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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
來源:光明日報 | 馬力  2025年04月17日08:25

虎坊橋一帶我是常走過的,臨著珠市口西大街的紀曉嵐故居,也曾入其門——一是因為紀氏這個人,二是因為《閱微草堂筆記》這部書。

不待進院,先瞅見大門口的藤蘿。粗粗細細的枝莖向高處伸,盤到架上,散出一片花。軟風一吹,香不斷。

觀花而動詩思,浪漫的人怕要閑不住,會琢磨出好的字眼,說它像這也像那,美得無可形容。為啥非要譬喻呢?要我說,它不是飄錦,也不是飛霞,它就是花,紫色的。

這棵古藤,紀曉嵐栽植的。何人所考?說不準,反正好些人這么傳。熱天,架下雜坐談笑,不用扇扇子,也涼快。

《閱微草堂筆記》是一部合集,輯《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姑妄聽之》《灤陽續錄》五書為一編。《姑妄聽之》中便有描寫藤蘿的文句:“藤今猶在,其架用梁棟之材,始能支拄。其陰覆廳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書室一院。花時如紫云垂地,香氣襲衣。”寫的是給孤寺呂姓人家的藤蘿。給孤寺,從閱微草堂一路奔東,應該能尋到它的故址。

早先,藤蘿是在院子里的。紀府昔為三進四合院,不知哪年,前院沒了,精雕細髹的拱券門窗直沖街面,花架全無遮攔。

進院一瞧,坐北的老屋整葺過,闊而深,氣派便不同了。“閱微草堂”的名號理應由它占著。抄手游廊分列東西墻邊。階前檐下,為海棠的葉影所襯。一個不錯的平房院。這樣的小院,可著北京城轉悠,說它“獨秀驚凡目”,倒也未必。能讓人高看一眼,在于這一室斯文,滿院風雅。

紀曉嵐這輩子,差不多都在這兒住。書也是在這兒寫的。人無恒久之壽,書有遐傳之力,這個道理,一身學問的他,當然比常人明白。始作《閱微草堂筆記》那年,他六十多了,氣力漸衰,心勁兒不虧,出乎人間,入乎鬼域,神思皆為情理所牽。這一寫,小十年!

晏居草堂的他,閱微而見大,用一個個方塊字,筑起文學的樓臺。

寫小說之先,紀曉嵐編大書,《四庫全書》。五十歲那年,他開四庫全書館,當了總纂官。他領著館臣埋頭干,所謂“御纂諸經,兼收歷代之說;四庫館開,風氣益精博矣”是也。編修集成式叢書,活兒很累:三千多種圖書,繕寫入庫,六千多種圖書,抄存卷目,十幾年下來,乃竣其事。校理出的著錄書和存目書,超萬冊,乾隆朝之前的重要古籍,幾近囊括無遺。紀曉嵐肯再下苦功,率眾纂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總目,指全書目次,“于經史子集內分晰應刻應抄及應存書目三項”;提要,指各書簡介,“將一書原委撮舉大凡,并詳著書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覽了然”。只此解題目錄,卷數竟多至二百,分量不輕。《嘯亭雜錄》說紀氏“所著《四庫全書總目》總匯三千年間典籍,持論簡而明,修詞淡而雅,人爭服之”。有了它,猶能“一引其綱,萬目皆張”,面對縹帙緗牒,不致眼花繚亂。

經史子集過眼甚多,紀曉嵐轉而對俗世生活抱趣。此時的他,入了晚境,心頭平靜,不起什么波瀾,自言“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閑”。心緒散淡,弄筆遣日,是其所愿。朝上的眼光改為向下,就不奇怪。一支崇雅罷浮、尚質黜華的筆,“易高文典冊為通俗”,追錄里巷軼聞而不忘品論,記敘民間掌故而不忘點評,竟至不像在做小說,更將魏晉志怪與唐宋傳奇交融,一書而兼二體,實乃“錯綜其辭以見文法之變”。文學表現上,行文淺易,不喜艱深之詞。在《閱微草堂筆記》里,小說的譎詭、筆記的簡古、小品的清雋、寓言的靈妙,盡顯著它們的好。

編《四庫全書》是官修,仰對典籍之山,取正襟危坐之姿;寫《閱微筆記》是私撰,俯對雜說之海,取威儀不肅之態。均為鋪紙揮毫,滋味卻是兩樣:一個筆頭收得緊,一個文思放得開。比之整年枯對經籍,沒完沒了地抄纂、校讎、編列,踏心寫自己的東西,不必受帝力之壓,心頭自然是松快的。創作的甘苦也默默地悟出了許多,雖則多是執實錄之筆,轉述他人口授。深一步,小說家言或可褒善貶惡,矯世勵俗。這也恰是他落筆的初衷:“小說稗官,知無關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所記不免瑣雜與神異,因“學問好,技巧高,內容正”,后之覽者,定會欣然有感。紀曉嵐能無忝于文名,自當倚草堂之門掀髯一笑。

紀曉嵐搜采鄉僻逸譚、村野奇聞,所成字句,就算詭誕,也不好怪其弄玄,著眼人世終是他的用意。

《灤陽消夏錄》載一則“鬼不足畏”的故事。司農曹竹虛的族兄從歙縣赴揚州,夜宿朋友家。邪魅至,屢施惑術。森森鬼氣嚇不住這位族兄,鬼技窮,慚而去。附著的一段見解,思理尤備,頗具卒章顯志之妙:“大抵畏則心亂,心亂則神渙,神渙則鬼得乘之。不畏則心定,心定則神全,神全則沴戾之氣不能干。”單說這幾筆,我像是在讀論辯之氣雄強的孟子文章。此處用得上晚清文史家平步青的話:“一篇之中,其精神筋骨所在,點出以便讀者。”將議論入小說,紀曉嵐大約自感不背軌范。筆記小說,原是大可“隨便”的。

《灤陽續錄》載一則“狐友幻形”的故事。濟南朱子青結識一狐友,未睹其形。眾人欲讓狐友顯現真形,它隨聲變出老人、道士、仙官、嬰孩、美人諸幻形,偏不呈露自己的真實樣子。七百歲老狐,久閱滄桑,早已看清塵寰事,遂言:“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紀曉嵐是乾隆帝的文學侍臣,對主子性情的兩面尚能認清:既好詩詞,又嗜監謗。士林因之噎喑,只把憤抑積在心底。紀曉嵐曾失慎漏言,乾隆帝外謫了他,幸而未久赦還。“十八年間侍紫宸,金門待詔好容身。”在這首《過德州詠東方曼倩》中,紀曉嵐婉委吐實。出入廟堂,受萬乘之君寵異而憂栗不減,只為“好容身”。他力避宦海風波、世途機阱,干脆躲到千百年的書籍后,縱不能遁跡,內心之真也可隱去大半。他自認這是一條現實的生存之道。唐人詩“白首窮經通秘義,青山養老度危時”,好似道出這位涉歷春秋的世故老叟的處世哲學。

人和鬼,真與幻,寫的盡是世間苦樂。

室邇人遙,草堂舊主的容貌,留在繪像上。見畫如見人,猶似聽到微微的聲息。《清稗類鈔》說:“紀文達體肥而畏暑,夏日汗流浹背,衣盡濕。”紀曉嵐以肉為飯,吃成了大胖子。我朝桌案后的照屏上瞧,嵌在屏中的著了淡彩的紀曉嵐像,畫得不大一樣:端坐滿架書前的他,臉稍長而額頭圓,頰微縮而下巴尖,頦邊散垂幾綹須,不蓬亂;穿肥袖寬袍,雙目半睜半閉,眼神穩靜,氣度莊雅,也不顯胖。

據我的印象,從前的畫師都把紀曉嵐畫瘦了。廊側海棠樹下,立一尊紀曉嵐雕像,身形也瘦,活脫兒一個干巴老頭子當院站著。神態看去頗閑,好像寫累了,在戶外松散松散。

院子當間兒,置一塊太湖石。《姑妄聽之》里有摹狀的字句,其“高出檐際,皴皺斑駁,孔竅玲瓏,望之勢如飛動”。又說:“余虎坊橋宅,為威信公故第,廳事東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時所賜,亦移自兔兒山者。南城所有太湖石,此為第一。余又號‘孤石老人’,蓋以此云。”宋徽宗賜名“卿云萬態奇峰”的艮岳故物,興許是它。我小時候,兔兒山改叫圖樣山,就在我家旁邊,上下學都從那兒走。哪兒還有山呀,供皇帝和親貴重陽登覽的亭臺也無,只留下一條圖樣山胡同。

紀曉嵐是滄州人。他的家鄉,男兒多尚武技,躍到場上練幾趟拳腳,不新鮮。校埒廝搏,權當舒活筋節。不光這個,文風在這兒也是很盛的。幾十年前,滄州文聯辦了一份期刊,刊名不知誰起的,叫《無名文學》。我的朋友何香久編輯這本雜志。他上班看來稿,下班寫小說,兩不耽擱。一來二去,有了名氣。他的心愈盛,追效鄉先達,碰起弘深博大的《四庫全書》:勘正謬誤,剔除魯魚亥豕;檢索文獻,補齊抽毀書目。訂訛彌缺俱已告成,還不算完——寫得一手好字的人被他從各地請來,謄錄《四庫全書》。歷時不短,宣紙精印的《四庫全書叢編》行世。紀曉嵐身后二百多年,滄海之州又出了一位殫力于《四庫全書》的“總纂官”。真是先師肇業,后學繼踵,循用成法,另有創獲。

關于《無名文學》的消息,許久不聞,傾心名山事業的何香久,時有音問。《滄州晚報》登過他校核書稿的照片:臉上浮笑,滿足的笑;人有點發福,頭發全白了。老而未倦,不易!

閱微草堂,他大概沒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