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力斌:發現北漂詩歌的文化力量
師力斌,評論家,詩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文學期刊中心主任,《北京文學》執行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杜甫與新詩》等。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北漂”并不是一個陌生的概念,但北漂詩人這一群體的存在,卻并不被太多人所了解。他們像是散落在這座大城市中的星,日復一日,穿梭于地鐵早高峰的人潮、城中村的燈光和出租屋的一角。
2017年,師力斌和詩人安琪開始著手詩歌選集《北漂詩篇》的編選,至今已出版7卷,呈現出這一獨特群體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圖。拋開編選者的身份,師力斌自身同樣從事文學研究和寫作多年,對于詩歌理論與詩歌創作有著深入的思考,近日,他就此接受了中國青年作家報記者的采訪。
年輕一代的詩歌將新經驗帶入文學
“關注北漂詩人群體,起因于北漂詩人安琪,她和許多北漂詩人的詩有獨特的東西,觸動人心?!睅熈Ρ笳f,編《北漂詩篇》一方面出于文學史的考量,另一方面出于文化生態的考慮?!?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化生態偏于名人,忽略草根。北漂群體創作量非常大,但是發表平臺很少,編一本北漂詩篇,不僅給他們提供一個發表的平臺、展示的平臺,還是詩歌年選的重要補充,記錄他們的所思所想,極大豐富了北京城市文化,被業內一些人士譽為北京文化的新地標?!?/p>
保安、上班族、育兒嫂、畫家、在讀研究生、自由職業者……北漂詩人身份多樣,相同的是一個“漂”字,“從城東到城西,從城南到城北,搬家是常事”。正因如此,搬家、租房、找工作、坐地鐵,就成了北漂詩歌的常見內容。接地氣,有質感,真性情,這些正是師力斌眼中北漂詩歌的動人之處,“《北漂詩篇》的價值大于詩歌,大于文學,提供了文化學、社會學意義上的文本。像范雨素、小海等皮村文學小組詩人們的詩歌想象,非常獨特,非??少F”。
“客廳的一角/用兩席簾子一拉/便成了我的住所/一張掉漆鐵床/兩個黃木柜子裝載著/我的全部家當/我還是愿意擠出柜子一角/放一束永生花/那是一種不需要滋養/就能盛開的花/和我一樣”。
《北漂詩篇》第七卷開篇,收錄了00后詩人任何的組詩《光芒》,其中這首《永生花》寫到北漂狹小的居所,樸實中見力量,師力斌認為其寫出了“北漂生活的質感”。在這群新一代的年輕北漂人身上,他看到了“初來乍到的陌生與朝氣”,也看到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
“詩歌史告訴我,年輕人是詩歌的生力軍。名家都是從年輕過來的,發現推出年輕作家,是令人興奮和有成就感的事?!睅熈Ρ笳f。
無論是《北漂詩篇》,還是由師力斌擔任執行主編的《北京文學》,都不乏這樣有才華、有靈氣的年輕詩人?!澳贻p詩人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所謂的代際經驗,像00后這代年輕人,和80后、90后很不一樣,他們對于人生理想和人際關系的理解往往很直接,對于故鄉好像又回到了70后那一代人,也許是因為流動性大,在他們的詩歌中,創業艱難、情感挫折、生活壓力、勞資關系,這方面的反應更有質感,更尖銳?!睅熈Ρ笳f,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年輕一代的詩歌將新經驗帶入文學,豐富了當代詩歌”。
寫詩是生命的需要,詩歌需要真情實感,也要講究語言的藝術
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師力斌已經在文學創作這條路上走了30多年。“青春年少寫詩出于荷爾蒙沖動,中年寫詩是借題發揮抒發情緒,詩就相當于酒,現在呢,寫詩出于生命的需要,跟生活基本上融在一起了,不寫難受?!?/p>
在社交媒體上,他幾乎每天都會更新詩歌,或是抒發對某件事的思考與觀點,或是寫當日的所見所聞,“沒有靈感時,就當日記寫”。他一直相信“詩神”的存在,“有時確實很神,她來了寫得就好,不來就不成”。
編輯、評論家、詩人,多重身份讓他以更多元和深刻的視角看待文學,“編輯讓我對錯別字和行文啰嗦強烈過敏,從事批評讓我對寫作的期盼越來越貪婪。知道了文學的高度,就會不滿足已有的海拔”。編選作品時,他重視藝術包容性,“喜歡百花齊放,不喜歡一枝獨秀”。而對于詩歌,他最看重兩點,一是真,真情實感,“是活生生的生活中的真情實感,不能裝,裝古人,裝公主,裝貴族,裝隱士。大量用模板復制的詩倒掉了人們的胃口”;二則是語言,“要講究語言的藝術,要對得起漢語詩歌豐富的傳統,不能把淺俗、簡陋當優點來炫耀”。
在師力斌看來,這也正是人工智能寫作永遠無法替代人類創作的根本:“AI帶來的沖擊力有點像炮彈,會把平庸的寫作炸得粉碎,但對真正的寫作,它可能就是一陣風。AI寫出來的東西缺乏主體性,粗獷、堆砌、不聚焦,無法替代發自內心的那種優秀的寫作,比如你寫父母親、故鄉、內心,那是你的血脈、基因、指紋,AI它了解得沒你多,這就是人的優勢。關鍵問題是,我們對于文學和語言的運用是否到位,是否能通過準確、形象的語言把有特色有個性的自我經驗寫出來。這是文學的難度,也是人的優勢?!?/p>
在《北漂詩篇》的后記中,他也多次提到獨特生命體驗于詩歌的重要性:“一首詩如果沒有生命體驗,它就很可能沒有感染力。”同時他強調,生活經驗不等于詩歌經驗,有生活經驗的人多的是,但是能寫出好詩的人是少數。
“經驗是需要轉化的,轉化是有秘笈的。提煉細節是其中一方面,需要留心觀察,記錄,也需要語言的提煉,運用。同樣一個事,魯迅說出來就是比我們好,語言的提煉運用起決定作用。”師力斌認為,詩歌與繪畫、做飯、打拳一樣,都是需要訓練的職業,“詩歌這個職業里邊有很多技術,很多傳統,很多經典,需要學習借鑒”。
古詩和新詩存在著一脈相承的地方,師力斌長期研究杜甫,在2019年出版的《杜甫與新詩》中,反映了他對新詩理論與實踐的思考。“我認為杜甫有5個方面可以作為新詩的參考,宇宙意識、家國情懷、人道主義、草根情結,高度的語言技巧?!?/p>
李白、杜甫等前人身上具備的品質,正是師力斌認為當下優秀詩歌創作者仍應擁有的品質。“思想境界、文化修養,尤其是對于語言的學習和掌握,要下的功夫非常多。同時,又講功夫在詩外,除了文學,還需要政治、法律、經濟、社會、歷史、哲學等方面的知識修養。對年輕人來講,也對所有詩人來講,我覺得首先要敬畏詩歌,要努力學習前人,還要深入理解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