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平出生在江西。父親是個江湖藝人，吹拉彈唱，沒有他不會的。某年到北方一個偏遠的村莊唱戲，父親認識了母親。母親長得俊，心氣高，村里同齡的人她都瞧不上，單單與搭臺唱戲的父親看對了眼。她天天去找他。村里人心眼實，算算兩個人年齡相差20歲，就像父親和女兒，誰都沒往別處想。

直到唱戲班子走遠了，外公才發(fā)現(xiàn)家里眼高手低的丫頭也不見了，這才反應過來：兩個人私奔了。外公滿村打聽，可惜誰也不知道走江湖的人到底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

資訊不發(fā)達的年代，遇到這種事只能認栽。

母親生了個兒子，父親高興得不得了：“老浮家總算有后了。”幾天后，母親讓他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他期期艾艾，舉棋不定。后來，他想到了一路上的山川河流，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河流一樣居無定所。河流里有那種綠色的植物，像是能扎進水里生根。父親知道那叫浮萍，像是自己的姓氏，像是兒子的名字。母親說父親是胡扯，河流是流動的，哪會有浮萍？江水湖泊里才有。

父親輕聲說：“我兒子就叫浮平吧。平平安安的平。”父親帶著母親一路討生活，從江西到湖南，從湖南到河南。浮平長到能上學的年紀，父親就手把手教他認字。

母親跟著父親的頭兩年還是正常的，對沿路的風景贊不絕口，充滿好奇，對父親言聽計從。時間久了，膩了。路過集市，她出去一整天，把父親積攢的錢全部花出去，買她喜歡的小玩意、衣服、吃食。路過村莊，她故意換上一身短裝，和年輕男人調情。路過城市，她在一些商店門口流連忘返。

春天路過高山，她瘋跑上去，采摘野花野果。夏天路過河流，她跳下去游泳玩水，一直玩到肚子餓了，父親弄到了食物。秋天遇到果園，她要父親夜里拿個棉布袋去偷采偷摘。父親身手好，僅有一次被狼狗追著跑了幾公里，嚇得魂飛魄散。冬天遇到降雪，她守在爐火旁不肯挪窩。

她不準浮平叫她媽媽，叫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幼小的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她明明就是他的媽媽啊，是她生了他，父親說只能叫她媽媽。她偏偏不讓他這樣叫。他又實在找不到其他合適的稱呼來喊她。他對她充滿了畏懼。

認識浮平的人都喜歡逗他，指著母親問：“小娃，她是你的什么人啊？”他如實回答。問話的人就大笑，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們說：“小娃娃真會亂說話，她肯定是你姐姐吧？”回到家里，母親少不了又要找個由頭打他一頓。

浮平六歲那年，他又被母親以莫須有的罪名暴打了一頓。他暴發(fā)了，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對母親哭喊：“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姐！我媽死了，我只有姐姐，沒有媽媽了，我媽媽真的死了！這下你滿意了吧？”母親的聲音比他的聲音更大，她聲嘶力竭，雙手用力捂著自己的耳朵，拼命搖頭：“不是不是，也不是！”

母親在浮平心里只是一個代號。他叫母親時也只是選擇了一個代號來喚她。再大一些，他成全了母親，既然某個稱呼令她痛苦，他完全可以不那么稱呼她。他可以順著她的心思，她什么時候想聽他如何喊她，他就能如何喊她。他慢慢懂得了如何與母親周旋。

他與母親保持適當?shù)木嚯x。有外人在的時候離她盡量遠一點，沒有外人在時就盡可能離她近一點。母親沒再打過他。

一個秋天，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病了。他們住在一個好心收留他們的農(nóng)民伯伯家里。那家有個兒子，跟母親一般年紀，還在念大學。那個兒子總是天不亮就起來溫習功課，嘴里念著不知道哪國的語言。問他，他說是俄語。

“鵝鵝鵝，去上幼兒園。”浮平念自己改編的兒歌，邊念邊笑。

農(nóng)民伯伯家的小哥哥笑起來有酒窩，單邊酒窩，在左頰上。他喜歡給浮平講故事，講封神榜、孫悟空，講逆天改命的故事。他還給浮平買糖吃，買泡泡糖，又甜又軟，能吹出大泡泡，將嘴巴擋住。將嘴巴擋住最有意思，不用說話了，多好啊。

小哥哥眼神清澈，像他家門前的小河，靜靜的河流，一眼望到底。他的聲音很好聽，語速很慢很慢，永遠不會著急，永遠不會像母親那樣大喊大叫。

只要一見到浮平，小哥哥就會自然地矮下身去，捏著他的小臉蛋說：“哎喲喲，瞧瞧你這張可愛的小臉蛋子。小不點，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啊？”

遠遠地，小哥哥就會向浮平熱情地打招呼，低聲喊：“快來快來，小家伙，我告訴你哦，我有魔法，能變出你喜歡的東西。”他神秘地握緊拳頭。拳頭里有時候是糖果有時候是小玩具。

浮平難過時，小哥哥總會第一時間發(fā)覺，他撫摸著浮平的小腦瓜，溫柔地說：“我的小兄弟，你說說看吶，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愁眉苦臉的？”

母親病后，父親出門時總不忘反復叮囑浮平，要他多去母親床邊，陪她說說話，問她需要些什么。父親說他年齡不小了，應該懂事了。這話他不愛聽。他想起小哥哥喊的那些詞語，“小不點”“小家伙”“小兄弟”，怎么在父親眼里就成了“不小了”？

還有，父親嘴里的“應該懂事了”是要他怎么做？像母親要求他做的那樣嗎？

父親的囑咐他總是滿口答應，但他一次也沒照做。父親一出門，他就躲到離房子很遠的空地上玩，時而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時而趴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時而找截干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他從來沒聽見母親叫他的聲音。他猜她不會叫他，他也不愿意聽見。跑遠一點就行了，叫不叫都無所謂，他就當她叫了他，他只是沒聽見，他就當她沒叫他。

他一般要在外面待到太陽落山才回去。渴了就去河邊喝水，餓了到農(nóng)田里找東西充饑，隨著季節(jié)的更迭，要么是一根黃瓜，要么是一個西瓜，要么是一條紅薯，要么是半截玉米。某天中午，他鬼使神差地跑回家，趴在窗戶邊上往里瞅，正好瞧見母親一把抱住那個好看的小哥哥，嘴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哥哥漲紅了臉，整個人僵在那，他說只是看她可憐才扶她上毛廁，給她倒水，他真的不想冒犯她。她又低低地說了幾句什么，被他一把推開了。

從窗戶邊上往下跳時，浮平碰倒了一只粗陶罐，裂口的器皿割傷了他的腳踝。他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地離開那扇窗戶。

他在村口碰到了那個好看的小哥哥。哥哥的眼神仍然清澈，聲音始終溫柔。他的傷口被細心的小哥哥看見了，他在那雙好看的眼睛里讀到了疼惜，他不再覺得疼痛了。他拼命往遠處跑，像被什么人追趕那樣。耳邊的風越來越大，最后淹沒了他。他整個人化成了一股強風，在農(nóng)田的上空來來回回，到處打滾。

每次都是遠遠地看見父親回來了，浮平才飛奔回家。父親早上出門，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只有兩回，他中午就回來了，發(fā)現(xiàn)浮平?jīng)]在家，他氣壞了。

“浮平，你這個養(yǎng)不親的狗崽子。”父親罵起來。在浮平聽來，父親不像是在罵他，倒像是在罵母親。他站在父親面前，像個小小的男子漢，父親掄起巴掌給了他兩記耳光。

“你沒良心啊！兔崽子，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父親越罵越起勁。他沒頂嘴。父親說的是事實。他覺得自己的良心確實被狗吃了，這一點，他隨了母親。

夜里，浮平聽見母親向父親告狀。

母親說浮平心狠，自己病了以后，他一次也沒踏進她的病房。她說她知道他恨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才使得他如此恨她。父親只是嘆氣。

母親的病一直沒好，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父親坐在她的床頭，淚流滿面，唉聲嘆氣。他求她別死，他說他不能沒有她，孩子也不能沒有母親。浮平知道母親不會聽父親的話，她一定會先離開，一定會比他們先死。她一直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拖了大半年，母親死了，死在萬物復蘇的春天。父親捶胸頓足，哭嚎著說他不該將母親帶出來，是他糟踏了她，她原本還是個美麗又樂觀的小女孩。

直到母親死的那天，浮平都沒再喊她一聲媽媽。

父親像受了什么盅惑，一門心思要將母親送回她的家鄉(xiāng)。他將所有的家當賣掉，租了一輛車，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一個人載著母親，沿著他們曾走過的路往回開。他將浮平留在農(nóng)民伯伯家里，并承諾說很快就會回來接浮平。

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二

夏天的午后，浮平離開村莊，一個人踏上了尋找父親的路。他流浪了好長一段時間，直接餓暈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人送到城市的救助站，后又轉送到福利院。

他清楚地記著小哥哥家的地址。他又想，也許再過段時間，父親就會去小哥哥家找他。福利院將他送回了村莊。見到浮平，小哥哥的眼睛哭得通紅，他對浮平說：“你別再跑了，留下來做我弟弟吧。”

浮平成了小哥哥家里的養(yǎng)子。

養(yǎng)母對浮平特別好，比小哥哥對他還要好。養(yǎng)母送他去學校，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給他買新衣服，將他的戶口落到了自己的名下。奇怪的是，她保留了他的名字，只在他的姓名前加了養(yǎng)父的姓。他在這個家里不用任何稱呼喊人。他從不向任何人提任何要求。他覺得自己對生活已經(jīng)沒有了多余的奢求，連再次見到生父的意愿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消散得無影無蹤。

“伍浮平。”每當他默念這三個字時就會特別想哭。

養(yǎng)父母沒鬧離婚之前，他以為只有他過得不好。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發(fā)現(xiàn)人人都過得差強人意，大家都只是很努力地生活著，盡量活得體面，盡量別活成一個笑話。

養(yǎng)父帶著小哥哥出去打工了。一個冬天，養(yǎng)母病了。生病的養(yǎng)母像極了浮平的生母，整天罵罵咧咧。她一病不起，整整三年。沒人告訴他，養(yǎng)母得的是什么病。他看見她的頭發(fā)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一到晚上，養(yǎng)母就疼得在暗處不停地叫喚，像街道邊被人遺棄的母狗。養(yǎng)母叫喚的時候，浮平就哭，哭著從暗夜里爬起來，哭著走到養(yǎng)母的床邊，哭著用手緊緊地抱住自己。

“平兒，你別哭。”養(yǎng)母說。

“你別看你別聽。你捂上眼睛和耳朵。”養(yǎng)母說。

“平兒，你給爸爸打電話。”養(yǎng)母說。

養(yǎng)父的電話總是打不通。

“你別怪他。”養(yǎng)母說。

“以后他會后悔的。”養(yǎng)母說。

“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養(yǎng)母說。

浮平想，養(yǎng)母真傻，即使他會后悔，事過境遷，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

有幾天夜里，養(yǎng)母的喊叫聲把鄰居家養(yǎng)的狗也吵醒了。狗發(fā)出凄厲的叫聲，養(yǎng)母的聲音蓋過了狗的喊叫聲。

冬至這天，村莊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養(yǎng)母死在寒冬的夜晚。浮平守著養(yǎng)母的尸體過了兩天。夜里，他還是能聽見養(yǎng)母的聲音，她還在疼，還在疼得不停地叫喚。

兩天后，鄰居阿姨過來給浮平送野菜粑粑，她走進養(yǎng)母的房間，發(fā)出連聲驚呼，像一頭母狼受到了莫名的刺激。不知道為什么，浮平總覺得鄰居阿姨和養(yǎng)母長得特別像。哪怕一個像狗，一個像狼。生母像什么動物呢？浮平努力回想生母的樣子，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鄰居阿姨打通了養(yǎng)父的電話，他回來了。小哥哥沒有回來。村里人都說小哥哥心狠，哪怕她只是后媽，她對他也真心好過，并沒有虧待他。

養(yǎng)父有一張陰鷙的臉，讓人不敢隨便打量。養(yǎng)父哭得特別大聲，眼淚鼻涕一直流一直流，他撫著尸體邊哭邊小聲地說著什么。他在眾人面前用力地將浮平擁在懷里，嘴里發(fā)出的聲響如山洪決堤。

浮平?jīng)]有哭，鄰居阿姨將他拉到一邊，心疼地說：“平平，你想哭就哭出來吧。”他眼眶里沒有淚。他不想哭。他覺得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干了，在那些聽見養(yǎng)母疼得不斷喊叫的夜里流干了。那些夜晚總是特別漫長。一夜又一夜。

辦完喪事后，養(yǎng)父沒再出遠門。村里的人說他和養(yǎng)母一向恩愛，都是因為兒子從中作梗，造成了誤會。他們嘴里的兒子是小哥哥，不是浮平。難怪，養(yǎng)母對浮平格外好。難怪小哥哥一去不返。

養(yǎng)父說要不是為了老婆孩子，他何至于背井離鄉(xiāng)出去打工？他寧愿守著村莊，每天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如今，養(yǎng)母不在了，他要留下來照顧浮平。

浮平想說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像那些與養(yǎng)母相依為命的日子一樣。終究沒說。他很少說話。養(yǎng)母在世時，他就不是一個話多的孩子。

養(yǎng)母沒了，養(yǎng)父過上了極度頹廢的日子，黑白顛倒，晚上出去喝酒，白天回家睡覺。浮平除了照顧自己還要照顧養(yǎng)父。清洗養(yǎng)父吐臟的衣服，打掃養(yǎng)父酒后的“戰(zhàn)場”，給養(yǎng)父準備一日三餐。

除了上學，浮平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見到鄰居家的狗。這是一只黑白相間的狗。狗屁顛屁顛地跟著他。浮平站著它也站著，浮平坐著它也坐著，緊緊挨著坐。他看著它從一只小狗長成一只大狗。

浮平放學回來，老遠就看見狗沖過來迎接。不管浮平樂不樂意，它都往他懷里鉆。有時趴在他的腿上，有時趴在他的身上。它像猴子那樣善于攀爬。

鄰居出去打工后，狗就成了流浪狗，全身臟兮兮的。浮平將狗帶回家。一連養(yǎng)了幾天，養(yǎng)父都沒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經(jīng)常不在家，長時間躲在某個寡婦家里喝酒。

浮平給狗取名小安。平安的安。小安即富。他去哪都帶著小安。他上學時，小安就在學校附近乖乖地等他放學。浮平燒水給小安洗澡，給它喂食，和它一塊兒寫作業(yè)。他甚至教小安識字，給它講故事，講中國歷史，講世界地理。

“我們哪一天也離開這里吧。”浮平對小安說。

小安“汪”了一聲，像是同意了。

“到時，我?guī)阋黄痣x開這里吧。”他又對小安說。

小安“汪汪”兩聲，配合得很是默契。

養(yǎng)父是凌晨到家的，他一到家就弄得家里的東西亂響，這個碰掉了，那個打倒了。他大聲呼喊浮平，邊喊邊罵。后來，他甚至過來敲浮平的門，先是用手一下一下地砸，后面就用腳一下一下地踢。浮平縮在被子里，身體微顫。

隔天，養(yǎng)父擋在門口，擋住浮平的去路。浮平不安地將小安護在身后。養(yǎng)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兔崽子，你怎么像只母雞一樣？”他說。浮平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養(yǎng)父收起笑容：“你想養(yǎng)一只狗？”浮平還是不說話。養(yǎng)父兇狠起來：“經(jīng)過我同意沒有？我養(yǎng)你還不夠？還要幫你養(yǎng)一只狗？”

浮平不再看他了，他的眼睛看著門外：“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嗎？”

“生日？”養(yǎng)父疑惑地重復這個詞。“再過半個月，我就滿18歲了。”浮平說。“18歲了又怎樣？你想從這個家滾蛋嗎？”養(yǎng)父又笑起來。

“我不讀書了，我可以出去打工了。”浮平微微笑了一下，又說：“我早就想這么做了。”養(yǎng)父顯然氣壞了。他一腳踢在門板上，沖浮平吼了一聲：“滾，現(xiàn)在就滾，滾得越遠越好，別再讓我看見你。”

浮平繃著臉，疾步走出家門，身后是木門甩得刺耳的聲響。

一人一狗，漫無目的往前走。四周漸漸暗下來，村莊傳來奇怪的聲音。“咻咻咻”像是有怪物從田野上掠過，像是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像是有什么被無情地撕扯和毀壞。

天越來越黑，浮平在暗夜里記起了很多事。當年，是養(yǎng)父點頭同意他留下來的。養(yǎng)父脾氣暴躁，但心地善良。喝醉的時候，他總是大哭不已，邊哭邊喃喃自語：“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們都拋棄我……”

浮平回到家，帶著小安。

養(yǎng)父坐在餐桌旁。桌上放著兩碗蛋炒飯。浮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養(yǎng)父盯著他說：“我養(yǎng)你那么大，你現(xiàn)在翅膀長硬了，可以飛了，你就想拋棄我，這樣說得過去嗎？”說完，他嘆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養(yǎng)父蒼老了許多。浮平的眼睛不自覺地眨巴了兩下。

“你也要像你哥那樣離開這個家？你的良心呢？”養(yǎng)父說。良心是什么？浮平想。生父說過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真的想出去打工？”養(yǎng)父又問。浮平脖子一梗，聲音提高了一些，說：“是。”

“你是不是想逃走？想躲開我？”養(yǎng)父看起來很悲傷。他的悲傷很快就能轉換成憤怒，浮平知道。他逼著自己勇敢一點，他說：“是。”他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你再說一遍！”養(yǎng)父的憤怒值傾刻間拉滿，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桌上的碗和杯子在地上裂開，飯粒、水撒得到處都是。小安警覺地逃出去，發(fā)出哀嚎。

浮平冷冷地看著養(yǎng)父，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你到底有什么不滿意的？”養(yǎng)父面目猙獰地說。浮平不說話，他覺得不管自己說什么，養(yǎng)父都不會相信。

養(yǎng)父氣壞了。他隨手撿起地上的碎碗片砸向浮平。浮平的額頭上血花四濺。小安沖進來，護在浮平面前，它的叫聲聽起來有些失真。浮平用手捂住額頭，眼眶里緩緩地落下一滴淚。養(yǎng)父呆在那里，像是沒料到浮平不會躲，像是第一次見到他掉眼淚。

養(yǎng)父整個人卸下一口氣，性子軟下來：“你現(xiàn)在出去不合適，好歹要念個大學。”想了想，他又說：“以后，只要你們過得比我好，不回來也沒關系。”

“即使我出去打工，我也不會不管你的。”浮平對養(yǎng)父說。他用手將流到嘴邊的血擦掉。血越擦越多。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