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而優(yōu)則仕。”在古代傳統(tǒng)中，中國文人讀書的共同人生目標(biāo)，就是通過科舉應(yīng)試之道，求取功名——入仕，而且不斷攀升。科舉考試的主題是儒學(xué)，欲金榜題名，必須在孔孟之道上下足功夫，而且不可有忤逆之思。這就是“儒縛”。但文人之為文人，卻又任性自然，不拘禮法，即要有所謂“放誕”姿態(tài)和風(fēng)格示人。因此，傳統(tǒng)中國文人常常在文與行、此時與彼時表現(xiàn)出對立、分裂的姿態(tài)和人格。具體看，文人各有遭遇和姿態(tài)，但籠統(tǒng)觀之，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文人在其人生歷程上，大致表現(xiàn)出前半生追求“儒縛”之途，后半生則以“放誕”為尚。徐渭與李白人生際遇殊異，但兩人的人生軌跡實可以共同劃入從“儒縛”到“放誕”的軌道中。

徐渭生于一個小官僚家庭，為其父之妾生（庶出），生百日父亡，為嫡母撫養(yǎng)，生母被逐；未成年嫡母亡，為同父異母長兄撫養(yǎng)。因家貧，徐渭20歲中秀才后入贅潘家，26歲妻子潘氏病亡。后納一妾胡氏，“劣”，不出一年休棄；再入贅王氏，“劣甚”，不出一年休棄。庶出、入贅，對于一個生活于傳統(tǒng)社會的男性是沉重的身份壓力。徐渭“少抱奇志”，路線圖就是要通過科舉改變?nèi)松?0歲第二次秀才落第，徐渭向主考官寫三千言長信乞求復(fù)試，在力陳其非凡才志之后，暗示如果不獲準復(fù)試，將“負石投淵，入坑自焚”。（《上提學(xué)副使張公書》）

然而，不僅少年生活使他的心理畸形，而且科場持續(xù)失敗將他的人格完全扭曲。徐渭以過人文才被胡宗憲納為代筆的機要秘書（“掌書記”），因替胡代寫《初進白牝鹿表》《再進白鹿表》敬獻嘉靖帝，“上大嘉許”，胡宗憲對之“寵禮獨甚”。從現(xiàn)有文獻看，正是在胡幕的五六年間，徐秀才的“矯節(jié)自好，無所顧請”的放誕姿態(tài)才得以顯示出來。1565年胡宗憲以“妄撰圣旨”罪再度被逮，自殺獄中，徐渭因懼禍及己而發(fā)狂病。他先是多次自我戕害，“九死輒九生”；后又因嫉妒擊殺妻子張氏。徐渭自稱“一涉義所否，干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以其行徑，無疑是令人噴飯的自我偽飾。

1573年，坐牢七年獲釋的徐渭不僅進入一身貧病的半百之年，而且被革去生員學(xué)籍——這就是從制度上徹底斷絕了徐秀才再投考舉人的念頭。52歲出獄后的晚年徐渭，不再存“儒縛”之望，自認為是“閑拋閑擲”的野葡萄，“益一意于頹放”。后世袁宏道雨夜在陶望齡閣樓上翻閱到徐渭晚年所撰《四聲猿》，驚奇莫名，高嘆“予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袁氏所驚奇的徐渭，就是這個“益一意于頹放”的晚年徐渭。

科舉八試不第、病狂殺妻，徐渭的人生在中國文人的生命軌跡上是極端之例。但以放誕論，詩仙李白是45歲殺妻前的秀才徐渭不可同日而語的。徐秀才“矯節(jié)自好，無所顧請”，不過是在浙江巡撫的幕下做姿態(tài)。李青蓮卻是在天子宮中醉呼大太監(jiān)高力士脫靴子。這就是李翰林不知天高地厚地打資深文藝分子玄宗皇帝的龍臉了。然而，如果查一查李白的進宮路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被稱贊為中國第一豪放詩人的詩仙李太白，從15歲開始至41歲入宮前，傾心致力于追求體制內(nèi)進步之道的攻略——求入仕的干謁之路。

701年，詩仙李白出生于蜀郡綿州昌隆縣青蓮鄉(xiāng)。因為家庭出身，揣著滿腹詩才的少年李白不能走科舉入仕的常規(guī)道路。716年，15歲的李青蓮腰上掛著他在河灘邊用鐵杵磨成的多情劍客無情劍，開始浪游四方，探尋另類入仕之途，于15年之后的三十而立之年來到大唐帝都長安。他摸著魚過河，舍筏登岸之前搞清楚了玉真公主在當(dāng)朝宮中的話語權(quán)。李青蓮十年如一日，專在玉真公主禮佛往來的馬路邊上打中國式高爾夫球（馬球），不期而遇地與玄宗胞妹在水窮處共看云起時。742年，在玉真公主和朝中詩哥賀知章交口稱贊下，41歲的詩仙李白終于被資深文藝分子玄宗招入宮中。翰林李白奉詔進獻急就章《清平調(diào)詞》三首，極盡艷華辭藻頌揚圣寵楊貴妃絕世之美，“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因得楊氏之喜，“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xué)士”（《全唐詩》題注）。如胡巡撫優(yōu)待徐秀才，玄宗帝也待李詩人以特別恩寵。

作為資深文藝分子，玄宗皇帝對于文人放誕是有一定程度的欣賞力的——相信他一定熟讀《世說新語》，并且欣賞“任誕篇”。但李詩仙沒有把握好在天子面前放誕的分寸，把中國文人最擅長的佯狂演成了玄宗帝眼中的真狂。“脫靴門”事發(fā)，干了不過一年隨侍奉詩翰林的詩人李白被“賜金放還”。顯然，僅得一年供奉生涯，李翰林還沒有在宮中把巷道摸熟，更沒有機會培養(yǎng)成如許多老臣拿捏適度的“厭棧”姿態(tài)，就被放還了。42歲正當(dāng)大展鯤鵬志的壯年——“偉哉鵬乎，此之樂也”。所以，被放還的李詩人心中是不服的。正因為不服，憤懣填胸，前翰林李白從長江上游跑到長江下游，若干個來回中，把本來準備終生奉獻給玄宗帝和圣寵楊貴妃女士的詩才投放給兩岸河山。詩仙李白的《行路難》《將進酒》等千古名篇都是“被放還”后的心靈產(chǎn)物。

755年，安祿山事起，玄宗逃蜀，在長江邊亂石灘抒發(fā)郁悶之氣的詩仙李白覺得有了重拾翰林帽子的機會，投奔準備自主賡續(xù)李唐大位的永王李璘。永王擅自東巡事敗被殺，詩仙李白在潯陽入獄，判長流夜郞。經(jīng)歷一年多的流放長途后，遇李唐新帝肅宗大赦。獲赦的59歲李太白順長江激流而下，吟出了“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天鵝絕唱。暮年李白的最后時光是在長江中下游度過的。762年，中國第一豪放詩人李白在窮困寂寞中死去，享年61歲。他的死法，后世有多種猜測。比較公認的死法是說他酒醉而亡。我很相信李白是在沉醉中死去的，死于何時何地?zé)o關(guān)緊要。清晰時的李白，總有重拾翰林帽的心事，則難以真正放誕起來。

因為一只靴子被逐，蓋世詩仙死于無名之地，暮年李白一定痛恨那只靴子。但那只被太監(jiān)高力士嫩白的老手揣抹過的李白靴子，卻是千古詩人李白的真正造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