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邊塞詩的“書劍精神” ——《追隨唐人走天涯》略談
在唐代,從中原走向邊域的詩人很多。其中有從軍、入幕、出使的文人,如駱賓王、蘇味道、王維、高適、岑參等,還有一批貶謫、邊游的文人,如杜審言、宋之問、沈佺期、王之渙、李白等。他們用生花妙筆記錄了人生和心路歷程,為后人留下了生動的詩歌。
《追隨唐人走天涯:驛路唐詩邊域書寫研究》一書,便是以驛路詩歌為突破點,研究唐代驛路詩歌在邊域書寫內容、方式、審美等方面的特征,并在此基礎上,梳理其意義和價值。書中將唐代邊域書寫的審美特征總結為“風物描寫的磅礴雄渾之美”“書劍精神的陽剛勁健之美”“生命感受的悲壯蒼涼之美”“逐臣內心的哀婉感傷之美”四種類型。
何為“書劍精神”?古代士人素來尊崇兩物:書與劍。書,是博學、進取精神的代表。劍,被譽為“百兵之君”,有事功、尊貴、勇毅等多重意涵。除了讀書獲取功名,“按劍從沙漠,歌謠滿帝京”,也是唐代士人的理想。書劍精神的實質,是積極進取、剛強勇毅,敢于承擔責任。期待人生文武雙成,反映在詩壇,則體現在“書”與“劍”并重。唐詩的邊域書寫也不例外,其“書劍精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思報國
唐代詩人積極入世、建功立業的熱情很高。在走向邊域建功立業的路途上,唐人寫下了或鼓勵自己或鼓勵友人的詩歌。
以詩勵志的,有駱賓王的“投筆懷班業,臨戎想霍勛”(《宿溫城望軍營》),以班超、霍去病為師,表達希望建一番偉業的決心。高適的 “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塞上》),目標則更為具體,此外,他也表達了“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塞下曲》)的愿望。岑參既高歌“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送人赴安西》)的忠義,也并不忌諱“功名祗向馬上取”(《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的追求。在他們這里,報國和追求個人功業并不矛盾。在他們的詩歌里,充溢著保家衛國的熱情,也昂揚著建功立業的愿望。
以詩勵友的詩歌也很多,如陳子昂寫下“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送魏大從軍》)贈魏大,鼓勵他建立堪比竇憲勒名燕然山的功業;孟浩然雖慨嘆陳七“君負鴻鵠志,蹉跎書劍年”,更鼓勵他“一聞邊烽動,萬里忽爭先”(《送陳七赴西軍》);王維鼓勵劉司直“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送劉司直赴安西》)。這些詩句滿懷豪情,在鼓勵他人勇往直前的同時,也隱含著詩作者對戍邊的態度,展現出唐代文人豪邁奔放的獨特氣質。
克困苦
遙遠的邊域,沒有中原腹地的繁華,沒有承歡膝下,有的只是爬冰臥雪、風餐露宿、金戈鐵馬甚至生死鏖戰,其中的艱難困苦,常人難以想象。走向邊域的唐人寫下詩歌,鼓勵人們勇敢面對,淬煉出忠勇、俠義的人格。
在岑參《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一詩中,劉單放棄了文章事業,“中歲學兵符”,參佐幕府,明知安西“赤亭多飄風”“地上多髑髏”,還是以慷慨激昂的姿態西行,鍛煉出“其鋒利如霜”的本領。韋應物《贈孫征赴云中》里的孫征,是一位“百戰曾夸隴上兒”的勇士,面對“寒風動地氣蒼芒”的嚴酷環境,勇毅前行,“敲石軍中傳夜火,斧冰河畔汲朝漿”,將劍鋒直指陰山之外。李希仲《薊北行二首》明知打仗就是“辛苦羽林兒,從戎榆關道”,還是豪邁地表示“當須徇忠義,身死報國恩”。這種摒棄了風花雪月,代之以疾風大雪的生活,在唐代驛路邊域詩歌里俯拾即是。在詩人筆下,艱難困苦并沒有導致遠行者情緒低沉,反而讓他們義無反顧地投入“戰馬雪中宿,探人冰上行”(張籍《征西將》)的生活中,視艱難困苦為人生中的砥礪。
盡管邊域的風不再輕柔、草不再微弱、雪不再輕盈,但正是這種凜冽,成為人才施展本領的沙場。詩人們將嚴酷的自然作為邊域生活的底色,盡情歌頌。典型作品如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等,“奇姿杰出,而風骨渾勁”。除了岑參之外,很多驛路詩也筆力勁健,如“雪中凌天山,冰上渡交河”(陶翰《燕歌行》)、“雁行緣古塞,馬鬣起長風”(皇甫冉《送王相公之幽州》)、“塞草連天暮,邊風動地愁”(張繼《奉送王相公赴幽州》)等。
達無畏
走向邊域的唐人,深知邊域環境艱苦、生命脆弱,但他們胸中有書劍精神,就不會悲戚,而是在詩歌中寫下生命的豪邁與灑脫。
沙場征戰,常常是“戰士軍前半死生”(高適《燕歌行》)。戰爭如此危險和殘酷,生命既脆弱又渺小,但戍邊是將士不可推卸的責任。面對生死無常,邊關將士沒有逃避,也不肯示弱,而是清醒又灑脫:“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王翰《涼州詞》)“醉臥沙場”并非“醉”,而是面對死亡時的灑脫,也是向死而生、豁達無畏的境界。邊域書寫中,這類詩句還有很多,如王建筆下的故人,遇到敵情就“走馬登寒壟,驅羊入廢城”,戰罷便“羌笳三兩曲,人醉海西營”(《塞上逢故人》);貫休詩中的征人,明知“相逢惟死斗,豈易得生還”,但依然“縱宴參胡樂,收兵過雪山”(《古出塞曲》)。這些詩句豪情歌唱操刀舞劍,大筆勾勒喝酒吃肉,刻畫出邊關將士的粗獷豪放、率意灑脫,也反映出他們珍惜當下、快意人生的態度。
邊疆苦戰,常不能生還,但唐人依然能毫不猶豫地走向邊疆。其中,除了府兵制度的要求外,也有唐人對人生價值的抉擇。他們是大唐男兒,“男兒本自重橫行”(高適《燕歌行》),就應該有一種闖蕩精神;他們深刻理解走向邊庭可能會犧牲,便高唱“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少年行》)。在他們看來,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沒有價值,所以他們才能意氣風發、毫無畏懼,在保家衛國時笑對犧牲,在超越生死的路途上傳達出對生命價值的追求。
懷幽嘆
仗劍赴邊關的唐人,雖然能不顧性命,但也有人之常情。他們也會思戀家鄉,也有君恩之盼。當這些常人之思被漠視、被忽略時,他們也難免會有牢騷和幽嘆。
戍邊將士將青春歲月甚至生命交付給風沙與戰火,理應獲得尊重與關切,但唐代戍邊士卒卻容易被忽視。王之渙那句著名的“春風不度玉門關”,筆者以為,隱含著帝王之恩澤也“不度玉門關”之意,而“羌笛何須怨楊柳”,是因為清醒地認識到“怨”亦無用。這樣的詩句,在驛路唐詩的邊域書寫中也不難尋,如“古戍煙塵滿,邊庭人事空”(駱賓王《邊夜有懷》)、“莫言塞北無春到,總有春來何處知”(李益《度破訥沙二首》)、“目斷望君門,君門苦寥廓”等(于濆《邊游錄戍卒言》),無不揭示著統治者對征人的冷漠。“歸來若得長條贈,不憚風霜與苦辛”(盧肇《楊柳枝》),其實,只要滿足這微小的期望,他們就會無怨無悔地奔赴邊關,只是,他們的愿望常年被拋荒置野。積累了無數的盼望與失望,詩中有抱怨,也是可以理解、值得同情的。
杜甫曾寫過,“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故鄉,是中國人深入骨髓的血脈印痕,而走向邊域,往往是久戍不歸、死生未卜。因此,驛路邊域詩歌往往也縈繞著思鄉戀家的柔情。“旅思徒漂梗,歸期未及瓜。寧知心斷絕,夜夜泣胡笳”,在《晚度天山有懷京邑》一詩中,駱賓王這樣表達其歸鄉的熱望;“萬里發遼陽,處處問家鄉”,王建《遠征歸》里已在歸鄉途中的士卒,思鄉竟如此熱切;李益在夜上受降城時,聽聞笛聲,寫下“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的詩句(《夜上受降城聞笛》)。在思鄉的情緒里,唐人的生命價值如此矛盾,他們要勇擔責任,但更渴盼親情的慰藉,他們想建功立業,卻又感慨身埋黃土,這是血肉之軀面對殘酷戰爭的真實心聲。
要之,唐人忘不了書,更忘不了劍,以至于他們贊美人的成功時常以書劍為喻,如“平生聞高義,書劍百夫雄”(陳子昂《送別出塞》),“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杜甫《重經昭陵》),“荒陂古堞欲千年,名振圖書劍在泉”(竇鞏《經竇車騎故城》)。他們傷感人的失落,也以書劍作比,如“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孟浩然《自洛之越》),“糟漿聞漸足,書劍訝無成”(元稹《答姨兄胡靈之見寄五十韻》),“久別羈孤成潦倒,回看書劍更蒼黃”(羅鄴《冬夕江上言事五首》)。在以書劍作比人生的文化氛圍里,唐詩邊域書寫也仗劍高歌、豪情壯志,將書劍精神發揮到了極致。面對蒼茫的路途、獰厲的自然、陌生的環境,唐人始終充溢著功業理想,無畏無懼,向死而生。在生命隨時會失去的悲哀里、在遠離鄉土和親人的孤獨中、在被遺忘甚至被拋棄的處境中,仍然堅強地走向殺敵的方向,讓后世讀者如我,感受到了跨越時空的悲壯之美。
(作者:吳淑玲,系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