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有光、腳上有泥、心中有愛” ——記中國作協選派池溝村“第一書記”陳濤
1998年的深冬,三位從首都北京遠道而來的客人,冒著凜冽的寒風抵達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臨潭縣。他們是:中國作協辦公廳徐光,《詩刊》編輯鄒靜之,《人民文學》美編楊學光。
對于當地的文學愛好者們來說,這三個人的到來,就像是一道光,讓原本蕭瑟寒冷的冬日多出了一份亮色和暖意。但在當時,并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到來會對臨潭乃至甘南的文化繁榮開啟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也不知道中國作協將要開展的幫扶工作對臨潭意味著什么……
作為中國作家協會派出的扶貧工作組第一批成員,鄒靜之那次在臨潭駐守了半年之久。半年多時間里,鄒靜之的足跡幾乎踏遍了臨潭的村村落落:從大村小寨中看民生民意,從大事小情中看民俗民風,從當地詩人作家中了解臨潭的文學創作現狀……他就像一個無私無畏的探路者一樣,不是在去往村寨的山路上顛簸奔波,就是在農戶家里促膝而談;不是跟詩人作家面對面,就是從文獻史料中讀臨潭。事實證明,鄒靜之長達半年的奔波,不僅為后來的文化扶貧收集了第一手寶貴的資料,也為后來的幫扶工作者們趟開了一條路。
第二年的春天,中作協對臨潭的文化幫扶就生出了第一條清新的嫩芽:第5期的《詩刊》雜志拿出12個頁面,為甘南詩人編發了一個名為《甘南青年詩人們的歌》的專輯,扎西才讓、敏彥文、李志勇、阿信等11位當地作者同時亮相《詩刊》。當這期《詩刊》雜志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很多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都覺得自己這樣一個寂寂無名者的作品不會登上國家級刊物。因此,這個好消息讓大家無比振奮,在徹底喚醒當地文學愛好者們的創作激情的同時,也讓大家看到了一縷希望之光。更令詩人們動容的是,鄒靜之還對每位作者的作品都做了簡要點評。他寫到:此次西北扶貧半年,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在最貧困的甘南地區,還有如此精神高潔的年輕詩人群。他們的詩,或許會為《詩刊》帶來一縷清新的風氣……”
值此,中國作協幫扶臨潭的大幕已全然拉開。從1998年開始,一批又一批的中國作協人,帶著使命與希望來到臨潭,像星星之火,一點一點地照亮了這里的河流與山川……
自開始幫扶臨潭以來,中國作協緊緊圍繞脫貧攻堅、文學創作、文化教育等多個核心主題,深入實施文化幫扶項目,先后累計投入價值近2000萬元的物資,對臨潭的鄉村振興和文化繁榮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中國作協先后組織多批作家采風團,共有70余位文學名家先后到臨潭采風,為臨潭創作的專題文學作品達30多萬字。中國作協數十年如一日的傾情幫扶,不僅讓古老的洮州大地煥發出勃勃生機,也使臨潭的文化氛圍越來越濃厚。至目前,臨潭已先后成立作家協會、洮州詩詞楹聯學會等7個文藝組織,文學創作隊伍逐年上升至300余人,出版各類作品集達100余部。臨潭也因此發展成為甘肅省的文學重鎮,2019年榮獲“中國文學之鄉”稱號。
冶力關鎮池溝村是中國作協派駐第一書記的幫扶聯系村,經過二十多年的接續努力,中國作協派駐的一批又一批幫扶工作者們結合村情實際精準扶貧,從辦實事到惠民生,從興教育到暖民心,從“輸血”幫扶到強化其自主“造血”功能,不遺余力地徹底改變著這個小山村的未來。如今,涅槃重生的池溝村已一躍成為全國綠色小康村、中國鄉村旅游模范村……
在時間無垠的卷軸里,20多年迅疾如一瞬。但每一段歷史,每一個從中國作協來到臨潭的幫扶工作者都讓我們難以忘記。
駐村
人這一生,點燃自己照亮別人的機會,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2015年7月,陳濤作為全國第一批中央和國家機關選派的“第一書記”,在中國作協委派下,離開北京奔赴甘南州臨潭縣冶力關鎮,開始了自己長達兩年的駐村幫扶工作。
7月27日清晨,他告別同事與家人,從北京出發,一路舟車勞頓,輾轉不停地奔波,到很晚時分才抵達冶力關。彼時,四面環山的小鎮已經被濃郁而陌生的夜色覆蓋,只有冶木河還哼著輕快的歌謠,向他這位來自遠方的客人致意。
待陳濤在鎮政府安排好的宿舍上床休息時,時針已經指向凌晨。也許是一路升高的海拔讓他的身體還來不及適應,人雖疲憊不堪,但躺到床上時卻一時難以入睡。透過窗玻璃望出去,他看到高原的天空藍得純凈又深遂——有多久沒有見過到如此湛藍的星空了?
幾顆星星很友好地朝他眨巴著眼睛,像是一種問候或安慰。
次日清晨。陳濤早早地就被窗外的鳥鳴聲給叫醒。簡單洗潄后出門,他從街頭環衛工大姐跟前打聽去往池溝村的方向。大姐以為他是個外地來的游客,抬手一指說:不遠。從這一直往上走,一會兒就到了。哪里知道,環衛工大姐嘴里說的不遠,其實也有四公里多的路程呢!陳濤沿著池溝河一路逆流而上,差不多走了40多分鐘才看到池溝村。初到高原,加之頭天夜里沒有休息好,一大早就徒步四公里多的上坡路,體力上還是相當吃力的。陳濤也想過中途折身而返,又覺第一次去村里就打退堂鼓不好,只好不斷給自己加油鼓勁繼續前行。好在時值盛夏,晨曦清澈而樹影婆娑,橫亙在正前方的白石山被晨光渡了一層桔黃色光芒,溫柔而耀眼。
當陳濤終于汗津津地走進村子時,遠遠就看見有一幢紅白相間的兩層小樓,走近才知原是村委會,也就是他將要駐村辦公的地方。環顧四周,發現村委會周圍的民居多是白墻黛瓦的江淮遺風,看上去干凈整潔、錯落有致。這并不是他以為的池溝村,而只是池溝村的一個易地搬遷安置點。再往里走,那個綠蔭遮蔽、雞鳴狗吠的村子才是真正的池溝村。
在人口基數不大的冶力關鎮,有著二百多戶人的池溝村算得上是一個大村了。全村共轄池溝、和先、李子溝、尕后山4個自然村6個合作社共244戶1073人。境內共有草場面積5923畝,林地面積4078畝,耕地面積3508畝。一條清澈見底的池溝河橫穿整個村子。池溝是去往冶海景點的途經之路,使這個座落在白石山腳下的村莊依山又傍水占盡了地勢。特別是村口那座年代久遠的水磨房,在河水的沖刷下終年哼唱著古老滄桑的歌謠。旅游開發以來,稀罕少見的水磨房逐漸成為村里的一個網紅打卡地。
想到未來兩年的700多個日日夜夜里,自己將要在這條小河的陪伴下書寫生命里的另一份答卷,享受身在異鄉的孤獨和寄居鄉間的平淡快樂,陳濤遂又往前走了走。步行至水磨處時,看見河道水流平緩處幾只小鴨子正在嬉水,清晨的光影落在它們身上,在河面上折射出點點金波。不遠處,一只大黃狗正半蹲在地上舉目遠眺,神情專注得像是在晨間打坐。
來之前,陳濤對千里之遙的冶力關小鎮一無所知。只知道臨潭縣是中國作協定點幫扶的貧困縣。想到昨日還在車水馬龍的繁華京都,今天突然就置身于這久違的安靜和陌生之中,陳濤一時竟有點恍惚:這,就是鄉間的田園風光么?他蹲下身子,在河里洗了洗手,一絲久違的清涼蔓延全身:總要對得起肩負的幫扶使命,以及未來兩年的漫長光陰!
晚上,陳濤在鎮政府食堂吃過晚飯后,一個人去冶木河邊散步。他知道,自己先得主動去熟悉這個小鎮、熟悉池溝村,盡快把自己融進去。只有真正和群眾打成一片,才能更加深入細致地了解到民情民意、更好地勝任第一書記的工作。
他利用晚上的時間翻閱資料,了解到冶力關鎮地處青藏高原東北邊緣,位于臨潭縣北部,與毗鄰的八角鎮、羊沙鄉并稱為北路三鄉。區域總面積154.36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一萬余人。洮河支流冶木河橫貫全境,境內平均海拔2200米到3600米之間,氣候溫潤多雨。冶力關有多個名勝古跡,自然風光更是一枝獨秀。1949年底至1957年,臨潭縣第四區(冶力關)管轄。1958年臨潭、卓尼兩縣合并后,成立了冶力關公社。1962年,臨卓兩縣分開后,仍稱為冶力關。2002年撤鄉建鎮……
他還特別留意了文化教育情況:至2011年末,冶力關鎮共有幼兒園(所)2所,在園幼兒120人,專項教師7人;小學共9所,在校學生1192人,專任教師81人,小學適齡兒童入學率100%;初中1所,專任教師86人,初中適齡人口入學率、九年義務教育覆蓋率均達100%。值得一提的是,冶力關鎮中心小學歷史非常悠久,新中國成立之前,它的名字叫做關街小學。
駐村工作剛開始時,村民們對這個第一書記都還抱著觀望態度。大多數人都認為,從大城市來的年輕干部,誰會愿意在這樣一個落后貧窮的地方扎根實干呢?肯定就是來走走過場意思一下。對此,陳濤堅持用實際行動證明,第一書記真的是來干工作而非觀光旅游看風景的。只要是村里的事、群眾的事,不論大小,他都會一一記在本上放在心上,腳踏實地、親力親為。他很清楚,身為黨員干部,必須要事事帶好頭,才能真正凝聚起黨支部的示范堡壘作用。作為一名作家,他也由此意識到,駐村兩年或許可以讓他做一些比寫作更為重要的事,從而賦予寫作更加深遠的現實意義。
于是,他每天泡在村里逼著自己迅速去適應環境熟悉情況,入戶走訪、傾聽民意、了解民憂,鄰里矛盾糾紛、環境衛生整治、黨建引領發展、基礎設施建設……陳濤心里逐漸形成了一個“村情備忘錄”。時間久了,這種帶著感情深扎基層的實際行動,讓村民們對他的態度漸漸發生了轉變。村里的老年人看見他行色匆匆的身影,還會由衷地豎起大拇指夸上幾句。
從鎮政府到池溝村的路,周邊村子和學校的山路,陳濤早出晚歸地往返了整整兩年,說不清到底走了多少趟。
駐村以后,陳濤感覺時光一下子緩慢下來。慢到正午的一朵云要飄很久才能挪個位置,黃昏里的一場雨要下很久才能停,村口的梨樹到深秋了還不舍得落光葉子。那種慢,真的就像木心先生在詩里寫的那樣:車馬很慢,信件也很慢……在一線城市工作和生活,時光被公務與瑣事切割得迅疾如閃電,每個人都像是被無形的雙手推著往前走。初到冶力關時,這種慢生活讓陳濤覺得猛然之間跌進了一個失重的世界:一邊是多年快節奏生活養成的規律,一邊是突然緩慢悠長得讓人不知所措的時光。正是這樣慢下來的時光,讓他學會了獨處,也給了他很多思考問題的機會,這種不適應似乎時時在提醒他:打破,然后重建。
鎮政府的院子里有兩棵身形高大樹齡久遠的核桃樹,一到春夏,就會撐開無數寬大的葉片遮出一樹濃郁好看的綠蔭。閑暇之余,陳濤喜歡坐在那一片綠蔭下面,或與鎮上的干部聊聊工作,或與來辦事的村民們拉拉家常。更多的時候,他則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讓整個身體都完全松馳下來,心無旁騖地看著頭頂的藍天,看著白云悠然自得地飄來飄去,直到暮色一點點降臨。陳濤認為,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但如果掌握不好,就會讓人變得焦躁不安,陷入終日都想逃離現實的欲念之中。他因此提醒自己,要先學會與鄉下寧靜而孤寂的日子安然相處、努力適應小鎮的慢生活,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駐村工作當中。
除了生活和工作節奏,陳濤需要適應的還有高原氣候。冶力關雖然距離蘭州很近,但在海拔上仍屬于高原地區,早晚溫差比較大。即使在盛夏七八月份,中午時分的炎炎烈日幾乎要灼傷皮膚,一到早晚氣溫卻能低出一份恍如秋日的清涼來。尤其晨起洗漱時,水龍頭流出的水中,居然還帶有剌骨的冰涼。一入了九月,雨水明顯地多了起來,頭頂剛有一片烏云騰起,豆大的雨點就跟著落了下來。經常是一場大雨過后又陡然放晴,但明晃晃的陽光剌得人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轉眼又是一場驟雨。九月一過,雪也就早早地來了,今兒落一場,隔天又飄一點,隨心所欲的感覺。偶爾也會雨雪同落,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雨多還是雪多。最新奇的是,高原10月就開始落雪——在來甘南之前,陳濤沒有在10月見過雪。
起初,這方方面面的磨合,一度讓一絲不茍的陳濤有點不知所措。但他知道,無論是無法掌控的時間、無從掌控的計劃,甚至這小孩一樣善變的天氣,都是對自身耐性的最好考驗。所以,天氣晴好的清晨或黃昏,他會穿過鎮上那條最繁華的主街道,沿著冶木河去散步。雖然不知道冶木河的名字從何而來、河水是從哪兒來要流向哪里去,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一條河流。散步累了,他就靜靜地在岸邊待上一會兒,看河水在寬闊或狹窄的河床里一腔孤勇地奔騰向前,看河床上大片的蘆葦和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生長。這樣的喜歡,讓他覺得就連河床里的枯草也別有一番韻味。平日里,冶木河的水流量不是很大,一些較大的石頭會裸露在外面,成為鳥兒們棲息的島嶼。一些白頭黑背紅尾巴的小鳥尤為敏捷,只要有人經過,它們就倏忽一下滑過水面,飛出去很遠。駐村的這些日常和周圍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溫暖的陪伴。
池溝村依偎著的白石山,是整條秦嶺山脈的起點,海拔將近四千米。所以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冶力關其實是一個典型的山區而非盆地,有很多自然村都分布在各個山上。駐村期間,在陡峭彎曲的山路上穿行奔波基本成為陳濤的工作日常。大多數時候,這樣的奔波是因為要進村工作。有的時候,他只是單純地想去走一走,就那么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長久地眺望遠處被積雪覆蓋的山頂,看空中大團大團的云朵在田野上投下好看的陰影,看被各色牛羊點綴的山坡,看身邊層層疊疊的梯田,看藏在群山褶皺里成片或稀疏的村莊……倘若趕上吃飯時分,還能見到扶搖直上的裊裊炊煙。那樣的情景,多少有點“白云深處有人家”的意境。但陳濤覺得,這樣的情景看久了,愉悅感會漸漸變少,倒是平添了一些莫名的異樣味道。
在村子里待久了,別人看來陳濤似乎已經適應村中生活,甚至還有些愜意。但他自己知道,還是會有很多困擾。剛開始駐村時,他看到兩個村民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得面紅耳赤,會覺得無法理解,甚至帶有一些不屑。到后來再遇上類似問題時,他會靜下心來詳細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判斷涉事雙方誰的過錯多一些、誰的責任少一點兒。直到有一天,陳濤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融入到村里、融入到了村民們充滿了喜怒哀樂的煙火生活當中。而村民們也早就把陳濤當成了信任和親近的“主心骨”——大事小情,連給初生的孩子取名都愿意找他商量或聽他建議……
駐村的兩年時間里,陳濤幾乎每天都要進村入戶推廣扶貧項目,走訪統計貧困戶情況,參與各類基礎設施建設和愛心助學活動,以及文化墻設計、黨員政治理論學習、環境衛生整治等。初到時對工作全身心的投入,是希望珍惜兩年的光陰多為群眾干一些實事好事,誰料隨著工作任務的繁雜以及對村情民意不斷深入地了解,他感覺內心越來越焦慮和痛苦——因為他發現,工作做得越多,發現的問題也就越多,這將導致他漸漸變成一個高速運轉的陀螺,即使拼盡全力,他所能做的事仍然有限、所能改變的局面仍然艱難。夜里睡不著的時候,陳濤會反復琢磨“基層”一詞的含義,并不斷追問自己何謂基層?又給自己給出自認為最恰當的答案:在村里在鎮上,“基層”意味著信息傳達的尾端與末梢;“基層”意味著村情民意與日常工作相互交織纏繞成繁忙無奈的日復一日。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身在基層,就像置身于大金字塔的最底端。那就去做一塊小小的活性炭,量力而行、盡力在這片汪洋大海中吸收掉一些雜質、釋放出一份潔凈。果然,“量力而行、盡力而為”這八個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如一束微光激勵著陳濤,也讓他保持著最大的警醒,避免一腔激情被現實中的種種困難與阻力給消磨殆盡……
扶貧
作為中國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戰略中的關鍵角色,中央對駐村第一書記有明確要求:要根據全面推進鄉村振興、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任務需要,切實做好建強村黨組織、推進強村富民、提升治理水平、為民辦事服務四項主要任務。可以說,第一書記的工作任務涵蓋了從黨的建設到經濟發展,再到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最關鍵的一項就是扶貧。
習近平總書記曾經指出:只有將扶貧同扶智、扶志結合起來,才能從根本上消除滋生貧困的土壤。為遵循這一理念和基本要求,自幫扶臨潭以來,中國作協始終將“扶貧先扶志、文化潤民心”做為堅持不變的幫扶思路。
陳濤深知駐村幫扶工作任務艱巨、使命光榮,唯有以一顆絲毫不敢懈怠的初心投身其中,才能不辜負組織的培養和厚望。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他憑借著堅定的信念和不變的初心,在池溝村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村里工作看似平淡又瑣碎,每天處理的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但這些瑣碎的小事里卻總有著出乎意料的小喜悅和難以預期的大煩惱,而后者發生的概率要遠遠大于前者。特別是在涉及搬遷、修路等與村民切身利益相關之事時,干群之間的矛盾糾紛總是難以避免,溝通工作總是需要反復進行。剛到池溝村開展工作不久后,陳濤就遇到了一件很頭疼的事。
起因是村里提前規劃出的文化廣場因地勢較高,唯一通向廣場的路是一條狹窄且有坡度的小路,經過鎮村兩級研究后,決定為文化廣場修一條較為寬敞的硬化路。由于路的北側是兩家住戶,為了不影響路北側的兩家住戶,硬化路只能考慮向南側的麥場擴展。陳濤與村主任、副鎮長及鎮政府駐村干部小駱與小牟去麥場作了實地考察后,遂去麥場主人家商談此事。主人姓馬,六十歲左右,面相憨厚。見有客人進門,便熱情地把陳濤一行迎進客廳,又是遞煙又是倒茶。陳濤一行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馬大爺于是跟著他們去量麥場面積。根據施工需要,決定以五十七平方米的面積進行征用,并在馬大爺初步同意后做了標記,隨后又一起返回他家商量補償費用的事情。當時國家規定的征地補償標準為每畝兩萬元到兩萬五千元不等,鎮上決定按照兩萬五千元的標準給予補償。小牟當即按計算器算了出來,說是應該補償兩千七百五十元。副鎮長表示直接補償兩千八百元。馬大爺點頭同意。事情順利拍板,眾人都覺有點皆大歡喜的味道。從馬大爺家出來時,陳濤還如釋重負地說:“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小牟笑答說:“他家里有人在鎮上上班,所以比較開明好說話。”
大家伙都以為這事已經完美解決了。于是一眾人躊躇滿志地沿路而上,去往距離麥場十多米遠的另一個項目地——根據該項目的前期規劃,那里將會變成一座兼具池塘與亭臺樓閣的花園,在當時,那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松樹苗。陳濤內心不禁泛起一些驚喜的漣渏。他輕輕蹲下去,仔細觀察那些長勢良好的松樹苗,一邊思考項目開工后這些小樹苗的新去處。忽然,馬大爺兩口子腳步匆匆地朝麥場走來,馬大爺老伴手里還拿著一卷米尺。副鎮長幾個見狀趕緊走了過去。陳濤沒動,但隱隱感覺事情不太妙。果然,馬大爺老伴重新測量麥場面積后提出質疑,說硬化路占用面積應該是三點八米而不是三米。好在之前的賠償金額本就略高,副鎮長一番動員下來后,馬大爺老伴也就沒再說什么。
中午時分,陳濤正在向駐村干部了解貧困戶的情況時,馬大爺老伴又出現了,她雙手交叉地站在陳濤他們對面,對著副鎮長不停地說著什么。陳濤抬頭時,發現那個臉色黑紅、額頭布滿皺紋的女人表情中似乎有一絲愧疚,但很快她就直了直身子,眼神顯得很堅毅。從渾身布滿了灰塵的樣子來看,她應該是直接從干活的地方過來的。因為對方說的是本地方言,聲音又小,陳濤一時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后來聽旁邊的人解釋才知道,原來占用麥場的事她兒子堅決不同意,稱自己要在麥場蓋房子。當娘的拗不過兒子做不了主,只好過來跟他們提前溝通一下。原本高高興興的副鎮長瞬間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但誰也不好再問什么。
在村里工作,完全沒有時間概念,也沒有上下班之說。大多數時間,陳濤和村干部們會因為忙于各種瑣事而錯過吃飯時間。等稍消停下來后,要么大家一起留在村里吃工作餐,要么匆忙吃包泡面對付一下。只有偶爾在工作順利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選一處“農家樂”去改善改善生活。但即使吃飯,大家也都不閑著,常常是一邊吃一邊就當日的工作進行梳理和總結,分出輕重緩急或達成統一共識。每每這時,陳濤很少主動發言,但會很認真地去聆聽。偶爾被問到時,才會說上幾句自己的見解和看法。他深知,基層工作千頭萬緒,鎮上的干部和村里的工作人員應該都比自己更富有“實戰”經驗,應該多聽多學。所以,在那個一波三折的中午,陳濤也選擇了傾聽——
馬大爺老伴走后,副鎮長似乎沒了吃飯的心情,當即電話聯系了馬大爺的兒子,看上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那天真的是奇怪,所遇的事情拖沓磨跡,所點的飯菜也遲遲不見上桌。陳濤強忍著饑餓,眼神迷離地哈腰坐在椅子上,默默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給馬大爺兒子做工作。馬大爺的兒子嘴里咬一根牙簽,要么沉默不語,要么情緒激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雙方的交流變得更加激烈時,陳濤就只能略聽懂一二,他聽見副鎮長說到自己任職的第一書記,說到早上協議賠償時給過他家的照顧,說到個人利益與大局觀。陳濤原以為副鎮長如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說服會有一個圓滿的結果,誰知對方聽到“大局”二字時扭頭就問:“我給別人方便了,誰又會給我方便?”正當雙方僵持不下時,飯菜終于陸續上桌。時間已經快到下午兩點,饑腸轆轆的陳濤趕緊招呼大家吃飯并帶頭坐到了桌前。所有人都餓壞了,呼啦啦圍攏過來準備吃飯。只有副鎮長不挪身子地依舊跟馬大爺的兒子舌戰,期間大家又喊停過幾次,但倆人都沉浸在辯論當中不為所動。最終,馬大爺的兒子丟下兩個條件后離開:一是全家享受低保待遇;二是用他家別的地塊換一塊村里的宅基地。就當時的政策條件和客觀環境而言,這兩個條件都無法滿足。副鎮長說完后一臉惆悵地埋頭吃飯,陳濤聽完后也繼續埋頭吃飯。其余人也都繼續默默地吃著飯,沒有人再說話。
那一刻,陳濤突然想起《李叔同說佛》中的一句話:緩事應急干敏則有功,急事宜緩辦忙則多錯。他也因此對副鎮長那種無法言說的沮喪和疲憊感同身受。村子里的搬遷項目時間緊、任務重,做為分管此項工作的副鎮長壓力非常大,經常忙到一兩個月才能回一次家看望父母妻兒。但即使這樣拼了命地去工作,也還是常常被弄得焦頭爛額坐立難安。
后來,廣場硬化路的事終于以賠償費用追加到五千元而得到解決。副鎮長再沒提過,但依對方當時提出的條件,陳濤知道他一定又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在村民眼里,鎮上的領導就像是家長一樣,誰家的心都得操到。有一次,他和副鎮長在村口遇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啞巴,副鎮長連說帶比畫地勸他把家里堵在路口的麥秸垛盡快清理掉,陳濤在旁邊看兩人打了半天手勢,就問副鎮長說明白了沒有。副鎮長表示沒問題,誰料快到吃午飯的時候,啞巴到村委會來了,對著陳濤和副鎮長一通嗚里哇啦的手勢。陳濤以為對方是因為清理麥秸垛來要補助的。副鎮長解釋說,啞巴說家里的米面都快吃沒了,請求援助呢。然后轉頭叮囑旁邊一個駐村干部,讓他帶上兩百元補助金給啞巴送到家里去。類似這樣雞毛又蒜皮的事情多了,陳濤更加理解副鎮長他們在工作中遇到的種種不易。
幾天后,剛從鎮政府大門出來的陳濤,遠遠看到馬大爺的兒子手里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準備過馬路。路上車來車往,他和小女孩快步走著,小心謹慎的樣子。他又想起那天中午對方和副鎮長舌戰時寸步不讓的一臉憤慨,瞬間覺得理解了馬大爺的兒子。后來的工作中,在一次又一次遭遇類似的事情后,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用審視的眼光去對待那些村民,更不能用批判的態度去看待他們的固執和倔強。畢竟,他們因為自身的認知與長久以來的固化思維,生活中很少有這樣主動為自己的利益辯護的機會。大多數時間,他們也都是無辜者。陳濤相信,即使他們為了個人利益寸步不讓斤斤計較,但他們的骨子深處依然保持著一份純樸和善良,仁義禮智信依然根深蒂固地存駐于他們的心底。特別是在多次參與修路建橋、環境整治等過程中,遇到那些為了集體利益而愿意犧牲個人利益的村民后,陳濤更加愿意去相信他們刻在骨子里的良善。在與當地政府及干部的交涉商談中,他們通常通情理、顧大局、懂退讓,也容易接受相對完善的解決之道。他們的寬厚,讓陳濤相信偶爾碰到的那一少部分人之所以偏執或狹隘,是因為個人認知受到學識和智力方面的限制,只能提出一些無理要求來拼命維護自己的利益。如果問題不能按照他個人的意愿妥當解決,他便會認為自己處于弱勢被虧欠,從而導致問題成為無解的難題。
因此,再面對這樣的困擾和難題時,他就不斷提醒自己以最可能大的耐心,去嘗試各種不同的方式與途徑,先與對方建立起信任,然后做進一步的深度溝通,以期達到最終的完滿。
在村里待得越久,陳濤越是深切而清晰地體會到一種來自交流的煎熬與痛苦。以至于很多時候時,他覺得當時的他與村民就像影片《巴別塔》中那些共筑通天之塔的人一樣,個個操著不同的語言,都活在自我認知的世界里。但這樣的煎熬與痛苦,無形中也鍛煉了陳濤的邏輯推理能力和想象力。就像老人們所說的那樣:人生路上,沒有一步彎路是白走的,也沒有一種苦是白吃的。很多難題或是困擾,當他學會辯證地去看以后,每次都會有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般的收獲。
只有親歷過的人,才能知道基層干部真的很忙。除了修路搭橋謀劃產業以外,還要面對面直接跟群眾打交道,調矛盾解難題辦實事摘窮根,每個人都恨不得能長出三頭六臂來應對面前那一地的雞毛蒜皮,以期最大程度地讓群眾滿意……
2016年4月初,一篇來自新華社的題為《羊小平砸缸》的新聞報道,讓冶力關村民羊小平與他家中六口大缸的故事傳遍了甘南,也成為臨潭縣脫貧工作摘帽收官前的一縷曙光。而這一縷曙光帶給陳濤的欣喜,非他人所能理解。群山縱橫的池溝村歷來自然條件惡劣,那些住在山上的群眾因缺水少電、交通不便而成為重點貧困戶,易地搬遷戰略的實施,讓很多貧困戶看到了希望。池溝村尕后山社的全體村民和李子溝社的部分村民正是受益于易地搬遷這一惠民政策,遷到了山下的池溝村集中安置點。安置點除了樣式統一的民居以外,還配套了健身器材、太陽能路燈、垃圾處理點等基礎設施建設。讓陳濤感到驚喜的是,安置點還超前規劃了村級文化活動中心與群眾文化廣場。當時的搬遷點有近百戶群眾,上下兩層近兩百平方米的民居高大敞亮,偏房、大門、圍墻、廁所、院落硬化等附屬設施一應俱全。羊小平的新家也在這里。陳濤還專門去過他家,兩層的小洋樓被裝飾一新。看得出來,羊小平一家真的是與當年的貧困生活徹底告別了!
2016年,池溝村被評為甘肅省基層黨建模范示范點與全國鄉村旅游示范村。誰都知道,在這一份沉甸甸的榮譽當中,離不開第一書記陳濤的許多努力。
傾情
基層工作瑣碎而忙碌,一晃就到了深秋10月供暖季。月末那天正好是個周六,雪又緊掐著10月的尾巴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一下雪,小鎮氣溫驟降。半夜里陳濤被凍醒,才發現暖氣已停。沒辦法,他只好再加裹一條被子繼續睡。早晨八點醒來,窗下傳來刷拉刷拉的聲音。拉開窗簾一看,發現窗外的核桃樹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門衛陳師傅正在院子里掃雪。陳濤輕輕打開窗戶,一股嗆人的冷風立即從撲面而來。那一刻,他很慶幸自己選擇在頭一天去村小學做交流活動——昨日,他和80多個孩子一起圍坐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興致盎然地唱歌念詩玩游戲,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校園一片寧靜祥和……
下雪又遇停暖,房間溫度也直線下降。陳濤起床后打算燒水洗刷,可忙活半天才發現停電了。昨天在學校被老師們灌了兩杯酒,口渴得厲害,只好喝掉昨天夜里喝剩的半杯白水,直至杯底露出白茫茫一層水堿。沒辦法,只好用冷水小口漱口刷牙,又草草擦一把臉,裹緊衣服出門去街上吃早飯。在常去的那家包子鋪吃掉半籠胡蘿卜餡包子、喝完一杯熱豆漿后,陳濤遂覺身子暖和不少。返回宿舍的路上,用手機順手拍了幾張小鎮雅致的雪景,發給北京的朋友們看,惹得大家又驚訝又羨慕。
回到房間時,發現房子溫熱暖氣恢復,陳濤朝窗外望過去,果然發現鍋爐房的大煙囪正咕嚕咕嚕冒著濃煙,陳師傅也開始進進出出的在忙活。雪天最適合靜讀,況且有錢穆與木心兩位先生陪在身邊,讓陳濤少了些身處異地的孤獨感。期間,他還手抄了德里克?沃爾科特的《我的手藝》:
薄霧和幽靈似的山峰來來去去
在完全消失的白雨里
以至于現在隨時可能開始下雪……
抄詩兩遍后,依然停電,依然無法燒水喝茶。堅持至中午,他下樓在鎮政府門口的小飯館點了一碗牛肉水餃。那家餃子店在小鎮已經開了二十多年,只做鮮美無比的牛肉水餃,因其味道好價格公道且童叟無欺,生意一直非常紅火。等飯期間,陳濤和店主閑聊,得知小店很快就要關閉轉讓,店主要回老家休息了。聽聞這個消息,陳濤的心里竟有一絲莫名的失落感。或許,它的存在對于他這個異鄉人來說,也情感上的一種陪伴和安慰。
飯后,去雪后初晴、陽光明媚的河邊散步,一口氣走了五公里。返回時在路邊買了幾個橘子與蘋果,回到房間后依舊坐沙發上翻書。電遲遲沒有來,也沒有熱水喝——如果不是駐村,陳濤大約不會有下雪天恰逢停電停暖的經歷,也不會知道在基層鄉鎮工作的干部們,過著條件怎樣艱苦且忙碌的生活……
就是這些細微而難忘的基層日常,日后令陳濤深深懷念。他專門寫了一篇《小鎮一日》的文章,里面記錄了這個“難得一遇”的雪天周末:
“想到這些時,竟昏沉沉有些困乏,往床上一躺,竟一覺就睡到了六點鐘。醒來天色已黑,呆坐在黑暗中,腦海空虛一片。下樓散步時,在院門口遇到幾個朋友,聽說我剛下樓,便喊我一起吃飯。毫無餓意,想想還是同意了,似乎唯有吃飯能打發這漫漫長夜。全鎮一片漆黑,冷風吹,僅有兩家飯館亮著燈,門外的發電機轟轟作響。一家爆滿,幾十人擠得滿滿當當的。去到另一家,同樣如此,其中還有一桌圍坐著七八個喇嘛,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不等,有人在看手機,有人在談笑。到飯館時不到七點,坐定點菜吃飯時已是一個多小時后的事,旁邊的嘈雜加重了這種虛無與迷惘。離開時,飯館陷入黑暗,因為發電機的汽油用光了。店主燃起一根細細的紅色蠟燭,喊醒旁邊睡覺的小女兒。小女孩揉揉眼,打個哈欠,慢慢走到擺好兩盤青菜、三碗米飯的小桌前坐好,全家人開始吃晚飯……”
那天晚飯后,因為停電,陳濤只好去門衛陳師傅的屋子里小坐——陳師傅的房間不僅有燭光還有爐火。陳濤推門進去時,屋里已經有幾個人在聊天。他用燭火烤了一下布滿霧氣的鏡片,然后找了個地方坐下,然后聽大家在影影綽綽的燭光里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閑話。說到俄羅斯一架飛機墜毀、機上二百多人時,屋里開始陷入沉默。心底升起一片寒涼的陳濤,把自己藏在燭光映照不到的黑暗深處,不想說話。那一刻,搖曳不定的燭火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在老家的夜晚,也是這樣就著半截蠟燭燃起的光亮里,他和父母及爺爺奶奶圍坐在一起,隨意地說著話,場面十分溫馨。一晃,幾十年的光陰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不知道天上的爺爺奶奶是否安好?是否還能像從前那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冶力關鎮政府大約有干部一百二十人左右,其中八五后年輕人幾乎占了一半以上,算是一支很年輕的干部隊伍。陳濤平時就住在鎮政府的辦公室里,閑暇時有很多與他們交流的機會。大抵因為他是來自首都,學歷高人又和善,比較容易獲得年輕人們的信任。他們經常主動來找陳濤聊天,說工作談生活,偶爾也會吐露一些家庭瑣事中的困惑。有時聊至動情處,甚至還會潸然淚下。
2016年3月的一個深夜,喝了一點酒的小松來找陳濤聊天。但一開始,滿臉通紅的他只是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抽著煙。他說:“我喝完酒回來,發現整幢大樓只有您的房間亮著燈,就想上來和您說說話。陳書記,希望沒有打擾您。”看得出來小松是有心事,陳濤拍拍他的肩,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小松徹底放松下來,開始描述他出生的那個地方,講述家族的榮耀與哀傷,還提起了他的爺爺——小松的老家在臨潭縣最貧困的一個鄉。大學畢業后,他就來到冶力關工作,彼時也已經有五六年時間了。小松說,他自小就跟爺爺在縣城生活,是爺爺親手將他帶大,爺孫之間的感情因此一直很好,他也在爺爺的關心培養下考上了大學。但大學期間他因個人愛好而留起了長發,引起爺爺的不滿并責令他剪掉,但被小松拒絕。于是,爺孫倆都因為跟對方生氣而很久都不再說話,也沒有見過面。直到后來,家中來電話說爺爺病得很嚴重,小松才心急如焚地找了一輛出租車奔家而去,并在回去的途中找到一家剛開門的理發店剪掉了他留了很久的長發。當時,爺爺的眼睛已經看不大清楚了,但得知孫子回來后,爺爺用手摸了摸他的頭,表示原諒了他。根據爺爺的個人要求,兒子們都不允許回來照顧他,他只想跟自己最愛的孫子待在一起。所以,在爺爺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都是小松一個人在旁邊陪著他,一直到爺爺離世……當后來倆人談及未來時,小松的心態已經很平和了,還笑著跟陳濤說人如果經歷過一些事情,就會看淡一切。生活,就是要順其自然才最好。
陳濤知道,爺爺的離開,一定使小松對自己當年的叛逆愧疚成了一個沉重的心結。但說出來的那一刻,他終于放下了。他真的有點心疼這個年輕人。
跟小松一樣,基層的鄉鎮干部大多出自本縣的農家,也有極個別是從鄰縣調入。他們堅守在基層拼命工作,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很多兩地分居或全家四五處分居的年輕干部們,平日里因為忙于工作而顧及不了父母妻兒,時間一久就會難免遭到家人的抱怨。特別是承擔脫貧攻堅工作的一些干部,長時間顧不上回家,由此引發的家庭矛盾使他們痛苦不堪又無法改變。每每談及這些時,他們個人也是深感愧疚不已。陳濤初到冶力關的時候,看到他們中間大多人都有著黝黑的面孔與成熟的做派,還會以為他們年齡都比自己要大。后來才知道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八五后,比自己年輕不少。由于長期工作在基層,加之地理環境與工作生活環境的種種因素,使得他們有著比實際年齡更多的成熟,甚至還有著年齡不相符合的閱歷與滄桑感。
熟悉了鄉鎮工作以后,陳濤才發現其實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鄉鎮工作人員多,但升遷幾率很小。幾年過去后,很多人曾經燃燒過的理想漸漸在現實中化為灰燼,性格中的棱角也慢慢被磨平。面對日益繁重的工作任務,他們的每一天都被焦慮、沮喪、疲憊填滿。所謂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基層工作難做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許多工作指令下發到鄉鎮一級時,內容繁多且期限短任務重,讓干部們應接不暇。精準扶貧期間,上級單位下發的各種扶貧表格與數據統計多到數不勝數,需要基層填報完成的表格繁多。上級部門對精準扶貧的拿捏不準或工作的細微錯誤,都有可能讓整個工作推倒重來、只能再熬一個通宵去加班完成。有時候,干部們下村時或因一時疏忽與村民之間的關系處理不妥,導致村民的拒絕配合也會讓他們感到心力交瘁。
精準扶貧工作開展以來,冶力關鎮作為全縣的示范點,政策資金支持得多,受到的關注也多,鎮上的干部們在做好本職工作外,還要應對各種視察、考察及檢查,負擔重壓力大,只能白加黑五加二地連續性加班,很多時候,干部們白天忙完村里的工作,晚上還要在鎮上開會。陳濤發現,鎮上開會的時間一般都很長,動輒就是凌晨兩三點鐘。很多次他都已經睡了,才聽到干部們從樓上結束會議下來,雜亂而倉促的腳步聲在深夜里顯得格外沉重……
駐村工作結束回到北京后,陳濤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小鎮,我經歷的應該是一種真正在農村內部的生活與行走。當我面對農村,慢慢去掉了所有的想象,我真切地覺得我們的文字應該是扎根鄉村這片土地生出來的燦爛之花,是懷著痛與愛、懷著敬畏生發出的文字……”
助學
2015年8月28日,也就是駐村整整一個月后,陳濤走進了距離池溝村不遠的高莊小學。也正是這一次隨機的村校走訪,讓他開始了在冶力關及至臨潭的助學之旅。他自己也沒想到,推開高莊小學教室門的那一刻,也為貧困學生和鄉村教育推開了一扇門。
陳濤一直記得初次走進高莊小學時的情景:爬上一條窄長的小坡道后,就進了學校大門。但是,那又怎么能稱得上是學校呢?農家一樣的大門進去,是一個雜草叢生的小院子,院里的四間磚瓦房也是一幅墻壁斑駁的陳舊模樣舊,看得出來是有些年月了。輕輕推開教室門,四五個年齡在四歲至六歲不等的小孩,穿著又臟又舊的衣服,圍坐在脫了漆的桌椅前做作業、吃零食。孩子們見到有陌生人進來時,眼神里有驚奇和害羞,也有幾份漠然。他很努力地想對孩子們笑笑,但沒能笑出來。
那天,陳濤第一次見到了高莊小學的朱老師。當時,朱老師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默默地站在他身邊,沒有禮儀性的握手致意,也沒有初見時的客套寒暄。陳濤詢問一些學校的情況,朱老師也是慢騰騰地回答著他。倆人就那么站在院子里,一問一答地閑聊著。8月末的冶力關,空氣里已經明顯有了秋的涼意。風掠過院里的雜草時,越發顯出校園的荒涼。陳濤注意到,面前的朱老師已經穿上了黑色的皮夾克,但夾克顯然已經很舊了,上面那些不規整的裂紋比他額頭眼角的紋路還有密集。后經交談得知,朱老師在高中畢業后就做了民辦教師,彼時已經有了十七年的教齡。但因為是民辦教師,工資低得令人難以置信。但陳濤問起時,朱老師卻顯得非常平靜:從一九九九年參加工作時的每月100元,到二00三年的200元、二00六年的300元、二00九年的540元、二0一0年的1000元,再到二0一五年的1500元……
那天從高莊小學離開后,陳濤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校園環境的破舊、孩子們的拘謹、朱老師的平靜,都像一塊莫名其妙的石頭壓在他心里。他想:自己到底能為高莊小學做點什么呢?
高莊小學成為他心里一份放不下的牽掛,后來,陳濤又去過幾次高莊小學,不僅見到了更多的孩子,也見到了堅守講臺三十一年的張老師和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王老師。在和他們的聊天當中,陳濤了解到更多關于這所學校和孩子們的故事——
跟池溝村一樣,高莊村也是一個行政村。下轄豁先等七個自然村。因為海拔高、氣候條件差,加之土地面積少,村子的貧困程度較為嚴重。全村共有一百八十三戶人家,其中需要國家低保救助的就占了一百七十五戶。因為父母親常年外出打工,村里的孩子們多半都是留守兒童,平時就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除了學校附近的孩子以外,多數學生的家都在山上,爺爺奶奶忙于莊稼,又加之年邁,無法天天護送他們上學,孩子們只能自己去上學。晴天還好,若是遇到陰雨或雪天,等淌過泥濘的山路走進學校時,孩子們差不多都是泥水浸濕雙腳。因為家庭貧困,村里的孩子們一年也難得換一套新衣服,陳濤每次見到孩子們時,他們的衣服差不多都是又臟又舊的。也難怪,爺爺奶奶還要照顧地里的莊稼,幾乎顧及不到孩子們的穿著衛生,只要是孩子們進了校門就算完成任務了。陳濤注意到,學校里離家近的孩子,中午還能回家吃到一口熱飯。而那些家在山上的孩子們中午就只能留在學校吃饅頭喝涼水當午飯了。夏天還好,一入冬季學校的水管就會被凍住,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能正常使用。這期間,大多數孩子的書包里就會多出一個裝滿了涼水的飲料瓶,用來在學校解渴。大多數孩子們分不清蔬菜與水果,沒有見過甘蔗、火龍果這些水果……
陳濤開始心疼起這些孩子來。如果不是離開北京來駐村,他不會知道還會有這么一些孩子,因為貧困而難以享受到跟城里孩子一樣的快樂。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在村里的孩子看來,老師就是要比父母還親近和值得信任的人。因為老師除了傳授知識以外,還會在雨雪天氣護送他們回家、會在水管被凍住的冬天從外面馱水給他們喝。對于孩子來說,老師不僅讓他們認識了很多新鮮的事物,也為他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陳濤決定去到鎮上更多的村小學和幼兒園都走一走、看一看。
于是,在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除了村里的日常工作以外,陳濤幾乎是擠出時間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山間小路上,走訪村小或村里的幼兒園,了解學校的在校學生人數和基本情況。當他連續走訪了六所村小學和三所村級幼兒園后,發現這些學校雖然在基礎設施、師資力量等方面各有差異,但卻有著很多共同點,比如學生大多都是留守兒童、學校缺少適合孩子們的圖書及玩具等。有很多次,他看到孩子們在村口布滿垃圾的河溝里玩耍打鬧,看到他們推著廢舊輪胎一路奔跑,看到他們沿著高高的山路放學回家……那樣的時候,孩子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天真快樂的笑容。但這樣的笑容落在陳濤心里時,卻讓他感覺到了莫名的憂傷。
那些日子里,鄉村教師、貧困學生、留守兒童等字眼令他揪心,也讓他輾轉難眠:留守兒童的明天在哪里?能不能為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一場助學活動?
助學的這個念頭一起,很快就在心里生根并長出了枝枝芽芽,每天將他不停地撓啊撓。夜里睡不著的時候,陳濤就去鎮政府背面的山上走走,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在溪流淙淙襯出的萬籟俱寂里,一點一點捋出了關于助學活動的思路。思路有了,但助學物資還是個未知數,因此即使到次年的三月十二日發出助學倡議之前,陳濤的內心還是很忐忑的。而這份忐忑里,更多的是擔心:擔心應和者太少,讓孩子們失望,擔心活動變了味道或背離初衷,也擔心這一份好心最終會變成難堪……這么多擔心交織在一起,又讓他陷入了坐臥難寧的矛盾與苦惱當中。
是房間里的那盆綠植給了他力量和答案——
那盆綠植應該是房間的前主人留下來的,陳濤住進去的時候,長久無人照看的綠植已呈現出枝干葉落的枯萎狀。出于對植物本能的偏愛,陳濤偶爾會給它澆一點水,試圖能讓它重新活過來。日子一天天過去,某天晨起后,陳濤驚喜地發現那盆枯萎的綠植真的生出了一小片新的嫩芽!滿心歡喜與感動的陳濤,當即小心翼翼地給綠植換了土、做了修剪,接下來就是施肥澆水曬太陽地悉心照顧。那盆綠植也沒有辜負它的新主人,三個月后就長出了六片綠油油的新葉子,一幅枝繁葉茂的清新模樣!
看著眼前這盆起充滿生機的綠植,陳濤豁然開朗:“對。助學活動應該像這綠植一樣,看似沒有一線希望,但只要走出第一步并假以時日,肯定也能長出一片綠蔭來……”
果然,助學活動一經開始就受到了全國各地熱心公益事業人士的大力支持,遠遠超出了陳濤的預期。在活動開始之后的八個多月時間里,陳濤陸續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寄往冶力關的上百個包裹,玩具、文具、衣物、圖書更是紛至沓來。一向閑散慣了的郵局工作人員因為業務量驟增而感到很不適應,還跟他開玩笑說,鎮上的郵局都快要變成他私人的郵局了。最讓陳濤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了大大小小共九十六個包裹,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郵政的車居然沒能送進郵局,而是將這些包裹直接卸到了大路邊上,花花綠綠地擺了一地。他沒辦法,只好從村里找了一輛三輪車給拉了回去。
陳濤沒想到的是,自己花費時間和精力組織了這樣一場完全是公益性質的助學活動,竟然也會受到社會上一些人的質疑和詬病。有人說冶力關本來就是景區,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這樣做不過就是做秀、為了沽名釣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也有人直接建議他不要在冶力關助學,因為在他們看來冶力關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那些落后的鄉鎮才需要助學,等等。一些支教團體拒絕來冶力關為孩子們教授音樂與美術的理由是學校位于風景區不符合支教要求。這些雜音給陳濤帶來了一定的困擾,但他有自己的判斷和決定,他堅定地認為,跟教育比起來、跟學校和孩子們的需求比起來,別人的質疑和看法都不重要,把助學活動實實在在做下去才是關鍵。
助學活動開始不久后,吸引到了縣上的媒體記者來采訪報道,但他認為沒必要張揚,自己也只不過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一開始,對媒體報道還有些排斥。但隨著助學活動的不斷深入,他對報社和電視臺來跟蹤采訪的做法慢慢有了轉變,表示愿意配合。他之所以改變想法,是想通過助學活動讓大家認識到鄉村教育的重要性。他明白,一場成功的助學活動不僅需要良好的開端,更需要保證它的延續性和示范性。助學活動的開展,不僅能讓學校和學生獲得物質上的豐富和精神上的受益,同時還能向社會傳播一種健康的教育理念,吸引更多的愛心人士參與到活動中來。陳濤深深體會到,對于一個落后又貧困的地區而言,善良的最大敵人往往并不是惡,而是無知和愚昧。消除愚昧的唯一方法,就是讓其接受良好的教育,這才是助學活動所要達到的深層目標和現實意義。因此,助學雖然只是一場公益活動,但對于山區村小的廣大孩子們而言,則是為他們點亮了一盞燈——一盞可以消除愚昧、照亮人生未來之路的燈。僅從這個意義而言,助學活動無論如何也得堅持下去!
在陳濤的努力下,助學活動開展以來,僅在8個月的時間里,冶力關鎮的7所村小及幼兒園、石門鄉的2所小學、羊沙鄉的2所小學、八角鄉的2所小學都收到了各類圖書、玩具、文具和衣物;10所村小學、幼兒園創建并完善了圖書室;3所小學獲贈幾十幅書法作品;2所小學添置了滑梯;他還專程慰問鄉村教師并送去了慰問品。同時,還為6個村子創建或完善了農家書屋……
2016年3月,陳濤在一次助學捐贈儀式上談到了關于鄉村教育的意義。他認為,對于鄉村而言,教育既可富民也可智民;對于孩子們而言,良好的教育可以讓他們的人生有無數種可能。他還用荀子在《勸學》里的一句話“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來勉勵孩子們刻苦學習、立志成才。
春雨潤物細無聲。持續時間長達8個多月的助學活動,不僅豐富了山區孩子們的精神世界,也讓他(她)們從此愛上了閱讀、看見了一個更大的世界……隨著助學活動的不斷深入,一些學校已經開始創新教育理念,還有一些學校正計劃增設閱讀課和書法興趣班。
而更加讓老師們感動的是,在陳濤的奔波努力下,全鎮包括朱老師在內的十一位民辦教師都順利地轉為公辦教師。
助學活動的開展,讓很多孩子們都記住了這位來自北京的“陳叔叔”。有一次,陳濤去池溝村小學走訪,見幾個小女孩在地上玩敲卡牌,陳濤在她們身后看了一會后問道:“小朋友,你們會踢毽子嗎?”孩子們都很害羞,沒有人回應。又問了一次,有一個小姑娘輕輕點點頭。陳濤又問:“那你們想踢毽子嗎?想的話過幾天我就帶毽子來給你們玩。”說完后剛要轉身上樓,就聽到身后傳來小女孩們興奮難抑的喊叫聲。不用回頭,也能想到孩子們歡呼雀躍的樣子。六一兒童節,他把愛心人士們寄來的慰問品送到學校和幼兒園,當他問到幼兒園里那些懷抱毛絨玩具的孩子們開不開心,一張張天真的笑臉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開心……”,眼睛中閃爍著發自心底深處的光芒。
余音
2024年深秋,我去冶力關出差。本打算工作完成后去高莊小學走一走,看看這所曾經讓陳濤念念難忘的村小,在經過近10年的發展后會有什么樣的變化。誰知一打聽,說高莊小學因為就讀學生太少,早就關門停課了。這個消息真的是令我震驚萬分:“那村里的孩子們呢?都不上學了嗎?”對方笑著說:“那倒沒有。政府不是一直在控輟保學嗎?學生們都轉到鎮上的中心小學了,有家里的老人在鎮上租房陪讀呢!”我又想起朱老師、張老師,對方笑容更加明朗:“老師們也都跟著一起去中心小學任教了,現在條件好的很……”哦,老師學生都走了,那就是說高莊小學已經結束了它的使命?
我想起三年前曾采訪過卓尼縣木耳鎮的一個村支書,說是農村突然刮起了“陪讀”風,村里條件稍好一點的家庭都在縣城買了房,就為了娃娃能上更好的學校、享受到更好的教育。那些條件不好的家庭也絲毫不敢懈怠,即使租房也要咬著牙把孩子送進城里。村支書說,“陪讀”風的興起,表面上看是農村文化意識的覺醒,是為了孩子的未來著想,但其中不乏有一部分是盲目跟風,或純粹是出于攀比心理。村支書認為,撤校并校的確可以整合教育資源、優化教師隊伍結構,但對于農村家庭來說,陪讀成風并不見得是最好的教育方式。畢竟,年輕人外出打工,老年人在城里陪讀,村子空了,土地也都撂荒了。
得知高莊小學停課并入中心校,我的心里也竟有了莫名的擔憂:沒了國旗飛揚、書聲瑯瑯的校園,村莊還能像個村莊嗎?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回來不久后,又輾轉打聽到朱老師的電話號碼,然后直接加了他的微信。待我亮明記者身份說明“微”意后,朱老師開門見山地說:高莊小學的環境變化很大,多虧了陳書記的關心。但是因為學生太少,學校已經停課關門了。
朱老師提供的信息果然跟我打聽到的一模一樣。
朱老師是高莊本村人,1999年高考落榜后就在家門口當起了民辦教師。他說他剛去高莊小學任教時,學校只有幾間房子幾張課桌,院子里雜草叢生,看上去很荒蕪凄涼。后來學校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本來的想法是:自己沒有考上大學,只能竭盡所能地辦好家門口的教育,讓村里的孩子們都能有書讀、有學上,把他們多送出去幾個去見世面。也是出于這個原因,他很少計較過付出與收入的平衡,也不管貧窮與孤寂,年復一年地耕耘在三尺講臺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讓孩子們用讀書來改變命運、走出大山。他跟我說:從北京來的陳書記,雖然人很年輕,但人家畢竟是大城市來的,見過世面還務實能干。最關鍵的是,他真的很關心咱們鎮上那些娃娃們的前程,經常騎著摩托車自己跑學校調研摸底,再用自己的關系四處為學生們籌集學習用品。不止我們高莊小學,鎮上其他村學的孩子們也都受了益。可惜他只待了兩年,如果再長一點,整個學區的條件都會得到改善。
說起陳濤,朱老師似乎變得健談起來,一大段一大段地發來語音:陳書記真的是個大好人,也是我們的大恩人。要不是他的幫助和努力,我們現在還是收入微薄的民辦(教師)呢!
朱老師告訴我,在陳濤不遺余力地幫助下,2017年3月,冶力關學區的11名民辦老師全部轉成了公辦身份,成了同工同酬的公辦教師。除了不用評職稱以外,所有待遇都跟其他老師一樣。
朱老師還給我發來了他和同事去北京參加培訓時,和陳濤一起共進晚餐時的照片:陳書記得知我們進城來學習了,非常高興,還特意請我們吃了一頓飯,他真的是一個非常樸實的人……朱老師這樣說,并非單純因為陳濤幫他們改變了命運,更多的,也是為他的人格力量而折服。
做為中國作協定點幫扶村和全州鄉村旅游示范樣板村,池溝一直是全州重大項目重要會議必不可少的觀摩點之一。我兩次見到陳濤,都是以會議隨行記者的身份參加觀摩活動,他則是以第一書記的身份給大家介紹村里的工作開展情況,專注地給觀摩團成員介紹情況。來自中國作協,從一線城市走出來的他,能夠在冶力關這樣偏遠的小鄉鎮安下心來踏實做事,堅持為孩子們和教育辦實事好事。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冶力關人心存敬意和感激。也是從那時起,我心里就起了要記錄中國作協扶貧臨潭的念頭。
今年春季開學前夕,我在冶力關見到了曾經受陳濤資助過的小女孩張佳。那一年,只有4歲的張佳正在高莊小學讀學前班。如今她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成為冶力關中心小學六年級的一名學生。小姑娘看似安靜又靦腆,但說起話來卻落落大方:陳書記?記得記得!他戴了一幅眼鏡,和藹可親又愛笑,就像小說里的語文老師那樣。我們老師叫他陳書記,但我和小伙伴們私下都叫他北京來的陳叔叔……
那段由助學活動帶來的溫暖回憶,她似乎一直珍藏在內心深處:“那一天,對于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來說,真的太美好太難忘了!北京來的陳叔叔不僅給我們帶來了很多的課外書和學習用品,還有漂亮的衣服和我們沒見過的玩具。突然一下子擁有那么多寶貝,我們大家的心里都樂開了花,感覺很幸福。后來,陳叔叔又來過我們學校很多次,還給我們捐贈了滑梯。你不知道我們有多喜歡那個滑梯,只要下課鈴一響,我們就爭分奪秒地往外沖。以前在電視上看城里的孩子們在游樂場玩滑梯,又羨慕又渴望,陳叔叔幫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圓了去游樂場的夢,想想真的是太幸運了……”
說起那段往事時,小姑娘的眼睛里似乎閃爍著無數的小星星。她回憶說,因為陳濤叔叔的出現,她和同學們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圖書和好多新鮮的玩具。雖然還在學前班,但她和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一樣,能每天背著新書包、使用著嶄新的學習用品,感覺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那時候,我和小伙伴們都特別喜歡陳濤叔叔,是他讓我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小姑娘的語言表達能力真的好到驚人。一問,她平時果然喜歡閱讀,而且愛讀一些長篇小說。那么,這個熱愛閱讀的種子,也應該是她喜歡的陳濤叔叔留給她的吧?
準備結束采訪時,小姑娘突然問:我能在你的文章里給陳濤叔叔留一句話嗎?我點點頭:當然可以。她歪著頭想了想說:陳濤叔叔,您就像一盞有著溫暖光芒的燈,照亮了我們眼前的長路。感謝有您,讓世界更美好……”
隨后又解釋說:“當年太小不懂事,陳濤叔叔離開的時候都沒有跟他告別。您幫我捎句話吧!謝謝阿姨。”
看來,陳濤叔叔留下的燈光,這么多年來一直亮在小姑娘的心里。
在冶力關的第二天,我又碰到了朱老師和他兒子朱建華同學在街上置辦開學用的東西。禮節性地招呼過后,朱老師指指兒子跟我說:你不是要了解陳書記嗎?他那時候可喜歡人家了,還一直把陳書記當成自己的偶像呢!兒子有點難為情地扭頭瞪了朱老師一眼:你不是也喜歡人家陳書記嗎?還說我!
比起張佳小姑娘,正在臨潭二中讀高一的這名男孩顯得要寡言一些。我問了半天,他才慢悠悠地說:那時我只有六歲多一點,念一年級。我記得班上的同學們都很喜歡陳濤叔叔,因為他性格開朗人又好,每次來都會給我們帶很多好東西。我最喜歡的課外書和書包都是陳叔叔給我的。我爸爸和學校的老師也都很喜歡陳叔叔,他們每次在一起聊天的時候看上去都很開心……
用行動踐行了“眼里有光、腳上有泥、心中有愛”的駐村理念的人才能在離開多年后,仍然被人們惦記和感念。
駐村兩年,陳濤收獲了很多,他把向人民群眾學習的心得和思考凝聚筆端,利用業余時間相繼創作出版了《山中歲月》《在群山之間》等優秀非虛構作品;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2021年2月,陳濤榮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并受到中央表彰。
完成這篇文章后,我發給陳濤修正,他謙虛地說把他寫得太好了。我問他,距離掛職十年了,有沒有想回來看看的念頭?他很肯定地說:掛職結束后他已經回來過六次,但依然還是會想念。所以今年還是要回來一趟,看看那里的山水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