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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5年第1期|田寧:星火
來源:《星火》2025年第1期 | 田寧  2025年03月04日08:38

我看了下路對面,斑馬線那頭站著四五個人,身上套著黃馬甲,人手一面小紅旗,胸前掛著哨子,正說閑話,家長們全堵在路這邊,也正說閑話。時間應該還有一會,我決定把今天的事和馬小婷說一遍。我掏出手機,翻到馬小婷的號碼,撥了出去,鈴聲響過幾聲,電話接通,我話還沒來得及說,馬小婷先問,接著李典沒?我說,還沒。馬小婷說,你這人咋回事啊,我這兒都收到他出校門的信息了。我愣了一下,說,車堵路上了。馬小婷說,該說你什么好,這一天天的,也沒見你有啥事,接個人能不能上點兒心,都跟你說多少回了,那段路堵,下午接人得趕在晚高峰前。我說,是只駱駝,擋路上了,車堵了一路,動不了,都下車看駱駝了。馬小婷那頭沒吭氣,我繼續說,是只單峰駱駝,毛色有點偏暗,目測得有兩米多高,脖子挺長,要不是有四條腿,看著像鴕鳥,我剛上網查了一下,這種駱駝主要分布在中東和非洲北部,野生的澳大利亞才有,咱們國家駱駝都雙峰,我尋思是從哪個動物園里跑出來的,正伸長脖子吃路邊的樹葉,剛好擋在路中間,也沒見有交警來處理,不知得堵到啥時候。馬小婷打斷我說,你趕緊吧,我今天加班,不定啥時候回。說完掛斷了電話。我把手機收進兜里,從路邊的樹蔭下面出來,看見一群低年級小孩兒像平常一樣,正背著書包排成長隊,一個個從路對面那條窄巷子里出來,李典穿了件紅色T恤,在隊伍里顯眼,隔老遠也能認出來。

馬小婷在醫院上班,之前在婦產科,忙的時候天天加班,不排夜班也八九點才回。去年以來加班次數明顯減少,到點基本能下班,等我接李典放學回到家,她騎她那輛電驢差不多也到了。有一回我問,最近咋不加班了?馬小婷說,你看不看新聞啊,人都不生了,要生也去公立醫院,產科都空了,加個雞毛班啊,醫院不創收,沒了獎金,靠咱倆這點死工資,等著喝西北風吧。我倆工資分開管,馬小婷不管還房貸,每月工資歸自己管,給家里買吃的用的不節制,全挑好的買,從來也沒叫過窮,聽這話的意思,收入是大幅縮水了。最近這段時間,馬小婷又加上班了,經常晚回,還愛上打扮,每天出門,先對著鏡子描眉畫眼老半天,頭發也卷起來,把自己整得挺艷。有一回我媽想李典了,抽空過來看一眼,開門撞見馬小婷正提著包往外出,嚇得夠嗆。我媽回頭對我說,你媳婦啥情況,把自己捯飭成這樣,你也不管?我回復我媽說,管她干啥,女人到了這歲數,都怕顯老,愛打扮不挺正常?我看挺好,您就甭操這心,我心里有數。我側面過問了一下,知道李典剛一上小學,馬小婷就換了崗位,去了院辦做行政,結果比在科室還忙,經常晚上六七點才到家,所謂加班,主要是應酬,陪領導談項目,種種跡象看,馬小婷除了嫌我賺得少,別的暫時沒看出有啥問題,起碼現階段堅決不陪喝酒,酒桌上逼急了,起身拎包就走,誰的面兒也不給,有時到家是晚點兒,十點前準保能回,有底線,至于將來咋樣,那不好說。我媽撇了下嘴說,我操啥心,你別把你媳婦兒給整跑了,讓我孫子沒媽,到時我可不伺候。我說,放心吧,這不能夠。其實一琢磨,心里還是沒底,主要對自己確實沒信心。

李典隔著馬路看見我,舉起雙手揮起來,嘴里喊爸爸,聲音從馬路對面傳過來,哪怕混在急促的哨聲里,還是被我聽見。我眼睛一熱,舉起手回應他。我結婚算遲,到三十五歲才考慮成家,結婚時馬小婷也不小,快滿三十,在我們這兒屬于大齡,為啥也拖那么晚,我沒去了解,怕萬一知道點啥,給自己添堵。我倆是經人介紹認識,介紹人對馬小婷說的是,區劇團編劇,李拙,和很多大導演合作過,最近挺火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看過沒,就他編的。第一次見面時,馬小婷沒咋打扮,從醫院脫下白大褂直接就過來了,一方面可能是性格原因,另一方面說明對見面也沒抱啥希望。坐下后瞅我半天說,編劇就你這樣?我還以為多牛逼,沒看出有多能耐啊。介紹人沒說明白的是,劇團里編劇多了去,《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編劇也不止我一人,導演是認識不少,要說排面大小,得看是啥標準,如果不較真,聽著也像那么回事。結婚第二年,馬小婷就生下李典,到這歲數才有孩子,我倆都挺高興。從李典生下來起,我就感覺自己變得多余,像一件工具被用完,存在的缺點徹底暴露出來,能被使喚干點啥事,幾乎是一種恩典。李典上幼兒園之前,我和馬小婷白天各自上班,把李典往我媽那兒一放,晚上再接回來。李典上幼兒園后,我倆輪流接送,主要還是我。肯定得是我。我媽住江對面她自己的房子,只有當李典有點啥頭疼腦熱,我倆都騰不出時間照看,我媽才過來接把手,完事又急忙回去。我媽這人吧,一輩子熱愛自由,凡事自有主張,認為誰都不該拖累誰,我爸窮其一生都沒能控制我媽,為此兩人沒少爭吵,臨了我爸自己先走了,死得心有不甘,遺像上擰著眉頭,兩眼陰郁,像是心愿未了。我之所以結婚遲,和我媽對我撒手不管不問,多少有點關系。

如果不出意外,往后的日子,一眼可看到頭,像站在河岸靜觀流水。每天被手機鬧鈴準時吵醒,起來洗漱,催馬小婷起床,叫醒李典,問他倆吃啥,搗鼓早餐,送李典上學,上班下班,回頭接李典放學,搗鼓晚飯。遇到馬小婷加班,就得陪李典做作業,先是語文,拼音識字,然后是數學,二十以內減法破十法咋算,完了讓他洗漱先睡,我看會稿子,順帶等會兒馬小婷,有時等著就睡著了,稿子還捏在手里,馬小婷啥時回來都沒察覺。早上醒來發現身后躺著個人,正發出輕微的鼾聲,也不覺得詫異,都成習慣了。從啥時候開始這一切成為日常,說不清楚,就這么著吧。這幾年,劇團早已無新戲可排,每天上班,有社區演出任務,跟著出去打雜,必要時演一演路人甲或者衙役,就杵在臺上,不用吱聲,演的也是些老劇目;沒演出就穿上紅馬甲,被安排去街道整頓占道經營,有時也提個塑料袋兒,帶上鉗子去路上撿紙屑煙頭,把一顆顆煙頭夾進袋子里,干得特細心,創建衛生城市,永遠有我一份兒,反正不閑著。因此馬小婷說我一天天的沒啥事,并不客觀,純屬她的個人偏見。

哨聲突然響成一片,交管志愿者們吹著口哨,揮舞著小旗從路兩邊沖向路中間,兩手張開連成警戒線,攔住來往的車輛,也攔住擠著往前的家長。小孩們叫喊著撒腿從路對面猛沖過來,李典混在人群里,也往這邊跑過來,書包在他身后左右晃。他跑起來頭往前沖,腰彎下去,跨步卻大,和平常的樣子完全不同,顯得著急。李典平常不大吭氣,坐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一人能坐小半天,完了關掉電視,自己回房間翻一會繪本,或者坐到窗下臺桌前自己畫會兒畫,不需要誰搭理,讓他下樓和小區里其他小孩一塊兒玩,幾乎都不去。要說不愛動也不算啥毛病,我媽和馬小婷就覺得帶李典省心,我也沒覺得有哪不對。直到有一回,我正和一幫演員說戲,接到李典班主任蔣老師的電話,說李典上數學課時,突然用鉛筆尖猛戳自己腦門,把老師同學都嚇著了,問我他在家是不是也那樣,我這才覺察李典和別的孩子也許真不一樣。我感覺這里有東西。那回我把他從學校接回家后,他用掌根一下一下擊打自己的頭說,我感覺有東西要從里面出來。那以后我對他的舉動就多留了點心,觀察幾次后,發現他一著急,手里抓著啥就往頭上戳,這幾乎已成習慣,而在這之前,一切都毫無征兆。我對馬小婷說,你們醫院有懂兒童心理的醫生不,要不咱去看看,還是拍個片子?馬小婷兩手抱著李典的頭看了一會,親了下李典腦門,臉貼上去,啥也沒說。

李典說,爸爸,點點今天沒罵我。我說,她沒罵你啥?李典說,沒罵我神經病啊。前面紅燈,我把車緩慢停下來,看著后視鏡說,她之前罵你神經病嗎?李典說,嗯。我說,這樣可不好,是咋回事?李典說,昨天上畫畫課的時候,我不小心把鉛筆屑吹到她頭上了,她回過頭說,你神經病啊,她說得那么大聲,老師都聽見了。我說,那你道歉沒?李典說,我說了對不起,可她還是說了那樣的話,爸爸,她媽媽是不是沒有好好教育她?我說,可能她的確很生氣,咱們是男孩,原諒女孩兒好不好?李典說,嗯,她今天沒說了,我覺得她今天有進步。這時紅燈換成綠燈,后面的車連按喇叭,我放開腳剎,把車往前開。車窗外晃過街道兩邊的樓房,騎車人擦著車身一閃而過,一切都稍縱即逝,無從把握。入秋已有一陣,下過幾場雨后天氣逐漸轉涼,路邊的梧桐開始掉葉子,車輪碾在落葉上,發出綿密的聲響。李典說,爸爸。我說,還有啥事?李典說,什么時候媽媽來接我放學,我想媽媽接。我說,媽媽要上班,爸爸接不也一樣嗎?李典說,不一樣。我把車往邊上挪了一點,讓開后面那輛想要超車的帕薩特,說,哪不一樣?李典說,媽媽騎車接我,這樣我就可以抱一會媽媽了。我想了一下說,那我和媽媽商量一下,明天讓媽媽早點兒下班接你,行不?李典沒接話,轉頭看向車窗外面,過了一會說,我想聽歌。我點開中控臺的車載音樂,《火車開往落日》前奏里的吉他聲立刻在車里響起來。

馬小婷不愛聽歌,這點李典沒遺傳上,而是隨我。裝修房子的時候,我想在客廳整個環繞聲,用來看電影,聽歌,聽歌劇,流行與古典,周杰倫與德彪西,都行,這樣我能在每天夜里都潛進聲音的深海,被海水環繞。想法才一提出,立馬被馬小婷否決。馬小婷說,你能不能想想孩子?孩子不能聽太響的聲音你不知道啊?那時馬小婷已經懷上李典,相信某種聽來的說法,胎兒聽多了環繞聲會導致發育畸形。我拿不準一個產科醫生該不該信這個,胎兒不會永遠是胎兒,他會出生,然后以出乎所有人預想的方式生長,但既然馬小婷反對,我也不能繼續堅持,結果家里但凡有點空間,都照馬小婷的意思裝上櫥柜,落地式懸掛式,鉸鏈門推拉門,該有的一樣不落。櫥柜多的好處不久就體現出來,啥都可歸整,再多東西都有地方放,一眼看過去干凈整齊,也還行吧。

我打開餐廳的櫥柜,取出一盒牛奶,放進蒸鍋里加熱一會,加上半盒蘇打餅,讓李典先墊一墊。學校的午餐不對李典胃口,偏油,大鍋菜顏色也不耐看,馬小婷在家長群里提過一次,沒啥效果,畢竟老師不管這塊,多說怕招老師嫌,對孩子不利,忍住沒再說。李典只好午餐少吃點,晚上這頓給補上,但往往不到半下午就已經扛不住餓了。我從冰箱取出一包黃豆芽,一塊凍牛肉。等待牛肉解凍的時候,我聽見身體里有個聲音在緩慢升騰。

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一條信息。我點開屏幕,是陳信發來微信,問我到家沒。我回了個表示OK的手勢,把今天的經過又捋了一遍。九點多快十點,李典洗完澡,披著浴巾從浴室出來,頭發全黏在頭上。我給他擦干頭發,換上睡衣。馬小婷還是沒回。我中間打了個電話給她,電話好一會接通,一陣舒緩的音樂聲從那頭傳過來,是薩克斯,聲音低回環繞,像要永遠吹奏下去,無有盡頭。我握著手機,覺得胸口憋著一團氣,一下沒緩過來。馬小婷在電話里喂了幾聲,見我沒吱聲,嘀咕一聲咋回事,掛了電話。過了一會,手機鈴聲響起,是馬小婷回過來,我掐掉鈴聲,沒接。

結婚前我問過我媽對馬小婷的看法,我媽說,我覺得還行吧,大毛病沒有,心直,有啥說啥,賺得不比你少,配你是夠了,你是我兒子,你是啥人我還不清楚?我媽又說,我的意見不重要,你倆結婚后,我也不和你倆住一塊兒,帶孩子啥的你也別指望我,關鍵你自己啥想法,不過有一點,好東西人人都搶,憑啥等到這時候讓你撿這漏?這話糙了點兒,你可能不愛聽,理是這么個理,你自己決定吧,可有一樣你得聽媽的,決定了,好賴都得受。還得是我媽,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我讓李典鉆進被子,找著他抱著才能睡的小枕頭塞進被子,看他抱緊枕頭躺下去,正要關燈,李典說,爸爸,能不能不關燈。我說,不關燈咋睡?李典說,我睡不著。我說,睡不著也得睡,九點了都,明天還得早起上學。李典說,媽媽怎么還沒回?我說,媽媽得加班賺錢,咱們先睡,快把眼睛閉上。李典說,爸爸,你能給我講個故事嗎?我想聽故事。我看了下墻上的掛鐘,一只公雞在鐘面上不斷啄米,十點過幾分,想了下說,想聽啥故事?李典身體往被子外面探出來一點,說,今天下午活動課的時候,蔣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個烏木馬的故事,很好聽,我還想聽一遍。我說,啥故事?李典說,就是烏木馬的故事啊,有一匹烏木做的馬,身上有個按鈕,按下就能飛,再按一下又落下來,王子騎著它飛到一個國家,打敗了一個國王,找回一個公主。我說,這個爸爸不會,換一個行不?

在中東,有一片沙漠,一眼望去,只能看見線條鋒利的沙丘和巨大的仙人掌。這里白天炎熱,氣溫達到七十度,夜里寒冷,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度。太陽一出,沙粒沸騰,像細小的磁屑跳向空中,沙丘隨之緩慢移動;到了夜里,月亮升起,月光照在沙漠上,所有的沙粒又被凍成帶尖刺的晶體。有一種大耳朵狐貍就生活在這片沙漠里,它們白天躲進洞穴,夜里才出來。沙漠和咱們這兒不同,所有動物都到夜里才出來。李典說,狐貍?我說,嗯,大耳朵的狐貍。李典從被子里伸出兩只手,比成大耳朵的樣子,放到兩邊耳朵說,是這樣嗎?我點點頭說,是這樣兒。李典說,爸爸,沙漠里有水嗎?我說,不好說,那得看什么時候,也分地方。李典說,哪里才有水?我說,比如綠洲和樹葉。李典說,點點就說沙漠里沒水,她說話總是很大聲,我就是不喜歡她說話很兇的樣子。我說,要不還是睡吧。李典說,大耳朵狐貍從哪兒找水喝?我說,只要它想喝,哪都有水。李典說,爸爸,我想喝水。我說,睡覺前喝多了水,晚上想起來咋辦?李典伸手比了一個表示少量的手勢,說,我只喝這么少,保證晚上不起來,行嗎?我說,把手放進去。李典把手縮回被子,抱緊小枕頭,我拍拍他身上的被子,隔著被子,也能覺出他小。我吐了口氣,說行吧,爸爸給你倒去。

我把手機屏關掉,那片暗紅色的沙漠也消失在眼前。客廳還是剛才的樣子。餐桌上是晚上的剩菜,窗邊的臺桌上擱著李典的書包和幾本作業,浴巾扔在沙發上。櫥柜門緊閉。李典的水杯空了,我晃了下保溫壺,里頭沒水,我從凈水器接滿一壺水,插上電,聽見燒水的聲音在客廳慢慢響起,開始細微,逐漸轟響,最后變成尖利的鳴叫。

水溫降到能喝,我把水端進小房間,李典已經睡了,閉著嘴呼吸,鼻息有點重,這是鼻炎沒好徹底。放暑假時,我和馬小婷終于下定決心,給李典切除了腺樣體。醫生說,鼻孔已經堵了快四分之三,咋現在才想起來做手術?要再不切除,睡覺張嘴呼吸,憋氣,時間長了嘴唇上翻,臉得變形,腦部長時間缺氧,也影響智力發育,做還是不做,你們決定。我和馬小婷反復權衡,決定還是聽從建議,給李典切除了腺樣體和扁桃體。為啥兩樣都切除,當時沒鬧明白,現在也糊涂。那會李典和馬小婷睡一床,我睡小房間,此前的無數個夜里,李典睡著時,呼吸會忽然停止,憋著一口氣,馬小婷一下清醒過來,翻身坐起,在床頭燈下看著李典,直到聽見他長呼出一口氣,才倒回床上,這樣一晚上往復數次,折騰得夠嗆。

和馬小婷的爭吵就發生在那會兒。當時正趕一個劇本,近代歷史題材,劇團指定我和另兩人編劇,我統籌把握,為卡某個紀念時間節點,也為趕申報某個文藝獎,一個月之內必須拿出初稿。劇團這幾年沒排新戲,作為編劇老不動筆,都忙“創衛”去了,滿心都是荒涼,突然來這一出,時間還緊,一時毫無頭緒,連著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半夜起來在客廳溜達。另外一層原因,在團里待這么些年,之前完全沒考慮職稱,主要還是性格原因,不愿爭搶,覺得沒啥意思,結果留下后遺癥,工資上不去不說,職數眼看越來越少,申報越來越難,往往十來個人搶有限的一兩個名額,打分排序,我除了年齡占優,別的都落后,心里是真急。馬小婷為此擠兌過我好幾次,說這會知道苦了,早干嗎去了,你見誰快四十了還是初級職稱?這次編劇不易,可也是個機會,把握得好加個考核分,排序鐵定靠前,沒準就評上了。因為李典的鼻子,我倆對手術摘除看法不一樣,我媽也反對,怕李典受不了,手術一拖再拖,馬小婷壓著一口怨氣,本來就缺覺,這一來睡眠更不好,我不但不搭把手,還整出別的動靜,完全不顧她的感受。馬小婷憋了幾天,終于有天晚上拉開臥室門沖到客廳,把桌面上能摔的都給摔了,李典被吵醒,光著腳從房間哭著出來。

周圍一下變得安靜。對面樓有些燈亮著突然熄滅,像一顆星突然坍縮,成為黑洞。小區靠江,江邊有條步道,平常晚上往來都是人,這會人已經不多,路燈透過樹叢照上來,綠瑩瑩的。步道每隔一段有個平臺,平臺伸進江面,都裝上護欄,形成親水區,每晚都有人在那夜釣,有時夜里一兩點還有說話聲傳上來。我把自己捯飭干凈,躺到床上,拿起手機。發現陳信之前發過來一張照片,是我背著包正上臺階,臺階上是一片竹林。是張背影照,看不見正面表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大門鑰匙轉動的聲音。我看了下時間,將近十一點。比平常晚點兒,可也不算太晚,凡事總有例外,也沒準往后都得到這個點。門咣當一聲開了,門邊墻上開關響了一下,立馬有光從臥室的門縫透進來。馬小婷在門口摸索換鞋,拖鞋聲在客廳響起來,來來回回,到了小臥室門口,聲音一下停住,小臥室門鎖響了一下,停了一會,又響一下。過了一會,衛生間的玻璃門砰一聲響,顯得著急,接著有流水聲隔著門傳過來,淅淅瀝瀝,之后是馬桶沖水聲,嘩啦一聲,一抽到底。再過一會,衛生間響起淋浴的水聲,同時廚房熱水器響起點火聲。十幾分鐘后,淋浴聲和燃氣聲同時停了,一會衛生間門開了,拖鞋聲在客廳里一會響一會停,一會近一會遠,最后到了主臥室門口。馬小婷推開臥室門,應該是愣了一下,說,你還沒睡?我說,今天咋那么晚?馬小婷說,沒睡咋不吱聲?我說,刷手機呢,不咋想動。馬小婷說,李典的作業做完沒?我說,你哪回加班他作業沒做完?馬小婷說,我就問一句咋了?我沒作聲,馬小婷徑直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背對我躺下。

我說,李典放學那會兒打你電話,原本是有事想和你說。馬小婷眼睛盯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拉,說,啥事要說?我說,我今天沒上班。沒上班,馬小婷嘴里嘟囔一下,手指繼續在手機屏幕上劃拉,過了一會,忽然扭過頭,脖子上擰出幾道褶子。看我一眼說,你沒上班?我說,嗯。馬小婷說,劇團放假?我說,沒放假。馬小婷又說,你病了?我說,我好著呢。馬小婷眼睛上下掃視我一遍,忽然一挺身坐了起來,說,你犯事兒了?我說,你能不能想我點兒好,犯事這會還能躺床上,能和你說上話?馬小婷說,也是,就你那膽兒,能犯啥事。說著身體軟下去,說,那你啥意思。我說,想聽不,想聽我就說。馬小婷說,瞅你那磨嘰的樣兒,你說我就聽,不愛說就算了,誰稀罕。說完躺下,繼續劃拉手機。我說,之前和你提過的我那朋友,陳信,在縣城學校當老師,還有印象不?年初協會開會時認識,互相能聊,一直有聯系。馬小婷這回沒動,盯著手機說,你沒去上班,跟他有啥關系?我于是開始講述,感覺時間重新裂出一道縫隙。

早上送完李典,剛把車開進劇團,收到陳信發來的一條微信,問我有空沒,去不去他那兒喝茶,他剛入手一盒九龍窠肉桂,也叫肉桂,總共五十一克,花了快九百。為啥是五十一克而不是五十,我沒細問,總之錯過再也沒有。他已經約好我倆都認識的另一個朋友,準備今天啥也不干,就找個地方喝一泡。我回復他說讓我想想,其實心里突然猶豫,這感覺從沒有過,上班將近二十年,除了出差,我爸去世請了喪假,咱倆結婚請了婚假,李典出生請了陪護假,此外沒請過一天假,沒曠一天班。陳信接著發來一張圖片,是張廣告配圖,泡好的茶倒在一只白色的瓷杯里,湯色亮黃,茶面上晃動一片白光。他發過來導航地址,說想去就趕緊,地址是他上班的學校。我點開手機導航,一百多公里,去一趟將近兩小時。開車出劇團大門時,我把車窗關上,怕被人看見,其實誰也不知道我去干啥,但這次不一樣,關上車窗純粹是因為,第一次干這個,心里特沒底。開車出到外面,街上和平常一樣,車輛來來往往,各忙各的事。上了高架橋,我把車窗全打開,風呼呼灌進車里,頓時覺得舒爽。等車出城上了高速,我就啥也不想了,人都已經出來,不可能再折回去。

開了一個半小時多一點,到了陳信定位的學校。學校在城郊,周圍是一片廠房,還有大片菜地,種著青菜南瓜之類。到了卻不見他人,我把車停到路邊,打他電話,過一會見他從校門口出來,手里提個袋子,和上次見他時相比變化挺大,光著頭,穿一件牛仔夾克,嘴上留了撮胡子。我看著他走近,發現夾克上破著幾個洞。他鉆進我車后座,坐下后給了我一個定位,說是個好地方,去了就知道,另外那朋友隨后會到。我調轉車頭,一邊聽導航,一邊問他是啥狀況,為啥今天啥也不想干。他沒說為啥,而是和我說起他這學校的食堂承包方飯菜定價明顯高出周邊學校,老師學生意見挺大,部分老師向校方提意見,和學校董事會起了沖突,結果老師被停課,他也在其中,沒準因此降薪,也可能被開除。他今天一早起來,本打算去教室,想起正停課反思,尋思一番拐進食堂,在廚房尋見承包方,對方正悶頭吃一盤餃子,他趁其不備,掏出備好的扳手拍向對方后腦,啪一聲響,人當時就倒地上了,扳手就在袋子里,他說完搖一搖袋子,里面果然有鐵器碰撞的聲音。他接著說,完事在房間轉了幾圈,覺得沒意思,就想找人喝上一泡,剛好入手了一盒九龍窠肉桂,就隨口約了我和另一朋友,因為是工作日,正常都得上班,也沒抱啥希望,沒想到我居然能來,算是個意外。我開車跟著導航,離他那學校越來越遠,看出來車往山里開。路邊開始還有三兩戶人家,后來就只剩山上的樹木和蘆葦,蘆葦挺密,老刮著車窗,是一條挺長的山坑。等車開過半個多小時,上過幾道坡,終于到了地方,原來是個被山四面包圍的小村莊,新開發出來的一個地兒,地方整得挺干凈,漂亮,究竟有多漂亮就不細說了,找個時間我帶你和李典去一趟。

馬小婷動了一下,調整一下姿勢,把枕頭墊高了一點,接著躺下。我說,在聽沒?馬小婷說,在聽,說到哪了?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那兒有片竹林,里面有座茶樓,全是竹子蓋的,我倆上了茶樓,地板上放著蒲團,我倆挑了個靠邊的位置,在蒲團上坐下,陳信向女店員要了開水,付了茶位費,從袋里一樣樣掏出茶葉、茶杯、茶壺,在桌上擺開,接著掏出茶匙和茶夾,都是純銅打制,閃著紅光,看出來是真講究。我看著他從袋里一樣樣往外掏那些物件,挺擔心他真掏出只扳手。馬小婷問,不是扳手?我說,反正沒看見,也可能他沒拿出來。開水倒進壺里,他兩手不停倒騰。在他泡茶的當兒,我坐著看樓下那整片稻田。快要秋收,稻田里的稻穗谷粒金黃,大太陽底下看著挺扎眼。田埂上有個人,背著雙肩包,捧著遙控器在飛無人機,飛機一會高一會低,高飛時躥到半空,低飛時發出嗡嗡的聲響,螺旋槳葉片鼓起的風吹在稻田里,那一圈谷穗就倒伏下去。茶樓邊上的竹林被山風搖動,發出嘎嘎的聲響,我上樓那會兒看見竹林的空地上有幾只孔雀,長得都挺丑,尾巴上的羽毛稀稀拉拉拖在地上,沒見它們飛,都在啄食地上的碎玉米。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眼下的一切都不真實。這是在哪兒?我問自己。不大一會茶已經泡好,陳信把茶倒進茶杯,推到我面前,和拍給我的圖片一個樣,湯色亮黃,我端起嘗了一口,差點燙了一嘴。

那朋友還沒來,打他電話半天才接,說單位領導臨時給了份材料,立馬要完成,叫我倆先聚,他得看情況,不一定來得了。陳信喝了口茶,突然笑了一下,我問他笑啥,他說真他媽逗啊今天。我剛要接話,樓下忽然有人喊起來,我尋聲看下去,是飛無人機的那人,接著一團火從天上掉下來,看模樣是那只無人機,從半空掉進田里,瞬間被稻穗淹沒。那人跑向飛機掉落的地方,三兩下脫掉鞋踩進田里,彎腰分開稻穗,反復來回幾次,過后直起身呆立在田里,看來是啥也沒找著。你說奇怪吧,那么大一團火掉進田里,非但沒燒起來,還一點痕跡都沒落下,像啥事也沒發生,這么說吧,就像一滴水掉進海里。聽見動靜,茶樓店員和另外一人也都到樓邊往下看。我看那人挺著急,捧著遙控器不停搗鼓,來回確定無人機掉落的位置。陳信說下去看看。我倆下了樓,走近那人問他啥情況,他也說不上來,只說無人機正飛時,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接著就著火從天上掉下來。

沒過一會,對面大樹下房子里出來個人,一邊朝這邊叫喊,一邊揮手戳戳點點,這人上身光著,肚子有點凸,褲頭上綁著根帶子,將肚子勒住,看模樣六十歲上下,聽意思是叫田里那人趕緊起開。那人說,大爺,我飛機掉你田里了。老頭反問,我讓你在這飛,我讓你掉我田里,少啰嗦,趕緊滾。語氣十分不善。那人杵在田里,臉上汗一綹綹往下流,扭頭眼巴巴看著陳信。陳信對老頭說,人家找飛機,沒弄壞你家稻子,要是弄壞了,一會兒賠你,上萬塊錢的東西,得讓人找到才行。老頭見那人不動,說一聲,看我還治不了你們,轉身從屋邊撈起一把鋤頭扛到肩上,抬腿就往稻田上方走。我們愣在那兒,都不明白老頭要干啥。這時茶樓上有人喊,他是要放水進田。陳信說,飛機進水就廢了,這老頭是真懂,這事他應該沒少干。那人說,大哥,我該咋辦啊?陳信說,這人大概率是要錢,你趕緊攔下他,他要多少你給多少,千萬別讓水灌進田里。這人趕緊上到田埂,往老頭身后追過去。

馬小婷說,說完沒?說著打了個哈欠,我看都是閑的,睡了啊,這一天給我累的,你等會看下李典,看他踢被子沒,這天氣白天熱,夜里冷,別讓他凍著了。說完摁滅手機,擱到床頭柜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蓋到肩膀,還是背對我,看來是要睡了。我說,不是,你啥意思啊?馬小婷說,沒啥意思,就是累了,睡吧。說完肩動了下,沒再吭氣,過一會,漸漸呼吸平緩,發出輕微的鼾聲,看來是真睡了。我看著床頭燈昏暗光下的這堵后背,沉靜綿延如山丘,隨著呼吸平緩起伏,觸手可及,同時也遙不可及。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劇本里的幾句臺詞:時間緩慢而洶涌,以無盡之沙塑造雪山與深谷,叢林與河流,城市與荒漠,新生與衰老,塑造單獨的渺小的個體,也塑造人世短暫的相通與恒久的阻絕。我靠在床頭,閉上眼睛思索了一會,終于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

我關掉床頭燈,掀開被子下了床,開了臥室門出去。推開小臥室房門,看見被子早被李典踢到一邊,小枕頭掉到床下。我把被子蓋回他身上,把小枕頭塞回他胸前,讓他抱住后掖緊被子的四只角。他肯定不知道,一只小枕頭去而復回,中間發生了什么。他的手細膩柔軟如嬰孩。我想起他剛出生那會,護士把他從產房推出來,說是個男孩。他閉著眼睛,臉掙得通紅,四肢亂動,正在哭泣。我把他抱進懷里,看見他紅色的皮膚下隱約的血管,那里正流著我的血脈。窗戶外邊有光透進來,我把窗簾拉上。

已是夜里十二點,我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城市。這會整座城市都已睡去,樓群靜默,樓下的路上車行無聲,江水穿城而過,同樣寂靜無聲。白天的擁堵和喧囂,好像從沒有過。手機里的圖片還在,一個人背著包,留給世界一個背影。這不能證明什么。層疊的高樓之外還是高樓,群山在城市的邊緣,遠處的天空暗沉,隱隱有閃爍的星火。

我下了樓,從小區側門出去,穿過馬路,從路邊綠化帶被人踩出的便道下到江邊。步道上沒人,風從江面吹過來,已經有了涼意,江水漫涌,不斷拍打江岸,頭頂樹葉發出窸窣細密的聲響。親水臺真有人,看模樣是在夜釣,弓腰坐在一張馬扎上,朝向江面,能看見一邊側臉。這人戴一頂寬邊遮陽帽,嘴里叼著煙,煙頭一亮一亮,釣竿搭在水邊欄桿上,邊上是只桶。地上手機屏亮著,有聲音從手機傳出來,嗓門嘶啞,大呼小叫,混在夜風里,是有人在說評書。我聽了一會,聽出說的是《水滸傳》里宋江打方臘那段,武松和魯智深,一人手持戒刀,一人揮動禪杖,一路殺進南軍,南軍紛紛后撤,互相踩踏。我走近看,借著江邊的路燈,見桶里裝有半桶水,水里兩條挺長的青魚,正用尾巴拍打桶壁。江里靠近親水臺有個地方忽然紅光閃爍,那人起身,提起釣竿,一串紅光跟著離開水面,才看出是浮標。

我說,剛才是魚咬鉤?那人收起魚鉤,看了下魚鉤上的餌料,手指夾住煙,說,又被它跑了。我說,啥魚啊這是?那人說,是條鯉魚,今晚已經碰鉤好幾次,一次都沒咬。說完把鉤投進江里。紅光一下消失。江面暗沉,除了江浪一陣接一陣,啥也看不見。我說,這魚很難上鉤?他說,這分人,有人一會能釣好幾條,有人一晚上也釣不上來一條。我說,看來人和魚也講緣分。說完忽然后悔,覺得這話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說,挺沒意思。那人把煙叼回嘴里,手在褲口袋里一陣掏摸,掏出一包煙,盒有點癟,朝我一抖手,跳出來一根煙,說來一口?我取出煙,伸到鼻子下聞了一聞,說,好煙,又說,怎么大半夜還來釣魚?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不也大半夜出來?我愣了一下,說,也是。

欄桿外有幾級水泥臺階,臺階伸進江里,被江浪拍打,不確定入水多深。看來親水臺之前沒欄桿,后來考慮安全因素,才裝上欄桿。江風忽然大起來,江面顛簸搖晃。我伸腿跨過欄桿,脫下鞋襪,挽起褲腿,沿臺階一級一級往下走。江水很涼,先漫過腳踝,接著是卷起的褲腿,后到腰身,再到胸口。我舉起雙手,波浪一層層涌過來,我感覺自己被波浪擠壓,也被波浪推動。

【田寧,江西上猶人。作品見于《星火》《湖南文學》《滇池》等刊,獲第六屆谷雨文學獎、“東麗杯”梁斌小說獎、“天勤杯”江西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