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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類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3期 | 顧文艷  2025年03月28日16:47

事情是這樣的。我對他們說:你們看,不是每一個人都想成為一本書的。停頓。可是,假如你真的遇到了這樣一個人,你又能怎么辦呢?我的學生們吃驚地看著我,他們的眼睛像羊,癡癡的,也許在等一曲黃昏的呼麥、一個小小的奇跡。要知道人真的千奇百怪,特別是那些被關押在喘息的命運里的人、普通人、被囚禁在無盡的夏日里的人,野獸一樣獨自生活的人。他們就像一座座休眠火山,外表安然平靜,而下面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瘋狂沖撞:孤獨、無聊、痛苦,所有的瞬間都在拼命堆砌,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土壤把它們埋起來,你就必須學會忍耐。或者,爆發。或者,你必須懂得濃烈的愛。愛,救贖,包容。愛那些會摧毀你的人,摧毀那些你愛的人。

是這樣的,我必須承認,我還沒從今年夏天發生的事情里走出來。在大學里工作了六年以后,我終于學會如何迅速、敏捷、從容地在夏天開始以前及時消失。每年到了七月初,如果還沒逃離上海,我就會開始感到窒息。我身邊的同事都這樣。在夏天消失這件事對于教師這份職業來說非常重要:想象一臺運作了一整年的電腦,如果不在最熱的時候關機,很可能永遠都沒法重啟。所以七月,所有人都在發瘋發傻,但只有真的瘋子、傻子才會選擇繼續在原地發瘋發傻。事實上,通常從六月開始,我就會格外地注意身邊一切奔跑、飛翔、爬行的東西,我會開始向往切實的勢能,關注世界真實的動態。我想跑、飛、爬。如果恰好此時,我不得不讀一篇寫得矯揉做作、虛偽浮夸、荒謬可笑的期末論文,把我固定在凳子上,我就會立即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厭惡、痛恨,我會咬牙切齒。“說實話,AI 能寫得更令人欣慰。”我會在電腦上敲這樣的評語,然后再刪掉。“以后別再寫了,求你了。”刪掉。“至少別繼續念中文了,別占用保研名額。”刪掉。等等,刪掉。還是盡量別傷年輕人的心。

可今年夏天的情況比較特殊。首先是學校的政策變了,說是要淡化暑假的概念,可能跟糟糕的大環境有關,工作不好找,必須培養高校教師這幫閑雜人等的危機意識。我當然不干,屏蔽群,讓他們吵去吧,哈哈!總之我熟視無睹,無休止地延長工作微信的回復時間,但偶爾也會被不能完全徹底在夏天消失這件事弄得很煩躁。更何況我其實提前好幾周就已經消失了——不是我自己給自己放假,而是因為從今年四月開始我一直在照顧我的母親。咳咳咳咳。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我母親就忍不住想咳嗽。今年春天,我們把她從老家接到上海,做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肺部手術,切了一片不大不小的肺葉。手術以后我們一直希望她能多咳嗽咳嗽。

“要把痰咳出來。”醫生說,“用力咳,對恢復很重要。”

“對,腹部發力,用力咳,像這樣。呵!” 我的丈夫吳浩不止一次在我母親的病房里雙手叉腰,給她活靈活現地演示。吳浩也是醫生,創傷骨科,正在做一項骨腫瘤的博士后研究,平時有空的時候在丁香醫生平臺線上問診,偶爾拍科普小視頻,什么都懂一點。我母親其實不喜歡被這么指揮,但她很想快快好,所以認真照做,亦步亦趨地咳。

我挺相信那個醫生的,當然也相信吳浩。加上我在小紅書上刷了幾十個類似的科普貼,都是說肺部手術以后要練習咳嗽:咳嗽能幫助清除呼吸道的分泌物,保持暢通;如果缺乏有效的咳嗽,呼吸道就會堵塞,肺泡內的積液無法排出,就會增加感染的風險等等。咳嗽至關重要。于是,為了讓我母親多咳嗽,我開始在她身邊不定時地假咳,平時回家一看到她就咳幾下,婉轉地提醒她記得練習咳嗽。

我母親一開始在我的督促與陪同下咳得不錯,但后來她說實在太疼了,胸腔像撕裂一樣,不想咳了。到五月底的時候,她的術后恢復情況變糟,胸腔里全是積液,粘連一片。我們只好去醫院給她插上引流管,每隔兩天去社區門診掛水、注射白蛋白,期盼胸水能慢慢消褪。又過了一陣,她好一點了,醫生說找個空氣好的地方靜養吧。吳浩說,要不就去鄉下那個房子好好養吧。他指的是前幾年我們在老家湖州的郊區購置的一套湖邊別墅。我們一般不怎么提起那棟房子。因為買房子的事,吳浩和我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好。買房子是我母親的主意。她自己付了首付,寫上我的名字,接著裝修,接著一直閑置,接著房價一直跌,接著我和吳浩一直還貸款。可現在好啦!房子總算有用了。于是六月中旬,我一個人開車把我母親帶到了鄉下那棟房子里,周中的時候往返上海,處理期末的各種雜事。我的父親也從市區的公寓里搬來了。他從法院退休多年,每年都在積極地謀取返聘的機會。可今年沒人想繼續聘他了,他有點太老了。我知道他很失落,把他一起接到鄉下來解悶也不錯。他跟我母親性格不合,在一起久了容易吵架,但他向來很喜歡清凈的田園生活。一起來這棟房子過夏天的還有我和吳浩在上海養了四年的一只薩摩耶,叫巴巴拉。

我不得不說,我母親的選擇是明智的。這是一棟非常完美的療養房,極適合度假、養老:大院子、湖景、配有家用電梯。房子是小區里的邊套,南面是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很快就被我父親改造成一片有生機的菜園。東面臨湖,中間隔了一扇小區的金屬欄門,門外是一條新修繕的步道,傍晚有不少附近的居民沿湖走路。我們一家三口一人一間房,保持著家庭成員之間理性而舒適的距離,相當和睦。我母親雇了一個保潔阿姨負責每周大掃除。我負責網購生活材料,配兌藥物和營養液,監測各種指標,日常的醫務護理;我父親負責買菜燒飯,修修補補;巴巴拉負責提供情緒價值,可可愛愛;我母親負責慢慢變好。

“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總是這么說,然后躺倒在沙發上,一個龐然大物。她有時候就這么躺著刷手機,或者看看窗外的樹與湖,試圖從美好的自然中提取本應普遍存在于人類世界的樸素與健康。

“你別忘了呼吸訓練。咳咳咳。”我說。她其實已經不怎么需要咳嗽訓練了,但是深呼吸練習依然很重要,我有義務監督她。

“你別忘了聯系那個醫生。”她的回答像是在抬杠,提醒我她才是發號施令的人。以前是,現在依然是。但她應該不是有意的。我知道她自從生病以來——更早以前,可能是我結婚以來,很久很久以來——整天思考最多的就是這件事。

“嗯。”

“而且你知道從今年開始,試管已經可以進醫保了,對嗎?”她又問。

我知道。當然知道,她前前后后已經說過十幾次了。但我還是故作驚訝地問:“真的嗎?”

“是啊,你們在上海很方便的。所以你記得聯系那個醫生,找時間預約一下。夏天過后就可以啟動了。”她愉快地說,輕輕地梳抓巴巴拉肚子上松軟的白色絨毛,“其實湖州也可以做的。我幫你去問問錢辰的媽媽。”錢辰是我的初中同學。初中畢業以后我再也沒有跟她聯系過。我母親和她母親還保持著聯系,友好的利益往來。錢辰的母親以前是中心醫院的副院長,退休了,現在被另一家小醫院返聘。

“好的,媽媽。”我點點頭。

我很想變得像巴巴拉一樣,溫順,可愛。

我記不得是哪天了,反正是七月初,悶熱得連一絲風都沒有的某一天,我母親決定要在湖邊散步。她在上海住院時和一個病友一直微信聯系,那個病友說自己恢復得很好,秘訣是每天走八千步以上,慢慢地就把胸腔積液走沒了。我母親很振奮,她讓我給她在手機里調出步數統計的功能,每天清晨和傍晚帶著巴巴拉沿湖走。巴巴拉很胖,走起路來一扭一扭,動作遲緩,跟我母親的步行速度差不多。巴巴拉這陣子吃太多了,因為我父親正在利用所有的閑暇時間瘋狂地投喂她。

“拜登把澤連斯基喊成了普京。”他一手捧著手機公放短視頻新聞,一手抓一把狗零食塞進巴巴拉的嘴里,一邊對我說,“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爸爸。”我說,“你別再喂巴巴拉了。”

“美國人腦子有毛病。”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巴巴拉的腦袋,再抓了抓巴巴拉依偎在他膝蓋上的下巴,嘴角滲出一絲混雜著愛憐、嘲弄和幸災樂禍的陰郁的怪笑,“真的有毛病。”

“是的,爸爸。你別再喂巴巴拉了。”我又說一次。我希望重復是有用的。

巴巴拉實在太胖了。我一開始不放心,怕尚未康復的母親和肥胖的巴巴拉走路中暑,便陪著她們一起在湖邊走。走了幾次以后,我竟然漸漸喜歡上了在夏日的強光與熱浪里散步的感覺。于是我摒棄了地下室的那臺跑步機,每天傍晚在我母親和巴巴拉遛彎的時候沿湖跑步。其實我以前不怎么做戶外運動,平時除了遛狗很少出門,每周逼著自己去兩次健身房跑步擼鐵,最基礎的意志力訓練。室內空間恒溫的確定性總能給我帶來真實愉悅的安全感。有誰不喜歡在狂風暴雨的夜晚躲進溫暖干燥的屋子,從精致的落地窗里觀看外面失序的宇宙呢?沒錯,我早就和我的學生們說過,我這代人已經沒什么希望了——是講“深淵大酒店”,還是講“頹廢欣快癥”的時候?我忘了——反正我說像我這樣的人,終其一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在“深淵大酒店”訂到一個長期有效的房間,住到阿多諾那種人的隔壁,跟尼采那種人一起發瘋發傻。沒錯,甜蜜的折磨,絕望的奢華,我說。我說我只會在深淵邊緣凝視深淵,在臨湖的窗口觀看湖面。我只會在健康的時候思考病痛,在青年的時候思考老年。因為很簡單,墜入深淵的人無需凝視深淵。因為這樣的凝視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已經在里面了。就像在健康的時候思考健康沒有意義,在病痛的時候思考病痛沒有意義,在青年的時候思考青年沒有意義,在老年的時候思考老年更是毫無意義!我說我這代人,我這樣的人,像我一樣的這代人,只喜歡在光線完美而精確的日子里,把精心修剪過的生活放入一個方格,然后從方格的一頭凝視生活,再等著生活從方格的另一頭凝視自己。我說我已經沒有什么希望了,因為我從不曾努力生活。因為我在過二手生活,我只能過二手生活,也許我只喜歡過二手生活!我受夠了,我說,所以我把希望寄托在你們新一代人身上了。

我的學生們覺得我瘋了。但沒關系,他們喜歡發瘋。他們都渴望瘋狂的人生。我每學期的評教結果都還不錯,我也從沒因為教學活動中過于激烈瘋癲的言辭而受到過任何警告。可困擾我的不是這個。困擾我的是,我說的全都是實話:我真的沒有希望了。也許我應該聽從母親,我想,因為她總是正確的。趕快生一個,正常生,試管生,找人生,或者先存著,凍胚凍卵,至少給自己留一個可愛的小希望,代替自己,代替這副注定要沉重衰老的軀殼。下一代就是新一代。真可笑。可這些可笑的想法總是有辦法鉆進我的腦子,膨脹。尤其是在那些重復的傍晚,當我在悶熱潮濕的氣浪中移動——奔跑、飛翔、爬行。

是的,我在戶外跑步時的思緒越來越混亂——成千上萬的詞句。有時候詞句積多了胸悶,像我母親的肺部積液,需要及時引流、外泄。沒過多久,我發現我開始在沿湖跑步的路上氣喘吁吁地跟棧道邊的樹木交談。我是說,我開始回應從樹叢里撲面而來的蟬鳴。我開始向枝頭那些被烈日曬得脫水熱得蜷曲的葉片喋喋不休地吐露心聲。我的獨白原始粗暴,如果記錄成文,叨叨叨,我的學生們應該會喜歡。他們把這樣的東西歸類為發瘋文學,咿咿咿咿呀。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有利于精神穩定,心理健康。于是我越來越熱衷于在盛夏的戶外跑步這件事,從每天傍晚一次進階到早晚各一次,從按照我母親和巴巴拉的散步路線來回跑,進階到沿湖跑一整圈。

什么時候進階到沿湖跑一整圈的?我還是想不起來。但時間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如果要沿湖跑一整圈,有一段路是不沿湖的。讓我再描繪一下地形:湖是個橢圓,東西長弧。西面是我家所在之處,新蓋的一排湖景房,新修的步道,大約一點五公里,什么都是新的。我母親和巴巴拉的散步路線就是沿著家門口這條沿湖的長弧來回走一趟。我一開始的跑步路線也是這樣,來來回回,哈哧哼哧,熱得像條狗。南面是農田,沿湖的部分有不到一公里的步道,幾座小石橋。如果從我家門口的步道開始逆時針跑,就可以沿著湖和農田繞到東面,這時候沿湖的公共步道就結束了。因為東面還有一大片更古早的社區,臨湖處都被一群土紅磚墻的老別墅填滿了,沒有留出步道,那時候這兒還沒有綠水青山服務民眾的公共意識。老別墅外面裹著好幾圈層高相仿的矮樓, 過去建起來的那種四層洋房,白墻黑瓦,重重疊疊。如果非要繞湖一圈,延續橢圓的軌道,此時就必須穿過這個老舊的社區,然后再拐到北面的公路上,跑上塵土飛揚的一公里,最后再轉回西面沿湖的步道。

你們現在能明白我為什么不愿戶外跑了嗎?假如我能按照既定路線,就在家門口這條嶄新的小路上來回跑,發泄我的情緒,勞筋苦骨,大喊大叫,一次又一次地跑過我母親和巴巴拉,露出勝利而愚蠢的笑容,那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跟在跑步機上模擬外景差不多。畢竟這條路是空曠的,只有聽我說話的植物、湖水、知了、各種鳥,偶爾還有從湖心飛來的幾只焦躁的白鷺,拼命地撲騰翅膀,仿佛在試圖擺脫永無止盡的白晝。當然,在這條道上總會遇到三三兩兩散步的人,大多是附近的老人:女的脖子上佩戴與她們的身型、年齡、服飾完全不搭的珍珠項鏈,男的都穿得灰蒙蒙的,在斜落的日光下看起來單薄脆弱,好像只要輕輕一碰,就能從他們身上剝離出一縷煙的外觀。每次跑過他們的時候,我總能聞到一種淡淡的、類似小時候用的雪花膏的氣味。我知道那大概是老人的氣味,沒多想——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無法滿足于家門口的來來回回,終于在我浮士德式的進取心、好奇心和虛榮心的驅使之下決定超越既定路線,向繞湖跑一整圈進階。我終于沖過石橋、跑過農田,然后,穿越一整個老舊的社區!是的,其實這就是我最大的問題,也是為什么我理應留在室內、酒店里、一扇扇窗戶里、我的二手生活里的根本原因。因為一旦出去,走出去,掉下去,飛出去,我就會覺得自己還有希望——我會無法抑制自己走得更遠、落得更深、飛得無蹤無影。 “為什么你的心惶恐不安地緊縮在你的胸中?為什么一種說不出的痛苦阻攔著你所有的生命活動?”

為什么,為什么……

這些就是當我第一次穿過那個社區,那些老舊的屋群的時候,在我腦子里鳴響的話語。你們明白我在說什么,對嗎?當我說“老舊”的時候,我不僅僅指房屋的外墻、社區的表皮。要知道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裸露在這個世界上的事物都是表里如一的——安然平靜的休眠火山底下也許暗藏著劇烈滾燙的沖撞,孤獨、無聊、痛苦,可那些沖撞總有一天會顯露出來的,總有一天——我的意思是,那不只是一個看起來老舊的社區,還是一個盛滿老舊之人、物的容器。我第一次跑到路口的時候就知道了,當我第一次下定決心,從那漆得發亮的嶄新的藍色塑膠步道左拐,而不是掉頭,踏上一片綠茵茵的草坪的時候——天吶,那片令人失望的綠意!我還沒看到任何人,但我已經聞到那種氣味了。那種氣味相當驚人,因為就在它撲鼻而來的一剎那,我十幾年前死去的外婆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現了。她躬著身子站在社區入口處,面色蒼白透明,沒有血色,臉上布滿皺紋,像是暴露在烈日下的干土,被太陽蒸干了全部的水分。她左手拿著小時候每天給我涂的那盒雪花膏,右手停在胸前,好像握著一束陽光。

“外婆。”

我輕輕地喊了一聲,然后羞愧地轉過頭,飛快地向前跑,跑過破敗的、成群的房屋。“移沿山社區”,金屬條門柵上閃爍著一個集體的名字,一座老年村。有老人坐在藤條椅上,有老人倚靠在歪斜停放的汽車邊,有老人露出少牙的笑。有老人像迷路的小孩一樣赤腳站在路口,有老人縮在樹蔭下, 一件件褪了色的花衣服底下。空氣中彌漫著雪花膏油膩狂妄的氣味,肉在煎鍋里和油糾纏搏斗的聲音。嗡嗡嗡,汗液,汽油,脂肪。

我真的瘋了。我不該在這種天氣在戶外跑步的。

我母親不理解我途經老年村的新路線。

“那里空氣不好。”她說,“而且,你不知道會在那里碰到什么樣的人。”

我抬起頭,有點詫異地看看她。她正心不在焉地在客廳的桌邊看手機里的中醫養生節目,我正在她的霧化器里裝配藥水:空,半空,半滿,滿了。我向她簡單描述過那個社區的形貌,還有我的所見所聞。我告訴她那個社區里有老年味,因為那里住的幾乎全是老人;我告訴她那里的早晨和傍晚高度相似,隨處可見老人坐在自家門口或者別人家門口的凳子上,藤椅上,拿把扇子,扇啊扇;我告訴她那里有一個比我們這兒更智能的垃圾分類站,垃圾門居然是自動開關的,還有一臺垃圾稱重機器,貌似稱重后可以積分,兌換米和油;我告訴她垃圾站旁邊是我們家門口的湖分流的小溪,有好多老人在溪邊洗衣服,場景略荒誕,因為弓著背洗衣服的老人緊挨嶄新的智能垃圾站,不太相襯……我沒有告訴她我在社區入口看到外婆的事。但她好像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但這樣就能繞湖一圈。”我說,把安裝完畢的霧化器遞給她。

“折返跑也沒什么不好的。”她把霧化器放到嘴邊,猛吸一口,咕嚕咕嚕,像頭野獸。她吸了很久——至少半分鐘——才把霧化器挪開,然后過了幾秒再吸一次,確保所有的藥水都吸干凈了。“這可都是錢。”她說。實際上,她只需要長吸一口就可以了。說明書上就是這么寫的:深呼吸一次,屏住呼吸五秒后,漱口。可她總是喜歡多吸幾次,怕浪費美妙的有效物質。是的,向來如此:酸奶、牛奶、海參湯、燕窩、蛋白粉、鮮榨橙汁、芒果的干和皮……凡是裝過營養食材的器皿、皮殼,她都要用水沖好幾次,喝下去,舔舔,吃得干干凈凈。這個習慣令巴巴拉很絕望,因為在上海的時候,舔舐器皿和殘羹原本是巴巴拉的保留劇目。她打開霧化器,把吸空的藥水盒取出來放到我面前,說:“你再看看,確定一點都沒有了嗎?”

“沒有了。”

她把藥盒拿回到手里晃了晃,放到光線充足的門窗邊看了幾秒,遞還給我,然后從我手中接過水,漱漱口,吐回去。我收拾了一下桌上殘余的藥品包裝盒,起身去洗刷霧化器和杯子。我回到桌邊,打開藥箱,取出血糖測量儀,把針筒放進針管,旋轉,用酒精棉擦拭她的左手無名指,然后把試紙插入儀器,針刺取血,血滴對準測紙。

——一,二,三,四——

“別跑圈了,加起來路程太遠。你這樣怎么生得出來啦?”

——五,六,七——七秒顯示——

飯后血糖,稍稍偏高。我在本子上記錄。

“你需要養好身體,不能浪費精氣。”我母親鄭重其事地說。她是個中醫迷。

“好的,媽媽。”我點點頭。

然后有一天,時間斷裂了。總是這樣的,日常一旦規律,結局就只有一個:時間斷裂,人被抹去。這年夏天就是這樣,我們一家人在同一處兜轉,日復一日。我們每天都出門,但幾乎僅限于橢圓湖一帶:我母親和巴巴拉散步,我父親買菜,偶爾在小區門口同保安和物業閑聊,我繞湖跑圈,一遍一遍,跑過湖、樹、農田,跑過移沿山社區,老年村和公路。我母親的肺部正在慢慢修復,我父親的郁結正在漸漸松解;巴巴拉的身型變得靈活,我的小腿肌肉變得更加堅硬。就這樣,日復一日,我們把自己耗散在夏日的高壓里,時間的斷裂口,表象與本質之間。

整個夏天,我們一共開車出去了兩次。一次是陪我母親去九八醫院復查,另一次是陪我母親去中心醫院針灸。其實我們可以多出去幾次的,可以去見見舅舅大姨大姑二姑,你們的朋友,去外面吃飯,我對他們說,因為這距離和耗時對于上海來說,幾乎就是在家門口。他們默不作聲。我又說,我一點都不介意當司機——我母親沒考過駕照,我父親考過但早就不開了,他有高血壓,他說有一次開車的時候看到前面一棵樹突然變成了兩棵,就決定再也不開了——我說我很愿意載你們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他們在車里沉默了一會兒,我又補充強調我的車是油電混合的,這點距離都在耗電,沒有油耗,成本可以忽略不計,不用心疼錢。

“我沒有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我父親打斷我說。

“開車也累的。”我母親接上去說,“你歇著點吧,不要隨便消耗。”

那次一起開車出行并不是特別愉快。當然在醫院的時候都挺順利的。醫院很空曠,冷氣足,里頭沒什么人,拍片檢查取藥都不需要排隊。問診的時候醫生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等候,看到我們終于來了,努力掩飾臉上自然流露的小興奮。他長得有點面熟,一上來就很仔細地看了幾遍胸片和我母親的就醫記錄,推了推眼鏡,指著電腦上的胸片巨細靡遺地向我們解釋原理,說這個積液啊,好多了,現在只有一部分粘連,這是完全正常的,對比之前已經好很多了,沒有任何問題,不需要做任何處理等等。到后來我覺得他有點啰嗦了,畢竟在上海沒有醫生會花三十分鐘給同一個病人問診。我趕緊不停地道謝,以此暗示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們得走了,但他還在滔滔不絕。我覺得他可能有點寂寞。但我們沒有時間了,我最后終于不客氣地打斷他說謝謝您醫生,但實不相瞞,我們下午還有一點事,然后站起身,扶著我母親走出了診室。

“哈哈哈,這個醫生是不是真的太閑了?”我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年紀大了,就這么可憐唄。”我母親嘆口氣。其實那醫生年紀并不大,比我母親起碼小二十歲,頂多比我大十歲。

“他長得有點像吳浩以前那個同事。”這時我想起來他長得像誰了。吳浩以前讀博規培的時候有個同事,臨床科研水平都很高,但最后沒能留在上海的醫院,轉到小地方的醫院去了。因為他本人有個怪病,學名叫抽動穢語綜合癥,平時會突然不自覺地抽動,邊擠眼睛邊突然破口大罵——

“比如給病人問診的時候,看片子的時候,他會突然大叫:‘這個粘連啊,比以前已經好多了……吆!操你媽!操你媽!……靜養就可以了……吆!吆!操你媽!’”我繪聲繪色地給我母親模仿,厲聲尖叫。我母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咯咯咯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放聲大笑。

我們一起笑了一會兒,然后我母親突然猛地收住了笑容,有點悲傷地搖搖頭,哀愁地盯著我的臉,說:“你以后別這么笑了。”

她就這么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我的臉,又失望,又心疼。

“嘖嘖嘖,全是皺紋。”她說。

“我知道了,媽媽。”我點點頭。

嗯,不愉快的不是就醫經歷,而是在回來的路上。從市區開回郊區要走一條公路,總共大概十公里。其實就是我跑步路線里從老年村出來以后要經過的那條公路。那條路上紅綠燈不多,可以開得很快,但有時候一旦碰上一個紅燈,就要等很久。我們那天就碰上了一個。那個路口寬大,用水泥澆筑的隔道也挺氣派,里邊還有景觀花圃,種植某種只在夏季盛開的花。我開在最靠左的道上,能看見星星點點的小花,金燦燦,開得有點喧鬧。我還能看見一個戴著騎行帽的年輕男人,臉部和身上都裹了防曬面料的衣布,只露出一雙狹長的眼。他站在花圃邊的路口,一輛公路自行車前。漫長的紅燈開始了,他俯身拾起擺在地面上的一塊紙板,舉到胸前,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像個酒鬼,在我的前視車窗前做夸張的手勢。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路口碰見這樣的騎行乞討。長途旅行,臨時困難,太餓了,求點錢,吃飯,他們在紙板上寫。他們的年紀通常跟我差不多,或者比我年輕幾歲。即便遮擋住了他們的臉,你也可以輕易地從他們移動的速度、體態,以及在車窗外盯著你看的神情中看出他們的年齡:好像在嘲弄作古的一切,好像索取幫助是理所當然,好像你在冷氣車里舒適的靈魂注定要受到審視,好像是你在阻擋他們的無拘無束他們的自由。我在車里對他搖搖頭,然后把目光往前放。可他不依不撓,手繼續比畫,還把寫字的紙板貼上了我的車窗玻璃。

“要不,給他一點?”我母親在后座開口說。

“給什么給?騙子。”我父親立即粗聲吼回去。

“你怎么知道是騙子?”我母親問。

“就是騙子。”我父親說。

“就算是騙子,這么熱的天,也應該幫幫人家。”我母親說。

其實我不理解母親。她太矛盾了,矛盾得不真實。她總是會在一些莫名其妙、完全出人意料的荒謬的時刻心軟。在特定的弱者的偽裝面前,理性總能及時地掙脫她,像及時掙脫白晝的群鳥。

紅燈太長了。

“孩咂——”她喊我,這是她需要我幫她做事的時候對我的稱呼,“孩子啊”的連讀,語重心長,“你給他掃一點吧。”

“媽媽, 確實是騙子。”我扭過頭認真地看著她說。

“你給他掃一點。”她命令。

“神經病。真是神經病。腦子有毛病。”我父親開始罵罵咧咧。

我轉回頭,嘆了口氣。我能看到騎行乞丐正在面罩下得意地笑。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引起了這輛車的內部爭端,嘿,這個小王國:如果走運,如果這不是一輛特別民主的車,如果里面坐著一個偏執于某種無謂的虛假的施舍的暴君。我假裝打開手機找掃碼端口,一邊抬頭看看前面,盼望紅燈趕緊變綠。但它沒有,紅燈太長了。

我小時候想要在大學里當老師,教授,學者,一個獨立的人,因為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對我指手畫腳了。事實也的確如此,沒人敢對我說教,沒人在我面前好為人師。沒人敢指揮我,使喚我,要求服從。沒人敢對我發號施令,扭曲我的意志,剝奪我的理性。沒有人。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一個真正的人。

“還沒好?”我母親在后面催促。

“網速有點慢……”我支支吾吾。

騎行乞丐也不耐煩了,他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在了我的車窗上。紅燈還沒結束,我的老天。正當我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繼續裝模作樣的時候,騎行乞丐好像識破了我的計謀,突然在我的窗玻璃上一串猛敲,咚咚咚咚,仿佛在敲打貧富間的新仇舊恨,咚咚咚,革命在悶熱的車窗間彈跳。

“啊啊啊啊啊啊!”

我用力地按下開窗鍵,一邊迎接那從打開的車窗里沖進來的熱浪,一邊憤怒地咆哮。我是一頭野獸。我在嚎叫。騎行乞丐被我嚇得后退了兩步。

“嗷嗚嗚嗚嗚嗚!!”我把腦袋從窗戶里探出去,抬起下巴,露出兇惡的齒牙,趁著紅燈的最后幾秒又對著他嚎叫了一聲。這次更像野獸了。我承認這次我是故意的。我在模仿巴巴拉想要引起注意時的那種做作的狼嚎——抬起下頜,筆直地朝向天空,噘起長長的嘴。

——三,二,一——綠燈了。

我把腦袋伸回到車里,關上窗,向前開。 “咳咳咳”,我母親從后面發出了一串迅猛的咳嗽,聽上去咳得很好,令人欣喜,也許粘連很快就要沒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我母親的面孔蒼白無力,一臉悲哀的驚奇。我父親震驚地注視著前方,像一場全神貫注的午休。快到家,橢圓湖就在前面,再前面是老年村。我突然感覺這個夏天終于要結束了。

我徹底喪失了與我的職業相稱的性情。我想把玻璃砸碎,我想跳下去和這個世界搏斗。

(責編徐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