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許多年前,與幾位畫家朋友登山城東北角照壁山,山腰有個淺淺巖洞,洞口上方四個摩崖大字:相寶留云。山雖小卻有“橫看成嶺側成峰”意思,從城南看像一片薄薄屏風,故稱照壁山;從城北看圓潤些,叫相寶山。一山二名。這四個字引我聯想起俄羅斯萊蒙托夫的《懸崖》詩,說一朵金色的云在懸崖懷抱中歇息一晚,早晨離去;留下懸崖獨自哭泣,金云自在天上嬉戲,根本忘記了它。相寶留云意象相近,且無感傷。云無心以出岫,居然得而留之,只有美好。十年后貴陽書畫院建于相寶山下,就把陳列室命名為留云館。退休多年后,友生龔勤舟君為我制作筆記本,又以留云為名,并釋其義:思緒如浮云,飄忽自來去;我欲挽留之,試倩紙筆系。筆記本做得很精致,分贈朋友,都很歡喜。去年十二月九日,相伴六十多年的妻子竟棄我而去,我成了半邊人,一切失卻平衡,經年做不成事。兒子說,你幾十年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何不用傳統筆記體裁寫下一些呢?我想這倒是可取的遣生之法,而且歷年也記下過一些。決定試試。首先想到的書名又是這留云二字。只是云既無心而出岫,不知巖窟又能留得下幾許濕痕。
既要寫,就須思考一下寫什么,怎么寫。大致確定:內容循古人志林、筆記體裁傳統,不怕龐雜,人情物理、幽默諧謔、絕妙好辭,兼收并包,但須有趣和有益;且應多講些今日已覺陌生的人、事、詩、文,多一些信息量和可讀性。文字力求扼要,刪繁就簡。編排不分門類,無序交錯——分門別類讀起來會單調乏味。
離開相寶山二十年了,還是舍不得留云二字,于是書名叫蠻坡留云。蠻坡是現住小區一帶的老地名。我用蠻坡叟做過筆名,現在還用作微信名。(2023.11.2)
我生性好奇,很多東西都想知道,很多玩意都想試試;但生性懶散,只喜歡窩在家里看閑書。天長日久,無意間形成一種“間接擁有”的生活方式。比如神往于名山大川,又憚于一路疲憊加堵車,到達景區只見人流不見山水;甚至被拒門外,敗興而歸。于是以坐觀風光視頻代替置身實景,以讀有關文字作深度神游。一時半刻,盡賞四季之景、晴雨之變、晨昏之異。無論五岳黃山九寨溝,連地獄都曾跟但丁幾度游歷。又如古玩字畫誠然可愛,但玩收藏須財力眼光閑情三全,方能染指;弄些庸品贗品濫竽充數,無異自煞風景,于是以購買精品畫冊替代收藏實物,故宮國寶埃及古物亦得擁有,無須秘藏安保,不慮后人變賣。就連口腹飲食,除親口品嘗之外,也喜讀記寫美食的文字,作別有滋味的精神會餐。其他種種,以此類推。這種間接擁有法,人笑我畫餅充饑,我笑他頂臼跳舞。故宮大禹治水玉山子,你千里迢迢去看三分鐘,我足不出戶觀玩盡興。無非留個印象,無非過眼云煙,何須執著實相。于是獨擁秘法,怡然自樂。
先父喜歡侍弄花術。他一九三九年建造住宅,除了宅后辟花園,前面幾個石院也布置了花壇。花園正中靠墻一個大石臺栽牡丹(我很不喜歡牡丹),此臺正面的長石條,右邊刻“適園”兩個篆書大字,左邊是行書的園記文字。撰文和書寫者是父執吳曉耕先生。他號志齋,是石城有名的國文教師,有的人家祖孫三代都是他的學生。那天他用紅土汁在石條上揮寫的場景,至今歷歷如在眼前。園記文字是:“心太平之謂適。身得安之謂適。避遠利害形勢之途,寄情于花石魚鳥之謂適。誠一園而適之道備,故取適者恒于園,而治園無非自適之徒也。昔之名園多矣!其主人或居要津、當政地,匆匆一過,席不暇暖,曾不得肆志放意以居,水石花竹視之不啻過客,安在其為適哉?惟甘于樗散肥遁者,不適于用世,而適于一園耳。子儒辟小園,蒔花竹,奉母居之。心平而身安,世味彌淡,興寄彌遠,殆亦不能適世,無寧適園者耶?因書此嘉之。丙戌嘉平志齋題。”先父雖寧適一園,但戰亂劇變的時代不允許,享有不足十年,也成了適園的過客。
童年記憶中有件大事:大人們說慈禧太后的許多寶貝藏在我們南門外華嚴洞里面,還挑選了一批字畫在省城辦過展覽。一九七三年春夏,我常去省博物館看望學者陳恒安先生,偶然談起此事,不想這次空前絕后的展事,就是他與負責保管這批藏品的故宮博物院莊尚嚴先生一起操辦的。他拉開大抽屜,取出珍藏的有關往來信件,以及這次展覽的目錄示我。不久又從一本臺北雜志中讀到一首張敬題《劉峨士安順讀書山(按即華嚴洞)圖》套曲。畫家劉峨士也是故宮博物院職員,應莊公之請畫成這幅長卷,并廣征友朋題詠,張曲是其中之一。張敬女史是安順人,自幼隨父親在北京生長。我綜合數事,寫成短文《石窟曾藏寶》。一九九九年六月,安順鄉友忽陪莊公哲嗣莊靈先生下訪,令我驚喜,談了許多有關見聞,我將收有那篇短文的拙集奉贈給他。他是臺海著名攝影家,在寒舍為我和妻子拍了幾張照片。與他同行的黃永漢先生,我也得到過他主編的《漢聲》雜志介紹安順蠟染的一期。莊先生說《漢聲》是黃先生以一己之力在辦,很了不起。后來莊靈兄與我結為鄉友(一九三八年他在貴陽醫院出生,隨父母赴安順,至六歲隨文物離開,自視為安順人),多有聯系。近日獲賜他的大作《故宮文物南遷時代憶往》(商務印書館),第一手材料極多,十分珍貴。書中寫及那次晤面,還有我與妻子的照片,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