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殘塔
一
那個春天,老黃打來電話。潘河邊黑土和黃土,都努力鉆著草芽。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發呆。這塊稀缺的大青石大半都埋在土里,不知道是從河底沖上來的,還是被水從河坡上刮出來的。
老黃說,老顏,你還活著沒?
我說,死了你能打通電話嗎?
老黃說,這也不一定,wifi看不見,不也把信號連上了嗎?
他的話說得我后背發涼。我回頭看去,河邊太陽照耀,有人走著,有人坐著,不遠處大片桃花如霞如云。
我說,你都是有錢的人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老黃是我的前同事。我們都在一家生化公司上班,他負責投料,我負責控制投料時間,就是說老黃得聽我的。他跟著我的時間去投料,幾種原料在一個反應釜里混合,或是溶解,或是溶解對方,不愿意溶解的,隨著時間和溫度的控制,也還是跟已經反應的溶到一起了。然后過濾,沉淀,反復幾次,就是需要的另一種物質了。
我去上班那年剛二十歲,老黃已經三十多了,交往過多個女人,還結了婚。每個無聊的夜班,反應釜里呼呼作響,腳下的鐵皮樓板時不時會自動響兩聲。這個等待反應的時間里,老黃給我講過很多故事,他總喜歡在故事里夾雜一些葷素摻和的段子,聽得我的心撲通亂跳。
老黃的故事,不是別的工人嚷出來的粗俗黃段子,這讓我總覺得老黃是一個高雅的人。
我在生化公司干了三年。有工作,還是個小帶班,說媒的人肯定不少。我也覺得自己前途無量,那些不是太高就是太矮的姑娘,沒有配得上我的,我得找一個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如意的。最少也得像我們公司財務那么漂亮,不管放在哪種人堆里,她都會閃閃發光的那種漂亮。每次發工資的時候,不管被多少人圍著,她都會第一個喊我,小顏,把老黃你們幾個人的工資領了。
喊得我的心里很舒服,有那種飛起來的感覺,對,就是在夢里不停飛呀飛的感覺。
我還沒有找到對象,這個財務就卷了公司的錢,和老板一起跑了。廠里的十多個工人,只能自謀出路。
都是做夢啊,前途是夢,美女是夢。我在二十三歲就有了這么痛徹骨髓的領悟。
生化公司的工人們,看著沒人沒錢的廠子,想把它們砸掉,了卻心中憤恨。老黃攔住了,說,這都是養活咱們吃飯的伙計們,它們也是被老板壓榨的,我們失業跟它們沒關系啊,我們變賣這些資產吧,多少還能回來點。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變賣廠里的東西,這些東西就被供貨商們給搶走了。老板跑前欠了我們將近一年的工資,就那樣欠著了。很多同事說都怪老黃攔著了,要不然砸了還能出口氣,這下氣堵住了。
我不這么想,我對老黃是很尊敬的,我認為他目光長遠,單就砸設備這事來說,如果真砸了,一樣要不回工資,沒準還得被抓起來。老黃剛出去闖蕩的時候,我們還經常聯系,他在外面發了財以后,我就不好意思跟他聯系了,他也沒再跟我聯系過。所以我說這話絕對不是矯情,老黃確實是有了錢后,沒有再跟我打電話了。
老黃說,是我不給你打電話,還是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存著你的號碼,你存有我的電話?
我說,有,要不然你一打電話,我就知道是你?
老黃說,轉眼十年了,我們都沒有換電話號碼,都是念舊的人啊。
我說,這話也有道理。
老黃說,我回來了,晚上請你吃飯。
我說,你回來有事?
老黃說,想看看龍泉寺。
我說,龍泉寺?這么巧的事?我就在潘河邊上,離龍泉寺不遠,你想看就這會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
老黃說,真的?這么巧?那你等著我。
潘河附近曾有一個寺廟,叫龍泉寺,香火鼎盛,起廟會的時候,人比河里的魚都多。那時候河里的魚應該很多吧,我能想到那種黑壓壓的場面。現在是河邊釣魚的人,比河里的魚都多,遇到節假日,河兩邊能坐兩排,釣一天一夜,空軍成堆。
最初我也不知道空軍是什么意思,和釣魚的聊過幾次,才知道空軍就是兩手空空的意思。唉,各行各業,都誕生專屬詞語了。
我覺得釣魚的人真是閑,干點什么不比干這個更能消磨時間?他們也看不懂我閑著在河邊發呆,竟然不帶一根釣竿,簡直是在浪費生命。
老黃回來看龍泉寺,估計也是閑了。這個早已不存在的寺廟,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已經屬于一個村莊,縣志記載龍泉寺村因寺而得名,這個村莊一直有人在,龍泉寺的名字就還有人記得。但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龍泉寺只是一個村莊,而不再是寺廟。
我和老黃第一次經過龍泉寺的時候,還在生化公司上班,那次新換了配方,料投得復雜,有幾個數據不穩,表盤來回亂晃,下一班的來了,我們也不敢走。兩班人一直等到溫度濕度壓力全都正常以后,才開始交接,交接完,已經是夜里兩點多了。
老黃說,要不要吃了夜班飯再走?
我說,又是煮雞蛋炒綠豆芽,我不想吃。
多年以后再想想,半夜里有人給煮雞蛋炒綠豆芽,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生化公司位置偏僻,離我們居住的城里還有很遠。老黃見我不吃,揉揉肚子,跟我一起走了。他還是很講義氣的,沒有讓我一個人走夜路。我們騎著電動車,沿著公司門口的小土路走,電動車明亮的光一高一低。現在想,老板卷錢跑路是有前兆的,他連公司門口的路都懶得修,肯定是沒有打算長期干。但是人啊,總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事前的征兆,又有什么用?無非拿來當談資。
門口有公司排出的廢水,一大股化工材料味道。剛上班的時候,感覺渾身都被這味道包圍,下班使勁洗都洗不掉,聞著這味道,飯都吃不下。失業后有一段時間,總覺得味覺中缺了些東西,吃飯都沒味道。我到處尋找這種味道,后來還是在參觀一個古代陵墓的時候,在墓坑深處,聞到這種類似腐爛,沉悶潮濕的味道。想著那味道是從墓坑中找到的,又惡心了很長時間。
這段路很短,很快就走到大路上,道路寬敞平坦,路燈明亮。按照平時的速度,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進城,再有五分鐘左右就到家了。
我們走到進城路口的時候,發現那里被一口通著電的水晶棺給堵上了,旁邊坐著幾個頭纏白布的人。進城路口就在潘河邊,幾條小路岔過來,匯到橋上,橋旁邊有幾座高層建筑,車都是拐到跟橋直面相對才能看到橋上有沒有人。水晶棺里的人,肯定是被過往的車輛在這附近撞死了,然后車跑了,他們沖著過往車輛和行人收些撫恤,或多或少,總算讓路死的人,在路上得到點埋葬費。
我們在這條路上遇到好幾次這種事情了。那幾次都是白天,老黃也都掏了錢。
老黃說,這大半夜的,不想掏這錢,咱們繞過去吧。
我說,行,怎么走?
老黃將車把一扭,沖著一條小路,就騎了下去。我緊跟他騎了下去。老黃騎得很快,我也跟著他騎得很快,我們兩個的車燈成了兩條直線,很快漂移到了一座小橋前。老黃還特意喊了兩聲,過橋了,過橋了。
四周圍空空蕩蕩,小橋下流水嘩嘩。
我說,我知道啊,不用跟我喊。
老黃說,小顏,不是喊你。
我說,那你是喊誰?
老黃說,就是喊過橋了。
過了橋就又駛到一條小路上,穿過一個村莊,就繞到大路上了。我們走在村子里的時候,遠遠地都看到了大路上的燈光。
村子沒有幾戶人家,電動車悄無聲息地走過,耳朵靈敏的狗竟然聽到了,開始叫,這幾戶人家好像都養了狗,那些狗都叫,也就叫了幾聲,就停了下來。我們出了村子,來到一片空地上,老黃身子突然前傾,差點摔在地上。他兩腿立地,站穩了,說,小顏,完蛋了,輪胎沒氣了。
老黃只能推著電動車往前走,我也不能扔下他不管,慢慢在前面騎著。大路上有個加油站,我跟老黃建議把車先放到加油站,我騎電動車帶他回家,明天再修車。
老黃說,那也得先走出這片地。
老黃的聲音里充滿無奈。是啊,穿過這片田野,才能走到大路上。這黑乎乎的地方,時不時響起幾聲不知來路的鳥叫,叫得我兩腿發軟。我們沿著模糊的路朝前走,突然有一團淡藍色的火球,跳躍著在原野上奔跑,一會兒拉長了身子,一會兒又變得星星點點,待我們想仔細看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老黃顫聲說,鬼?他把電動車往地里一扔,咣的一聲,像是碰到了什么東西。老黃也顧不上看了,跳上我的電動車,摟著我的腰,我一擰把,電車躥了出去。
二
老黃的祖上,是潘河鎮有名的富商。
老黃說,那么富的祖宗,什么財富也沒有給我留下,我還得每年去祭拜,唉,不過吧,有好多祖宗祭拜也找不到地方了。
他說起這件事時,一臉失落。
我從生化公司失業后,就南下打工了,那邊一個月掙的錢,是我在生化公司三個月的工資。那時候發工資都是給現金,我數著紅紅的票子,覺得生化公司倒閉得太晚了,應該早兩年倒閉,這樣我就掙得更多點。我在南邊干了三年,我想在那里一直干下去。
工作的順利,抵消了生化公司破產曾帶給我的凄涼感,心情也跟那邊的大海一樣,快樂得沒邊際。要不是家里一直催著我結婚,絕對沒有任何憂愁。婚姻,真是一個煩人的事。家里覺得我掙錢就是為了結婚,結不了婚,掙得再多也沒有用。我也不是在外面找不到女朋友,只是我在外面自己認識的美女,家里都覺得不可靠,他們總覺得家里面的,一打聽知道祖宗八代的,才是可靠的。婚姻首先要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上,才能結結實實捆牢兩個人,白頭到老一輩子,死了也要埋一起。
我當然不愿意順從,就拖著。時間是不會等我的,每年的年都會準時到來,年來的時候,我都要回家過年。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我三姨領了一個女孩子到我家,要介紹給我。最初她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并無感覺,架不住我爸媽讓她住在我家里。她在我身邊天天晃來晃去的,漸漸我就覺得她很漂亮,也很溫柔,還能包容我,理解我,看她在衣服里呼之欲出的身體,心開始怦怦跳。有時候想想吧,婚姻不是兒戲,但是婚姻真的跟戲一樣。我們就這樣決定結婚了,想想也挺精彩的。
我老婆在我們沒結婚的時候,大事小事,需要共同面對的,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剛結了婚的時候,我說什么,已經不太可能是什么了。等到我們有了兒子,我們家里的事,就是她說什么,我就必須是什么了。
我老婆讓我在家找個工作,不要出遠門了,這樣能管家,也能管孩子,她不想讓我們的兒子成為留守兒童,一年只能見他爸一面。
我兒子那時候還不能表達什么,但我看看他粉嫩的小臉,還是答應了。唉,我這種沒有理想的人,我這種意志不堅定的人,生存是主要目的,自己也沒明白是為什么,下這個決定,也就是為了孩子吧。
在家里找了好幾個工作都不合適,不是錢太少,就是我不喜歡那個工作。最后還是老婆家的親戚幫我在縣志辦找了個臨時工的工作。雖然錢仍舊不多,但是坐在政府機構里,出出進進跟政府的工作人員為伴,縣志辦出出進進的人,也沒有幾個鬧得清我是臨時的還是正式的,就一視同仁地叫我顏主任,就沖這一聲稱呼,我喜歡上了這個工作。
我老婆說我是一個虛榮心特別重的人,我放眼看看周圍,很多人都跟我差不多,為了一個稱呼或者為了某個邀請,經常會生出這樣那樣憤憤不平的感慨。相比之下,我還真不是一個喜歡計較的人。我一個臨時工,跟人家計較什么?
我更多的時間,用在看資料上,翻到了自己熟悉的事情,就更感興趣。
我在一本油印的地方傳說上,看到了潘河鎮的一些傳說,其中一個讓我想到了老黃,并不是因為紙張已經泛黃,而是因為那個富商也姓黃。清朝時候,潘河邊五家客棧,都是他的,寫著黃字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黃家客棧最開始的時候,床鋪收拾得干凈整潔,飯菜可口,小二服務熱情,沿著潘河南來北往的客戶,都愿意在他這里歇腳。老掌柜去世后,黃家少掌柜改變了經商思路,住宿的價錢漲了,飯菜的量變少了,河邊客棧都是黃家的生意,他們這么做,來往的客戶也只能忍氣吞聲,小二們更是順著少掌柜的脾氣,高高地昂起頭,看見客商愛搭不理,別人說一句太貴了,店小二就會回一句,嫌貴住別處去。
都是他們黃家的生意,都是一樣貴,客戶確實沒有選擇,還是得忍氣吞聲住下。
潘河水從北向南流,碼頭北邊三十里的方灣也設了碼頭,地方太小,又遠,不適合停船。南來的船只都是停在潘河碼頭上,卸貨,從這里換馬車往北拉貨。黃家這么一鬧,就有不少客戶不愿意忍氣吞聲,寧肯多行三十里水路停靠再往北的方灣,也不在黃家客棧附近住。
方灣的商人對潘河已經羨慕了很多年,一見來了客流向自己,頓喜,知道潑天的富貴就要來了。方灣的商會立刻組織起來,想著法給客戶好處,不僅吃住好,還大修了方灣,讓船只適合在那停靠,慢慢客戶都停靠在那里了,搶了黃家的生意,也搶了整個潘河鎮的生意。
我翻看的資料屬于地方傳說收集類的,并不是地方志,我也沒有必要打電話問老黃,這個黃家的客棧,到底是不是他的祖上開的,是與不是,對我們現在的生活毫無影響,并不能改變什么。
有的時候我甚至想,這類傳說留存的意義又有什么?知道了曾經有過,又有什么用?
老黃沒發達的時候,有一年擠公共汽車回來,灰頭土臉,讓我開車去車站接他。看著我的長安小面包車,一臉羨慕,說,老顏混得真是可以,都買車了。
我說,以前叫我小顏,稱呼忽然一轉,都有點不適應了。
老黃說,唉,你都是當官的人了,再叫你小顏不合適了。
我忙說,見外了,見外了。我的心里其實很高興,畢竟老黃認為我是官了。我們聊天的時候,我順嘴提到了老黃祖上的客棧。老黃一臉崇拜地說,你這幾年沒少讀書啊,比我知道得都多,我小時候,家里還有兩個老物件,有一個大銅壺,說是祖上客棧燒水用的,還有一個檀木算盤,我小的時候,經常撥拉算盤珠子玩,弄掉了,我爸再給裝上,想想那時候真是容易滿足,又不會打算盤,撥拉幾下算盤珠子,人就很高興了。
我說,那你祖上還是給你留下東西了,隔了這么多年,那兩樣東西也算古董了,總能值些錢的,你沒想著拿出來賣掉?
老黃說,我一直在想這個事,為什么我們一想到家里留的老物件,就是拿出來賣掉,而不是想著一直留下去?
我說,因為窮啊。
老黃說,不是,有時候也不差那點錢,還是對那些東西沒感情,放在家里礙事,不如賣掉換錢,說白了,是對祖上沒感情。
我說,有道理,那你這兩樣東西賣了沒有?
老黃說,不賣,我要留著往下傳。
三
老黃開著一輛加長版的凱迪拉克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臉驚羨,還是故作無所謂地說,河邊的路這么窄,你開個這么寬的車,不怕掉下去?
老黃說,為了讓顏主任坐得舒服點啊,你從這里走上去,腳上沾了泥怎么辦?
我想說,這讓一個一直開著長安小面包的人,充滿羨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老黃從車里伸出頭的時候,精心打理過的小平頭、金絲眼鏡、雪白的襯衣領子,已經讓我感覺到了今時不同往日,雖然還能說出些溫暖的舊話,我還是得學會適可而止。
從河灣去龍泉寺的小路,我以為老黃的豪車開不上去,誰知道他全不在乎旁邊的枝枝杈杈抽打車窗車頂,輕踩著油門,閃挪過兩邊的行人,將車開過龍泉寺村。
前面有很寬的路,老黃卻下了車。
麥田的綠色不斷撲到我們的鞋子和褲腿上,油菜花的金黃在遠處閃耀,老黃一路急走不說話,我在后面滿肚子疑惑。
我問他,老黃,你在找龍泉寺舊址?
老黃說,對,我在找龍泉寺。
我說,這里發過幾次水,村子都是發水后重建的,你看現在的房子,一排排整整齊齊,不像別的村落錯落得連條直路都找不到,龍泉寺早都沖走了,在這一片麥田上,沒有任何龍泉寺的東西了。
老黃說,還是有的,我在找那個石墩。
老黃和我以為看見鬼的那晚,我回去后,發現褲襠里都濕漉漉的。進了屋子關緊了門窗,開著燈,一直到天亮,才敢閉上眼睛睡覺。后來老黃問我,嚇得怎么樣?我告訴了他我被嚇尿的事情。我覺得老黃也嚇得不輕,豈料他淡淡一笑說,那片地被沖淹過幾次,不定有多少動物的骨頭在那里呢,我到家的時候就想到了,哪里是鬼,就是鬼火嘛,田野里經常見,我們不過是見得少。
我翻查了好多書,認為老黃說得對。
老黃的電動車,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去找了,喊了好幾個人一起,說是電動車沒電了,一個人弄不回來。
老黃沒有叫我幫他找,他也知道,就是叫我,我那會兒也不會去。
他們幾個人找電動車的時候,在電動車旁邊發現一個大石礅,上面刻著一些奇怪的花紋,沒有人認得是什么。老黃打聽了當地的村民,說石墩以前是兩個,另一個不知道去哪里了。
老黃說,石墩離路還有一段距離,電動車輪胎又沒氣了,按說電動車我扔不到石墩那里,為什么找電動車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電動車倒在它旁邊?我覺得這事有點怪,現在想想,它是為了讓我發現它。
我說,也有可能是電動車的慣性啊,你用力大了,跑到石墩旁邊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那晚我們一時慌亂,都忘了當時的狀況。老黃認為電動車倒在石墩旁是冥冥中有天意,我認為事情正常,我們為這件事情幾度爭論,老黃始終堅持他的觀點。我就不明白了,我被嚇得屁滾尿流的事情,他能很快找到科學的根據,卻在這個事上鉆牛角尖。我直言不諱地說,老黃,你是不是自己想從中得到什么指引,非要把事情往這上面想?
老黃當時不承認,說自己又在旁邊試了幾次,都不能把電動車扔到石墩附近。
老黃現在又回來找石墩,他不說這個,我都忘記了。
我說,老黃,地方志里有一些關于龍泉寺的記載,龍泉寺后面當時有座塔,寺毀的時候,塔還多存在了幾年,寺廟是磚木結構,塔是磚石結構,如果那個石墩是龍泉寺的東西,極有可能是塔上的一部分。
老黃說,會不會已經被人弄走了?
我說,一塊毫無價值的石頭,誰弄走它?
我們在那片空地上找了很久,還真是給找到了,石墩只在土面上露出一些,在幾片麥田的夾縫里,耕種不礙事,平時又被莊稼擋著,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我和老黃走近石墩,用力往外搬了搬,石墩沒有動。從露出的部分看,它應該有一個圓桌大小。
老黃說,老顏,你看這會是龍泉寺的一部分嗎?
我說,憑著我這么多年的經驗看,它像一塊柱石,你看這個側面,上面小,中間鼓,底下應該也小,這地方能用到這么大柱石的,只能是已經消失的龍泉寺了。
老黃說,如果它是塔的一部分,可不可以叫做殘塔?
我說,也可以這么叫。
老黃很高興,在石墩旁從多個角度不停地拍照。晚上還請了好幾個朋友說要聚聚,老黃的那些朋友里,沒有我們在生化公司的老朋友,都是一些縣城里的大人物,我大都知道名字,從來沒有和他們面對面交流過,甚至在某些場合遇到,也要小心躲著走,避免人家看我不順眼,現在的工作都保不住。老黃跟他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這讓我明白了,此時的老黃,對于我這樣萬般辛苦只為生存的人來說,已經高不可攀了。
老黃有錢了,有錢人有了自己的圈子,還能記起以前的朋友,我真得感謝人家不忘舊。在餐桌上,我全程尊稱黃總,一句老黃也沒有叫。他很親熱地叫我,文卿兄弟。我們都覺得很自然,稱呼喊出來,沒有半點別扭。
老黃是回來捐錢的,給他的母校,縣城的第一初中,捐了五百萬元的健身器材。
酒桌上還有人慫恿老黃,再捐一千萬元,給各鄉鎮的初中,那里的孩子們正長身體,也很需要這些健身器材。
老黃已經喝得半瞇著眼睛,仿佛沒聽到那句話,自顧自地講自己的歷史。生化公司下崗后,老婆嫌棄,天天罵他,他就出去打工,最初苦啊,在一個市建公司挖下水道,天天一身汗一身土,掙不了多少錢,還不一定能領到手。
老黃說,那時候想死的心都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么悲慘的地步,也有人說,挖下水道的人多了,現在不還很多人挖著?對啊,我如果一直挖,也會習慣的。還好,我能在大街上撿起來生意。
老黃是怎么富起來的,他還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忍不住問了一聲,撿起來的生意?
老黃說,是啊,我就是在大街上撿了一個廣告,一個工地需要挖一條溝,想找幾個人臨時干幾天,我就組織了幾個工友,自己當起了包工頭。你們說,一條溝的工程,再小也是個工程,就這樣寫在廣告上丟在大街上還被我撿到了,不是送我錢的嗎?
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有九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發出一聲啊,就這么開始了?其余的人,都面色平靜。當老黃談到,今天和文卿兄弟一起找到了龍泉寺的殘塔,太好了,這是古跡文物啊,我想著我要是有能力了,就把龍泉寺復建,這個廟是一方靈氣,能把靈氣重新聚起來,是大功德啊。
滿桌的人,依舊一臉平靜,這次連我都不再驚訝了。
四
老黃作為潘河鎮在外的成功人士,偶爾回來,出來進去,眾星捧月,每次都會有人跟他談起回報社會回報家鄉的事情,老黃總是不置可否。這次他主動提出要重修龍泉寺,立刻得到了潘河鎮的支持。沒有人懷疑他有沒有這個能力。一個久已不見的古寺重回潘河鎮,也真是一件隆重的事,能為當地的旅游業增色不少。
老黃走了后沒多久,我就接到了史志辦主任給我布置的任務,查找龍泉寺的相關史料,一絲一毫,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龍泉寺在地方志上的記載,是始建于明代。到黃家客棧店大欺客的時候,已經三百多年了,一直香火鼎盛。我想得到,每年來廟里捐獻香油錢的人,應該也有黃家客棧。
我翻遍了辦公室存的資料,都找不到龍泉寺捐贈名單。有次去相鄰的方灣縣交流,在他們的資料里發現了一張碑拓,竟然是龍泉寺清道光年間重修的捐資名單,我仔細辨認,在里面發現了好幾個姓黃的,也有姓顏的。方灣之所有會有這個碑拓,是因為當年捐資修建龍泉寺,方灣出了大部分的錢,所以當地人才留下了碑拓,以供留念。這個碑是立在龍泉寺的,我在潘河所有的史料上,都沒有找到這個碑。
我打電話給老黃,說,黃總,我找到龍泉寺的一些資料,要不要在微信上發給你?
老黃說,老顏,見外了啊,自己兄弟,在人前互留幾分顏面,在人后你怎么損我都可以啊。
我說,我損你干什么?這是正事,已經上升為我的工作了。
老黃說,老顏,不瞞你說,我早一段確實是想重修龍泉寺的,可是我一打聽,發現全國很多龍泉寺,我這是要修龍泉寺分寺嗎?不行啊,我要修個獨一無二的。
我說,說明叫這個名字的寺廟靈驗,所以才有那么多叫龍泉寺的。
老黃說,一般叫這個名字的,都是因為有井,人嘛,群居動物,順水而生逐水而居,寺建在水井邊,庇佑一方鄉親我能理解,可是咱們的龍泉寺,井在哪?都是騙人的吧,我不想修了。
我說,老黃啊,你啊,不是一直說冥冥中有人護佑你嗎?怎么忽然又說出這么冷靜的話來。
老黃說,老顏,我們得相信科學,那種無形的力量,你覺得它有,它就有了,你覺得它沒有,它就沒有了,說是心理作用,好像又不是。
老黃的錢老黃說了算,他說不想修了,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我只好將這件事匯報給主任,算是把任務交了。
主任聽完我的匯報后,說,我還以為黃總是想替祖上贖罪呢,原來還是想給自己積功德,繼續賺潘河鎮的錢。
這說的還是黃家客棧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店大欺客,很多貨船停在了方灣。貨船停靠后會找人搬卸,搬卸后會上馬車運往北方,而北方的貨走了馬車后也會在碼頭上卸下,等著這些船卸了貨后再裝上他們的貨,運往南方。
這來來回回就產生了搬運工、車行、鏢行,還有跟人相關的飯店、妓院等很多生意。這水上來來往往的船是潘河鎮生意鏈上最重要的一環,眼看要被人掐斷,當地的商人一籌莫展。他們沒有去責怪黃家客棧做生意不地道,反而將怒火遷在方灣人身上,認為他們不該搶自己的生意。
黃家客棧的人鬧得最兇,他們說,潘河鎮祖祖輩輩賴此為生,方灣人見財起意,為了自己富起來,竟然要斷我們的生路,這極端卑劣無恥。
潘河鎮的人多次去方灣鬧事,嘗到了甜頭的方灣人絲毫不肯退讓,多家商鋪聯合起來,生意鏈上的各個費用全都比著潘河,潘河要是降價了,方灣就更低,賠錢也要低。畢竟方灣本來就什么也沒有,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潘河鎮眼見生意越來越淡,祖祖代代的積累,就要斷送在他們這代人的手里。潘河鎮的商會聯合起來,想了一個歪主意。
船是南來的,方灣在自己的北邊,想截斷財路還不容易?
他們在潘河鎮北往方灣的水路上,修了一座橋,修橋的時候,據那本油印冊子說黃家客棧出了一半的錢。這道橋,修得很寬,青石砌就,很結實,橋上能走人,橋下不能過船,把南來的船只截留在潘河鎮。
黃家客棧的生意又開始好了,態度更差了,價錢也提高了,說是要把修橋的錢賺回來。
潘河鎮的商會忘了一件事,船是南邊來的,河里的水是北邊來的。
方灣的人眼見潘河鎮的人做得這么絕,就在潘河的上游把水截了。聽說找到潘河的源頭,幾個深山之中的泉眼,用大鐵鍋夾棉被,棉被上浸滿桐油,一層鐵鍋一層被,七七四十九口大鐵鍋堵了潘河的源頭。河里斷了水流。
沒有水,船再也過不來了。潘河鎮的生意徹底斷了。
潘河方灣兩個地方的商會多方交涉,最終潘河拆了橋,方灣掘開泉眼。可惜的是河里的水再也恢復不到以前的樣子,淺淺潺潺,難以行船。
到現在,潘河里的水,也是連條小船都漂不起來。只是它在易漲水的季節,仍然兇猛,動不動就把水灌進城里。潘河在城的東邊,人都往西邊買房子,怕的就是水淹。慢慢地,東邊都快成了空城。潘河的水成了潘河鎮城市東邊開發建設的最大障礙。
西邊的土地緊俏,出來一塊,馬上被高價拍賣。東邊大片土,沒有開發商看得上。
五
我想跟老黃好好聊聊,把龍泉寺建起來,龍泉寺附近那么多空地,他可以蓋房子賣,總不能讓潘河鎮的人都跑到西邊去。東邊是我們的老家,把老家的人留在老家,怎么著也是一種情懷啊。
老黃說,東邊經常發水,總不能因為情懷,都住在東邊等水沖吧。
我本來想跟老黃明說,他的重修龍泉寺的計劃,已經被縣里列為招商引資項目,我作為聯絡人,如果能把這件事情促成,有很大的可能從臨時工轉成事業編制。這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情,感覺差了那么一步,就跟登天一樣難。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把編制看得這么重,我特別希望我只是個例。但不幸的是,我接觸到很多和我類似的臨時工,都和我有一樣的想法,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我一定加倍珍惜。
我不能跟老黃說得這么明白,我怕說出了真相,老黃會認為我有所圖謀而看低我,或者嘲笑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同齡人都功成名就了,我還在求一個編制。
我說,老黃,我查了很多資料,走訪了很多老人,你們黃家啊,一直是龍泉寺的最大出資者。
老黃說,不是吧,我爸說過,我一個曾爺爺在武當山出家,那是道教,龍泉寺可是佛教啊。
我說,不是經常有這個說法,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本是一家,說不定你曾爺爺是想離家遠點,才去的武當山,要不然就在龍泉寺了。不止啊,我昨天走訪的時候,有個老頭,就是龍泉寺村的,說你們黃家人在龍泉寺當過方丈呢。我現在想起來一件事,寺廟里的塔,很多都是佛舍利塔,都是高僧的骨灰在塔里,你說那天晚上,為什么我們會忽然看見鬼火?你的電動車為什么忽然跑到殘塔的旁邊,會不會是你的祖先指引你過去找塔,那里說不定還有他的靈氣。
老黃說,老顏,你開始迷信了?
我說,不是啊,你想想,為什么電動車爆胎的不是我?那明顯是沖你來的。而你在外面忽然就發財了,生化公司那么多下崗的,潘河鎮那么多下崗的,很多都出去討生活了,過得跟討飯一樣的大有人在,他們跟你相比,缺了什么?不就缺個運氣嗎?這運氣是哪來的?我越想越生氣啊,為什么我沒有這樣的祖先啊。
老黃在電話里哈哈笑了一陣,沒有再說什么。
說來也怪,龍泉寺在本地興盛了那么多年,它的歷任住持,卻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留下,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任何關于他們的民間傳說,干凈得像是不曾存在。
我找人寫了一篇龍泉寺云慧大師的傳說。
云慧大師俗家姓黃,是龍泉寺的第十六任住持,放棄了家中的富裕生活,到龍泉寺中修行。年輕時候云游四方,廣結善緣,任龍泉寺住持后,威望甚重,潘河鎮的大小事務,皆以能請教云慧大師為榮。大師不戀紅塵,少理俗事,幾不見客。在他九十歲高齡那年,連日大雨,潘河水暴漲,洪流奔涌進城,快要淹到龍泉寺時,只見云慧大師搬了把椅子坐在寺門口,洪水至此竟不敢近前,大師與洪水默默互看許久,大師站起身來,對著洪水叱了一聲,退去吧,那水竟乖乖順入河道,滿城洪水頓消。而此時,雨過天晴,西方彩虹高掛,大師慢慢閉上眼睛,離開了人世。三日后荼毗,有舍利兩顆,一同歸于寺后寶塔。
這個傳說寫完之后,發在當地的一些微信公眾號上,一轉十,十轉百,竟然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轉得我也找不到哪個是原發的,哪個是轉載的。我就隨便找了一個鏈接,發給了老黃。
老黃說,以前怎么沒有看到這個故事?
我說,你以前也沒有關注過本地的公眾號吧。
老黃說,你別說,我還真沒有注意到過這些,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我說,傳說嘛,有幾個是真的?那法力無邊的樣子,你覺得會是真的?
老黃說,可能沒那么厲害,但是這么傳了,總是有些緣由的,老顏,你說龍泉寺都消失這么久了,為什么那個殘塔還在?會不會是云慧大師的靈氣附在上面了?會不會是因為他姓黃我也姓黃,我們才遇見了?
我說,老黃,你想多了,出家人早都不在乎俗世了,他都忘記自己姓黃了。
老黃說,可是我得記得啊。
我說,你清明節回來嗎?我請你吃飯。上次讓你請我了,覺得欠你。
老黃說,不用你請,我回去的話,有人請吃飯,老顏,到咱們這年紀了,哦,對了,你比我小,到我這年紀了,已經不在乎請吃飯的事了,而是看誰請的這頓飯,請吃飯人的地位越高,我就會越有面子,辦起事來才更方便。
我聽完這話,心里一陣輕松,反正我那點錢,整天都得算著花,不夠資格請,我就少了左右為難的思慮。
老黃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清明節離他上次回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而且他爸他媽還都健在,跟著他在外面生活。我以為他不會再回來的,沒想到他竟然又回來了。這次還是先聯系的我,就我們兩個人,在龍泉寺的那片空地上轉了很久,然后老黃決定,要重修龍泉寺。
老黃說,上次回來一趟匆匆走了,總覺得有些事情沒辦完,現在想想,心里面還是記掛著這事。
我說,那我跟上邊匯報了,領導們很重視,你不要放我的鴿子,我會被鴿子啄瞎眼的。
老黃說,放心吧,我會好好做個規劃,重修寺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片風景這么好,適合建個公園,附近建一大片高檔小區,臨河風景帶,小區不愁賣。
我說,你到底是商人啊,修廟還想著賺錢,我以為你修廟是打算賠錢呢。
老黃拍拍我的肩膀說,修廟不就是為了修了廟后能滿足所求的東西?從古到今不都這樣?有人求富貴,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多子多福,有人求別人不得好死,我嘛,一個商人,就是求點財。
我說,那你這次是專一回來做生意,捎帶祭祖?
老黃說,能這么說嗎?我是清明節回來祭祖,捎帶開發了一個項目。
六
潘河鎮沒了南船北馬帶來的生意,很多客商就遷走了,山西的、陜西的、湖北的、四川的、福建的,賣茶葉的、賣瓷器的、賣銅器的、賣麻花的,一個個都回了自己的地方或是去了別的地方,許多全國連鎖的商號都撤了在潘河鎮的生意。曾經有一段時間,潘河鎮的本地人,總覺得外地人太多,搶了自己的生意。現在沒有外地人了,本地人徹底沒了生意。
方灣人也沒有了生意。
兩個地方的人因為沒有了生意,比較閑,就開始互相埋怨,方灣怪潘河鎮修橋堵船不講道義,潘河鎮怪方灣堵水源把事情做得太絕。到最后,言語間的爭吵已經不能發泄,兩個鎮之間就發生了械斗。
第一次的時候,潘河鎮準備不充分,被方灣占了上風,有劉家的一男丁被打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后生,尚未有后。一時間潘河鎮群情激奮,誓要討回公道。各個商行集資,糾集了多處的團練,請來了多處師傅,十八般武藝開始在潘河鎮操練。他們還買通了一個方灣的人作為細作,一直打聽著方灣的消息。聽到方灣請來了附近山上的一股流匪,潘河鎮的人罵得更兇了,打歸打,爭歸爭,請來土匪助陣就過分了,已經失了最基本的節操。潘河鎮普遍擔心的是,流匪手中有槍,這是打不贏的,光棍不吃眼前虧,就這樣忍了吧的想法,一下子占了上風。
但是劉家不行,他們死了一個人,一定要討個公道。劉家偷偷去了武當山,去請被打死男丁的孿生兄弟。這個人自小去武當山出家,習了一身的功夫,聞聽孿生兄弟被打死,長嘆一生,遙遙祭拜一番后,說,出家人早已不問世事,更不愿再去爭斗,并勸劉家人冤冤相報何時了,就這樣算了吧。
劉家人把他痛罵一番后,就回鎮上找商會頭目哭訴,他們是最大的苦主,他們不會罷休,商會也覺得不能這樣冷了潘河鎮的人心,還是決定拼死一搏。
他們還抬著劉家死去男丁的尸體,以壯軍心。
流匪手中的槍不是他們手中的棍棒刀斧和幾個火銃能比的,一排槍聲響起,最前面的人都倒在地上,有人傷在胳膊上,有人傷在腿上,一個個在地上哀嚎。方灣的人出來喊話了,只是傷了人,并沒有要性命,都是鄉親鄰居,就這樣算了吧,再打下去,受傷的還是你們,以后我們說什么,你們聽什么就行了,不要再跟我們斗了。
潘河鎮的人無計可施,只能認慫。
就在這關鍵的時候,在太陽照耀下,棺材中的劉家死去男丁,緩緩站了起來,腳不沾地,平地漂浮,只在一瞬間,就沖進了方灣人的陣營。
最先驚呼的是潘河鎮的人,他們認得很清楚,那個人確確實實是劉家死去的男丁,他們高呼一聲劉老大復活了,他要報仇了。方灣中也有人認得死去的人,高呼一聲鬼啊,撒腿就跑。
復活的男丁還刻意地去追那些認得的人,似要問一問,為什么我們都認得,你們還要下這樣的毒手,就因為潘河方灣爭斗,你就忘了我們的交情。有一個和他喝過酒的方灣人當場下跪,連聲說對不起。
流匪連開幾槍都沒有打中,眼看劉家男丁要掉頭追他們,就嚇得落荒而逃。
這場械斗,潘河鎮出人意料地贏了。方灣人賠了很多錢給潘河鎮,最大的一筆是給劉家,用以撫慰亡魂。
潘河鎮的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方灣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劉家男丁有個會武術的孿生兄弟,但那個時候,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提起這事,互相只是淡淡一笑。
在一些老輩人口口相傳的講述中,潘河鎮這個出奇制勝的主意,還是黃家客棧掌柜出的。黃家掌柜好像挺有智慧,很多傳說里的好主意壞主意,都是從他那出來的。
械斗雖然贏了,潘河鎮的衰敗仍然不能避免。黃家客棧是最先關店的商家,遣散伙計,關了店后,一家人各分東西,各自謀生。
隨后潘河鎮又經過了流匪,戰亂,到現在全國經濟都發展了,潘河鎮也回不到曾經南船北馬的繁盛。除了逢年過節有大量的人返回,平日里都冷冷清清。
我說,老黃,這都是你們祖上造的孽。
老黃說,地方史志上都有記載的,潘河鎮的沒落,跟京漢鐵路的興起有關系,客商都走了鐵路,不走水路了,跟我們祖上又有什么關系?
老黃說的也是事實,地方志上確實是這么記的。那民間的傳說算不算一種記述呢?老黃的觀點是,有時候算,有時候不算。比如說云慧大師的傳說,老黃就堅定地認為是真的。
他在開會座談的時候,反復引用這個傳說,說潘河鎮是個有大智慧的地方,龍泉寺是智慧中的智慧,一定要重建,重建的舊址就在殘塔前。
殘塔前有幾戶人家,重建方案里是要這幾戶遷走。這幾戶里竟然有一戶是老婆家的一個遠親,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跟老黃的關系,托人問過來,是留在那好,還是搬遷走好。
我心里是知道的,那地方修了公園后,一定很漂亮,肯定是留在那好。怕給老黃惹麻煩,我直接說,那破地方,有人給錢,趕緊搬走。
我自己有空的時候,也去那片看。我去的時候,這幾戶人家還都在。那個親戚雖然給我打過電話,但并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他。我在那附近溜達的時候,見過幾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他。我看著空蕩蕩的河灣,再看看空蕩蕩的田野,不知道老黃為什么非要讓這幾戶搬遷。要修寺,要蓋房子,這里有的是地方,這里就幾戶人家啊,為什么要讓人家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這是我跟老黃思維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我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七
老黃的項目在潘河鎮落地以后,我開始為自己的編制奔波。我托了所有能托的關系,我和老婆緊縮了家中的開支,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請客,送禮,一路奔波下來,眼看就要成功,在最后的時候,被學歷卡住了。進編制的幾項條件里,有一項要求是全日制本科,我是專升本。
老婆氣得大罵,當然是罵我,說我不爭氣,沒有用,窩囊廢,嫁給我還不如嫁給某某,某某某等等。作為一個收入低導致家庭地位低的男人,我也隨口反駁了幾句,我當時要是不回來,一直在外面掙錢,說不定也會有機遇,甚至老黃也比不上我。老婆當然不承認這些,開始罵我,破命,爛命,賤命。她罵夠了,就下廚房做飯去了。
我老婆炒得一手好菜,面食做得更好,她進廚房忙了一陣,就烙了一摞蔥油小餅,配了醬牛肉和酸辣土豆絲。我知道吃了這頓,以后就得節衣縮食了,跑編制花的錢,已經影響了以后的家用。而能與我一起吃苦的,還是面前的這個女人。她不再罵我,我們默默吃完飯,都沒有再說話。晚上的時候,我聽到她在暗暗啜泣。
這才是我老婆,把我的得失看成這個家的得失。
龍泉寺項目的引進上,我是有功的。我開始找領導訴苦,幾番下來,終于有了點松動。主任轉達了上面領導的話,對于人才,當然不能因為這一條杠就卡死,我到底是不是人才,那要看龍泉寺項目能進展到什么程度。其實吧,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想想也能明白,就是不死不活被吊在這了。
我一直認為,人的一生,要活就應該好好活,活出自己想活的樣子來。經過了這件事,我覺得,我這幾十年活得,一直都是命運想讓我活的樣子,就是我想去改變,改變出來的,沒準也是命運給我的改變。
這個想法涌起,我多年奮斗的信心被擊垮。我整個人也變得沒精神,看什么都無所謂。
我開始羨慕老黃,為什么他能有這樣的機遇,真的是龍泉寺保佑?
我一個人在龍泉寺那片空地上晃悠到天黑,也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我從心里是不相信這些的,可是老黃就是用他的成功印證了這些。
暮沉四野,身在拆遷后的空地,連遠處的水流聲都聽得到。我想起多年前的鬼火,忽然不怕了,想再看看,它到底是怎么飄過來的?
我等了大半夜,露水打濕了我的衣服,我也沒有看到鬼火。
我在臨走的時候,找到了那個石墩所在地,慢慢地跪了下來,我的膝蓋和頭都抵著濕潤的泥土,夜的寒意遍布全身。我跪下的那一刻,身體卻充盈起暖意,像是找到了來的目的,找到了歸去后的依賴。
石墩,也就是老黃口中的殘塔,已經被挪走了,說是要保護起來,等龍泉寺建好再放回來。
我祈求它保佑我,像保佑老黃一樣保佑我,我不要大富大貴,我只要付出能有回報,勞動能被認可,不被人坑,不被人瞧不起。我不要飛黃騰達,我只要和別人一樣,他們發多少工資,我也發多少工資,他們休息的時候我也可以休息,他們提拔的時候,我也有機會。同樣是努力工作的人,偏要被分出來三六九等,不,我比他們更努力,卻被分在最低的那一等。
我用盡一生的努力,也就是為了自己的等級往前跨一跨。
磕完頭后,我步行離開那里,我想,如果它能夠靈驗的話,我爬著離開那里也可以。
我離開的時候,心里很清楚,我是跪它了,我依然不信它。我之所以跪它,無非是在命運的擺布下無奈的屈服,我給你磕頭了,你看,我給你磕頭了,如此而已。
第二天,我給老黃打電話,問他能給我找個工作不。老黃很吃驚地問我,老顏,你有好好的工作,再找一個工作,時間夠用?
我說,準備辭掉現在的工作了,沒意思,一眼能看到死時候自己是什么樣子,這種工作太沒意思了。
老黃說,你這一輩子能有多少年?你都在你那地方守了十多年了,丟了豈不可惜?我給你出個主意,等我在龍泉寺附近開發樓盤的時候,給你一些優惠的房子,我要是定價五千一平方,我給你算四千,一套房子你能賺十萬左右,賣十套左右,就是你一輩子的工資了,不比你出來打工強?
我算了算,我現在工資一個月一千五,一年是一萬八,五十年才九十萬。
我說,你什么時候開發,多給我幾套,房子現在沾手就能賺錢,你舍得?
老黃說,我們兄弟是什么交情啊?錢現在對于我來說,多一些少一些,都不過是數字變化,給你優惠的那些錢,都得排在小數點后面,不在意。這是你老兄我唯一能幫你的地方。
老黃接著又跟我回憶起在生化公司的一些事,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跟我回憶過這些,而我,也慢慢淡忘了這些。我和老黃溫暖而親切地回憶了一些片段后,當晚,我就打了好幾個電話,聯系了生化公司的舊人,中間也不忘記和他們談論起老黃,在談論中我發現,老黃確實和他們沒有怎么聯系,有人知道他發財了,有人見過他,卻都對他知之甚少,甚至原生化公司的副廠長還覺得我是在吹牛,真正的老黃,憑什么就這樣暴富起來,他在廠里的時候,不管是業務還是人緣還是家庭背景,都遠不如副廠長。這個我是知道的,我還當過老黃的領班呢。我跟副廠長反復保證,老黃確實是發達了,還要在潘河鎮開發房產。副廠長這才相信。立刻打聽有沒有優惠,我告訴他,看在我和他共患難的份上,老黃跟我答應過一些很小的優惠。會計立刻高興起來,說要是有優惠,一定記得告訴他,他的外甥一直想在城里買房子,他感覺房子不值這個價錢,偏偏一家比一家賣得貴。
和他們聯系完,我想,老黃在有了錢后仍然能與我保持聯系,這大概率是跟龍泉寺有關系,我和他共同經歷了那個遇到殘塔的夜晚,他才會一直跟我聯系,這才讓我有了發財的機會。
我又想起那個石墩,不是石墩,嗯,是殘塔,有著冥冥中不可預知力量的殘塔,我才向它跪拜過,它就顯靈了。
八
在生化公司的時候,老黃給我講過他祖上怎樣發財的故事。我當時是不信的,總覺得太過離奇。隨著年齡漸長,離奇的事情見得多了,就也有些信了。
老黃的祖上本來也是一般人家,說不上窮算不上富的,到了有一代,是兩兄弟,大哥好賭,幾進幾出,就把家給輸了個干凈,氣死了父母,連累得弟弟和他一起給潘河鎮的大戶劉家當長工,轉眼間兄弟兩個三十多歲,兩條光棍看看自己過的日子,力沒少下,錢沒攢下。尤其是弟弟,感覺這本不該是自己的命,偏就被哥哥連累了,一時想不開,望著滾滾的潘河水,一頭扎了進去。
誰知道弟弟命不該絕,被一個行船的給救了,念他可憐,給了他一筆銀子,讓他在河邊開了一家客棧,見他經營有道,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這便是黃家客棧的由來。
但在潘河鎮,關于黃家客棧的由來,有另一個說法。說黃家有一代是兩兄弟,一天晚上弟弟收留了一個過路的老頭,老頭背了一大捆麻去河北走親戚,天飄雪,走到潘河鎮天黑路滑,沒找到客棧歇腳。黃家兄弟里大哥是個賭徒,輸了錢借酒澆愁,晚上回來看到家中多了陌生人,雖然責怪弟弟,卻并沒有多說。天亮起床,發現老頭死了,兩兄弟怕被官府追查,就偷偷將他埋掉。弟弟心善,埋了后還在墳頭做了記號,以備老人的家人找來。
那捆麻就放在家中,弟弟說等老人的家人找來了好解釋,哥哥說這是不值錢的東西,一把火燒了,省得以后麻煩。兄弟二人意見不一致,大哥拎起那捆麻,覺得很輕,就扔到火堆里。弟弟從火堆里搶出來,卻被累得倒在地上。麻捆散了,里面滾出六個金元寶。
哥哥說,我剛才拎著那么輕,想不到里面竟然藏了金元寶,這一定是我們葬了那個老人,老人給我們的錢。
弟弟說,這是人家的錢,我們先替人家放著,等他們家人找來的時候還給人家。
他們等了一年多,始終沒有人找來。哥哥就拿著錢在潘河邊開了客棧,就是黃家客棧。
關于黃家客棧的由來,這是流傳得最廣的一個版本。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瞎編的小版本,和老黃跟我說的那個版本,一樣少有人提及。
老黃在準備開發龍泉寺的時候,在領著一群人來考察的時候,和人閑談的時候,突然提到了自己祖上,提到了老人留金元寶的故事。
老黃說著,眾人聽著,一陣嘖嘖稱嘆,也有些嘻嘻哈哈。我是在最后跟著的,那天的任務是幫主任開車。我垂首慢行,走在人群的最后一個,好多人并不知道我跟老黃的關系。老黃在眾人面前也不再流露跟我的親切感,對我全程無視。
只在臨離開潘河鎮時,我們有了一次獨處的機會。那時老黃想要尋找黃家客棧的遺址,因為是偷偷地尋找,只能帶上我這個老朋友。黃家客棧在潘河鎮歷史上屢被提及卻從來沒有人能指出具體位置,帶上我也是枉然。我們在河邊一路行走,水勢黯淡,不死不活地流著,兩邊或高或低的房子,都半新半舊,不會超過五十年。
老黃說,想不到規模那么大的客棧,到頭來,一塊磚都沒留下。
我說,你祖傳的不是有算盤和銅壺嗎?
老黃說,找人鑒定了,都是近代的東西,不一定是客棧留下的。
我說,那不值錢了。
老黃說,不是錢的事,老顏你想,我祖上那么大的產業,如今什么都沒有留下,你說我將來,能留下什么?
我說,老黃,想遠了,人這輩子,能活到你這程度,已經很風光了,別往下想了。
老黃說,老顏,你覺得我迷信嗎?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老黃說,我其實什么都不信,我知道很多廟里的和尚觀里的道士都是假的,他們白天穿的僧袍道服,其實就是工作服,他們有老婆有孩子有欲望,他們不是出家人。很多寺廟都是后來重新修建的,香火鼎盛是為了招攬游客,他們搞得比紅塵還熱鬧。
我說,那你是不迷信。
老黃說,可我明知道這些,仍然沒少捐香火錢,在湖北的一個寺廟,一次就捐了十萬。
我說,那你想從中祈求到什么?
老黃說,如果讓你跪在神像前,你會祈求什么?
我說,不知道,我沒有跪過。
我以前可以告訴老黃我被鬼火嚇尿,現在仍然可以在他跟前將心底最隱秘的一部分坦露,但我的嘴,毫不猶豫地向老黃說了假話。
老黃聽到我這么說,并沒有感到意外,好像我在他的印象中就是這個樣子。他將目光輕輕投向河面,說,我的先祖們,絕對不是傳言中那樣得了外財,他們為什么不能是靠幾代人的努力積攢的財富呢?人啊,瞎傳,傳得我到現在都沒話說。
我說,可以把這些傳說修改一下,改成黃家客棧,誠信經營,辛苦努力,由小做大,加大我們的宣傳,慢慢大家就只記得我們宣傳的樣子了。
老黃說,也是個辦法,老顏,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多出幾個版本,以前的兩個故事,在網上看到了,就刪掉,一些地方傳說入冊的,都換掉。反正這事啊,也沒有別人在意,更不會有別的地方的人在意,流傳的地方很少,改掉很容易。
我說,也不是那么容易,現在網絡發達,一些沉在角落里的東西,也會被人翻出來的。
老黃說,沒事的,新版本流傳得多了,老版本就沒人信了。
我說,可是老黃,我們改這個有意義嗎?你雖然姓黃,你不說,也沒有人把你往客棧上扯,就我現在都懷疑,你的黃姓跟傳說中的黃家客棧到底有沒有關系。
老黃笑了,說,是,要不我說銅壺和算盤不是錢的事,它是傳承的事,我也懷疑,唉,管它呢,改吧,給你十套房子,全部打六折,這是打到骨折了啊,夠你下半輩子花了。
九
老黃的龍泉寺項目進行得很順利,他很快就在殘塔前扎下了寺廟的根基,雖然還沒有蓋,但是從挖出的坑來看,規模很大。
寺廟和河中間的空地,是公園。老黃的樓盤剛圈下地,公園就先開始建了。以前是一片田野,連著河灣前的空地,這地方少有人來。公園項目啟動以后,隨著高低的地勢,栽花種草修路,短短幾個月時間,感覺這片地方大出來幾倍。
樓盤還在公園的熱鬧地方擺放了孩子們的零食和玩具,可以隨來隨取,吸引了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這里游玩。這個還未建成的小公園,短短半個月就成了潘河鎮的打卡地。又過了半個月,潘河鎮的城里,包括鄰近的農村,都是這個樓盤的廣告。
誠信潘河,大美龍泉。
河景旁的龍泉花園,承襲皇家貴族之風。
廣告詞中的皇家,很多人都明白,老黃就是在說自己。尤其生化公司的一幫同事,不斷有人來問我房價的事情,我說,我找老黃爭取優惠。他們中的很多人,也直接找到了老黃,他們發現經歷了回憶過往套近乎,請客,拉關系等手段后,并不能從老黃那里得到優惠,就開始罵老黃不仁不義了。
老黃的先祖黃家客棧,又被人翻出來說事了。
在潘河鎮南船北馬生意最興隆的時候,城里的車馬行,河邊的客棧,都是黃家的。他們是潘河鎮上最有錢的人。
黃家也是潘河鎮上最菩薩心腸的人家。過往的客商,生意周轉缺錢的,都會在他們家賒借,不收利息,只收住店的費用。住店的客人,身上帶的盤纏不夠用的,黃家都會讓他們先欠著,等再次路過的時候付上就可以。如果這個客人從此不來了,那錢就不用還了。黃家有一個厚厚的賬本,上面都是過往客商打下的欠條,很多都是還不上的。黃家從來也不看,好像從來沒欠過一樣。過往的客商把這個賬本稱為黃賬,意思明知道這個賬要黃,仍然義無反顧地賒欠。黃家老掌柜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既然到了黃家客棧,就不再讓客戶有出門的難。
也發生過感人的事情,說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大雪封了潘河,河上不再行船,沒了生意,黃家掌柜正在店里撥拉著檀木算盤,旁邊的大銅壺煮著茶,冒著騰騰熱氣,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著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黃家客棧門前。老人從車上背下一捆麻進了店。解開后,里面有六個金元寶。黃掌柜看得一臉詫異,忙囑咐老人,老人家,財不可外露,趕緊收起來。
老人說,我跋涉千里,就是為了送這六個金元寶到這里還賬,您還記得我嗎?
黃掌柜看了看老人說,不記得了。
老人說,二十年前我行船至此,那時我典當了家中祖宅買了一船茶葉,本想轉賣到恰克圖大賺一筆,不想卻在潘河鎮遇上大風浪,船翻茶濕,一無所有,感覺無臉回見家中妻兒,我跳進河中尋死,被船工救起,送到黃家客棧,求掌柜您幫忙,您借我兩個金元寶,言明不收利息。可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這些年起起落落,始終沒有來還錢,這臨近遲暮,不想再帶著欠賬歸去,現連本帶利一并奉還,萬望掌柜收下,以免了老朽心頭遺憾。
黃掌柜拿出黃賬,還真在上面找到了安徽顏子明的一筆借款,兩個金元寶。黃掌柜命伙計奉上好茶,收下兩個金元寶,撕毀借條,說,當日言明只收本錢不收利息,如今要是收本又收利,我豈不壞了黃家傳下的急公好義的名聲?
顏子明在客店住了一宿,天亮起床,白雪蓋了潘河鎮,他由家仆攙扶,沿著河邊模糊的小路,緩慢行至龍泉寺,給寺里捐了四個金元寶,為黃家客棧修了功德碑,上書:救人渡世,功德無量。然后在碑上刻下了事情原委,供奉于廟中,接受南來北往的香火。
很多年后,潘河鎮和方灣因為生意上的糾紛發生了械斗,黃家站在中間勸和,結果把兩邊的人都得罪了。黃家眼看事態無法控制,請出龍泉寺的高僧規勸,高僧和黃家客棧立于雙方中間,苦苦勸說,奈何雙方都紅了眼,一場惡斗后雙方都損失不小。潘河鎮這邊直接死了一個人,死者是潘河大戶劉家的一個后生,還沒有結婚,潘河鎮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在龍泉寺進行超度時,黃家客棧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為什么要打呢?打著人家自己也疼了,和為貴啊。劉家一時怒起,砸了客棧。這就是潘河鎮的名典故:方潘打架,黃家遭殃。
很多老黃的熟人,都拿著這個新聽到的故事說事,說老黃啊,差他祖上差遠了,功德碑在紛亂的流傳中找不到了,他們老黃家的仁義也丟了,你看他賣個房子,熟人一分也不給少,老顏,他窮的時候,你還開著你那破面包車接過他,我都遇見好幾回,你要幫我們要個優惠。
我只好連說,好,好,我試試,要讓這個鐵公雞拔毛。
黃家客棧急公好義的故事,還真不是我瞎編的,我在大量的走訪中,聽到了這個故事,說的是潘河鎮的客棧,是哪個客棧,有說姓劉,有說姓王,但在我的印象中,潘河鎮只有黃家客棧,所以這個故事我認為是黃家客棧的。我寫上了黃家客棧之后,也有過爭議,但爭議人也說不清是哪個客棧,大家就都認為是黃家客棧了。
老黃看到這個故事后,對我大加贊賞,他在微信上給我轉了兩千元錢,讓我給車加油。
我說,這是歷史啊,我只不過是翻了出來,不要你的錢。
老黃說,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點錢還不夠我出去喝壺茶呢。
我說,那好吧,我勉為其難收下了。
老黃說,你那小破車,坐著太顛了,開著車去采訪,走一趟一定很累,我現在的車也開煩了,下次開回來送給你。
我說,老黃,那車我養不起,我不要。
老黃說,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我說,那你什么時候開回來?
老黃說,這還不一定,等我回去的時候提前通知你。
我說,開玩笑,我真不要。
老黃說,歷史不是開玩笑,是很嚴肅的事情啊,感謝你翻出了黃家客棧真正的歷史。
還別說,老黃的樓盤預售的時候,很多人猶豫不決,因為在潘河鎮及鄰近的城市,爛尾樓成風,就連管著地的土地局的集資樓,都十年了還是一片空地。大家不了解開發商實力,根本不敢下決心買房。
售樓部提起老黃的祖上,講起那個故事,聽得人唏噓不已,連呼誠信,這個時代缺這個,一定要將這兩個字發揚光大。
因為這個故事,龍泉花園多賣了很多套房。
十
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黃的時候,還是在春天。春天是個美麗的季節,每一個在春天里發生的事,總是能讓人記憶深刻。
遺憾的是,想起春天,總是回憶起老黃。
老黃回來主持龍泉寺的奠基儀式。其實吧,龍泉寺規劃出的大坑已經挖了很久了,不斷有人前來,圍著遺址的大坑轉來轉去。還有人拿出香火,跪下祭拜。從停在附近車的牌照上看,大都是本地人。隨便問一個人,是怎么知道龍泉寺的,他們會說,不知道,聽別人說這里以前有寺廟,很靈驗,就想著來拜拜。
隨著那個大坑幾經風雨,水積了干,干了又積,附近的車牌照竟然有很多外地車,有些還是很遠的外地。他們和本地人一樣,在那個大坑前燒香、跪下、磕頭。
老黃回來主持奠基儀式那天,他們公司的保安隊緊緊圍著那個遺址,明明已經挖過了,老黃和一群人還走到大坑中間,大坑上搭了一個臺子,一些人輪流上去講了話,然后一起用掛著紅綢的鐵鍬挖了幾下,一陣閃光燈亂閃,奠基儀式就結束了。我以為老黃會和往常一樣不在人群前和我打招呼,就也沒想著和他打招呼,盯著一株櫻花樹,看幾只蜜蜂飛,沒想到老黃走在人群最后,特意向我招了招手。我快步跑了過去,跑得太快,覺得不妥,有種低三下四上趕著的感覺,就放慢了腳步。
老黃就站在一片空地上,不管我快或者慢,他都站在那不動,微笑著,待我跑近了,湊到我耳邊,壓住嗡嗡叫的風,低聲說,老顏,你最近忙不忙?
我說,老樣子,不忙也不閑。
老黃說,那給你找個好差事干干。
我說,那好啊,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老黃說,我把石墩拉來,先放在廟中間,等廟蓋好了再挪過來。一天給你三百,你雇兩個人看著,白天一個,晚上一個,一個人一天一百元,你還能落下一百元,你覺得怎么樣?
我說,挺好,你怎么不找你們公司的人看著?
老黃說,不一樣,他們看著的話,是商業運作,你看著的話,是地方人士自發保護。我會先在中間修一個罩子,把石墩放進去封起來,這樣安全。
我說,糾正一下,那是殘塔,不是石墩。
老黃笑了,拍了拍我的肩頭,以顯親密。他和我說話,他拍我肩頭,遠處,近處,都有很多人看著我們,直到他離開我,那些人才隨著他的腳步一起離去。
我開著我的小面包車,不顧車身發顛,跑得飛快。到家后迫不及待地將消息分享給我老婆。老婆聽后,一樣大喜,說,不用雇人,我白天去看著,你晚上去看著,這三百元都是咱們的。
我說,要看一夜呢,我白天上班,晚上值夜,不要命了?
老婆說,那你要錢嗎?就這樣決定吧。
老黃特意挑了一個黃道吉日,說那日是孟夏,適合安塔。他遙控指揮這件事的時候,人好像是在哪座高山上,一直說信號不好。有錢人去的山,一定不是我這種人可以隨便登的,我就沒有問,只管按他說的,指揮人在廟的正中間,不偏不倚放了下來,用在太陽下不會發光的玻璃罩了起來。這個在荒野中飽受風吹日曬雨淋雪蓋的神物,總算得到了保護。
我以為得個看管費就已經是殘塔保佑了,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入。過來燒香的人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朝它扔錢的,是個一毛的硬幣,跟著就有一張五元的紙幣。
我老婆當天回家的時候,眉飛色舞,跑到舊貨市場花一百元買了一個石頭盆子,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到了大把零錢,把零錢放在石頭盆子里,交待晚上去看守的我,把石頭盆子放在殘塔前面。
多年夫妻,我都不用問,她也不用說,我們都知其中的用意。那個石頭盆子往那里一放,就跟聚寶盆一樣,少則十元八元,多的時候能有幾百元,這種沒準的事,更讓我增加買彩票中獎一樣的盼望,我白天上班的時候,時不時都問一下老婆,有沒有人往盆里投錢。燒香分日子,不到日子的時候,人星星點點,我們也好休息,初一十五的時候,我們忙不過來,還要雇人幫忙。
這中間還來過一個專家,忘記是姓黃還是姓楊了,是一個考古教授,花白頭發,精神矍鑠,是老黃花高價請過來的。他來了后,對著殘塔端詳一陣,說,這確實是一個佛塔的柱石,你看這上面的花紋,有些磨損了,但是還能模糊辨認,是六個梵文,南無阿彌陀佛,古代的佛塔上常用梵文刻這幾個字,用以鎮邪和祈求平安。
專家走后,我打電話問老黃,專家是不是被買通了?
老黃說,凈胡猜,他說的是真的,你竟然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到了這一刻,才從心里真正相信,這殘塔是真的。潘河鎮和方灣的爭斗雖然不信,但是那座橋還有幾堆石頭在那,械斗時的傳奇場面雖然不信,但那里還有一個村莊因這件事命名換頭村。
不是傳的就是假的,不是寫下來就是真的。
不是寫下來是假的,傳下來就是真的。
唉,這真真假假的,想得腦袋疼。看人家老黃,就不想這事,想是真的就是真的,想是假的就是假的,不管真的假的他都很相信。我忽然悟到了我跟老黃的差距。
看護殘塔的錢,老黃每個月的最后一天都會準時打到我的賬戶上,看著慢慢多起來的錢,我更加相信殘塔是真的福塔。我和我老婆交接班的時候,都要對著塔拜一拜,感謝它給我們帶來好運。
十一
龍泉寺舉行完奠基儀式后,蓋得快過幾天。隨后就蓋得很慢,工人經常干兩天就找不著人了,隔一段時間,又出現了。這個我倒不在乎,我在心里還希望他們能更慢些,這樣我能多守幾天塔。
龍泉小區的房子也是蓋蓋停停,看著那房子離了地面,十米,二十米,慢慢地成了附近最高的建筑。我晚上在殘塔旁守夜的時候,工地上的燈光,將這片土地照得如同白晝。我雖然總是不自覺地向遠處張望,那團跳動的鬼火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工地上的人大都知道我在這里守夜,開始還跟我打招呼,后來干脆笑話我,一塊破石頭,用得著守在這里嗎?看工地的老吳,一晚上只要十元錢,情愿替我看著,我沒有答應。我并不是舍不得那十元錢,我覺得只有自己守著,才會覺得踏實,說不定會有什么好的事情出現。
我在那里守到第五個月的時候,各個單位開始清理編外人員,這似乎是一開始就知道的結局,終究到了結局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有多難過,反而還有些輕松。通知不能再去上班的那天,我在單位簡單收拾了一下,半包茶葉送給主任,帶走了一個茶杯三本書,這是我的私人物品。用一個塑料袋簡單裝了一下,拿著就離開了。
老婆這次沒有埋怨我,她只說,老顏,咱們命不好,認了吧。
一起被清理的好幾個人都說我命好,交到了老黃這個朋友,還能有個事干,他們一猛地被清理掉了,只好背井離鄉,再找一份工作。
我能想到潘河鎮當年失了南船北馬以后,不知道多少人也是這般流落他鄉去了。
我給老黃打電話說起這事,他笑笑說,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說,你怎么不給潘河鎮整個企業,有地方上班了,就不用往外跑了。
老黃說,房地產不是企業嗎?
我說,我是說廠子,可以一直生產一直銷售,一直都有崗位。
老黃說,房地產不也是一直蓋房子一直賣,一直都有崗位嗎?
我說,那好吧,我見識淺了,老黃,你能把返款盡快給我嗎?我想拿去做個生意。
老黃說,好,公司年底結賬我馬上給你。
老黃給我的十套房子,我賣了八套,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聽說能從我這里優惠三萬元,有的已經有兩套房子,還想著再買一套,到時候倒手賣出去。他們的錢都是交到了老黃的公司里,返款就是老黃答應給我的優惠。
我給原生化公司的副廠長優惠的是五萬,他特別難說話,一直在我家晃來晃去,纏著讓我給老黃再說說,能不能再優惠點,除了我自己留下的那套,老黃給我的優惠房源,也就最后一套了,賣了好久也沒有遇到合適的買家,就答應了優惠五萬,還一再告誡他不要說出去。他也答應了。我以為他占了便宜,能信守承諾呢,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我的親戚朋友全都知道了我找老黃給他優惠的五萬。
他們就一起給我起了一個外號:神棍。
時不時就有人當著我的面說,神棍,這房子咋又停那了,不會爛尾吧?
我說,你想它爛尾?這旁邊是神塔啊,你這樣說話,爛尾了要怪你嘴臭了。
給他們的優惠,在訂房交款的時候,就直接少掉了,要從我手里返,這會兒非得都少五萬才行了。老黃打算給我的返款,只有我和老婆我們兩個人知道,連我岳父母都不知道。
我們自己買的那套房,借了岳父母很多錢,老婆一直催著我要返款,到手后趕緊還給他們。
老婆說,最近房子怎么又停那了,我也擔心爛尾了。
我說,老黃又沒跑,電話一打不都通了?
我老婆也認為,只要老黃能往我們賬戶上打看管殘塔的錢,擔心就都是多余的。親戚朋友詢問的時候,我們還理直氣壯地說,老黃是誰?他黃家是潘河鎮的大戶,他經營著那么大一家公司,怎么可能爛尾?樓盤不都是蓋蓋停停?
冬天臨近的時候,我想讓工地上看料子的老吳晚上看管殘塔,我給他每晚上九元,天太冷,我怕自己在每晚都要臨時搭的帳篷里熬出病來。
老吳說,工地欠我工資四個月了,他要再欠下去,我就不干了。
這個時候老黃依然往我的賬戶上打著看管殘塔的錢,要比老吳的工資高得多。我對他的話毫不在意,只是同情地將每晚代看的費用,增加到了十五元。
就在那個月,老黃也沒有再往我賬戶上打錢,礙于顏面,我不好意思催,一直等到了第二個月,到了月底,仍然沒有打錢。
我撥打老黃的電話,沒有人接。
也許正忙,一會就回過來了吧。我心想。
一連七天,我撥打了無數回,沒有回過來,也沒有接。再打的時候,他的手機已經關停了。
龍泉小區的購房者這個時候已經陸續得到了信息,老黃卷錢跑了。
我一下子懵了。好多人的怒火會時不時燒向我,我就沒敢出面,讓老婆和他們一起通過各種渠道去找老黃,去要說法,因為那里也有我們的一套房,耗盡了我這些年的全部積蓄,還欠了一屁股賬。
他們鬧了很久,將怒火遷移到龍泉寺。那天,我正在殘塔旁坐著,我等著有人往塔上扔錢。可自從龍泉小區爛尾的消息傳出來后,這里初一十五都沒有一個人來。真不知道這些燒香的人,都是從哪里出來的,都又回到了哪里。
他們沖向殘塔的時候,我攔住了他們,說,這個塔跟這件事沒關系。
我老婆說,這個塔跟咱們也沒有關系,他保佑的是老黃,不是咱倆這苦命的人。
他們砸開了罩子,去砸石頭。他們瘋了一樣站在殘塔上面踩,踢,站在旁邊罵,殘塔只是多了些腳印。
最后,有人喊了起來,我一看,正是那個優惠了五萬的副廠長。他喊著,咱們把這東西扔了,扔到河里去,讓它永遠不能再為虎作倀,騙我們老百姓。
他的喊聲得到很多人的響應,一群壯小伙圍過來,很多人還沒有搭上手,殘塔就被抬了起來。他們一會在地上滾它,一會抬著它,一會把它向前扔,一會又踹它。不一會就把它弄到了河邊,扔進了河里。
潘河結著薄冰,殘塔進了河里的時候,沒有半點動靜。水太淺了,扔石頭都不會撲通了。
我在旁邊記下了位置,等他們走后,我忍著寒冷下了水,看看能不能把殘塔移出來。
我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它。
王清海,河南南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筆名壤歌等。小說在《青年文學》《小說月報》《作品》《天津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入選多個選本。曾獲第七屆打工文學獎,第二屆師陀小說獎等多個獎項。出版小說集《他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