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5年第2期|林宕:陽光地里(中篇小說 節選)
林宕,原名徐斌。中國作協會員、上海市作協理事。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發表中短篇小說,小說先后被《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新世紀文學選刊》等刊物選載,出版中篇小說集《沒有的石榴花》、短篇小說集《十八節》等,曾獲《上海文學》獎、《雨花》精品短篇獎、上海市作協會員年度中篇小說獎。
一
兩塊菜地,一塊毛豆間種雞毛菜,一塊甘藍間種青菜,它們一直被秋芬打理得很好。秋芬能干,興長覺得平時不聽她的話,都說不過去,至少表面上要聽。聽的結果往往是,興長會對秋芬的勞動做出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
今早,秋芬對他說,少領康康去前頭的場地上。康康是他倆的孫子,秋芬說的其實是兒子加軍的話。對兒子的話,興長有時重視度不高,秋芬的加強版一出現,他的重視程度陡升。今早,他就沒有把孩子領到靠近大路的前場上。大路上常有車子經過,帶起不少灰塵,放出不少尾氣。他把孩子領到了后院,穿過兩塊菜地間的碎磚道,來到了灘涂石上。
實際上,孩子自己也喜歡到后院。只不過因為這里靠近河浜,不能讓他一個人過去,這個不需要秋芬的加強版,興長做得很好,只要孩子來,他必定陪著他。
他和孩子立在灘涂石最上面的麻石板上。灘涂石前,是一條二三十米寬的河浜,已不通航,水的顏色很深,靠近岸邊的地方一直在冒泡。興長想,水底下又生出了啥新東西,在不停發出動靜?在河岸和西邊那塊菜地之間,秋芬搭了個四五平米的雞棚,里頭,幾只蘆花雞已長得半大,要么在走動,要么在不停地低頭啄。一只雄雞,體型最大,頂著猩紅雞冠,側轉頭來,像在專心聽啥,又很快低頭在地上啄起來。地上已沒啥,可它們還是在不停地啄。
康康寫過一篇作文,曾念給興長聽:我要做一只雞,要不,彎(歪)頭聽著;要不,不停在地上啄,吃飯(覓食)。聽,是聽老師講(課),大人講(話)。啄,就是認真學習,不停努力。
自然,孩子寫的這段文字,他爸加軍也看過。加軍嘴里不說,用眼角上的笑贊揚了。興長嘴里也不說,卻用眉頭上的皺批評了。這小囡,人家從小立志當大人物,他卻想做一只雞!一個眼角笑,一個眉頭皺,其實表明的只是兩人看事的不同角度。加軍是從兒子的文字里看到了他學習的決心;興長是從孩子的文字里揣摩他的志向。
菜地邊、雞棚旁還常懶洋洋地走著一只三花貓,它被興長喂得胖嘟嘟的,像就要下小貓。它間或抬頭,打一個呵欠,可假使隔壁人家的癩皮狗鉆進后院,它會立刻拱起脊背,脊背上一叢橘色的毛也會瞬間豎起,同時發出“哇嗚”一聲叫。癩皮狗濕漉漉的眼睛望一眼三花貓,轉身,沿著圍墻走,在圍墻和河水間的一個空隙里溜出去。
在后院,看到亂跑著的鼩鼱,三花貓也會發出威嚇聲;看到正在掘土的狗獾,它更會沖上去。可是,那些被秋芬從棚里放出的蘆花雞,即便跑到三花貓身邊,就差啄它了,它也是不急不惱,沒啥反應。有一次,一只蘆花雞抖擻毛羽,要啄它,它一反懶洋洋的樣子,機警地朝邊上一讓,然后又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眼睛瞇得像是給縫上了。三花貓能謙讓蘆花雞,是曉得這些雞屬于主人,跟它一樣,也是這個家的成員。這真是一只不簡單的貓,看上去懶洋洋,卻愛憎分明。它用恨,來看護院子;用愛,來跟“家庭成員”相處。它用恨趕跑“外來者”的情景,康康看到了;它用愛跟蘆花雞相處的情景,康康也看到了。可是,這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在寫作文時,為啥沒有想做一只貓呢?
或許有一日,他也會這樣寫,說不定,他在寫作文時還想成為狗獾、鼩鼱呢。哦,這孩子,不爭氣,啥不能做,偏想做小動物!興長正想對他說幾句,身后傳來一聲喊。他轉頭。
喊他的是租客向紅。她左手拿著一只方形的塑料洗菜盆,右手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切菜刀,又開口說,大叔,我來切兩棵青菜。興長說,好,好。
其實,用不著跟興長說,興長和秋芬一直歡迎租客來后院摘菜。向紅這是因為看到興長了,才說的,假使她沒在院子里看到人,她也會不慌不忙摘菜的。那只三花貓也不會對她拱起背脊、豎起那叢橘色的毛的,說不定還會依偎到她腳邊,因為它曉得,她是“家庭成員”。
這樣的“家庭成員”,也就是租客,興長家不多,就兩戶,分別住在后院東西兩側的小屋里。家里的樓房一間也沒有往外租,兒子加軍本來也不許把小屋租出去,可興長和秋芬說了個理由,說家里房多人少,冷清,多幾口人氣也好。加軍一家平時住城里,他本來就在為不能日夜陪父母而內疚,便同意了。這樣,后院東西兩間小屋就租給了兩對外來小夫妻。向紅和她老公小呂住東小屋,解洋洋和他老婆住西小屋。不過,西小屋里一直住著解洋洋一人,有好幾次,他說他老婆就要從老家趕來了,卻遲遲不來。向紅的老公小呂剃著一個剝皮芋艿似的光頭,只上夜班,有時卻猛地出現在夜間的后院里,嚇興長一跳。可能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小呂會馬上開口說,爺爺,黑咕隆咚的,你嚇了我一跳。對興長,他和向紅有著不同的稱呼。
向紅的塑料洗菜盆里有了兩棵青菜。她重新立在碎磚道上,水晶粗跟鞋上粘了泥。她上身穿低領的粉色開衫,下身穿牛仔七分褲,提花織出的褲腰。以前,她一人租在村東的高長青家。聽高長青說,她在香花橋鎮上的“那種地方”做過。聽了這話,興長心里嘀咕一聲,怪不得她的打扮一直有點……老公小呂從老家過來后,向紅就從高長青家搬了過來,住進興長家的東小屋。不過,向紅也沒有讓高長青家的房子在租賃上“斷檔”——跟小呂一道從老家趕來的春美夫妻倆需要租房,她就向他倆提供了空房信息,還用玩笑的語氣說,我不是中介,不必對房東說出我的名字,直接問他有沒有空房出租就可以了。
向紅望著興長,洗菜盆和切菜刀停格在身體兩邊。她是還有話要對興長講,興長朝她走近兩步,她的目光卻移開,落到了興長身后的康康身上,說,小弟弟今天來了?興長說,來了來了,每個禮拜都要來望望貓狗、雞鴨。
以前,興長家確實也養過鴨子。可向紅卻像沒聽進興長的話,目光已移到身邊的一棵紫甘藍上,一只斑蝥停在了它的上方,“嗡嗡”叫著。臉上露出短暫的等待神情后,興長想帶著康康回客堂了。他覺得兒子、兒媳也差不多要回城了。他們總是在午飯后,休息一會兒就回。而這時,向紅竟然還在摘菜,剛剛打算燒中飯。現在,吃飯的時間,一代人比一代人晚。興長估算一下,下一代比上一代差不多要晚一個鐘頭。每個周末,兒子一家回來,秋芬燒飯的時間就朝后延一個鐘頭,向紅比加軍也要差上一代,所以她現在才開始準備中飯。本來,相比他父母,康康吃飯的時間也要朝后延的,可他沒辦法,每當他父母吃飯時,總要催他、逼他,他哪能犟得過大人呢?那么多小囡吃飯時都在被大人催、逼,假使不催、不逼的話,他們想吃飯的時間必定要比他們父母晚上一個鐘頭。出生越晚的人,吃飯時間越晚。興長想想自己小時候,上午九點多一點、下午三點多一點,他父母就在客堂里擺好了臺子,開始吃中飯、吃夜飯,每次吃之前,都要尋他、拔喉嚨喊他。對小囡,過去和現在都是一樣的。
向紅不再說啥,離開了碎磚道,在后院里消失。兩間小屋和樓房后墻之間都有一個走廊,小屋的門就開在走廊靠近后院的一端。從東小屋的門口出來,左拐,穿過走廊后右拐,沿著樓房的東墻朝南走,就能走到樓房前的大路上。從西小屋到大路上的話,走法正好相反,出門右拐,再左拐。所以,兩種走法,一定程度上是在疏離東西兩戶租客。自然,他們假使想熱絡,啥人也阻止不了,不過走法已經明擺,就是要讓東西兩戶租客生分點、不要熱絡。這樣,即便西面的解洋洋偶爾進后院,沒見向紅,兩只眼珠也不敢多轉;見了向紅,兩只眼珠也不敢長久放光。這種情況,興長是樂見的。
兩戶租客的廚房分別設在東西兩個走廊的中間,向紅在后院里消失后,東邊走廊里果然響了油鍋。其時,興長領著孩子已穿過樓房后門,進了客堂。不一會兒,兒子一家走了。興長就在靠后窗的一只藤躺椅里躺下,點開手機瀏覽器,再滑動拇指,點“歌曲串燒”,歌聲響起。他把手機放上胸口,瞇起眼睛。迷迷糊糊中,興長聽到有人敲后窗。他睜開眼睛,見窗上映著一張臉。他認出了,連忙從躺椅上起來,從后門出去,立在了向紅面前。
向紅的鼻頭上粘著一朵柳絮。她沒有察覺。她這樣的人用不著去察覺,鼻頭上的柳絮一點不影響她的漂亮,反而讓興長覺得,這朵柳絮成了她臉上的新飾品。可現在,興長不想多想啥,只想早點知道她有啥事。
興長說,有事?
他說得急切,不過語氣友好。剛才立在碎磚道上時,向紅有著的那份猶豫已不見,她說,大叔,待會兒有人來我這里,你過來把我叫出去,說有事找我。興長神情疑惑,像沒聽懂,不過還是說,我什么時候過來?向紅想了想,說,過三刻鐘吧,到時你來叫我。興長臉上的疑惑沒有消失,說,我有什么事找你?向紅說,你把我領到你家客堂里就可以了。興長說,你來我家客堂做啥?
向紅想笑,卻只牽動一下嘴角,鼻頭上的柳絮落下來。她說,你只要把我領過去就可以了。興長像是意識到了一點啥,說,誰來你這里?向紅遲疑一下,說,是春美夫妻兩個。向紅最后說一句,拜托大叔了啊。她轉身,興長也轉身。
二
東小屋的門虛掩著,里頭沒有一絲聲響,感覺里頭像是沒有人。興長懷疑,剛才北窗邊的情景是不是真的,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向紅交代的時間。時間應該不會錯,剛才進客堂后,他先望了望客堂北墻上的掛鐘,然后躺到躺椅里,邊聽著手機里搜索到的“懶人聽書”,邊掐算著時間。為了保險起見,過了三刻鐘,他先不起身,又躺了五分鐘左右才起身。
他推開門,真望到了人,有三個,坐在靠西墻的一只小圓臺邊。向紅朝南坐著,春美朝西坐著,落北坐的男子只讓興長望到后腦勺,他猜是春美的男人。興長走上去,望清了男人的面孔,真是春美男人大成,小夫妻倆來過這里幾次,興長認得他們。
三個人的目光都落到興長臉上。可是,剛進門時的那種靜還在,這靜似乎讓興長忘了進來的目的,也讓興長有點不知所措起來。向紅也像忘了吩咐過興長的話,說,有事嗎?
說話時,她臉上沒有表情。從進門到現在,興長沒有在她臉上、另外兩個人的臉上看到啥表情。他想,三個人面無表情地坐著,可能已有一會兒。這樣的情景,喚醒了興長的一個記憶,他認為,他們之間要說的話已說光,而現在卻還坐著,是因為說過的那些話沒有起作用,對某樣東西沒起作用,他們就靜等著這樣東西所制造的后果慢慢降臨。
興長仿佛望到這樣東西是堅硬的,又在恍惚間,覺得這堅硬就要傷著他了,他要自救,自救的方式是趕快對向紅說話,趕快完成向紅吩咐的事。他望著向紅,說,你出來一下。
他說得很急促,臉上也有急切的神情。
向紅說,等一等。
她的臉上仍沒表情。這時,興長發覺,相比先前在北窗時,她的面色白了好多,再留意一下,他發覺另外兩人的面色也白。
向紅說罷,仍望著興長,可是,她的眼睛里已沒有人。
興長轉身走,跨出門口時,他用手帶上了門。不知為啥,出門后,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好像剛剛在小屋里被憋著了。
他明白,向紅說的“等一等”,并不是讓他在小屋里等,她是指她自己,她等一等再出來。可她為啥要這樣呢?她在后窗邊吩咐他時,語氣是急切的,聽那語氣,好像到時她會身處一個危險境地,需要他馬上把她領出這個境地。可現在,據他看,她倒像有點舍不得離開這個危險境地了,或者說,她怎么像是忘了對他的吩咐,倒像是興長真的有事找她了呢?想到后一點,他的腦子里一亮——當她說出“等一等”時,興長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真實的情景,好像他確實有事來尋向紅。他想,他所感受到的真實情景,也是需要春美兩口子去感受的。向紅她,是在讓事情顯得更真實啊。
向紅說“等一等”,確實只讓興長等了一會兒,她就從后門一步跨進了客堂里。她走得不快,卻在喘氣。興長在藤躺椅里慌忙起身,可她不理他,走得快起來,穿過客堂,跨出大門,一下子走到了場地前的大路上。
興長重新躺下。他慌里慌張起身做啥?好像和向紅真有事似的。他和房客哪能會有事呢?他只不過是幫一下房客,走幾步路,動幾下嘴巴。這個忙幫得省力,盡管幫忙過程中出現了一點周折,可結果還是一樣。向紅離開了小屋,一個人走到了大路,最后走到哪里,誰也管不著她了。興長的手向邊上的骨牌凳伸去,把上面的一條毛巾毯拉到了身上,然后閉上眼睛。
興長被人叫醒。他記不清自己瞌睡了多久,嘴巴里“啊啊”兩聲,才望到了邊上的春美。
春美說,大叔,向紅呢?
興長的嘴巴里又“啊啊”兩聲。春美臉上沒有表情,可眼睛里已有了一種惱怒的急切。興長覺得他不得不回答了,說,我跟她談好了事,她就回了啊。春美說,哪個門回的?興長的手遲疑一下,指向后門,說,怎么,她還沒有回小屋?
春美穿過客堂,一步跨出大門,來到場地上張望。她很快回轉,走到興長身邊,望著興長。興長有點心慌,說,你現在回小屋去,她可能已在屋里了呢?
或許是興長的這句話起了作用,春美馬上走向后門。興長想,他最好還是跟上她。
大成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面前的杯子已不再冒熱氣。他望一眼興長,眼睛里沒有絲毫懷疑神色。興長想,他跟進來了,大成就沒必要懷疑他啥了。他再看春美的眼睛,里面剛剛有過的一絲懷疑也沒有了。他想,他跟進來是對的,不能回避和躲閃,這個他有經驗,面對麻煩事就像面對一只對著你叫的狗,假使你逃,狗反而會猛追;假使你立住不動或者干脆迎著它走上去,它反倒會夾緊尾巴走開去。現在,興長覺得他還要朝前“走走”,他說,我跟她談房租的事,談好后,她就進后門了。春美說,剛才我看了,她進后門的話,也可以從西邊那個走廊里走出去的。
春美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坐下。興長說,要不再等等?春美說,她不來,我們不走。春美又說,他們兩個不來,我們不走。
興長這時才想到小呂。小呂這幾日一直沒有露面,他上的是夜班,即便白天泡在外頭“砌長城”(打麻將),飯總要回來吃吧?可這幾日,他確實沒在白天出現過,更不要說在晚上的后院里猛地叫他一聲“爺爺”了。在向紅原先坐的位置上,興長坐下,想想不好,又起身拿起熱水瓶,給臺上的兩只杯子續水。續好水,他又坐下,卻馬上醒悟到,他坐下算什么呢?他是小呂和向紅的房東,不過是被房子和房租牽絆著的房東,而他的房客跟前的這兩人是家鄉人,他沒有收到邀請,就跟房客的家鄉人坐在一道算什么意思呢?
可是,令興長想不到的是,這意思馬上出來了,也就是,他的坐下有收獲了。春美喝一口水,說,大叔,你說有這樣的人嗎?來拿時,說的花好稻好,到期,會連本帶利還……可現在說,他們也找不到那老板了……
興長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他能說啥呢?難道說小呂和向紅也是受害者,被人騙了嗎?假使他們不是他的房客,他倒是可以這樣說說。興長立起來,說,那再等等。
三
傍晚,天地間不見了陽光,灰蒙蒙一片。村窠兩里外,工業園區里的幾個煙囪在冒出不知是水蒸氣還是工業廢氣。加軍曾說環保部門來檢查過了,是水蒸氣。可是,是水蒸氣,哪能一旦太陽不見,天空就灰蒙蒙了?
興長抬頭一望,覺得天空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加軍嘴里的環保部門可能也管不了,天空的事只能交給老天爺去管——興長小時候,這里人信老天爺。可是,信歸信,卻還是常常要代替老天爺管天空的事,有時,還違背老天爺的意愿去管,比如碰到“天狗吃月亮”,他們會用力敲擊面盆、腳爐等,試圖嚇退那只“天狗”,有人還拿起長竹竿,試圖去戳那只高高在上的“天狗”。最初的用長竹竿朝天戳的情景,是村東頭的戇大達達留給興長的。那還是達達年輕時的事了,他在村東頭的一塊空地上,用長竹竿拼命朝天戳,戳得滿頭大汗。別人問他,他答,那塊破棉絮還掛在那里,我要戳它下來……達達的歲數跟興長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現在,這里的人不信老天爺,也不去管天上的事了,加軍嘴里的環保部門,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不會真心去管天上的事了。
興長嘴里輕聲咕著,在場上轉身,進客堂,遲疑一下后,走向后門,跨出,進東邊的走廊。東小屋的門開著,猛然間,興長以為春美和大成已經走了,可他馬上望到了他們。春美的右臂膀在臺子上曲成三角,頭擱在這個三角上,像是睡著了。邊上的大成在抽煙,他面前的杯子變成了煙灰缸。見興長進來,大成摸煙。興長搖頭說,不抽的。大成說,我也是這幾天開始抽的。
說著,大成把半根煙放進面前的杯子里,煙頭發出“哧”的一聲。興長發覺屋里暗了,就走到墻邊,摁一下開關面板,屋里剎時變亮,亮光像驚醒了春美,她猛地抬頭,嘴角掛下一絲涎水。
大成突然牙骨鼓起,說,我們熬心吃苦來這里,錢沒積下一分,反而倒貼……誰不想讓我們活,我也不讓他活……
大成望著興長,眼神惡狠狠的,可興長望出,大成沒有在望他。大成又說,我讓誰都活不成。
興長的大腿抖了一下,感到大成又在望他了。誰?難道這個誰里也包括他興長?他想起他聽向紅話、來這里叫她的事,覺得或許大成已有所醒悟。他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也聽到了秋芬在廚房間里發出的呼喊聲。是在喊他去吃夜飯。秋芬的喊變成了救命的一個繩子,他攀住了它。
興長家的廚房在客堂一邊的東屋里,東屋被一垛墻間隔成兩間,北面那間是廚房,南面那間是雜物間。客堂另外一邊的西屋里放置著加軍搜羅來的根雕、石像等,樓梯也安裝在西屋里。樓上是三個房間,西房間是加軍小兩口的,基本空著;當中一間住秋芬,東面一間住興長。
這日夜里,興長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時間,十一點半。他側耳聽聽,秋芬的呼嚕聲高低不平地響著。他套上長褲,穿上單衣,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穿過房間北側的走廊,下樓,過后門,來到了東小屋的門口。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踮著腳尖一路走來的。東小屋的門虛掩著,他的指尖輕輕一碰,門就開了。里頭黑咕隆咚,望不清是否有人。興長的喉嚨頭像被什么東西塞滿了,緊得難受。可他還是忍住了沒有轉身走開。他伸手,在門邊的墻上摸索,摁了開關面板,屋里剎時亮了。里面沒有一個人。興長朝前走,在窗邊的小圓臺邊立停。臺子上的一只杯子里,全是煙頭和抽了一半就被摁進去的香煙。他身體右側的雙人床上,印花的春秋被沒疊,上面還放著一條黑色的九分褲。
大成和春美已走了,可以肯定;小呂和向紅回來過沒有,就不能肯定了。他們或許沒有回來,或許回來過又走了,可他們去哪里了?
興長返身上樓,還是屏著呼吸、踮著腳尖。
四
第二日上午八點半左右,興長在后院里走動,通過東小屋開著的窗,他看到了向紅和小呂。他馬上立住,心跳加快,突然有了一股沖動,想立刻走進去,對他們說,你們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們。他的兩只腳似乎抖動了一下,可他抑制住了沖動。他沒有在窗內看到大成和春美。沒有看到,不等于他們不會來,他們應該很快會來。興長的呼吸有點急促,然后看到向紅端著臉盆朝南走動起來,很快,她的腳步聲響在了走廊里。
向紅去前場晾衣裳。興長連忙走進后門,過客堂,也走向前場。前場的東西圍墻邊都繃著細帶子,用來晾曬。向紅和興長幾乎同時到了東圍墻邊。
向紅感覺到了興長的異常,放下臉盆,說,大叔有事?興長囁嚅道,沒有事。
興長真切地感到,他盡管是急急趕來,可確實沒事尋向紅。向紅也聽清了他的話,心里說,對,你沒事,是我有事。她轉過臉去后,心里說,看你這樣子,看你這眼睛,好像我的事就要妨礙到你了。
背對興長,向紅開始晾曬衣裳。興長也終于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要轉身走開,想不到向紅開口了,說,你剛才干嘛在我們窗外立那么久?興長不出聲。向紅又說,別怕,大叔,我們一時還死不了。興長囁嚅道,不能這樣說……我本來想,待會兒要不要再來說……向紅說,看,你還是有事的,剛才怎么說沒有事?興長說,我說不說主要由你定,主要看你這邊,等你開口。
向紅定定地望著興長,一會兒后,說,暫時不用。
興長看到向紅的頭頂上飛著一只蜜蜂,嗡嗡叫著,幾乎要落到向紅頭上了,像不忍心看到這個情景似的,興長連忙轉身,回客堂。
傍晚,兩人又見面。向紅來場地上收衣裳,望到立在場上的興長后,她先左右望望,再輕聲叫他。興長走上去,她又說不出話來了,興長就先說,他們今朝倒沒有來。向紅說,可能來過,我后來上班去了,小呂也出去了。興長說,他們沒有等?向紅嘆口氣說,或許夜里還要來,唉,其實不管什么情況,我們會還……我重新給他們寫了條的,可大成好像連條都不相信了。
向紅又四處望望。在興長心里,她的這個動作激起了一種特別感覺,好像他們就要共守一個秘密了。這感覺讓興長的腦子里出現了短暫迷糊。這個迷糊讓興長說出了一句混賬話,混賬不混賬自然也是他在腦子清爽時感覺到的,他說,秋芬還沒有回,還在地里。
望上去,向紅臉上像是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輕聲說,我今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你先幫個忙,應應急。大成這豬玀連條都不相信了,你應該相信條……
向紅停止說話,望著興長,似乎等著他接話,可他一時不接話,她就嘆口氣,說,算了,我沒資格說這話。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興長開口了,說,多少?
說話時,興長心里沒打算真的摸出鈔票,不管多少。他已聽出,向紅要他干啥了,這次,她不是要他去東小屋里叫她。
向紅說,一萬八。興長說,幾時歸還?
興長覺得自己是在為說話而說話,假使不說下去,他怪難為情的,怪對不起向紅的。他也隱隱覺得,向紅也是這么認為的,她不是說了嗎?我沒資格說這話,就是說,她跟他只是房客和房東的關系。
向紅說,半年,最多八個月。興長說,為啥最多是八個月?
興長曉得,其實村上所有的房東都曉得,房客和房東之間,房子和房租是實實在在的,后面再有別的東西也實在的話,必定會影響前面的實在,所以,除了房子和房租,每個房東都不愿意在別的事上跟房客實在起來。
向紅說,小呂入股在他廠里的錢,八個月后到期。興長說,到時小呂的廠也倒閉呢?
兩人說話的語氣都很平靜,完全是嚼白話的語氣,白話就是不實在,是除去了房子和房租之后的虛。這虛,或者說這不實在,就是本地房東和房客之間的嚼白話。可以說,除去房子和房租,本地房東和房客之間的關系,就是嚼白話的關系。現在,興長就是在跟向紅嚼白話。
向紅說,不會,小呂的廠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廠了,還是個大廠。興長說,你八個月后入股的錢就要到期,這事跟大成和春美說了沒?
大路上有人經過,轉頭朝興長和向紅望望。興長沒有不自然,即便他是男的,向紅是女的,他老,向紅年輕。他和向紅的嚼白話再正常不過了,不能因為只有房子和房租是實在的,房東和房客之間只能板著面孔不說話了,房東和房客之間要把所有的不實在用空空的白話串起來,村里的房東都這樣做的,現在的興長也在這樣做。
向紅說,說了,可他什么都不相信了。興長說,碰著這樣的人,你和小呂算倒霉。向紅說,他們說他們倒霉。興長說,他們哪能倒霉,就是晚一點還他們。
向紅不再說啥了,手臂里挽著衣裳,露出要走的意思。可見,向紅確實也把兩人的這次交談,完全當成了房客和房東間的一次嚼白話。兩人交談的最初,向紅話里的那個意思,或許是她奢望改變白話性質所做的試探,可最后,試探失敗了。這種試探毫無疑問都是要失敗的,她先停止說話,露出要走的意思,就是在承認失敗。
遲疑了一下后,興長的兩只腳也動起來。
這日夜里,興長失眠。或許,躺到床上前,他不該去探望一次東小屋,可昨晚他也探望了,結果回來后很快睡著。這次下去,因手指頭推不開東小屋的門,他把耳朵貼到了門上,卻聽不到一絲動靜。他繞到后院里,想從窗外朝里望,可窗子緊閉,里頭還扯著窗簾。他重新上樓。在床上,他想到了今夜有關東小屋的幾種可能,一是向紅和小呂已睡著了;二是他們怕大成和春美夜里找上門來,躲出去了;三是那個在外集資的老板終于找到了,大成和春美叫上了小呂兩口子,連夜趕到老板那里了。其實,興長也曉得,第三種可能性不大,第二種可能性最大,第一種可能性也蠻大。假使是第一種可能性,那么,大成和春美就要敲門,敲門不成,就要在門外鬧;敲門成,就進屋纏,纏一夜,向紅、小呂根本睡不成……想到這里,興長在枕頭上側轉頭,可他沒有聽到敲門聲,也沒有聽到東小屋里的吵鬧聲。沒有聽到,不等于上面的情況不發生。興長又想起床了,卻覺得腿腳重,不過,他只要在床上動了想做啥的念頭,假使不去做,接下來就不要想睡著。他還是起床了,又輕手輕腳走到了樓下。這次下去,簡直是上一次下去的翻版。重新躺到床上后,興長還是會不時地側轉頭,屏息聽一會兒。聽著聽著,他的呼吸變均勻,也終于睡著了。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