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跡生塵案，牛羊暮下來。虎嘯坐空谷，兔月向窗開。龍隰（音如席，意為低洼潮濕之地，指龍的住所）遠青翠，蛇柳近徘徊。馬蘭（即馬藺，又稱馬蘭花）方遠摘，羊負（蒼耳的別名是羊負來）始春栽。猴栗（即板栗）羞芳果，雞蹠（音如志，雞蹠即雞足踵，古人視為美味）引清杯。狗其懷物外，豬蠡窅（音如里咬，此處指目光短淺）悠哉。”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首生肖詩，題為《十二屬詩》，作者是南朝詩人沈炯，用語詼諧。證明生肖說基本定型已至少1500年。

對于生肖，歷代頗有質(zhì)疑。

隋代蕭吉在《五行大義》中解釋說，生肖不取麟鳳，偏用蛇鼠，是為符合星象。宋代大儒朱熹反駁道：“若以二十八宿之象言之，唯龍與牛為合，而他皆不類。至于虎，當在西而反居寅，雞為鳥屬，而反居西，又舛（音如喘，意為錯亂）之甚者。”

如果說生肖源自動物崇拜，則鼠有害、蛇有毒，避之猶恐不及，古人干嗎崇拜它們？更尷尬的是：蛇年將至，卻不易找到與蛇相關(guān)的文物來湊趣。

老北京曾有一件著名的蛇文物，即圓明園海晏堂的十二生肖噴泉，自1860年遺失于戰(zhàn)火后，其中7件已被發(fā)現(xiàn)，銅蛇首偏偏在下落不明的5件中。如今，談到北京蛇文物，只能以故宮欽安殿十二雷將畫像中馬天君兵器上的那條蛇為代表。

銅蛇首已離開故鄉(xiāng)160多年，還要多少個蛇年，才能回家？本文主要依據(jù)學(xué)者翟利軍的論文《漢文化十二生肖早期形成的歷史學(xué)研究》寫成。

“本土說”證據(jù)更扎實

生肖源頭有二說，一是“外來說”，得郭沫若、馬昌英等學(xué)者力挺；一是“本土說”，隨著多種文物出土，已成主流。

“外來說”中證據(jù)較扎實的是“源自印度說”，佛經(jīng)《大集經(jīng)》《法苑珠林》中有載。《大集經(jīng)》是北涼曇無讖譯，《法苑珠林》是唐釋道世著。翟利軍發(fā)現(xiàn)，《法苑珠林》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抄自《大集經(jīng)》，而《大集經(jīng)》也不靠譜——錢鍾書在《管錐編》中指出，襲自晉葛洪的《抱樸子》。

印度典籍中無十二生肖記載，僅佛經(jīng)用生肖紀年，很可能是譯者加上去的。

“本土說”的證據(jù)扎實。甲骨文中有完整的六十甲子表，商人視“十”與“十二”為神數(shù)，常用來表示“很多”，而非實指。此俗對后世也有影響，《后漢書》稱：“故天子娶十二婦，天之數(shù)也。”

先秦時，出現(xiàn)了“十二禽”（此處指動物，而非鳥類），更便于記憶，雖說法紛紜，但至少會包括今生肖中的一半。降至秦，則出土秦簡中可見多版本《日書》，是古人占卜的工具書。比如丟了東西，可用《日書》占卜，如結(jié)果是“十二禽”中的馬，意味著盜竊者的名字可能是丑、健、章、吉，或者他長得就像馬。

《日書》還用來確定婚姻是否匹配、喪葬時間、行事吉兇等，與后世操作略同。

東漢時，王充在《論衡》中詳錄生肖，惟缺龍。西晉末時，生肖紀年更流行，因災(zāi)禍不斷，人民痛不欲生。據(jù)學(xué)者王弢、王亞利統(tǒng)計，魏晉南北朝時，年均災(zāi)荒2.71至3.05次，遠高于秦漢的0.85次和唐代的1.62次，人們躲入信仰中求安慰。到沈炯時，生肖說基本定型。

排位原則難以解釋

生肖流行，讓朱熹困惑：“十二相屬起于何時？首見何書？”尤不理解排位原則：“以十二物為十二神，相承已久，亦未見所從來。”

宋代洪巽在《旸谷漫錄》中猜，排序可能是依據(jù)腳趾（或舌）的奇偶數(shù)。奇數(shù)為陽，鼠、虎、龍、猴、狗均五爪，馬為單蹄，故排在奇數(shù)位；偶數(shù)為陰，牛、羊、雞、豬皆四爪，兔兩爪，蛇兩舌，故排在偶數(shù)位。

宋代曾三異在《因話錄》中提出：“鼠無膽，兔無腎，馬無胃，雞無肺。”明代葉子奇進一步解釋：“每肖各有不足之形焉，如鼠無牙，牛無齒，虎無脾，兔無唇，龍無耳，蛇無足，馬無膽，羊無神，猴無臀，雞無腎，犬無腸，豬無肋，人則無不足也。”除了蛇無足，其余皆錯。且為什么“無腎”該排在“無腸”的前面？

最招怨言的是：鼠為害蟲，竟列生肖之首，難以理喻。明代李長卿在《松霞館贅言》中稱：“子神鼠破混玄，天開；從警，戒身以平安；從捷，迅足以登先；應(yīng)萬物之靈，吐物華天寶之獸。”稱鼠咬破混沌、創(chuàng)造世界，所以排在前面，跡近編造。

學(xué)者劉信芳在《生肖的起源與文化屬性》一文中，從語言學(xué)角度提出新見解，稱目前排位的讀音較優(yōu)，易記憶，但心理學(xué)實驗表明，不同生肖排位對傳播影響不大。

學(xué)者耿法禹則在《破解十二生肖之謎》中，指出排位與生肖動物的生物鐘有關(guān)，老鼠活動時間早于其他動物，排在最前，農(nóng)民勞作一天，依次遇到不同的動物，這是“農(nóng)家的生活節(jié)律”，可龍是臆造的動物，該如何排位呢？且生肖用來紀年，而非紀時。

明明怕蛇 偏要敬蛇

更難理解的是，生肖中為何有蛇。

靈長類動物天生怕蛇，蛇在古代也寫成“它”，《說文解字》稱：“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即先民見面時，常用“無它”打招呼，意思是“沒蛇吧”。

蛇意味著危險、殘忍、狡詐，可先民也將蛇視為正義、誠實、報恩、智慧的象征，自稱祖先是蛇。《列子》記：“庖犧氏、女媧氏、神龍（農(nóng)）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圣之德。”盤古、伏羲、黃帝都是人首蛇身，堯母慶都與赤蛇合婚，生下了堯。

蛇冬眠前會蛻皮，古人以為它能死而復(fù)生，蛇的繁殖能力超強，也讓古人稱羨。

學(xué)者蔣棟元在《善與惡的化身:蛇文化符號的闡釋》中，指出：蛇能入生肖，也許正因為人們怕它，“恐懼是神的第一個母親，恐懼就是敬畏，必然導(dǎo)致崇拜。在原始時代，人類深感自身渺小，轉(zhuǎn)而尋求和崇拜人類自身以外超自然的力量，即萬物有靈，這是原始宗教的特點”。

經(jīng)恐懼而純粹，走向精神信仰，生命因此找到寄托。東漢應(yīng)劭在《風(fēng)俗通義》中，記錄了這樣的一個故事：“車騎將軍巴郡馮緄為議郎，發(fā)綬笥（放官印的箱子,笥音如似）。有二赤蛇，可長三尺，分南北走，大用憂怖。卜云：此吉祥也，君后當為邊將，以東為名。后五年，果為大將軍，拜遼東太守。”遇蛇反而成吉兆。

故事能壯膽，卻壓不倒來自本能的恐懼。華佗故事中，疾病多源于蛇在人體內(nèi)寄生。古人奉蛇為生肖，卻敬而遠之，所以蛇文物特別少。

馬天君也鬧過天宮

如今北京最有名的“蛇”，來自故宮欽安殿。

欽安殿始建于明代永樂年間，在今故宮御花園中，是北京中軸線上唯一神殿，奉玄武大帝。永樂皇帝發(fā)動“靖難之役”時，謊稱得玄武庇護，成功篡位后，將玄武信仰推至空前高度。

玄武傳說甚早，《楚辭》稱：“玄武，北方神名。”后與青龍、白虎、朱雀一起合為四靈。玄武的造型是龜蛇合體，即東漢張衡所說“玄武縮于殼中兮，螣蛇蜿而自糾”。宋代之前，玄武的影響力并不大。

宋代北方飽受侵擾，自宋太祖趙匡胤起，為求護佑，幾代皇帝封玄武以高官。元朝繼續(xù)造神，直至玄武被封為“元圣仁威玄天大帝”，成了北方最高神。

道經(jīng)《太上說玄天大圣真武本傳神咒妙經(jīng)》及時跟進：“八十二次變?yōu)樾洌手湔呃暇兓恚淝@靈之驗，本虛危之二宿，交水火之兩精，或掛甲而衣袍，或穿靴而跣足，常披紺發(fā)。”玄武投胎為靜樂國太子，入武當山學(xué)道，歷42年功德圓滿，白日飛升，成了伏魔將軍。

升官了，手下也多了，十二雷將護佑玄武大帝，即殷郊、鄧燮、茍留吉、辛漢臣等，馬天君也在其中，他白面三目，被民間稱為“馬王爺三只眼”。馬天君可能是孫悟空的原型，他也曾“大鬧天宮”“大鬧地獄”“大鬧東海”，在元代劇作家楊景賢創(chuàng)作的《西游記》雜劇中，馬天君自稱：“玉皇殿金磚是我藏，后土祠瓊花是我賞，炒鬧起天宮這一場。槍撞番四揭帝，磚打倒八金剛，眾神祗索納降。”

能在馬天君手下當蛇，必不是凡蛇。

兩個外行蒙混過關(guān)

至于清代最著名的蛇文物——銅蛇首，源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乾隆翻閱法王路易十四的禮物《法國最漂亮的建筑景觀》，“見一噴水機之畫圖，即征教士郎世寧為之解說”，問能否仿制。

郎世寧推薦了蔣友仁。蔣友仁是法國人，見過盧浮宮噴泉，他是天文學(xué)家、地理學(xué)家，最早將哥白尼的日心說、開普勒三定律介紹到中國。

乾隆下令：“凡彼（蔣友仁）調(diào)遣工人所為之事，均須遵照實行……一切舊制舊規(guī)，悉予解除，聽予蔣氏自由。”其實蔣友仁也不懂，他后在信中提及此事，稱“在這方面的低能已暴露無遺”。

拖到1751年，終于完工，即圓明園中的“諧奇趣”噴泉。

乾隆非常滿意，親自擇地，令郎世寧、蔣友仁設(shè)計建造新噴泉。郎世寧的初期方案是設(shè)12裸女雕塑，乾隆峻拒，蔣友仁換成12生肖，銅首石身，輪流噴水，每時辰一換，號稱“水力鐘”。

據(jù)學(xué)者李占陽在《圓明園十二生肖銅獸首中西方18世紀的浪漫撞擊》中鉤沉，郎世寧、蔣友仁如此熱心，因“帝王廷臣對西洋科學(xué)之興趣亦不似曩昔之熱烈，獨對藝術(shù)之嗜好，不因傳授者為西教士而廢也”，他們隸屬的耶穌會在教廷內(nèi)斗中落了下風(fēng)，隨時可能被取締，討乾隆歡心，才能繼續(xù)留在宮中。

一般認為，銅首的設(shè)計者是郎世寧，但傳教士韓國英記：“郎世寧拙于設(shè)計，故所作如樓閣之鐵欄，亦煞費苦心。實際鑄造者，則為法國耶穌會士楊自新修士。”

郎世寧、蔣友仁都是外行，“噴泉就是在這樣自我矛盾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建造了起來，其中布滿了疑點”。

“蛇首”何時能回家

蔣友仁更喜歡圓明園的中式建筑：“中國人的宮苑景色，真是層出不絕，更新迭異，人們在這里游玩，沒有一點厭倦，只是令人驚嘆贊美，迷戀不已。”但他必須迎合乾隆對西式建筑的喜愛。

1751年，十二生肖噴泉完工，需3匹騾子送水才能運轉(zhuǎn)。1763年，輪盤損壞，改用人力。

1860年，英法聯(lián)軍侵入北京，圓明園遭劫掠，“數(shù)百載之精華，億萬金之積貯，以及宗器、裳衣、書畫、珍寶玩好等物，有用者載入夷營，不要者變?yōu)橥叩[”。

英法聯(lián)軍擄走的圓明園文物一部分被就地變賣，一部分被運往歐洲，據(jù)學(xué)者肖伊緋鉤沉，法軍為賣掉搶來的文物，1862年至1870年間，德魯歐拍賣行前后辦了115次拍賣會，“如果不是普法戰(zhàn)爭爆發(fā)，這樣的拍賣會恐怕還會持續(xù)數(shù)年”。

12生肖獸首銷聲匿跡，只在《亞樂園先生回憶錄》中提到過：“十二星獸（十二尊生肖獸首銅像）的奇怪外形使咸豐的母親很感興趣，她便指使人把這些東西拆下來存入國庫，于庚申之亂年間（1860年）失蹤。”

收藏家曹興誠表示：“這些獸首雖非丑陋無比，但也不能給人帶來審美上的愉悅感……而這些獸首并未采用中國傳統(tǒng)精湛的青銅鑄造工藝。”“剝離它們的歷史背景，獸首不過是品相中等的普通藝術(shù)品而已。”

學(xué)者李占陽認為，十二生肖獸首用的都是紫銅，比青銅鑄造難得多，經(jīng)多次鑄造和再加工而成。

1985年，銅首上拍價格僅1500美元，如今已至數(shù)千萬美元，令蛇首回家之路更崎嶇，它是否還在人間，亦是未知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