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三個站點
一
近些年,我去過朱自清的三處故居,按時序之遠近,地點分別為溫州、上虞和揚州。溫州、上虞故居系我旅途中的邂逅,只揚州故居算是主動尋訪。
那年春,我去溫州尋訪弘一法師當年駐錫的慶福寺遺址后,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鹿城區的街衢上,竟一眼撞見了“朱自清故居”。這才朦朧地記起他曾在溫州教學的經歷。我讀中學那會兒,他的《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綠》《匆匆》以及《背影》等散文,都是教科書中的篇目。《綠》即是他溫州教學期間游仙巖梅雨潭所作,也是他寫景文字中的上品。還記得1990年春,我赴南京出差,偶然得到江蘇教育版的六卷本《朱自清全集》,發現朱自清于國文教學、中國古典詩詞及傳統學術的研究上皆成就不凡,系民國學者型散文大家。如今30余年過去了,我的藏書也因日漸蕪雜幾經清理,這套《朱自清全集》卻一直穩居書架一角,須臾不曾離開。
朱自清的溫州故居位于四營堂巷,系一幢三進合院式建筑,攏共10余間,前身系一王姓人家的私宅。總給人清貧印象的朱自清,居住條件竟如此闊綽嗎?非也!1923年2月,25歲的朱自清被浙江省立第十中學聘來溫州教學,僅租住這棟私宅的一小間廂房棲身。目下除保留原有的木料和柱頭外,還結合王氏后人的回憶還原了部分舊貌,并化零為整,用作朱自清生平事跡的展示和陳列。
訪完朱自清故居,我意猶未盡,當即有了結合其文本作實地游訪的起念,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梅雨潭。承蒙當地友人駕車,約莫一小時到達景區,便迫不及待地直奔梅雨潭前,立時被霧花遄飛、碎晶激濺的懸瀑所吸引。而瀑布簾幕后的一汪深潭靜影沉璧,考慮這是在仙巖,我遂把它比作仙人的酒壇;或如一塊凝結著日月精華的翡玉,只摩挲一番,便安撫了一顆漸起褶皺的中年心。當年的永嘉太守謝靈運曾“躡屐梅潭上”,而我卷起褲腿,在潭中幾塊大石頭上跳來躍去,分明有些忘情。再登臨半山處的“自清亭”,俯瞰底下泛著光暈、扯著霧紗的梅雨潭,方知只消拉開這幾十米,動態即轉為靜態,立有注之不盈、舀之不竭之感。
梅雨潭,誠永嘉勝絕之境也,它的名氣顯然是朱自清的《綠》給拉動的。而遲來的我所親歷的梅雨潭,好似經過歲月的保鮮處理,依然那么明眸善睞,飽含靈性的光澤。
二
2023年5月,我赴上虞,也是在不經意中巧遇第二個朱自清故居。
先得說1924年2月,也就是在溫州教學一年以后,朱自清受邀赴任上虞春暉中學國文教員。春暉中學可是當年的名校,它受新文化思想之雨露沾被,辦學理念領時代風氣之先,可謂近悅遠來,群賢畢至。
我自象山步道、古樹群途經春暉中學老校址,一條緊貼校址的河道像是白馬湖的開篇,于雨余乍霽的午后,豁然現出煙水蒙蒙的續篇。白馬湖邊,一株呈發散式造型的大樹蓊蓊郁郁,遮去大半個天,也造就湖畔一大片涼蔭。湖對面春暉橋堍一條悠長的“春暉馬路”,三步一景,七步一居,依次為紀念陳春瀾(春暉學校出資人)而設的“春社”、經亨頤(春暉中學首任校長)故居“山邊一樓”、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豐子愷的“小楊柳屋”、夏丏尊的“平屋”。其為面湖而居、中式為主、西式為輔的一整排建筑。不想走到末尾,竟又撞見了“朱自清舊居”。
一截矮墻、幾間平房,有露天小院,幾樣綠植。除保留部分舊居樣貌外,更似一座小型展覽場所,這便是朱自清上虞故居的現狀。當年的朱自清因隔壁“平屋”夏丏尊的太太燒得一手好菜,常和俞平伯等“小青年”去他們家打牙祭。夏丏尊藹藹長者之風,總是樂呵呵地予以接待。朱自清在《白馬湖》一文中記載了這段交往:“丏翁的家最講究。屋里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里滿種著花……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里喝老酒。”
在春暉中學執教期間,朱自清和俞平伯曾同游秦淮河,寫下了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成為現代文學史上的名篇,朱文更被譽為“白話美術文的模范”。后來的學者對白馬湖時期的創作現象加以研究,發現一班先生所作的散文,不經意間打造出以“清淡”為美的藝術特色,形成以朱自清、夏丏尊、豐子愷為核心人物的“白馬湖派”。和其他文學流派不同,“白馬湖派”未經籌劃、組織、辦刊、成立社團等程序,也沒提出過什么創作主張、宣言之類,純系一批同人作家不約而同、自然形成的創作流派。他們的文風無所羈絆,疏朗質樸,像白馬湖上吹拂的一縷清風。范泉在其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社團流派辭典》“白馬湖散文作家群”的詞條中說道:“在教學之余,從事散文創作,大多取材于身邊瑣事,語言樸素,格調清新。”
朱自清在白馬湖畔教學期間,為了全家的生計,每日奔波于寧波、上虞兩所學校。教學之余,他對平民教育亦不乏思考:“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如果學校太重視學業,忽略了做人,學校就成了學店,教育就成了跛的教育。”他認為“教育者須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于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
朱自清系春暉中學青年教師之中堅,又系濟濟盈盈的白馬湖散文創作流派中的主要作家。他的故居如今和眾多前輩的故居一起形成一組名勝,而曾經那里是他邁向清華大學講臺之前的一處重要“站點”。
三
去年春杪我去揚州,那里的朱自清故居,可算作主動尋訪。經一段時行時停、問路于人的車程,終于在一處巷口停靠。步入狹長老舊的里巷,見一電線桿上出現紫底白字的“朱自清故居”牌示。而百步開外的安樂巷27號,即為我此行的目的地。這是朱自清在東海縣長到7歲后,隨祖父、父親遷居揚州后的住所。他在這里孜孜向學,成長為博聞強記、刻苦自修的少年才俊,18歲時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預科。
朱自清故居為晚清風格的老宅,清水磚墻、黛瓦檐頂。故居面積不大,三合院式住宅,有個10平方米左右的小院,植小樹、翠竹若干。不似溫州、上虞故居那般重于陳列,而是體現出朱自清當年的居家氛圍。有書房、臥室,就連桌椅、床具、舊蚊帳、老式家具和床上藍白花色的粗布薄被都一一呈現在參觀者眼前。西廂房的墻上還掛著四君子題材的條屏,正房的壁上貼著一張“朱自清家世簡表”。又見中堂配一山水畫,左右對聯為“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落款為康有為。覺得頗“不搭”,一是朱自清并非那種飛揚激憤的人物;二是,康有為比朱自清早殞21年,兩者生前并無交集,他的字出現在這里可能僅為點綴布景。我在各地名人故居的探訪中,常發現字畫隨意“補壁”的現象,稍作解讀,即知并無內在的聯系。當然可以理解的是,名人故居的“軟裝”一般較在意文氛的烘托,倘對相關配置有更為恰當的安排,則不啻錦上添花。
朱自清在揚州生活的11年,對其一生而言是很重要的啟蒙階段,他接受了傳統私塾式教育,打下了深厚的古文根基。他的父親督學很嚴,每晚都要檢查兒子的功課,若見老師在作業本上有佳評,便美滋滋地以此下酒,反之則與兒子慪氣。有時動起粗來,還把兒子獲老師差評的作文扔進火爐,勒令重寫。以今天的視角來看,朱自清父親的嚴苛似有不當之處,但嚴字當頭是當年通行的教育方式。
朱自清就是從揚州一腳跨進了北大校門。他對揚州一往情深,寫了《我是揚州人》《說揚州》《揚州的夏日》《背影》等散文。而他在上虞的教書生涯,也以1925年夏經好友俞平伯引薦受聘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作結。續有1931年留學英國、1932年重回清華大學任教并兼任中國文學系主任、1937年因抗日戰爭爆發南下并擔任西南聯大教授的跌宕經歷。朱自清年壽不永,只活了50歲,一生近半歲月(24年)在清華大學度過。
回想起來,我去過的朱自清的三處故居,就像是朱自清人生的三個“站點”:揚州可稱學業的“起點”,溫州可稱師者的“中轉”;上虞則成為朱自清從中學老師升格為清華大學教授的“轉折點”,繼而指向其人生的“終點”。終其一生,朱自清為人、為學、為師和為文皆可圈可點,特別是后來胃疾病重時不為五斗米折腰,不吃嗟來之食,這樣的文人節操尤為后人銘記,被稱為“現代伯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