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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3期 | 榮榮:如何
來源:《山花》2025年第3期 | 榮榮  2025年03月27日08:19

榮榮,本名褚佩榮,生于1964年,出版過多部詩集及散文隨筆集,參加過《詩刊》社第十屆青春詩會,曾獲《詩刊》《詩歌月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年度詩歌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首屆徐志摩青年詩人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劉章詩歌獎、十月文學獎、全國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

她推開專家門診一室時,里面一個口罩捂得特別嚴實的上了年紀的女醫生沖她笑得特別和藹,但那笑里又似乎藏著一份小心。王美麗也沒細想,就坐在病人專屬的側坐位上,將掛號單與醫保卡往醫生面前推了推。一回生兩回熟,這次她是第二回來這位專家處就診,醫生也姓王,這是王美麗頭次掛專家號時在掛號窗口就知道了的。王專家看著她,停頓了會,仿佛在組織語言:“你先生不是說你們下午過來順便辦住院嗎?”

“我先生?住院?”王美麗有點懵——我就是頭疼得厲害,長久長久睡不著覺,“我先生不知道我來醫院啊。得住院嗎?”

“不知道?他上午來過了啊,我也才知道我隔壁心理門診室的同事是他朋友。”

“你就是王美麗啊。”醫生又看了看她醫保卡上的名字,“沒錯啊。52歲。住在江東新世紀。”

“你家先生姓什么來著?”王醫生又問。

“姓江。哦,可能我上午想補覺時手機關了,現在還關著。瞧我,都是被這頭疼給鬧的。”

“對啊對啊。就是你啊。”王專家盯著電腦里調出的王美麗頭部CT,還有幾張化驗單,說,“得盡快手術。”

“不是吧,我腦子壞了?”

“是長了東西。不太好。具體我會與你家先生再詳談。”

看王專家似乎不太想細說,王美麗大腦開始缺氧。

稍頓了頓,她口氣堅決,聲音里還帶著些惱怒:“告訴我長了什么?你得告訴我實情。我有知情權!”

王專家看了看她有些激動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說:“基本可以肯定是膠質母細胞瘤。”

這是一個她并不太陌生的惡病,惡性程度太高了,她遠在美國的班長同學都沒熬過一年。

她的身子晃了晃,幸虧此刻的她是坐在方凳上。

“我的情況,手術后能存活多久?不手術呢?”

“手術的話,一年以上吧;不手術,隨時會有危險。但我們應該相信奇跡,不是嗎?”王專家笑得依舊很和藹。

“我再想想吧。”她拿起醫保卡,往外走。

王專家在她出門前說:“還是讓你家先生陪著來住院吧。越快越好。”

多年前,六個女生熄燈后,不講形象地亂躺在高低鋪上,一起暢想以后會如何死。

大多數說壽終正寢最好。特文藝的范小倩綽號“文藝范”,說希望橫死:“你們想啊,正好你活著活著不耐煩了,或者活得美得不要不要的,嘎嘣一下就沒了。你會結束在人生的某個或最好或最差的頂點,多爽快的事。”

胡清嬌寶寶說怕痛:“我一定要尋個痛快的死法,有病沒法治時,就自我了結。”

王美麗說:“意外與明天哪個會先來?或者說死亡與明天哪個會先來?我還是想在該死的時候就死去,那叫死得其時死得其所。”

作肯定選擇也許有點難,選項有點多,但作否定選擇就會相對容易些,最后大家統一意見,覺得唯有一種死法,即得惡病吃盡苦頭而死,那樣的死法是最讓人厭煩的,也是最恐怖的。

文藝范說:“那樣的死法也太沒人性了。最后你就會成為一塊全身發霉的肉,親者不痛只有你痛,而仇者更快,而你的丈夫說不定早已在外面找好了不止一個接力隊員。我家鄰居嬸嬸就是那樣,我估計最后她不是病死的,是被活活氣死的。”

醫院升降式停車位的位置太小,每次停車時王美麗都要倒騰許多次,所以到大醫院來就診王美麗一般不開車。她在叫車等車時,記憶亂躥,其中跳出的就有當年這一段。她還突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像在升降式的停車位里逼仄地停著的車,但現在,即使停得不舒服,也得挪位了。單位里的位置是如此,家里的位置也是如此吧。王美麗突然苦笑了一下:做學生時真是少年不識死滋味呢,現在讓自己碰上了。得,她得盡快決定該如何赴死了。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感覺有點輕松:倒計時了嗎?那不就是坐公交車,我只是到點了,先下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擠公交時,每次快到站點,就會有提示音:請乘客帶好隨身攜帶的物品,等候下車。她喃喃自語:“我能帶走什么呢?”

回家用指紋開鎖時,突然想到,即使人死后有靈,當人身的皮囊不在,門開不了了,家也不是她的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將在時間空間里徹底消失。以后她的名字,她所有為人知曉的過往,都只能以記憶的方式,零碎地存在于一些人當中,有些深些有些淺些吧。兒子會記得久些吧,丈夫呢?她以前在乎的一切東西,物質的、名聲的,此刻,都是時過境遷的無意義的存在,就像昨日的氣候和花朵。誰在意昨天下過的大雨,以及同行過的傘與人呢?

但說到物質與名聲,她覺得實在有些沒法提呢。一個小人物,平日里社交圈也并不廣,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看起來一輩子就這樣波瀾不驚被自己禍禍了。

她設想,如果時光能重來,能不能也來些什么壯舉?人留名雁留痕什么的。她能干什么呢?也干不了什么吧。那還是算了吧,如果還得這樣平庸地重來一次。

她在茶幾上留了一張紙條:“我外出幾天,有事。別找我。”她開機,看到了十來個未接電話,大多是她家江先生的,也有一個老同學的。此刻,她不想回電,只打電話給單位,說休假一周,手續回來補上。

她帶上止痛片、安眠藥,還帶上了平時幾乎不用的一個手機,那個手機與號碼還是有一次買理財產品時送的。她試了試,能用。她重新注冊了微信、支付寶,綁上自己的私卡——外出得花錢。這私卡是她為自己的老年準備的。十年前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外面有人,還拿到了他出軌的那些肉麻短信,雖然最終選擇了原諒,對將來卻有了一種深深的危機感。她想不出如何解決這種危機,最后像大多數人能夠做的那樣,她開始為自己留錢,盡可能多的錢!

“當錢成為退路,人生也只剩下一地雞毛。”她不記得是從哪個心靈雞湯里看到過這話。

她與她家江先生在一起前,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后來他追她,不在乎她的過往,為此她內心還感激涕零的,一直生怕丈夫會計較。但她性子要強,嘴上是不饒人的,一次吵嘴了,丈夫給她臉色看,她就想歪了,想到他是不是因為她的過去而心存疙瘩,所以一點小事就計較。她說:“你嫌棄我?你敢嫌棄我?我結過婚怎么了?你也談過戀愛不是?你能說你歷史清白?”她先生急了,說:“一點小事,你怎么盡往有的沒的地方扯?你這人不僅生活中有各種毛病,你還心里有病!”

那時候她也才想明白,原來她在夫妻關系里一直是自卑的那一個。一直以來她對他各種好各種寬容,原來是有這心理在作怪。

不行,她不能這樣。要么戰勝這種自卑,要么,她想了想,干脆分手。趕明兒要再找她也找個二婚三婚的,大家扯得平平地過日子。

知道她的想法后,她丈夫說:“我給你介紹個心理醫生吧。那醫生正好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與一個病人同床共寢。你這樣我也會被逼瘋的。”他說得認真。

但吵歸吵,生活還得繼續。不是還有兒子嗎?總不能真的分了,讓兒子不知道跟誰才好。所以,她總覺得她過得還算平靜安寧,但是也不怎么幸福。后來知道他在外面與一個姑娘好過,她對自己說:“毫無疑問,我過得不幸福是真的。”

后來幾年,他們的夫妻生活也幾乎斷了。搬了幾次家,床越買越寬,兩個人都背對著背睡,雖然沒有畫線,但似乎總有一條隱形的三八線,偶爾不小心手腳碰到了,那感覺竟像是一種相互的冒犯。

面上夫妻過久了,心里的疙瘩只會越積越大。偶爾也想過有沒有挽回的辦法——人生很長,七老八十的總還有好多時日,不能總這樣冷冰冰地相對無言吧?她也有點生氣他的冷淡,并且有點鉆牛角尖:小姑娘的感覺與老太太的感覺能一樣嗎?肯定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現在的他外面還有沒有人呢?

這下好了,很快一切就要結束了。一切的不幸福,一切的猜忌,一切的防范,睡不著時一切的糾結,就要結束了。管他昨天跟誰好,明天跟誰好,現在跟誰好,他又不是她的私有物。王美麗突然就覺得輕松了。她有很長時間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著死,現在死就在眼前,當生命的盡頭出現了,她唯一后悔的就是為什么這樣的輕松不早點到來?想到這里,她的內心不免有點悲傷。

現在,她就想獨自去外面逛幾天,她需要獨自去接受她快死了這個事實。她需要有幾個決斷:是快死還是慢死?不多的遺產如何安排?要以什么樣的身份死?最后一個,主要是她隱隱地對她死后,仍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亡妻身份有所抗拒。

位于一個小海島上的觀音寺香火太旺了。香火太旺,只能說明一點,人們生活得都不盡如人意,才會想著來寺里祈禱過得更好一點。

她站在寺外的大香爐前,插了三支點燃的細香。多年前她與丈夫來這里時,曾真心祈禱以后的生活平靜順暢。在外人看來,她確實是平順的,現在,兒子在寄宿學校讀高中,丈夫也是人人稱道的好夫君,夫妻倆分別在不同的文化事業單位里工作,也算是旱澇保收。這三炷香就當是還愿吧。

她回頭向海邊走去,她記得那里有一群高高的黑礁石——“我想去吹吹海風。趁著海風還能吹動我。”

她選擇了一塊礁石坐下,突然發現前面的礁石上也有人坐著,剛才她拐過來的時候,那塊礁石正好在她視線里的盲區。有人這么近地坐著,也在望海,這讓她有點放松不下來。她起身想另外找地方時,正好看到那位也望過來。

為什么有點面熟呢?

“是你啊大姐,我們一個小區的,平時散步時見過你。你也來看海啊。”他一臉驚喜意外。

她想起來了,這位經常帶著他那只高大的金毛狗在小區里遛彎,有一次差點撞上她,當時他真誠地向她道過歉。

他怕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吧:“大姐啊,你一個人嗎?今天不離開了吧,晚上住哪?”

是啊,晚上住哪,她還沒想過這事。

“一個人?還沒住下?夜里回去的話肯定很趕,還是住下吧。我住的那家海悅酒店環境不錯的,干凈實惠,關鍵是面向大海,能聽見濤聲,環境也算和順,今天不是節假日,房間會有的,沒有的話我叫老板擠一間吧,我與那家老板有點熟。

“你怎么會想著來這里?我喜歡拍照,拍了很多海景,也喜歡拍那些海鳥,所以休息時間我會經常來這里晃悠晃悠。對了,我們是鄰居,晚上一起吃飯吧。我知道哪家館子做的海鮮好吃。”

他們坐了一會兒。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他說。他的話真不少,這也沖淡了他們相處的陌生感。后來她真的跟著他去了海悅酒店,住下后,又跟著他出去吃飯了。

跟一個陌生男子一起吃飯,這有什么?她現在可是有點百無禁忌。

點的菜上來后,他看她似乎興致欠缺,沒什么胃口,就說:“我們喝點酒吧。海鮮不能就啤酒,那樣會痛風的,我們來白的吧。”

他看了看酒水單,選了小糊涂仙,一斤裝的。

那就喝吧。她看著自己面前滿滿的酒,一口就下去了。

這個男人也沒比她小幾歲,長得還真挺好的,屬于硬漢類型的樣子。她不由得想到了他那條溫順異常的大狗,他牽著它,別說,還真沒有違和感。

“大姐酒量挺好的,也爽快。那我們好好喝。”

她平時很少喝酒,也只有二兩這樣的量,但他們你來我往地竟將一瓶酒喝得一滴不剩。

“還要再來一瓶半斤的嗎?”他明顯有點醉意了。

“不了。我還想去吹吹海風。”但是頭又開始劇烈地疼了,也許是酒精刺激的。她趕緊從包里抓了好幾顆鎮痛藥,咽下去。

“我陪你去。”他說。

走到門口她的腿就軟了,看她似乎要倒下,他忙攙住她,但她的身子還在往下溜,他只能半抱著她,往酒店走。

進了房間他讓她坐在椅子上。“看你似乎有心事?”他說,“我替你燒點水吧。”

他想起身時,被她拉住了。也許他也酒上頭了,一個沒站穩,倆人都倒在了地上,他半個身子壓在她的身上。

她順手抱住了他的腰。這男人沒有什么贅肉的腰身,被她抱住時,讓她有種很有力很可靠的感覺。

窗外有海濤聲傳進來,她在想,浪濤聲有些大了,要不要去關上窗?

喝了酒,說不定晚上可以睡個好覺?

第二天凌晨她睜開眼時,看到那個男人蜷在貴妃椅上,看她醒來,他松了口氣。從男鄰居嘴里知道,她似乎是昏睡過去了,整整一夜,讓他擔心得要死。本來想送她去急診的,但她看上去又不像是喝醉,只是睡著了,所以,他只好陪著她,等她醒來。

“要是我一睡不醒了呢?你就攤上大事了。”她難得地幽默了一下。

他盯著她的眼睛,足足停留了兩三秒,也許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然后他說:“昨晚,我也喝多了。”

接下來兩天,他們就相伴而行。更多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礁石上,看海聽潮,看他跑來跳去地拍照;要么就是在小餐館里靜靜地拿著一杯白水喝著,看他喝酒聽他說閑話。只是在她的堅持下,他們的用餐基本都是AA制的,就是你請一頓我請一頓。

然后他們又結伴回來了。正是傍晚時分,天色昏暗下來,男鄰居家與王美麗住在不同的門樓,分開時他朝她揮揮手,像一個老朋友。她看見一個女人牽著那頭大金毛,在樓門口迎向他。

回到家,家里的一切依舊,時間仿佛停留在她出走的那一刻。但還是有變化,她有意地在家里幾個房間看了一下,她留的紙條被撕了后扔在廢紙簍里,擱在書架上的手機被丟在沙發上,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廚房飯鍋里小半碗剩飯有些變色了,臥室的大床因為沒有疊過的被子,看上去有些凌亂。

她覺得很累,頭又開始疼了。她不想去睡,怕一睡下就起不來了。有一會兒她有點瞧不起自己:王美麗,其實你還是怕死的。想到這一點,她突然有點茫然,出去幾天,她并沒有找到她人生最后一段路的行動指南。是因為沒有獨自一人嗎?要不要再出去幾天?或者,還可以聽聽她家江先生的想法?

餐桌上有一碟老醬菜,還放在她走前擱置的地方。她坐在餐桌前,打開手機后,亮起的屏幕在沒有開燈的屋里,將那碟老醬菜晃出了一道濃厚的虛影。

她等著她家的江先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