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杰，1968年生，浙江天臺人，始居杭州。西藏自治區政協常委、文聯副主席。被評為2014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貢獻人物。作品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詩刊》2021年度陳子昂詩歌獎年度詩人獎、第四屆昌耀詩歌獎、2021年度中國作家集團·全國報刊聯盟優秀作家貢獻獎、第五屆中國長詩獎、第二屆徐志摩詩歌獎、第二屆《揚子江》詩學獎、珠穆朗瑪文學藝術獎特別獎等獎項。

入溆浦

奔赴2300年前的約會

你漫長的流亡光芒

令我失色，有愧于詩人之名

我的沒有淚腺的呻吟

是祖國鐘樓上貧血的喉管

昨天所“惜誦”的

也是我們所要警醒的

在失去故土的滿目瘡痍

在晶瑩的鹽

一再逃離地質的金屬吼聲

露珠的雙腳

何以接受黃荊酸棘的提煉

在回風，轉動時間所悲嘆的遺產

于是，我來了

從世界屋脊

操吳戈犀甲

杳冥冥兮以東行

在郢都的晝夜邊緣

《哀郢》的仲春泡沫

《懷沙》的滔滔孟夏

《涉江》之秋冬緒風

乃至移步《離騷》的彭咸鐘點

咀嚼著香草死去又重生

我看見——

雪峰山沒有積雪的山頂

丹霞瀑布閃電的雷鳴

三閭灘裊裊兮秋風

離騷灣荒忽兮弦月

福壽閣承宇的霏霏流云

文星橋折芳馨兮遺所思

屈子廟撫長劍兮玉珥

招屈亭靈偃蹇兮姣服

警予故居魂魄毅兮為鬼雄

嬋媛的思蒙巫儺

逍遙的楓香瑤寨

迷離如細雨的大小端午

盛夏蒸騰著焰火的號子

玉佩兮陸離的

有虞二姚、有娀佚女、宓妃濯發

崎嶇的闊葉的空氣

桂棹蘭橑看不見憂思的色澤

盤繞著被稱作溆浦的福地

是我的闖入驚動了這里的主人

一聲鳥鳴劃破綠色的嘴

旋即，336條溪流

如銀蛇噴吐而下

恢宏的彩虹

橫貫喊聲的視野

當我回眸，太陽

是天空之水一尾悠游的魚

正順著洞庭、沅江，溯洄溆水

至蒙汜淪降

在一片木葉放上安息的腮

旋即，夢幻之野遮蔽了汀洲的邊緣

像迷失的桃源

鸞鳥鳳凰在羽毛的純凈之上

千萬縷風的漣漪

漾出綠色露珠的星斗酒杯

炫目的艷紅的錦瑟

眇眇地走來

湘夫人絲發的薛荔、女蘿

山鬼的赤豹文貍

猿狖的深林沓兮

幽篁的多雨

霰雪的紛其無垠

飲石泉的松柏

倏而，薄暮雷電

荊勛作師

在五溪里滑出

一支龍舟的胳膊

潮漲了明月洞的煩冤瞀容

《天問》的感天抑地

后皇嘉樹的精色內白

愛情誕生于飲血的夢里

仿佛生命的蝸石

在隆起為巍峨的礦脈之前

浩瀚地拉著豐沛的水系流動

并以激流統一破碎的淚珠

將凝睇的波光

避難的葉簇

與寅夜銷魂的花瑤、苗曲挽留

仿佛我走進你的一天

是走進一生的傲骨

齏身的祖國萌芽的花朵

椒漿酌飲的詩歌源流

然后，以《楚辭》長嘯

像一柄充滿根柢的劍

直戳我的神經

時至今日

沒有你電閃雷鳴的清醒分貝

我無法入眠

沒有你從源頭到大海

從塵土到星座的宇宙氣象

我不能寫詩

這受命不遷的南國

文章爛兮的南國

被詩歌加冕的南國

是一匹朝靈魂奔赴的白馬

在金輪的加速運轉下

誕生了生命的暈環

深沉的驕子，光明的史詩

經會同

被時雨追趕，被天上的河流

我在祖國的泡沫行走

沿著你流放的詩歌地理

魚鱗屋的龍舟

到了紫貝闕的會同

時雨的叫囂是暫時的

但雨中的雕塑

閃閃的將星

是紅云

在我的骨頭

澆灑的拼音

帶著洪水的鐘聲

收集我決堤的淚水

轉眼，戎馬生涯

在我身上生長

烈火吹奏

月亮被彈頭涵養

共和國根子

在呼喚銅的大樹

粟裕紀念館

又走進田野詩班的詩行

一棵南方的稻子

重新種植在它生長的地方

至洪江

天空中云的日子

大地上樹的日子

流水中影的日子

不是只有你的日子

當我看見洪江

推涌著萬物的彼岸

消彌在滇、黔、桂、湘、蜀的邊界

潕 水

——致王昌齡

攜帶著豐沛的湘西煙雨的獎章

來到所有離別的岸邊

芙蓉樓上，一陣刀子的風

在埋下雷聲的兩片吃水線間

旋即，一顆詩歌的星球

從眼皮滑落

芙蓉樓

——贈張德明、林莉等諸詩友

在我來到你之前

在我離去你之后

只有你是大地的句子

盛唐的玉壺

視野的結構

楚山寒雨連江的宏闊纖維

平明送客，是時間締造的孤寂秩序

一片冰心，是羽毛編織的遠去光輝

安江農校紀念園

——袁隆平：“愿天下人都有飽飯吃”

不止一塊稻田的青綠將你形成

不止一個秋天的金黃將你裝飾

我來了，跑遍你的身體、區域、疆界

你的沒有盡頭的糧倉

在針芒辨認你的目光

在谷殼識別你的笑臉

在空氣呼吸你萬頃影子

你就是給予我的大地

崇高的谷穗的太陽

谷物的海洋

秸桿明亮的箭

射出無窮盡的復數的谷粒

在空中鋪設幾何的黃金礦脈

曾幾何時

窮得無依無靠的可愛土地

太陽在崇拜的殿宇

以干旱折磨大地

逃難的稻子

喊著你的名字

凋零的種族

歌中的谷物世界

在被饑餓燃燒的星球

所有的痛苦在你的眼睛里藏著

于是，你來了

打開世界的糧倉

瘦高的身子彎下腰

在影子里淹沒你的腳

一株野生雜交水稻

進入了你的視野

這上天的嘉禾

豐饒的酵母

激動的成群的蜂房

是集合在一起的珍珠的歡樂

正傾聽著實驗室的驚雷

噴吐受孕的火花

多少次，月亮被試管遺忘

堅硬的雙眼，在β閃光

酸性的紅壤造成行動的曠野

指尖飛舞彩蝶

土地變成了蜜蠟

在太陽的汗漬滾動熱辣頌歌

——只有人民、瓷碗、地球

只有被開墾的秘密方程

孵化的祖國米糕

只有胚胎，光輝而甜蜜地生長

只有來到貧苦的人民中間

被更多人分享……

人的一生有多博大

猶如你的生命

你來到農校

真是人類及其種族的福音

當炊煙升向深沉的春天

升向故鄉之上的勇敢的日子

太陽的種子重又回到泥土

從一只手傳遞到另一只手

將明亮的汁液遍布黑暗的周身

將大地的淚花化為深沉哺育的力量

一直生長，向著星星

誕生了谷穗的珠串

從此，秋天

在掛滿鴿哨的糧倉飛翔

在你的鄉音造成的谷物靈體上搖曳

無數的命運和笑聲在大地新生

把新的種子播撒在世界的家園、天際的行星

洪江古商城

沅水和巫水在這里匯合

碼頭的細腰，潔凈的天鵝

在我面前展開翡翠的羽毛

兩條藍色的波濤將你形成

置身苗地魔方打開的水上星空

荷風院的乳汁

升起了滿是寶石的吊腳樓

升向每日生活的煙火

升向宇宙的瑩潔輝煌

這無窮無盡的一頁

正是由人民所建造

向著肉體的河灣

堆涌日子的泡沫

于是，商城

像一艘裝滿一千零一夜

的艨艟巨艦

燈火，游魚的蜜

倒影，水底的一個夢

飛虎隊紀念館

——致陳納德、陳香凝

來自天空飛翔的老虎

開啟了大地和平的序章

那旋風一樣的鬃毛，噴薄火焰

怒吼的蔚藍音響，駕馭風云

穿越雷霆

穿越星星寒冷的終點

巖石的曙光

帶回宇宙全部的光明

從今天起

你的名字屬于天空

在戰火的新婚玫瑰上飛翔

愛，是降落于祖國的一切

溯沅江

從溆浦到芷江

從沅有茝

到芷葺兮荷屋

你的深情不盡的流水

你香草美人的迂回音節

始終伴隨我的懷化之旅

穿過湘西、村落與人民

恍惚一動不動

恍惚逝者如斯

恍惚再次出發

恍惚低徊沉吟

恍惚無始無終

給了我天空般的

海洋空間

圍繞許多事物

又被許多事物圍繞

乃至溯洄我的詩歌源流

從奔赴和放逐中

產生的高原花朵

在日夜浸淫的屈子的沃野上

走得杳無蹤影

得以保存一生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