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開江邊時，回眸的一瞬，已是滿江金湯。夕陽是純紅的，因它柔情的撫慰，才得以讓事物蒙恩。是的，神恩，只要天空沒被烏云遮蔽，它一定會到達，會普照。不光人世，還有萬物。天空是另外的一個世界，有自己的變幻與較量。

當然，江水還是江水，那層柔黃的金波，只是錯覺。它告訴你事物的多變性，以及光需要媒介來完成自身，本身并沒樣貌。隨時到來，隨時抽離。萬物蒙恩的樣子，便是它的樣子。

我常癡迷這種光的錯位，處于不真實的虛幻中。大自然便是如此坦蕩，故我視頻號的簽名為：吾愛藝術(shù)和真理，吾愛大自然和普通人，吾愛吾心，吾愛所有愛人之人。

二

這一年，似乎什么都沒做，又似乎很累。從去年的11月18日，整一年，除了外出，幾乎泡在《沉煙》這本小說中。每天堅持更新一至兩千字，至四月中旬基本更完。故4月21日，去了洛陽。當時是十六萬多字，修改時，刪了一萬多字，主要是偏重理論性的，怕讀者難以下咽。余下15.5萬字，此乃第一稿。小說靠形象說話，然而我并非小說家，也不想單純地講一個故事，那樣違背初衷。只想通過時間、空間、人物命運、歷史變化，展現(xiàn)一個人基本人格與藝術(shù)人格的雙重確立，以及真?zhèn)嗡囆g(shù)的區(qū)分。我想寫一本靠譜的小說，藝術(shù)生命必然要有藝術(shù)理念作為支撐，說專業(yè)都輕了，而是認知。小說里的人，皆有自身邏輯。性格決定命運，他們的人生邏輯，關(guān)聯(lián)著其藝術(shù)走向和藝術(shù)生命的成長，以及靈感存亡。決定一個人進步的不僅是人格，還有審美。對美的敏銳，以及自身審美所居層次，才是作品的高度。沒靈感，不可能是藝術(shù)人。

就像真正的寫者，不寫到喉管變成巖石，只怕情有不甘。而非擠牙膏，連起碼的沖動都沒有。當你沒啥好說的，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都宣布藝術(shù)生命的終結(jié)。

初稿出來后，聽了幾位友人的意見。從他們的回饋中，能感知其所站角度與自身關(guān)注的不同。兩位友人說，有些地方太省了。故我在細節(jié)上，做了重新處理——豐富與展開。修改所用時間，遠勝于寫。直至二十二萬多字。十七萬多字時，便覺得可以收手了，但似乎永遠無法完結(jié)。每次想定稿，仍覺可深入。語言也順了多遍，仍覺不放心。不時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遍，卻似乎永無最后一遍。這篇小說，是我修改最多的文。

也曾裝訂幾本，匆忙送人，但很后悔，確實每次修改都有提升與進步。滿足，是沒站在更高的一級臺階。現(xiàn)在它是貫通的，照應的，靈動的，渾然一體。尤其語感不錯，是我最好的語言，便當準確，一口氣到底。像首樂曲，不論輕重緩急，都在一個調(diào)調(diào)里。

一位友人說，他是黑迷，黑格爾的《美學》，讀了多遍。這本小說，若全篇截取，便是一本畫論。讀來是受用，有收獲的，但一般讀者會不會覺得枯燥。這也是我擔心的，也因此問過其他友人，有朋友說，用對話的形式與心理描寫展開，不覺得晦澀難懂，或影響情節(jié)。這對我是個小小的安慰，盡管起筆時，便知它是小眾的。原標題為《目送歸鴻》，暗喻四劍客，艾目、周送、魏歸、世鴻，四同窗。另外還有“手揮五玄”諸人。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是值得一寫的，他們經(jīng)歷過太多的動蕩——時代浪潮的席卷與人性考驗，選擇上的無奈等，很難率性任性。朋友說，以四人作書名，寓意深刻，卻稍嫌呆板，不如叫《沉煙》，里面的一幅畫，不僅合乎主人公性格，亦符合文本氣質(zhì)，小說也就有了根。于油畫，煙最能表達光影；于國畫，煙又是靈動的線條。沉不下，化不凈，飛不開，既能反映藝術(shù)家對內(nèi)心自由的不屈，也有遵循生命軌跡的無奈。

朋友真的很理解這本小說，又說藝術(shù)的頂端是天真，這本小說，有特質(zhì)，特別好，讓我不要菲薄自己，專門寫藝術(shù)人生的小說并沒有。他是位作家朋友，我權(quán)作鼓勵。

也深知，煙是一種透視，一種光學反應，或風吹草動。畫中的沉煙，昭示了作者的生活狀態(tài)與生命選擇，也是價值理念的投射，故采納了此建議。其實，我更想叫《焌火炭》，于時間來講，大部分人都是焌火炭。焌火炭，荊楚方言，沒用，水一澆，便熄了。藝術(shù)于精神有用，于俗世并沒多大用。燃燒時，能量已最大化；潑熄后，沒了熱情，自身成就自身，也是一部分思想者的追求。人命本為草，花乃草的延續(xù)，高深的藝術(shù)，其實也是平庸的生活。藝術(shù)家自由的靈魂，披著凡人軀殼，盡管內(nèi)心豐富，一飯一炊，還是草民草命。

朋友還說，他比較喜歡內(nèi)在的敘述節(jié)奏，讀著會想起盧梭的《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推崇感情、贊揚自我、熱愛大自然。文中藝術(shù)功力、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和發(fā)展，與小說的推進很緊密，這點非常好。里程是量的積累，歷程是命的延續(xù)，藝術(shù)游走在上帝與凡間。波瀾不驚的大院子出來的人，本身涵養(yǎng)古風，是其藝術(shù)品質(zhì)與品位形成的土壤。品小說，他有把握。

朋友說得極好，但于古典文化，我喜歡物勝于思。物中凝結(jié)太多的智慧與創(chuàng)造，以及當時的心態(tài)與精神走向。而有些思想隨著時代進步，已成監(jiān)禁。啥時代，匹配啥思想。我寫的是文明，是活力，這樣才能靠近審美。于古人的智慧和藝術(shù)，可以贊嘆學習，但任何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都是再一次創(chuàng)造。

這本小說從起筆到收筆，歷時一年零三個月，加之后期補筆潤色，已兩年時光。計一百節(jié)，材料收集花了四五年，細節(jié)全部為虛構(gòu)。包括曇華林的前三十幾回。我想反映一個時代，一種藝術(shù)理念，一條藝術(shù)脈絡。

三

有友人說，我全篇勾勒的武漢、楚鳳，是他的第一和第二故鄉(xiāng)，讀來親切。尤其是青少年時代就讀曇華林小學、省實驗中學時，經(jīng)常途經(jīng)小說中的糧道街、曇華林、司門口、民主路舊書店，以及后半生煙火其間的九十埠、月亮街、軟腳坡、恒春茂等。

他透露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司門口、民主路。知道我寫的那個路口是司門口，知道那家書店在民主路。我卻不知，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感覺。表達謝意后。朋友又說，民主路是與解放路在司門口垂直相交的一條武昌老街，與蛇山平行。專門賣舊書的書店，在民主路的武昌區(qū)醫(yī)院附近，斜對面是中華老字號曹祥泰點心鋪。這個信息很珍貴，我可以揉進小說，安排在情節(jié)里。一代人的珍貴記憶，以后不會有。

另一位友人，邊看邊留言道：“看到艾目第一次放寒假回家，不禁熱淚滿襟。年輕的目兒恰是當年的自己。1964年，貧困寒窮的我，也報考過中國音樂學院，考點就在湖藝。一個‘黑五類’子弟又怎能進入國家級的藝術(shù)學府。”

其后又留言：“看到表哥深陷悲情，小說悄然入了佳境。”

這位朋友很有眼光，是個很好的閱讀者。前面皆鋪墊，到表哥那兒，人物的命運走向才得以展開，象牙塔的安靜與平衡才被打破。小說共計一百節(jié)，前三十幾節(jié)只是緩慢生長，中間部分是動蕩的風雨期，后三十回，歸屬藝術(shù)的選擇堅守，以及對生死考量的平靜豁達期。

朋友還說：“小德子的書被收走了，我有相同遭遇。某個深夜，有人撞進門，沖上木樓梯徑直進入我的小房。床下破木箱，桌上堆碼的書，統(tǒng)統(tǒng)沒收了，還有我腕上剛買的一塊梅花表。街道管事者說，你家怎買得起瑞士表，先扣下再說。父親出獄后，在助勤隊當搬運，別人賭錢輸紅了眼，極便宜給了父親。一板車書，魯迅的，陸游的，還有一套沒有封面的《石頭記》。他們拖著板車歡天喜地地走了，我站在空蕩蕩的小巷，滿腔失落。并不痛心書，這些書也是我在搶書的同學們那兒要的。這件事，讓我清楚地體會到另一種東西。”

“你對普通的物事，看得通透，想得深邃。情節(jié)穿插跳躍，又銜接融洽。這都是功力和修為。”

友人全部看完后，又留言：“雖非一氣讀完，但對于一部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就我如今身體現(xiàn)狀而言，應是極有效率的。當然，故事很有吸引力，也是快讀的原因。這部小說劍走偏鋒，冷僻深刻，很有特點，待消化幾天，好好琢磨，寫上幾句貼切的話。”

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友感慨：“寫的便是我啊！”那么艾目這個形象不是孤立的，可以穿越時代，跨越性別，有共情性。“有我性”與“忘我性”，是一篇文必不可少的元素。

一位搞評論的友人說，他對文本有新的發(fā)現(xiàn)，當然有溢美之詞，且提到了《穆斯林葬禮》。有朋友提醒小狗漢斯出現(xiàn)得突兀。我反省后，做了一些調(diào)整，以及一些人物的交融互匯。這樣越發(fā)渾然一體，有了脈絡氣息。

十九萬字時，我發(fā)給過蓉兒。她說非常喜歡，尤其對藝術(shù)理論的部分。她一直留心、閱讀這方面的書籍，既沒理論的枯燥又與生活結(jié)合得這樣好的，且能達到如此高度的幾乎沒有。她是長江大學的哲學博士，我相信友人的赤城，無論如何，對我都是一種安慰。

非常感謝朋友們，他們是敏銳的。其實，溢美之詞，我不太想聽，更想聽到不同人的不同意見。那種感覺，很珍貴。唯一的目的，便是有助于修改。

四

人均要往生，都是一炷有待燃盡的香，在沸沸揚揚的塵世，也只是一炷香，于死亡面前，近乎平等。拋開外物，若沒思想，也只是一堆行走的肉。抑或堅硬頑固到一堆行走的鐵。

寫文繪畫，固然帶有一種形式美學，更多的是內(nèi)在的赤誠。

活著，活，舌頭有水。精神要活著，也得有水源。精神的水源便是思考。一本書，開卷有益，掩卷沉思，便是好的。靠情節(jié)，靠快感，是我要規(guī)避的。在這個多渠道接觸信息的社會，能看完，已不簡單。所以感謝閱讀過的友人，感謝他們的珍貴情誼。

于江邊枯坐，我常看江中碎銀閃耀。一名小男孩撿起一塊石頭，對他爸爸說，這是玉呀。他爸爸說，是啊。小男孩把石頭撲通一聲拋進水里，說道，還沒玉化好呢。八九歲的小男孩，都知道“玉化”二字，而玉化需要時間來完成。

空間，時間，藝術(shù)理念，《沉煙》里的三大元素。消失的空間，不會再來；破碎的時間，難以縫補。一個人的成長，并非在故事中成長，而是在思想的深淵里。若只在社會里成長是單薄的，是世故的，而藝術(shù)恰恰需要通過避世，再重新入世。而藝術(shù)理念，推動著藝術(shù)生命的成長。

人都說百年孤獨，又有誰不孤獨。往前追溯一個家庭，又有幾個家庭不是拼盡全力存活于世。好的作品，若這夕照的光。

藝術(shù)是活著的，讓眾生不死。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散文見諸《作品》等刊，入選《散文選刊(選刊本)》《散文海外版》等年度選本。散文集《不開也不落》入選《悄吟文叢》。中短篇小說見諸《芳草》等雜志。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等。著有長篇小說《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