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4期 | 溫亞軍:假牙
肖世偉厭倦了這種生活,每天早起趕通勤車,穿過大半個城,為的是吃單位食堂的免費早餐。然后,剔著牙踩著鐘點走進會議室,聽領導車轱轆似的復制文件上的那些字句,沒完沒了地抄筆記,當然還要寫學習體會,準備接受每月的例行檢查。日積月累,僅有的那點“免疫力”早就消失殆盡,他的體內已無法產生抗體。所以,這天早上他踏上開往郊區的公交車時,一點沒意識到,自己上錯了車。這不能怪他,因為總務科昨天下班時才匆忙發通知,從明天起,通勤車改在家屬區北門的公交站前停靠,取消東門的站點。明天就是今天,肖世偉嚴格按照通知要求在家屬區北門乘車,習慣性坐錯了車。
一路上,肖世偉低頭刷著手機——這其實是他無意識地消磨坐車時間的動作,屏幕上被劃過的無論是文字還是視頻,都沒正經落入他的眼里,他面對的其實是虛無,是無聊。他的腦子里一直盤旋的,是昨晚與兒子簡單直接的無話語對峙,這是個沒有硝煙卻又彌漫著硝煙的場面,他的怒火在眼睛里燃燒,握緊的拳頭因為極度的控制而微微顫抖。他看到兒子繃緊的身體更像是一支待發的利箭,隨時可能帶著凌厲的尖嘯聲飛奔而來。他不知道從何時起就處于爭吵的劣勢,兒子不但能輕而易舉地化解他所有用語言組織起來的攻擊,還讓他在自己織就的網里四處碰壁,惱怒卻又無可奈何。面對牛高馬大的兒子,像以前一樣用武力征服,他顯然沒有這個自信,只能憑倫理上的先天優勢,阻礙兒子的啃老血脈,但是——談何容易。此時,他心里一團糟,偶爾掃眼車外,一路上挺納悶,通勤車只是改了個停靠點,怎么連行車路線也改了?而且不斷地停車,下人上人,瞧著怪熱鬧的。無盡的陽光從車窗沖進來,打在他身上久了,感覺渾身燥熱難耐,額頭冒出了細汗,他這才從無盡的思緒里把落在手機上的目光狠勁拔出來,奢侈地望了一眼窗外。外面的陽光熱烈猛辣,灼人眼球,收回目光的同時,他問自己:這是什么地方?好像繞到郊區來了。
咣當一聲,公交車穩穩地剎住,停在空蕩蕩的終點站。肖世偉坐在座位上一時緩不過神,車上再無其他人,他是這趟車上唯一坐到終點的人,被司機嘲諷一番請下了車,竟然連他沒刷乘車卡都不介意。肖世偉徹底蒙圈,看了眼站牌,“張坊”兩個字直愣愣地瞅著他,陌生得使人瞬間絕望。再看四周,低矮的兩層門面房,大多門窗緊閉,街道卻寬敞干凈,除一兩個忙碌的環衛工人,就是餐館門外垃圾桶翻找食物的幾只流浪狗了。
一陣熱風匆匆走過,吹醒了肖世偉,他抹去臉龐的汗粒,打開手機搜索從張坊到城里的距離,竟然有四十一公里。看來自己真的亂了方寸,這么遠的距離,竟然一點都沒覺察出來?他痛恨自己,不就是和兒子耍了一通脾氣,至于出這么大的丑?他心里非常懊惱,假若現在往城里趕,正值上班高峰,少說也得一個半小時。今天的會議肯定是趕不上了,他頓時感覺身心松弛了許多,不像往日那樣緊繃繃的。也好,既來之則安之。但是得給處長說一聲,不然無故不上班,尤其是參加不了會議,不請個假怎么行。肖世偉四十出頭混到四級調研員,在當時看上去意氣風發大有作為,誰知原地踏步十六年,還有幾年要退休了,才勉強給調成二級調研員,與處長職級平起平坐,可他沒有實職,歸處長管。這個處長比他年輕十幾歲,很會當領導,嘴上對他謙恭禮讓,實際很享受凌駕于他之上,動不動擺譜,常常給他臉色看。肖世偉過了知天命的年齡,表面上不與處長計較,也不能讓他抓住任何把柄。所以,在醞釀請假理由時,他一時舉棋不定,實話實說處長肯定不會相信。別說他人,連肖世偉自己都不信——能把通勤車坐成公交車也就罷了,十幾公里的路程能坐出去四十多公里還無知無覺,這到底是考驗誰的智商?編瞎話倒是很容易,這些年他早練出來了,很多時候真話在別人眼里是存疑的,倒是假話信手拈來,不帶一點磕絆,更有可信度。可這會兒已過了上班時間,編什么樣的瞎話才能蒙混過關?他得好好琢磨一下,別留有漏洞。
錯過開會時間,當然也誤了免費早餐,肚子已經提出了抗議。肖世偉看見車站旁邊有個早點鋪開了門,便過去要了一籠素包子、一碗小米粥,邊吃邊在手機上寫請假事由。店里就肖世偉一個客人,相對安靜的環境適合他斟字酌句。一籠包子只剩下兩個,他擬好了請假理由:后半夜突然牙疼,本打算忍痛去上班開會的,誰知臨上通勤車了,牙疼可能牽涉到神經,扯得半個身子疼痛不堪,所以,得請假去趟醫院。反復看了幾遍確認這理由無懈可擊,才按下發送鍵。輕松了沒幾分鐘,等不到處長的回復,輕松感就像是突如其來的霧嵐,臨幸了他一下又倏忽而去,卻又很刻意地留下幾絲濕氣掛在眼眉,以確證他曾經來過。肖世偉說到底不是那種具有強大心理素質的人,處長不回復,讓他不免在心里把請假事由一遍一遍地過,甚至把每個字的意思都咀嚼了好幾次,標點符號的用法是否恰當,還有連貫的語氣也推敲了,認為沒啥問題,可心里就是不踏實。從早餐店出來,他向兩邊張望,都是向前延伸的街道,空曠靜寂,近處無人,遠處冒出來的一兩個身影沒等他看清來處,又被去處抹掉了痕跡。
一個被他驀然闖入的陌生之地而已,僅僅于他所熟悉的那些街道顯得更冷清,像被人遺忘似的。
走在空曠的街道,肖世偉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干什么。
才一頓早餐的工夫,陽光就濾凈了金色的成分,變得熱辣驕橫,肆無忌憚。張坊街道看來是擴建沒多久,道旁的銀杏樹顯然是剛移栽的,樹身中間圍了個兩指寬的鐵圈,鐵圈四邊撐了四根木棍,自然是為支撐根須尚未扎實的樹木。剛移栽的銀杏樹挺拔筆直,張開的枝杈不多,枝葉極其吝嗇,投不下多大的陰影,連街道房屋的投影都狹窄細小,幾乎與道路平行,像是一門心思要竭力避開庇蔭這街道似的。
沒有遮蔽陽光的地方,肖世偉也不再試圖找尋濃密的陰涼,在白熱的陽光下毫無目的地行走著。握著發燙的手機,不時掃眼屏幕,沒有他想要的回復信息,倒是有人發來的早安問候或千年不變味道的雞湯不斷跳出,讓他心煩意亂。放在以前,他會耐下心給這些無聊的人回復兩個字“早安”,或者回個表情包,此時此刻,他恨透了這些人。
七月的陽光讓早晨變得不那么輕松愉悅,肖世偉沒走一會兒汗水在前胸后背流淌,額上的汗滴滑入眼睛里,蜇得眼仁酸澀泛紅。熬不住這熾熱,為找個躲避陽光的地方,他放大步子走向街道的盡頭,拐過彎卻看到前面有個不大的城門,城門兩邊有幾棵高大挺拔的楊樹,綠葉厚密,濃蔭如蓋,心頭頓時感覺涼爽了很多,大步走過去,顧不上瞻仰城頭的文字,一頭扎進門洞。城門完全被護在陰涼之中,像開足空調的室內,與陽光的烈焰之下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肖世偉心情好了許多。他告誡自己,不再去想處長的回復,反正都這樣了,愛咋咋地,有必要期待他的回復嗎?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應該給老婆說一下自己的處境,撥打她的電話,沒有接,改為語音留言,六十秒的語音時長說足了兩條,也沒把早上的意外遭際說完,準備說第三條時,老婆的回復已經進來了,他貼到耳朵上細聽,竟然是老婆的冷笑和嘲諷:鬼才信呢,你謊話都編不圓,這么離譜的理由,哄一下我算了,千萬別給單位領導說這種瞎話,免得失信!
給老婆的第三條語音沒必要發了,只能越描越黑。連老婆都說這是瞎話,看來說真話果然不合時宜,目前沒有行情。肖世偉吸了口涼氣,左邊的牙隱隱約約疼痛起來,他叩了幾下牙齒,趕緊退出老婆的微信,點開處長的,當然看不到他一直期待的回復信息。他把自己發出的請假理由又看了一遍,還是沒覺出有什么破綻,心里頓時踏實下來。幸虧給單位領導說的是假話,不然,連老婆都譏笑的話,處長肯定會認為他在扯謊編瞎話。他扯了扯嘴角,苦笑還沒扯出來,左邊太陽穴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突地一跳,又一跳,像有只手撥動神經在彈跳。是左邊的牙,不知道在應什么景,隱痛變成了明目張膽的疼痛,真牽扯到神經了。肖世偉不得不咬緊牙,一只手揉搓著左邊的太陽穴。
透過城門洞,他看到不遠處有個專治牙科的招牌,下面是個不起眼的小門面,他捂著腮幫把尋醫問藥的念頭迅速掐斷。
從張坊回來,肖世偉本想著與老婆再嘮叨幾句這次的遭遇,剛開個頭,平淡的敘述還沒勾起老婆的傾聽欲,他自己忽然切斷了話題,他的牙又疼了。這次怎么嗑牙也不管用,牙疼像一把打開的折扇,他能清楚感覺到折扇最下方那個凝聚的點,可就是沒法收攏成扇形發散的那份疼痛。這次牽扯的不再是太陽穴,而是半個腦袋像是通了電流,細密綿軟,卻又無法捕捉——細細的疼痛。他甩手拍打臉頰和腦袋,焦慮感讓他有種要去尋把刀來將腦袋劈開的沖動。
不會是上火了吧?老婆意識到他的痛苦,扔下這么一句,去藥柜里找到牛黃解毒片,叮囑他吃幾粒,不然晚上會更疼。還別說,牛黃解毒片真的管用,吃后不久牙不疼了,腦袋也不木了,腮幫子倒是莫名其妙地鼓了起來。肖世偉自己沒注意到,第二天在辦公室樓道碰上處長,他盯著肖世偉的臉不認識似的,這邊看了又看那邊。肖世偉被看得心里有些發毛,昨天一直沒等到處長的回復,他因為牙疼也失去了期待,以為處長這會兒是不是想借昨天的事玩幺蛾子,或者說他昨天耽誤了開會,需要補上學習筆記之類,他心里正盤算著對策,誰知處長竟然用關切的口氣說道:“喲,瞧你腮幫子腫得老高,不細看都認不出這張臉了,昨晚疼了一夜吧?”
肖世偉不知該如何回答,含糊地點點頭,摸著腮幫去衛生間鏡子前一瞧,左腮鼓得老高,嘴里像含個乒乓球,可他的牙一點都不疼了,至于嗎,這么夸張。他沒進辦公室,直接下樓到單位的衛生室要了些消腫的藥,吃了三天,腮幫子才恢復正常。
周末晚上,老婆邊看電視邊刷手機,這是她一貫的日常狀態:一心二用。忽然,啪的一聲,她把手機拍到茶幾上,緊跟著關掉電視,沖過來將肖世偉拉進臥室,關上門才說:“兒子中午去見那個女孩了,一起吃的飯,結賬時他只付了一半的飯錢,什么玩意這是?”
肖世偉半天沒回過神來,這哪跟哪兒?
老婆咬牙切齒地說:“這可是劉姐介紹的她外甥女,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去!”
“這樣做是太過分了,一個大老爺們,跟小女孩相親,一頓飯錢都不付全乎,擱哪兒都說不過去。”肖世偉覺得有必要找兒子去理論一下,兒子到底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手頭錢不夠,又不是拿相親當慣常,玩什么AA制概念。何況這還是熟人間的介紹,一頓普通的飯,就算請客了又能怎樣?
老婆一把拉住他,身子頂住門說:“你上哪兒理論去?人家壓根就沒回咱這邊來。”
“這倒新鮮,人沒回來,你拉我進屋還關緊門,這是鬧的哪一出?”
老婆開門出去,拿回自己的手機打開家庭攝像頭,肖世偉很驚訝,他不知道家里居然安裝了這玩意兒,看到老婆手機里顯示的客廳畫面,除了攝像頭下面是個死角外,其余地方都很清晰,確實干點什么小動作都一覽無余。肖世偉怒火往頭頂躥,想也沒想沖進衛生間拿來拖把,要將攝像頭捅下來,被老婆強硬攔下:“你這會兒逞什么能?有本事沖你兒子發威去,問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肖世偉似氣球被樹枝戳破,頓時泄了氣。目前,他最大的煩惱來自兒子,根本不是單位。兒子外經貿大學畢業后,自認為天分卓越懷才不遇,起初還能在一個公司干夠半年,后來走馬燈似的,今天去這個公司應聘,明天去那個單位面試,揚言是為選擇時間寬松點的,能擠出時間復習考研。時間如流水般嘩啦啦流走了三四年,也沒見他報考過一次研究生,卻見他從年年換工作升級到月月換,步伐節奏快得根本跟不上。兒子一晃已經摸到三十歲的門檻了,別說獨立養活自己,起碼成個家過安穩日子吧,從二十五六歲,做父母的就開始托人牽線搭橋,把親戚朋友同事求了個遍,介紹不下三十個女孩,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僅有幾個稍微能對上眼的,處上兩個月以上算是奇跡,大多夭折在一個月零幾天,超過一個月零十天的屈指可數。這樣久了,他自己倒很氣餒,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樣子,誰也懶得理,整天沉迷于網絡游戲,無所事事。肖世偉對兒子是恨鐵不成鋼,兩人從最初的互相捧場到后來的誰也瞧不上誰,無論肖世偉說什么,兒子每句話甚至每個字都能用他的見識和觀點一一駁回,即使偶爾在某個問題上他們的立場一致,也要另辟蹊徑拐著彎來敵對,父子倆在日積月累的摩擦和沖突中彼此都積攢下太多的怨憤情緒,幾乎形同仇敵,大多時候一句話沒說完,就擺好了開戰的架勢。兒子跟肖世偉一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架勢,對他媽媽則要稍微溫和一些,瞪眼生氣,揚言再不回這個家了,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間宿舍,手頭不寬裕了,厚著臉皮回來給母親撒嬌賣萌,目的是要到錢。每次給過錢后,肖世偉都要和老婆吵鬧一番。老婆也清楚這樣下去會害了兒子,發誓不再幫他,可到了下次看到兒子嬉笑耍賴,怎么狠得下心?經常背著肖世偉,不告訴他實情。
老婆說,為了這次相親,她專門給兒子轉了兩千塊錢,夠吃一頓山珍海味了吧。誰知這玩意兒,竟然又玩起了幺蛾子。
肖世偉氣不打一處來,可他沒責怪老婆,這樣的責怪無濟于事,已經驗證過多次,只能給自己徒增煩惱。沒等到周一早晨,后半夜肖世偉的牙就疼得睡不著了。這次疼出了另一種境界,好像一根兩頭尖的針挑著牙齦和某根神經,兩頭的疼痛同樣尖銳細長,可是,這次腮幫子卻沒鼓起。他邊吃藥邊憎恨自己的牙,還有腮幫子,關鍵時候不給力,牙疼得這么緊,腮幫子卻不愿幫忙表現一把,沒讓牙疼出明顯的癥狀來,說給誰估計都不會相信。這讓他想起自己坐錯車的事,真相為什么總不能表現得鄭重其事?
他托著自己半張疼得不肯變形的臉,心里哀嘆著,只能疼痛自知了。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瞧瞧這話說的,真是不經歷過體驗不到,喝口水都像是滲進去無數個錐子在扎,連呼吸的空氣都是帶著旋的鉆頭。肖世偉一上午跑了兩趟衛生室,吃了幾種止疼的藥,沒起多大效果。午飯只喝了點蛋湯,別的咀嚼不了,他提前回到辦公室,等到隔壁處長的門響,趕緊出來連比帶畫請假。因為疼痛難忍,他說話含糊不清,好像含了一口水在嘴里,但他的表情卻一點也不痛苦。毫無疑問,處長一臉的不信任,也不看他微微張開的嘴,只看了兩邊比較大的臉型。臉當然沒變化,肖世偉在等待處長的時間里把臉拍了又拍,他滿懷的希望被迅速挫敗。
肖世偉顧不得處長的疑慮,解釋不清,他丟下一臉懵逼的處長,揚長而去。
倒了兩次地鐵,趕到中關村的口腔醫院,還是午休時間,門診大廳空空蕩蕩。牙疼帶動半張臉都疼,肖世偉極其痛恨這種冷峭、細膩而又凌厲的疼痛,它疼得不動聲色,叫人無端生疑。心里異常煩躁,門診大廳里難得的安靜讓人有種惶恐不安,肖世偉待不住,想出去走走。外面的陽光似著了火一般,樓前、路邊均是高大的楊樹,樹葉蒼翠,卻在烈日之下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門診大廳倒是冷氣較足,窗戶玻璃卻摸著燙手,他放棄了往遠處走的想法,沿著大廳的邊沿快步疾走,以分散疼痛的注意力。還沒走幾分鐘,渾身已在暴汗,因為熱,他的確忘掉了綿密的牙疼。直到快上班了,他往大廳瞅了一眼,見窗口已經有人在排隊,他趕緊過去排隊掛號。
還算順利,沒等多久就見到了醫生。不愧是口腔專科,人家用燈光一照,就判定左邊第四顆牙患有牙髓炎。一般的牙髓炎疼痛是發散性的,吃藥根本不管用,唯一的辦法是封殺這顆牙的神經,也就是動手術。肖世偉拿著處方到藥房取麻醉藥時,看到“局部麻醉手術”幾個字,才知道要手術,“手術”這個詞讓他心有惴惴。不過是牙疼而已,怎么就到了要用“手術”的地步?他避開人群,到角落里給老婆撥打電話,依然不見接聽,他氣得冒火,恨恨地自語道:“行,手術就手術!”語音也不給老婆留了,拿上麻醉藥一口氣回到診室。
牙科醫生是個老手,做好局部麻醉,將牙磨開,還用上了鉆頭。肖世偉大張著嘴,能感受到鉆頭在口腔里旋動的震顫,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從牙醫白得沒那么純粹的外衣上移開,斜落在身邊冰冷的金屬水池上,對“手術”的恐懼像那根細軟的水管不停歇地細流,不待在池盆里蕩漾開便淌走了。
大約過了幾分鐘,牙醫往他的牙里塞了一個棉球,把手中的鑷子往托盤里一扔,一邊摘橡膠手套一邊說道:“好了,棉球咬上十來分鐘就可以了。”肖世偉不可置信地看著一臉輕松的牙醫:“這就完事了?”咬著棉球,他含混地問道。牙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殺個神經,讓你牙不疼就好,其他的現在也做不了。”
肖世偉不知道牙醫的話可不可信,他只能半信半疑。
剛上地鐵不久,麻醉藥效散失,左邊臉還是有點木,但肖世偉能清楚地感觸到被殺了牙神經的那顆牙被鉆出來的洞,還有剛才鉆頭引起的震顫感,尖銳的疼痛消失了,也沒有被抻皮筋似的神經疼,唯有一點隱隱的痛感,像是沒有做好的善后殘留,其實可以忽略不計。經歷過大痛,他無心追究這微風輕蕩、若有若無的感覺。只是吃飯時,能感覺到這顆牙的空洞不適,引起他一絲不安。好在這不安,也是不適的那幾天,久了,習以為常,肖世偉忘記左邊第四顆牙曾經做過手術,小手術。
再次得到提醒,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這天早晨在食堂就餐,他吃燒餅時,一口咬下去,感覺牙有異樣,趕緊吐出來,看到帶血的半顆牙混在一團食物里。他舔了舔第四顆牙的位置,空洞感早就沒有了,在他適應了牙齒被掏空之后,他的舌頭精準地感覺到還有半顆牙不依不饒地掛在牙床上,不是豎著,像他曾看到過被雷電一劈兩半的樹木,新鮮的茬口帶著絲絲縷縷的經脈紋理,他細細地用舌頭梳理了一下那半顆牙,不疼卻有強烈的異物感,如同橫生出來的新鮮事物。回到辦公樓進衛生間照鏡子,發現牙床上一直在冒血,他撕了幾片手紙,塞在牙床上一邊止血,一邊給還沒到辦公室的處長發微信,向他告假。這次,處長秒回,告誡他上午有重要的會議,誰也不得缺席。
哪天不是重要的會議?肖世偉冷哼一聲,吐了口血水,故意不沖洗手池里的污穢,也不再給處長回微信,干脆利落地關上辦公室的門,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次碰到的不是上回那個老牙醫。
眼前年輕的女醫生——事后肖世偉一直懷疑她是護士,聽肖世偉一說只剩下半顆牙,還連筋帶肉,她連看都沒看,說一句“那就拔了吧”,已經抓起拔牙的鉗子,按著肖世偉的頭對著燈光,她或許想來個出其不意,沒給病人反應的時機,迅速將其連根拔起。可是,沒有剔除牙齦,連帶在肉上,半顆牙利索地從牙床上脫落,卻沒有如愿與牙齦剝離,她生拉硬扯一番,疼得肖世偉大呼小叫,順便咽下了幾口血水,清晰地感覺到橫躺在牙床上的半顆牙像命懸一絲的嬌小生命,搖搖欲墜又堅強地不肯墜落,其滋生的疼痛則如呼嘯的箭鏃,迅速而有力量。肖世偉的眼淚都疼出來了,他說不出話,橫生的意外讓大腦清醒的他足夠痛悔終生了。他不該過多地用語言來描述這半顆牙的狀態,而讓女牙醫失去她個人的判斷,果斷下手,當時,他什么都不說就好了。在他意識到麻煩與危險并存,接下來該如何抉擇的重要時刻,女牙醫臨危不懼,又一次當機立斷,操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斷牙齦,將半顆血糊糊的廢牙扔進雪白的托盤。肖世偉目瞪口呆,驚魂未定地咬著止血棉球,幾乎是落荒而逃,根本沒注意醫生的諸多忠告,當然,還有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后果是肖世偉的口腔嚴重發炎,左邊的臉腫得老高。疼痛和絕望使他目露兇光,情緒達到即將失控的臨界點,導致老婆都不敢詢問他的情況,更不敢提及兒子的只言片語。其實,兒子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他商量。經過嚴密和長久的市場分析,達到深思熟慮后,兒子決定買輛“特斯拉”雙電機全驅動,專門用來跑網約車。為顯示這次的決心,兒子已給4S店交了五萬元定金……
第二天早上,進食堂剛坐下就碰到處長端著盤子過來,望著肖世偉腫得老高的半邊臉,伴有他喝稀粥的巨大噪音,處長竟然小心翼翼,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根本沒提昨天開會告假的事,連補抄會議筆記似乎都丟到了腦后。以前,處長可不是這樣,他的工作重心之一就是開會和敦促大家開會,隨時隨地把開會做學習筆記掛在嘴邊,似乎不這樣強調,就不能很好地貫徹和領會每天的會議精神,會直接影響到大家的進步。
肖世偉牙疼心里煩躁,懶得搭理處長,由著他隨意地泛濫自己理解不了的情感。突然間,他想起了最初牙痛時,他用來掩飾坐錯車的借口,現在卻成了他難以擺脫的事實。天知道它們是怎么轉換關系的,他懊惱當初為什么要編這么個理由,要是換個別的,或者實話實說,又能怎樣?
處長見肖世偉不說話,也不尷尬,等他把粥喝完,沒有了打呼嚕般的響聲,才體貼地說道:“老肖,我給你推薦個醫院,口腔專科醫院。你還是去預約種牙吧,現在種牙也不貴。你看你看——”他張開嘴,指著嘴里面的大牙又說,“里面這兩顆都是種的,我前年去種的,兩顆還不到兩萬塊錢。去年,我推薦一個朋友也去那里種了兩顆,這不現在吃嘛嘛香,一點都不遭罪。”
肖世偉看不出來處長指著的是哪兩顆牙,他不是牙醫,沒法對著處長一口被煙熏黃的大板牙,仔仔細細地觀賞,他用迷茫的眼神望著處長。處長瞅著他的半邊腫臉,笑得有些潦草,看上去一臉的真誠。肖世偉卻感覺不到處長的良苦用心。
這段時間對肖世偉來說像做噩夢,嘴里有了障礙——其實是齒豁般空缺,他的大腦跟隨著牙齒的缺失似乎也缺少了一塊。沒過多久,左腮慢慢消腫,舌頭像熟悉牙齒里的空洞一樣熟悉了那個空間,可是,肖世偉的大腦卻跟不上,時不時出現臨時性短路。拿兒子買車的事來說,老婆瞅肖世偉情緒趨于穩定,表情雖說時不時有些憂郁,但再沒有過猙獰之感,也能正常進食了,就擇機將兒子買車的前前后后說與他聽,再多的鋪墊竟沒能引起肖世偉的足夠警惕,他面無表情,認真地對付著一塊醬肘子。老婆見時機大致成熟,試探性拋出購買“特斯拉”的資金來源,這可是他們積攢多年,準備給兒子娶妻生子的箱底。誰知,肖世偉的做法讓老婆難以置信,他竟然沉默地點了點頭,那就是表示默許?這也太容易了吧,反而讓老婆心里極不踏實,在銀行給兒子轉賬時,她心里慌亂,輸錯了兩次密碼。
連綿不絕的秋雨,打濕了街道、橋梁、樹木,當然還有樓房。室內潮濕度逐漸升高,一些角落和窗邊滋生了霉菌,霉味跟著濕氣四處擴散。公共領域紛紛開空調除濕去霉,冷颼颼的風鉆進骨頭縫里,比冬天的北風還要犀利。肖世偉恢復到之前的循規蹈矩中,開會、做會議筆記,應付上面的各種檢查,他覺得自己適應能力夠強,工作和生活,無論起什么樣的變化,他總能很快地適應各種不適,接納或者無視。
接到口腔專科醫院通知,去做種牙準備時,肖世偉決定采納處長的建議,放棄了之前的口腔醫院。那個醫院太恐怖了。他改換成處長竭力推薦的這家口腔專科醫院。見處長又準備張開嘴指給他看種的兩顆牙,肖世偉趕緊應承下來。有處長和那個朋友的前車之鑒,他沒什么可擔心的。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做,他相信自己不會再遇到那個拔牙的粗暴女牙醫了。
接受了處長的建議,去跟他請假,沒有了一點點障礙。肖世偉“請假”兩個字還沒說完整,處長已經批準,讓他趕緊去醫院排隊。
到醫院根據建議做了拍片、口腔檢查后,醫生確認肖世偉的牙槽骨和牙齦處于穩定狀態,可以植入植體了。
注射麻醉劑時,肖世偉心有余悸,待半張臉逐漸麻木,見拎起鉆頭要給他牙槽骨實施打孔的醫生換了個人。這個牙醫看上去老成持重,鉆洞的整個過程輕柔、沉靜,肖世偉除了聞到強烈的焦煳味比霉味更難聞之外,沒感到任何不適。只是,往孔洞里植入鈦金屬時,遇到了麻煩。老牙醫試了幾次,都無法將植體旋轉釘入,原因竟然是槽骨上的孔洞打歪了。
肖世偉坐躺在診療椅上,從醫生的議論聲中聽了個大概,待麻藥的勁過去,牙醫們終于停止折騰,將他帶到醫生辦公室,闡明植體失敗的種種原因。并且,醫生已給他建立了醫療檔案,竭誠為他服務,一切為他著想。當然,醫生輕描淡寫,沒有定性為醫療失敗,更與他們的技術沒任何關聯。
離開醫院后,肖世偉上網搜索,網上說這種牙槽骨打孔失敗不算事故,屬于正常醫療誤差,與那個醫生說的一樣,牙槽骨可以逐漸恢復,待長好后,再打孔種植即可。醫生當時也說了,肖世偉的牙槽骨比較厚實,只要往孔洞里填充樹脂或者做嵌體修復,能完好如初。只是,這需要時間,牙槽骨恢復至少得半年以上。
我勒個去,這么久誰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
自從給牙槽骨打了孔洞,牙床極為不適,舌尖不由自主地去舔,無數次磨合導致牙齦潰瘍頻繁出血。疼痛暫且不論,每次飯后,積蓄在那個洞里的殘渣余孽清除不凈,總有異物感存在,不能用牙刷,喝口清水漱口,得吐半天血水出來。肖世偉不勝其煩,去口腔專科醫院找給他牙槽骨打孔的牙醫咨詢——本來是要質問,話到嘴邊卻改了聲調。醫生翻了半天,找到他的醫療檔案,讓他坐躺在診療椅上,又檢查一番,告訴他沒辦法處理,只能自己克服。醫生一臉認真地說:“咬咬牙,忍忍就過去了。”
說得好聽,肖世偉哪敢咬牙?自從拔掉半顆牙,中間多了個缺口,他吃飯都不敢用勁咀嚼,大多食物是含混吞咽下去的,哪還能咬牙?他從網上看到,上下牙齒相互錯別時,用勁稍微大點,就會擠松旁邊的好牙,長此以往,會導致滿口牙齒松動,直至脫落——也就是掉光。現在,又往那個缺口的牙槽骨上打了孔洞,一時又填充不了植體,那里還不形如沙灘上的沙堡,一擊即潰?
弄成如今這般境地,他心里埋怨處長推薦這么一個醫院,還專科呢。仔細一想,得自己認倒霉,碰上一個技術弱的牙醫,與處長有何相干?又不是處長指定的牙醫!只能怪自己“牙運”不濟。
可是,他才五十四歲,到退休還有六年呢,依然一頭濃密的黑發,假若掉光了牙齒,露出粉紅的牙床,或者安裝一套假牙,跟離世的父親生前那樣,戴上、取下,變臉似的,完全是兩個人的模樣,可怎么辦?父親那時已經八十一歲,裝個假牙還說得過去,以肖世偉目前這個年齡,別說家人、同事,連他自己都難以接受。再說,兒子還沒成家立業,他不能過早地進入老人的行列。一想到兒子,他忍不住嘆氣,唉,這才是最要命的。
一時,從網上找不到確切的解決方法,肖世偉接連去了幾家醫院的口腔科,這些醫生像商量好似的,得知他的牙槽骨上已打過孔洞,說修補與種植牙是一體,他們無能為力,不接這個診。
僅僅一顆牙齒,竟然把肖世偉逼得無路可走,回家跟老婆商量,干脆找家私人診所,鑲顆牙算了,拖得久了,禍害了其他好牙,得不償失。這半年來,老婆目睹了肖世偉被牙疾折磨得苦不堪言,對他的這種心理感同身受。可是,那些私人診所能信嗎?
肖世偉氣憤地說:“這些口腔醫院全是專科,看看他們都干了些什么!再看那些小診所,如果不可信,他們怎么一直開著門在營業?”
老婆沉思默想半天,才說出自己的擔憂:“小診所萬一鑲壞了呢?”
“不就鑲顆牙嗎,還能鑲出人命來!”
“這倒也是。”只是用一顆假牙堵住那個缺口,維護其余牙齒的正常生命,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別動不動跟生死掛上鉤。
上網查找,周邊搜出近百個口腔診所,上門咨詢或打電話,卻沒一家鑲牙的。有家牙醫用嘲諷的口氣說,都什么時代了,牙科技術突飛猛進,鑲牙那種拙劣玩意兒早就淘汰得不見影兒了。終于,有個牙醫勇于接收肖世偉這個患者,拍著胸脯向他保證,一周內給他修復好牙槽骨上那個殘廢的孔洞,連同種植牙齒,絕不會拖到第八天。肖世偉聽后轉身就走,牙醫追出門來,扯住他信誓旦旦地背誦他們的廣告詞:“種植牙后如果不滿意,全額退款!”
老婆告訴肖世偉,兒子說不妨去遠處的郊區看看,說不定那里能找到鑲牙的老手藝人。
肖世偉一臉詫異,過了會兒卻冷笑道:“他還能顧及老子牙疼?”
老婆白了一眼:“德行!你什么時候給過兒子好臉色了?我把你鑲牙的事一說,他立馬在網上查找咨詢,郊區偏遠處能鑲牙的店倒有幾個,他讓你自己選擇。”
肖世偉習慣性捂著腮幫子,老婆以為他牙又疼了,倒杯熱水端來。他擺擺手,吸了口涼氣,說:“我剛才想,上次去的那個張坊,我看到了有個鑲牙的招牌。”
“我讓兒子馬上查一下。”
“不用,我自己會查。”肖世偉打開手機,邊查邊說,“上次因為坐錯車去了張坊,天氣太熱沒有逛逛,那個城樓子倒不錯,高大雄偉,挺氣派的,看介紹,下面還有地道呢,只是那天牙開始疼,沒心情下地道里看看,有些遺憾。”
老婆趁機說道:“如果張坊那邊能鑲牙,兒子早就說過,他要開車送你去。那咱們選個周末,我和兒子陪你一起去。我們一家三口,多少年沒一起出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