引領我回到了天神格蒙創世之初,經歷人鬼混居和洪水泛濫之后,從太陽初升的地方遷徙而來的族群的先祖們中間。他們攜帶著光明的密碼,世代隱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并等待著來自東方神圣的召喚。而達把頭人率領族群勇士們,對于壓迫的第一次奮力抗擊,印證了來自東方的古老寓言和歌謠。這和我自小隱隱認為我的母親臉上的暗青色文面蘊藏著和獨龍江一樣一無阻擋的力量的想法相對應。我的父親說得是對的,那不是江流,而是族群翹首以盼的真正的“東方”。
長索在激烈的震顫中最終穩穩套牢了米空建筑的各個角柱。我再稍微用力,整個夢境就被繃得緊緊的。我有些泄氣,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達把頭人和族群勇士們都比我高大得多,折騰半天,我依然是個半大孩子。這讓我頗為懊惱,但同時,又有些自鳴得意,畢竟我手里仍然緊握著長索頭,只要我愿意,再用力一拉,整個米空就會成為族群閃亮的記憶。
但我知道,我不能這么做,我只是在做夢,我只是因為我的母親的文面的召喚,成了族群一個夢和歷史往事的引子,就像我的母親臉上的線條和圖案,誰又會知道,里面竟深藏著那么多的秘密與寓言呢。
達把頭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再次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就將長索頭接了過去。長索順著他的手,一點一點滑向每一個勇士的手,并被緊緊攥穩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又高高響起:“米空、米空、米空……”原來是達把頭人又發出了指令,伴隨著風中激蕩的聲音,族群勇士們開始奮力拉動著,天空中傳來巨大的轟鳴,一團又一團黑色的云霧像是被長索接連拔起,飛快飄逝。就在東方隱隱閃現出金色光亮時,米空大地驟然震動,嘩啦一聲,這座壓在族群記憶中的巨大黑暗之城便轟然倒塌了。
在一陣勝似一陣的喜悅的叫嚷聲中,我有些分不清,頭頂上飛越而過的究竟是一只蒼鷹,還是我的母親臉上古老文面伸出的翅膀。我似乎乘著它們,又回到了幼小時我的母親溫暖的懷里。
是的,阿空頭人曾對我的父親無數次說起,這些烙印在族群心頭永恒的記憶,他的先祖達把頭人,第一次率領族人們起來反抗時,那些文在族群女人們臉上的線條和圖案,那些暗合了通向東方光明的隱忍和寓意,便是他們內心最有力的支撐與道路,也是喻示族群過往的歷史之夢。
白珍的夢境:山靈
“白珍13歲了,13歲的白珍在等待著一個日子……”
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說,那個日子,就是天神格蒙委派山靈選取族人的時候。我的母親也告訴過我,山靈喜好選擇這個年紀的族群女孩,只要被山靈選中,那么她就會變成族群里最聰明最漂亮的人。不過,白珍家里人口多,缺衣少食,從小到大,自家織的麻布衣裳,她都穿不上三次。所以,白珍常常在夢里期待著山靈。她說,山靈會帶給她一對翅膀,有了這對翅膀,她就能夠飛越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去到東方有紅太陽的地方。
白珍第一次穿上棉布褲子,也是在這一年。就是那天清晨,穿著略顯陳舊卻干凈的綠色軍裝的人,跟隨阿空頭人找到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聽阿空頭人說過,他們是從東方來的。白珍也說起過,似乎在哪里見過這些陳舊卻干凈的綠色,但白珍的家人都不太相信,只有我的父親認為,白珍一定是被山靈相中了,因為白珍等待的這個日子就要到來了。
巧格阿媽,族群最厲害的文面師,頭天就在火塘上架起了一口大鍋。我的父親說過,天神格蒙只授意族群里的兩類人:一種是像自己一樣的南木薩;另一種,則是如巧格阿媽那樣的文面師。正如每一個南木薩有著自己的使命一樣,每一位文面師都會用天神格蒙授意的道路,在自己族群女人臉上,記錄下古樸的密碼。只有最厲害的文面師,才有資格接受天神格蒙最高的授意。很顯然,山靈闖進了白珍的夢境,而巧格阿媽,得將山靈迷宮一樣的指令,通過特別的方式,面授白珍。
火塘上的大鍋,是巧格阿媽精心挑出來的。這口陳舊的大鍋極少使用,在巧格阿媽作為文面師的歲月里,更多的是使用另外的新鍋。據說,能和這口大鍋相匹配的柴火,必須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兩處隱秘的懸崖處采集,那里生長著兩棵巨大的松木。這兩棵松木,皆面朝東方生長。
巧格阿媽選擇了一個特定的時辰,朝東方架起了柴火。巧格阿媽點燃松木后,一股奇異的香味便彌漫在火塘四周。隨著巧格阿媽的喃喃自語,火焰靈巧地舔舐著鍋底,回應般發出低沉的噼啪聲響。鍋底在人與物的特殊交流中,慢慢吸納著煙塵中的精華,就像是一道道數學算式給出的答案,被鍋底一層層累加儲存起來。我的父親曾告訴過我,那是天神格蒙降臨塵世的語言,也是唯一能夠嗅聞到的山靈的氣息。
待松木燒得差不多時,巧格阿媽從懷中掏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將外層包裹的深灰色麻布一點點撥開,露出金黃色的葉片。在這些特制的獨龍菝葜葉片里面,珍藏著一顆通體趨于透明的紫黑色圓石。我的父親說過,那是在獨龍江水底,經靈石吸納東升的陽光而凝聚幻化而成的寶物,通過火塘炙烤后,它能夠激活天神格蒙的語言,讓被選中的族人與山靈對話。
巧格阿媽仔細地將圓石用兩只手手心托裹住,口中振振有辭,撫摩了一陣,又對著圓石哈了幾口氣,便將圓石迅速丟進火塘的正中央。隨后,用一個特制的土碗,借助一塊薄松木片,對準剛剛冷卻的大鍋底部,虔誠地慢慢刮擦。“噠斯麻”(獨龍語,鍋底灰)在空氣中發出陣陣愉快的嘶嘶聲,不大會兒,土碗里便融進這些來自火焰的黑色語言。巧格阿媽又從一個瓦罐里倒出從山頂鹵水巖縫里取到的巖泉,繼續用松木片攪拌均勻后,放置在另一塊青褐色祭壇石上。
此時,火塘中間,那塊圓石在烈焰的焚燒下,發出微弱的蜂鳴般的聲響。巧格阿媽用松木棍熟練地伸進火塘,以極快的速度將燒得通紅的圓石夾住。伴隨著一道火光,圓石已穩穩當當被放入土碗中,嘶嘶的蜂鳴聲化作獨龍江漲水時那種奔騰的炸鳴聲,而碗中原本漆黑的顏色變得更深了。不過,慢慢地,一種純粹透亮的暗青色,于東方即將破曉之時,漸漸在獨龍江畔醒了過來。
白珍微閉雙眼,心中既激動又混亂,一時間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身處現實。昨夜她一宿都在琢磨,一宿都在準備,一宿都在期待。對于獨龍族女孩來說,這無疑是一生中第一件大事。更何況,與其他族群女孩不同的是,白珍要接受的是最為繁復的文面。換句話說,白珍是山靈選中的女孩,所以,巧格阿媽需要用一整天幫白珍文面,如果只是普通文面,巧格阿媽一天足以完成兩次。
因此,當巧格阿媽手持“瓊桂綁呵”(獨龍語,刺藤),用竹簽打刺,第一下點刺進白珍皮膚時,她感到獨龍江水猛地晃蕩了一下,一條極細小的魚兒游進了自己面部正中的毛孔。伴隨著巧格阿媽熟稔而精細的打刺,白珍整個身體宛如江水一樣,激蕩翻滾著,穿越了一座又一座險峻的山谷,朝著夢境中的東方飛馳而去。
修養了整整一周后,白珍來到了獨龍江一處比較寬闊深邃且徐緩的平灘,先用雙手將自己的臉蒙上,待走近江邊,閉上眼睛后,再慢慢將自己的雙手從臉上移開。清澈的江水隨著微風蕩漾,輕輕撫弄著白珍臉上精巧的線條和圖案,像是在洗滌和凈化族群女孩塵世的靈魂。
白珍不敢立即睜開眼睛,她似乎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迎接新的自己,但她內心感覺得到,有一種力量,正通過臉上的文面,打開她的身體。她所期待的山靈,悄悄朝她靠近了。她的心,即刻加速跳動起來。
待白珍平復好心情,一點點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臉上那些美麗的線條,似乎在江面上游弋,只是因為晨曦和江水的反射與折射,它們不再是暗青色,而是被反復洗滌后,褪了色的軍綠色。白珍聽到有個聲音輕柔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她不由得抬起頭,卻看見一輪紅太陽,正高高地穿越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是的,它來自遙遠的東方。
區政府來人通知白珍外出學習的消息,幾乎和白珍一同到家。不過,當白珍看著身患重病的父親和勞累過度的母親時,她動搖了。她甚至有些懷疑,關于山靈的預言,關于山靈給她安上一對翅膀的期待,究竟還會不會是真的。
白珍的父親看出了端倪,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后,他喘息著說道:“咱們獨龍人,從來就沒有被當成人看待過。以前那些進入獨龍江的官家和土司,要么派款支差,要么把我們當作野人,隨意掠奪販賣做奴隸,任人欺凌壓榨。每一個獨龍氏族和家族都被欺壓過,都有一部血淚史。現在,新政府成立了,解放瑪姆嘎目!不再派款支差,不強搶奴隸,甚至還給我們發放救濟物資,發給農具,教我們種水田……現在還派你去外面學習,要知道我們這一輩子也沒能走出去過啊,這真是山靈顯靈了……”
父親的這番話,震撼著白珍的心。晚上,白珍似乎感覺到,自己迷迷糊糊背著行李出了門,一同前行的,還有另外幾個年齡相仿的族人。天空正飄灑著雪花。
一位老者擋在了前行道路中央,問帶頭的白珍說:“這是要去哪里?”
白珍記得此人,他曾經是優秀的獵手,現在在族群里仍頗有名望。
“我們要到外面去學習。”白珍用手捋了捋被寒風吹亂的頭發。
“不能去。”長者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為什么呢?”白珍有些疑惑。
“你們識字嗎?”長者反問道。
白珍犯難了,她確實不識字,和她一起外出的族人們都不識字。
“你們既然不識字,又不懂漢話,怎么敢出去學習?再說了,你們出去學習,萬一出點什么事情,你們就回不來了,那該怎么辦呢?”
長者語重心長的規勸讓白珍和這些小伙伴們有些氣餒,不過,白珍很快又想起了父親的話,就把那些話對著長者復述了一遍。
“這么說來,那倒也真是山靈的啟示啊!”長者感嘆著讓出了路。
“您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好好學習,學會了漢話,學到了知識本領,就回來幫助自己的族人。”白珍帶著小伙伴們,踏著厚厚的積雪,繼續前行。
就在翻越一座雪山時,風越刮越猛,雪也越下越大。白珍感到又冷又餓,幾乎就要累倒。一個聲音在耳邊呼嘯道:“停一停吧,休息一下,那樣的話你會舒服得多。”
白珍一驚,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同行的小伙伴們,他們的情況和自己差不多,都在趔趄著與風雪抗爭。
“山靈,你在哪里?”白珍的牙齒在打著冷戰,渾身顫抖著暗自問道,“你不是要給我一對能飛的翅膀嗎?”
一陣更大的風雪突然打在白珍的臉上,讓她在某種迷糊中,頓時清醒了許多。她突然感覺到,巧格阿媽給自己文面的部位,像是接收到雪山上某種信息般游動了起來,一股股暖流油然而生,就像是山靈的手,撫慰著困境中的自己和族人。一瞬間,白珍明白,那些風中呼嘯的聲音,就是死神的召喚,而這生生不息的暖流,正是山靈賜予族人對抗死神的力量。
“不能停下,絕對不可以停下來……”白珍心中不斷念叨著,眼前閃現出一道和獨龍江邊一模一樣的影子。對,就是文面被晨光和水波折射而成的軍綠色。白珍的身體瞬間獲得了某種啟示與力量,她轉頭大呼一聲,鼓足勇氣,大步前行。一束陽光透過木楞房,打到了白珍臉上。
“啊,多像一對翅膀啊。”白珍驚奇地發現,來自東方的紅太陽,在木楞房墻壁上還投下了一對金色的翅膀,那翅膀伴隨著微風,一點點顫動著靠近白珍。
白珍的夢境,成了白珍文面故事在族群中的另一種永恒記憶。無論是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還是作為文面師的巧格阿媽,他們共同見證了白珍被山靈選中的事實。學成歸來的白珍,的確成為族群最漂亮最聰明的女人,她用行動幫助著族人們,并印證了這段族群記憶。而白珍臉上異常美麗的文面,成為指引族群發展的現實之夢。
父親的夢境:神諭
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深知,族群的過去和族群的現在,一直在文面師的手底下銘刻描繪著。這是天神格蒙授意族群遷徙和繁衍生息的根本所在,一如獨龍江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中間貫穿而過,族群的歷史之夢與現實之夢之間,同樣穿梭著族群的未來之夢。所以,南木薩在現實生活中,不但要與山川等自然物象對話,即便是在夢境深處,也會受到天神格蒙的暗示,與未來和未知對話。
我的父親認為,一代又一代文面師,為族群排簽打刺下的那些暗青色線條和圖案,來自天神格蒙至高的神諭,來自遙遠東方的感應與指引。我的父親對我說過,肉身的文面和靈魂的文面總是相依相伴,一如現實與夢境,族群文面師將神秘力量傾注進族群血液,而那些來自東方的靈魂師,同樣將族群未來的力量文進了族人們的大腦。在父親的夢境中,他們將暗青色的線條與圖案,變幻成文字、符號與聲音,為族群的靈魂文面。
“跟我讀,”一個聲音洪亮、有力而清晰地念道,“人,一個人……”
“人,一個人……”眾多稚嫩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大聲跟讀,久久回旋在獨龍江畔。
“人,一個人。”父親在夢境中,不覺跟隨著也應和了一聲。
“人,人是什么呢?”父親猛然察覺到,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從來沒有被族人認真思考過的問題。族群千百年來在此刀耕火種,過的是“刻木結繩記事,鳥鳴花開辨時令”的自然生活,歷來遭受著奴役欺凌,那些豪強劣紳從來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甚至連稱呼都帶有蔑視性,什么俅人、俅扒、俅夷、曲子、俅族……只有到了現在,解放了,來自東方的聲音和力量,幫扶和教導著讓族群認識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有尊嚴的“人”。而這個“人”,不正是一代又一代文面師,通過那些古老的線條與圖案,在族人的面部苦苦探求的答案嗎?
想到這里,父親的夢境被一陣陣暖流所籠罩。
這個聲音繼續說道:“同學們,今天大家能夠坐在這里學習,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要知道在過去,你們的父母祖輩,絕不可能有這樣好的機會。同學們,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這是為什么呢?”我的父親也在暗暗問自己。為什么這些來自東方的外族人,從千百里之外,如此不畏艱辛,跋山涉水,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進來幫助族群學習文化、治病救人、發展生產……他們究竟圖的是什么呢?難道天神格蒙顯靈了,難道東方真的被文面所暗含的神力喚醒了?
“……只有學好本領,將來才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才能為祖國邊疆建設做貢獻……”
這個激昂的聲音,多么鏗鏘有力啊。我的父親一時似乎被震懾住了。在他作為南木薩的一生中,只有向天神格蒙做最虔誠的祈禱盟誓時,才會有如此的莊嚴崇高感。就像巧格阿媽給山靈選中的女孩白珍打刺那些樸拙而神圣的紋路一樣,這個聲音一下子就穿透了高黎貢山,穿透了擔當力卡山,甚至穿透了奔騰不息的獨龍江水,載著族群的孩子們,朝著東方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朝著族群先祖遷徙之地,出發了。
那一瞬間,父親像是被天神格蒙開示般,身體變得輕盈無比,飄然于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幻境之中。他覺得,自己好像就在這群學生之中,但又遠遠地與他們保持著距離。他努力想掙脫夢境的束縛,繞到這個聲音背后,好好看一看,發出這個聲音的人究竟是誰。
“同學們,我們的祖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物產豐富,山川壯麗,江河縱橫,就拿我們這里來說,就有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獨龍江……”
又一個激昂高亢的聲音,不知從哪里傳了過來。我的父親心中一怔,隨后生出更大的喜悅。在這塊千百年來未曾被現代文明開化的土地上,這些來自東方的聲音,就像獨龍江水一樣,雄渾有力且一往無前;又像是巧格阿媽手下那些神秘的文面,自然精巧而美麗絢爛。
父親渴望著見到這些聲音背后的人們,他們是這個時代以及未來,族人靈魂真正的文面師。于是,父親向天神格蒙暗自祈禱,并朝向東方深深鞠躬。
伴隨著干凈陳舊的軍綠色,一個個,一群群,一隊隊,一列列……沿著族群祖先遷徙的路線,太陽升起的地方,他們陸續來了。經過長途跋涉,渡過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再翻越碧落雪山、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沿著翡翠一樣的獨龍江,他們到來了,自東方而來,宛如族群女孩們臉上被天神格蒙激活的笑容可掬的文面,在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土地上,喚醒著古老神秘的寓言:
一座高大的建筑,隱隱閃現在我的父親眼前。黃色的墻體上,鑲嵌著獨龍族的圖騰——獨龍牛角。這是力量和希望的象征。橙紅色的方形柱廊內,紅色鑲邊的門窗顯得十分耀眼,部分地方還配有藍、綠、紫、黃、白、紅、黑相間的條紋狀裝飾,像極了獨龍族的獨龍毯,宛如一條條彩虹般美麗而耀眼。這些既有現代感又融入了獨龍族傳統元素,特別是房頂立體三角形的裝飾,一下子把整棟三層的大樓拔高了,和不遠處的綿延青山構成了一幅獨特的風景畫卷。而房頂表面深紅或者橙黃色的瓦片板材,細細密密地有規則地鑲嵌鋪開,宛如童話中通向某個神秘美好世界的房頂一樣,閃爍著希望與夢幻之光……
父親看到那些被神諭了的暗青色,召喚著來自東方的力量,構造了夢境中獨龍江最為雄偉壯觀的建筑。我的父親說得沒錯,我的母親和所有族群女人臉上的文面,并非年幼時我曾疑惑認為的江水,而是東方,比布拉巖更加遙遠的“東方”。這群來自“東方”的人們,一代又一代,扎根在獨龍江畔,引領著族群的進步和希望。而在將來,獨龍江最為高大漂亮的建筑里,每天都會傳出清朗的讀書聲,就像我的父親時常在火塘邊低聲吟唱的祈禱詞一樣,成為牽引著族群的未來之夢。
紅日出東方
路從東方來
獨龍人的心啊
向著紅太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