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日

大多數時候，我在陽臺看到它

它被夾在高樓的縫隙間，仍然將余暉

灑在一個

生活的失敗者身上

有一次，我走在庫布齊沙漠

落日碩大，無聲地低垂于天地間

我爬上最高的沙丘

很久了，失去的幸福作為

落日的樣子重現

那是我離它最近的一次

沉默著，接納了它隨之而來的黑夜

清川站

下午，從清川地鐵站走出來

我迷失于立交橋下

四面輻射的圓形轉盤中

一個紛繁的城市迷宮

那些蜿蜒的道路旁，生長著相同的植物

每一棟大樓，都有相似的面孔

那些立柱上，浮現出不同的手

粗糙的，變形的

那建造者的手

那些虛無中浮現的手

像荒野中的指南針

指引我穿過銀行、學校

咖啡館、便利店和連鎖藥店

一個熱鬧的水果店，店員用彩帶

給果籃打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我會提著它，來到附近住院樓的

某個病房里

啟 示

星空下，一只飛翔的蝙蝠

在教人類

如何避開障礙

當它倒掛在樹梢

用聲音，而不是眼睛

看這世界

它用回聲交談

被轉折過的語言、荒草、巖石

一首詩中有巨大的沉默

而風一次次吹拂

它帶來一切

在它虛構的秩序中

隱藏于萬物中的空和無

——類似于遙遠繁星的光亮

詩，一種轉瞬間的

微弱啟示

石 頭

燈下讀一本詩集

窗外，古老的夜空書頁般卷起

星辰密集閃耀

仍未將天空完全照亮

而我確信聽到了那些

拋向空中的石頭

相互碰撞的聲音

它們是曼德爾斯塔姆的

保羅·策蘭的

特朗斯特羅姆的——

它們是不同的命運穿行在

時間的深谷和月光下

我手中也有一塊

單薄，扁平，悄無聲息

在那個夜晚，遇見紙上廣闊的世界

一塊珊瑚石

這沉睡的骨骼布滿空洞

還保留著大海的記憶

靜置在我的書桌上

當我翻開一本長時間沒有讀完的書

在一次對話的中斷處

讀到“遼闊”這個詞

就會望向它，仿佛有海浪聲

從遠處傳來

那是來自大海虛幻的聽覺

裹挾著海草、魚群和椰樹林的氣息

而它在黑暗中掩藏時

沉默的那部分

也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它持續地沉默。那潮濕的平靜

來自生命本身的涼意

讓它在自己的內部，談起跌宕的一生

綠皮火車

他喜歡在晴朗的天氣，去郊外

看高架橋上的動車

呼嘯著，穿過那寂靜之地

感受它從遠處

帶來的震動

而隱藏于林中的軌道上

會緩慢開過來一列綠皮火車

這才是他偏愛的

整個下午他都呆在那兒

守著路過的慢火車

聽見時間緩緩走動

并從它身上，看到自己

它將停在途中的每個小站

那里的人，和我們有什么不一樣

夏天我們搭乘一趟夜行火車去云南

拉開舊窗簾，月光整晚

照在他十三歲的臉上

循 環

在木餐桌和覆蓋其上的玻璃之間

形成的縫隙里，一只螞蟻

在探尋出口。障礙過于透明

以至于到處充滿錯覺

螞蟻在木紋處停下來

因試探而不斷晃動觸角

那漩渦狀的木紋——

我想起有一次在山中

一群螞蟻圍繞一個中心

邁著沉重的腳步，一圈圈循環

命運常以漩渦的形式

出現在它的路徑上。永無休止

一個下午過去了

再次坐在餐桌前，螞蟻已不知去向

只有無聲的漩渦

在玻璃下。在透明的束縛中

世界呈現它清澈的入口

為什么我束手無策

某一日

傍晚的小河，呈現出

神秘的灰藍色

他在河邊勞作

日子也是灰藍色的

意識陷入沼澤的某一日

持續的說話聲

像從水面傳來

有一片去年種的槐樹

還沒來得及開花

年幼的孩子，清晨獨自去上學

長久地等一趟藍色公交車

一條通向遠處的隱秘小徑

那兒有被大火燒毀的昨天——

他在昏睡中突然涌出淚水

那時是春天，光陰不知輕重

將一截新出芽的柳枝

送至病房窗口

移動的氧氣瓶，像小型煤氣罐

正往他的喉嚨里輸送著明天

洪水中

暴雨過后的村莊

擁有一座孤島的安寧

石橋、道路和田野

已無法辨別它們的界限

一個少年爬上自家樓頂

往河邊小樹林的方向張望

那兒有他媽媽去年的新墳

在洪水中

只露出一個長草的圓形土堆

像眼睛，凝望著他

被困住的詩

我們推著他的輪椅

到了海邊。他嘗試著

依靠僅有一半知覺的身體

站起來然后行走

而你想讓一首詩立于紙上

像野外的鳥兒那樣單腿獨立

憑借一支筆尖

顯然，都不是輕易之事

海水肆意奔騰，其中一段海岸線

圍上了厚重的柵欄

被擋在外面的孩子，揮動拳頭

用力地搖它：放我出去

是的。對于大海

人類才是被困其中的對象

當我們穿過椰樹林

一棵歪脖子樹，將它的身軀

盡力探向柵欄的另一邊

【詩人簡介：陸輝艷，女，1981 年生，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