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此稱:雷聲與犁鏵
此稱,藏族,云南迪慶人,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邊疆文學》《長江文藝》等。
雨季隨著孩子們的暑期一同到來,村子里幾乎每天會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在這個時節,家里的主婦們一見天空放晴,就把去年的小麥從陰暗的糧倉里取出來,之后在藏房的頂樓鋪開一條羊毛毯子,把麥粒攤曬在暴烈的日光下。等曬干淘洗后,她們要磨制糌粑。在藏地生活中,糌粑不可斷頓半日。
在山區,午后的陽光過于炎烈的話,往往預示著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雨。果不其然,主婦們才剛把麥粒攤開,并不斷用手指劃拉著翻曬時,成片烏云從村子的南面匆匆聚攏過來,不過一會,把難得一現的湛藍天空完全遮住了。一聲驚雷炸在高空后,轟隆隆的余音在四面高山的峽谷里來回震蕩。
有些主婦誤判了暴雨的來勢,并不急于把露天曬著的糧粒收進室內,認為可以把豬喂完后再去收拾。然而倏然降下的暴雨每每令她們感到意外,等她們心急火燎地跑到樓頂時,糧粒往往已被淋透。主婦們一邊冒著大雨把糧粒收進室內,一邊對著凌亂的天空罵罵咧咧,就像雨季沒來之前,她們看著萎靡不振的莊稼,同樣對著湛藍如洗的天空罵罵咧咧。
我從老村薩榮到江邊的移民村時,正是在這樣的午后。那天早上,我從城里搭乘同村人白瑪大哥的越野車,徑直去老村的山頭煨桑。中午,在老村僅剩的殘垣斷壁間漫游時,在墻根下找到一塊銹跡斑駁的犁鏵。要是在以前,我不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家中里外都是這種東西了。但現在不一樣,因為在新村,我發覺幾乎看不到以前的東西了,更看不到犁鏵,所有冷農具都被機器替代了。這當然是好事。
我從墻根將那塊犁鏵撿起來,打算帶回城里做個紀念,就用我哥哥放在暫住木屋門口的砂紙不斷擦拭犁鏵,一邊用水清洗,我希望能讓它像從前一樣顯出銀色的光澤。但那些暗紅的銹塵反復被清水滌去后,它最終還是讓我失望了——有些銹跡與蝕痕似乎與這塊金屬熔在一起了,不管我如何擦拭,它始終是一個黑乎乎的鐵塊。
正當我打算將犁鏵棄回原處時,卻在蝕跡潦草的鐵面上,發現了一行隱約顯出的藏文字,繼續擦拭一番后細看時,寫的是:“愿晴雨適時、人畜平安。”
犁鏵我見過太多了,但上面鐫刻文字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它似乎不是一個用來犁地的工具,而是作為某種供品被人收藏。作為一個民俗愛好者,這自然引起我的極大興趣,我急忙把它裝進我的背包里,打算下午回到新村后,向村里最有見識的魯榮爺爺一探究竟。
“太曬啦。我們趕緊回去吧,感覺快要下雨了。”白瑪大哥頂著午后的烈日,百無聊賴地待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抽著煙,一邊好不耐煩地催促我。畢竟他是出于情誼免費載我到老村走一遭的,我也不好請他繼續等我,我們的關系也沒有鐵到可以相互發難的地步。
清晨出發時通體明凈的車身,此時已經濺滿了灰黑的泥水,仿佛才從一場壯闊的泥流中驚險脫身。我們駛離了老村,穿過田野公路,不一會就來到每次都讓我脊背發涼的懸崖公路上,但白瑪大哥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段險路,他單手操控方向盤,一邊抽著煙,一邊隨著車載音樂嚎唱著。
“你見過刻有藏文的犁鏵嗎?” 我知道他不可能知道,但為了緩和自己對于行車安全的憂懼,大聲問了他這么一句。
白瑪大哥把抽到半截的煙丟進車內的煙灰缸里后,看都不看就摸到了調音按鈕,等音樂調到可以聽清講話時,他對我說:“什么?”
“你見過刻有藏文的犁鏵嗎?今天我在村子里找到了一個。”
“見過呀,怎么啦?可以賣錢嗎?”白瑪大哥一邊說著,一邊瞄了我一眼,隨后,腳掌似乎又踩下油門了,車子在路面多石、左側險峻的土路上像賽車一樣跑開了。
“這種犁鏵是用來干嘛的?誰刻上的藏文?”我一面擔心自己的問話會影響到他,一面為了緩和自己的緊張繼續發問。
“我不太清楚啊,但我爺爺講過一些,這種特制的犁鏵,似乎和一個叫桑珠的爺爺有關系,具體我不記得啦。他叫桑珠,說是爺爺,其實也不對吧,因為我爺爺說,他爺爺也沒見過桑珠爺爺。”
白瑪大哥在土路上一面疾馳著,一面跟我說著話。在急速拐過一個路邊長滿矮櫟的大彎時,我看見一輛拖拉機吐著濃煙迎面接近。白瑪大哥緊急剎車并轉向,快要和拖拉機撞上時,雙方都停住了,一股刺鼻的煳味隨著兩車揚起的塵埃飄進車內。
“你去哪里呀?感覺要下雨啦。”白瑪對著同村的拖拉機師傅說。
“我去老村拿一些曬在那里的豬草,我家的豬草用完啦。” 拖拉機師傅從高高的駕駛艙門里給白瑪大哥遞送一支煙。我認識他,但他沒有發現坐在后座的我。我心跳凌亂,也沒有心情主動搭理。
“好的好的,那你路上小心一點吧。如果傍晚下雨的話,你就住在老村的木屋里,不要冒險回新村了。”白瑪大哥叮囑完后,讓拖拉機先走,隨后他又擦下油門急速向前了。
我有點慌張,感覺太他媽危險了,于是直接對他說:“太危險了吧,你能不能開慢一點?”
“哈哈,是不是害怕了?你不用擔心啊,這條路我們走過太多了,村里的人,每天開車走在這條路上,從沒出過車禍呀。”
“我對這條路太熟悉了。你信不信我閉上眼睛也能開啊。” 白瑪大哥說完,臉上冒出自豪的表情來。
“我不信。”我嘴賤,回了句實話。
“那要不要我閉著眼睛開給你看看啊。”白瑪大哥或許是開玩笑的。
“別他媽開這種玩笑了,你不要命,我最近還沒有去死的念頭。開慢一點吧。” 我有點生氣了。
“你現在怎么像大城市里來的游客啊?顯得這么大驚小怪。我們也是在有把控的情況下這樣開車的嘛,誰會不要命。喏,看,方向盤不就為了這種路況制造出來的嘛,要不然,要它有什么用。”
……
“是你自己太緊張了吧。”
白瑪大哥說完后,我審視了一下自己的狀態,發覺他說的也不是毫不在理。我三年沒有回過老家(不是新村),很久沒走過這種路況,或許真的是我太緊張了。想到這,我不禁感到羞愧——裝什么毫無山地經驗的城里佬呢!隨后,我沒有沉浸在這種羞愧里,又想到了背包里的犁鏵,它究竟是誰制造的呢?
“……我的車可是現在村子里最好的呢。裸車價40多萬。很多村民說扎巴的車最貴,因為他的是酷路澤,但大家都不知道,其實他的車是從二手市場買來的,到手時車齡都過了8年了。格桑的那輛豐田,倒是新買的,但和我一樣,也是分期付款買來的……” 白瑪大哥滔滔不絕,真他媽吵。還好快要到新村了。
過去四十三分鐘后,我們就走完了“漫長”的懸崖陡路,來到江邊的油路上,我如釋重負。我發覺天空早已陰沉下來了,等我們到了新村的村口時,雷鳴一聲接著一聲響了起來。沒等我到家時,暴雨傾盆而降。我從村口的停車場跑回家里,仍舊被淋成一只鳥,一只從水里撈出來的已經死去的噪眉。
村里的一群小學生,像往常一樣在家里找我的侄子玩耍。他們每人抱著一只手機,斜躺在客廳的各個角落,一邊群情激昂地玩著游戲,根本沒發現我的到來。
“李白,你這個傻逼,不要老是跟在王昭君的屁股后面,快去打野吧,我們的經濟太落后了。”
“孫悟空,你也別說人家了,早跟你說過不要選這個英雄,你老是跑到中路吃我的小兵干嘛呢。快滾到野區吧。”
“丁真南卡,爸爸和奶奶在哪里?”
“killing spree”!游戲里的聲音。
“叔叔回來啦,他們在廚房里。”
“劉備,你等著,我要殺了你。”
我來到廚房和家人寒暄兩句后,就到樓上換衣服了。
入夜后,我拿上那塊犁鏵和五包面條,打著一把傘前往魯榮爺爺家。我想知道這塊犁鏵的來歷。
村道兩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子,雨滴打在車蓋上,敲出一片十分陌生的聲音。
到魯榮爺爺家時,他家上大學的孫子正與其父親面紅耳赤地說著什么,見我進來,他們才停住爭論,笑臉迎上來邀我坐下。魯榮爺爺手里拿著經筒,但沒有在轉。他坐在客廳的首座上,把身子歪向一邊斜靠在藏式“靠枕”上,似乎睡著了。
“快點給我發紅包吧,過了今天,這個東西就要下架了。”兒子對父親說。
“這東西到底是什么?老師又沒要求買吧?為什么要亂花錢?”
許久后,我才弄清楚,他兒子想在手機上花999塊錢購買一個關于AI(人工智能)的視頻課程,課程封面上赫然寫著:“花999塊錢,讓你輕松掌握未來、躋身精英群體。”
“對了,剛好此稱叔叔在這里,這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父親問我。
這段時間AI太火了,我相信任何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也會被手機里的資訊逼著去了解它。我也是一樣,出于好奇看過不少相關內容,于是,我思忖片刻后,非常吃力卻也比較順利地給大學生父親講清了AI的基本概念。
“你知道嗎,電腦可以控制很多東西?電腦就像一把刀子,你可以用它來宰羊,也可以用它來殺雞,可以用它來切肉,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用它來砍柴、雕木。就看你有什么想法,刀子本身就是工具,它沒有想法。還有,刀子既可以殺人,也可以自殺。”我說完后,感到對方還在含糊。
“什么殺人?什么自殺?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魯榮爺爺醒過來了,迷迷糊糊地說道,見到我在,一下抖擻了一下,說:“此稱,你回來啦。跟誰回來的?”我說是跟白瑪大哥回來的,大學生父親接過話茬,問我他開的是不是新買的那張車,說他還沒見過,真想見識一下。
“聽說給了好多錢呢,車子很大嗎?應該是豐田吧?”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繼續說道:“現在,對電腦的理解已經不像以前一樣了,不僅僅你兒子用的這種叫電腦,我們用的手機,車里的一些東西,反正很多類似的東西都可以被稱為電腦。那么AI,就是一種科學技術,它可以給很多東西下命令,做很多事情。比如,現在有些車子甚至不用人來開了,它自己會到各種你想讓它去的地方。”
“怎么可能啊,車子為什么不用人來開?太夸張了吧。”
外面仍在打著驚雷,聽得我心驚膽顫。屋內的燈光一閃一爍,卻也沒有徹底熄滅。
“這個你不用管,反正類似的技術以后可能會越來越多,所謂AI,就是這種技術的統稱,知道這些就好了。”
大學生的父親似乎明白一些了,不明覺厲地向我的話嘖嘖稱奇。而一邊的大學生看出了我在促成他對父親的要求,向我投來友好的眼光。
我本來不想支持他買這些課程的,因為前段時間,AI太火了,只要打開手機,這種課程商品琳瑯滿目,簡直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我買過一個,發現里面都是一些關于AI的初級內容,而這種內容根本不值得我花大幾百塊錢,只要刷刷視頻就能被啟蒙、被掃盲,你想拒絕都難得很。但更實用一些的課程,其實沒有廣告詞說得那么簡單。什么“零基礎半月成高手”之類的廢話,真他媽惡心人!這種內容,如果你沒有扎實的外語、數學等基礎的話,真他媽沒那么容易說入就入。這些課程吧,就像一個人向你承諾可以教授藏文,讓你一年后變成“班智達”(精通藏族大小十明文化的學者),但你發現他只會教你三十個字母的拼讀規則。
但是,這位大學生可太了不起啦,他的這種表現起碼因為自己上進,對未來仍有野心,我當然要支持他父親給他買下。再說,這種東西無法勸止,必須自己碰壁才能長記性,是個極好的學習機會,不僅是關于AI的。
“這是什么?黑乎乎的。”大學生父親看到我拿在手里的犁鏵,這才問我。我也突然想起自己是來找魯榮爺爺的,于是趕緊從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題中脫身,請魯榮爺爺來到他家的廚房里跟我講講這個犁鏵,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看到犁鏵上的藏文后,說:“這種犁鏵可少見呢,現在幾乎沒有,以前我們會把它供在神龕上祈求豐收。我們都不知道是在什么年代鑄造的呢。但是……” 他咳了幾聲。
“但白瑪大哥說,這種犁鏵與一個叫桑珠的爺爺有關,您了解嗎?” 我把他家廚房的窗子給關上了,外面的雨聲伴著刺耳的雷鳴,完全蓋住了我們的聲音。
等魯榮爺爺聽明白我的話后,外面又響起一聲雷鳴,電燈突然熄滅。我摸出手機時,發現手機也沒電了。魯榮爺爺已經熟練地找到他家的電燈開關,一面從暗黑中對我說:“停電啦。”我們摸索一會后,才從他家里找到一根蠟燭。
那種徹底的暗黑被點起的蠟燭緩緩照亮了,但這種光線不會把屋內的一切細節照得徹亮,稍遠的櫥柜和長凳、墻上的唐卡等,在這種光線中若隱若現,似乎正要隱回夜的背面。只有魯榮爺爺的面龐,被淡黃的燭光照出一種別樣的感覺出來,像一幅舊畫里的長者。
他把手持經筒放到一邊,給我倒了一碗青稞酒。我說我已經不再喝酒時,他說剛好有熱茶,倒好茶后坐了下來。雷鳴之前的閃電,有些會透過窗子,把屋內瞬間照得蒼白,隨即又陷于灰暗。魯榮爺爺拿著我從老家撿來的犁鏵,緩緩講了一個令我震驚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薩榮村里有個男人叫桑珠。那時候,因為薩榮村過于偏僻,既沒有與漢地有任何往來,藏地的一些新奇物件,也不會流通到我們村里,人們過著一種近乎原始的刀耕火種的生活,所以,人們用的農具和生活用具大部分是用木頭做成的,割草、犁地的工具都是木制的,真不敢想象人們是如何完成這些活路。只有極個別有門路的人家,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用著一些質量不算上乘的鐵制農具,比如鋤頭之類的。
當然,社會在改變,人也會改變,但是大自然卻不會有太多改變。那時的薩榮,山里和現在一樣,有各種各樣的野菜和動物,因此,在桑珠回來之前,沒有遭遇過致命的災荒。
有一年,桑珠家的青稞被另一家的毛驢吃了一大片。那年頭,家家的糧倉都挺緊張的,在吃喝上稍有放縱,就會面臨斷頓的危險。桑珠家比較貧窮。貧窮到什么程度呢?秋天時,聽見夜晚的風聲都會提心吊膽,心怕大風會把田地里已經熟透,但還沒收回的麥粒吹落在地。
桑珠很沮喪,又很生氣,他找到了毛驢的主人,要他們按村里的規定,照著面積賠償糧食。但毛驢主人是個比較不講理的人,不僅沒有承諾賠償,還跟桑珠說了很多不能入耳的話。桑珠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一來二去后,他倆終究失去理性,激烈地打了起來。
那時,所有人家,比我們在老村的時候還要分散,也沒有閑人整天走在別人家門口,毛驢主人的家里,當天也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不管他兩打得如何激烈,也不會有人前來勸架。男人一旦打起架來,就不會有越打越平和的狀態,只會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果不其然,最后,桑珠在混亂中拿起身邊的一塊石頭向對方砸去。這一砸可壞了,對方先是停住打斗站在原地,怔怔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又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沾到手上的鮮血,隨后,不容商量地倒了下去。
桑珠正在氣頭,沒有理會毛驢主人,雖然心有悸動,但以為只是昏過去了,所以直接走回家去。
到了晚上后,毛驢主人死去的消息傳到桑珠那里,他毛發悚立,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了。本來呢,像現在一樣,一旦知道村里有人過世,所有男人都要積極前往相幫,但那天,桑珠沒有去,而他殺死毛驢主人的事情,也沒有經過曲折的“破案”經歷,因為那天他們正在酣暢打斗時,毛驢主人的鄰居奶奶就在旁邊的田地里,但是她沒敢去勸架,一來認為石木無眼,打到自己得不償失,二來真的非常害怕,怕到一個人在地里瑟瑟發抖。最后呢,她覺得兩個男人像以往在村子里發生的很多打斗一樣,累了自然就會各回各家。但最后她看到毛驢主人倒下后遲遲不起時,才急忙跑去叫喚另外的毛驢主人,所以全村都已經知道是桑珠殺了他。
在薩榮村,歷來沒有像青藏高原個別地區一樣,有仇立報、速戰速決的慘烈傳統,所以,雖然毛驢主人的家人好幾天跑到桑珠家前破口大罵,卻也沒有另外的行動。
那時,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反正薩榮村當然也屬于某些官府的(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一個做地方史的朋友后,他翻閱了很多與我們這個區域相關的文史資料,但最后說沒法根據我提供的信息,給這個故事斷代)。過不久后,桑珠殺人的事情被傳了上去,隨后來了三名騎著白馬的官差,有一天就把桑珠帶出薩榮村了,說是要入獄10多年,刑滿后自然會放他歸家。這是薩榮村第一個殺人案,也是到目前為止的最后一個殺人案。
之后,薩榮村的人也就從這起悲哀中走出來了,繼續在田地里辛勤干活。日子不溫不火,整個初夏馬不停蹄地服侍莊稼,到了秋天時,收成總是不如預期,有時候甚至十分慘淡。
人們在那種絕境中,仍然沒有放棄希望。村人們紛紛去往別的村子里找辦法,但都發現沒有地方可以購買犁鏵和其他的鐵制農具。其他村的人,僅把一些已經用廢了的犁鏵和農具拿給薩榮人。人們對那種東西十分稀奇,明知不能使用,卻也畢恭畢敬地把很多廢鐵帶回村子里。
時光當然如梭。
過去十多年后,有一年秋天,刑滿歸來的桑珠,頂著一頭雪白的頭發、牽著一匹馱著袋子的黑馬出現在村口。他的親朋以及與他要好的人,大家都挺開心的,畢竟他雖然背負人命,卻也不是蓄意的,不至于非要過分絕情。
桑珠到了村里后沒過幾天,人們看見他帶來了13個銀光閃閃的犁鏵,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鐵制工具。原來,他被監押到一個叫薩緬貢的地方后,就被投進一座大型監獄里,但監獄里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他剛離開薩榮時,還以為須要在一個陰暗的小房里度過很多年呢。到了沒多久,很多囚犯就被分配到各種勞動現場,桑珠很幸運地被派到一個大的鐵匠鋪里打鐵。剛開始,他只負責把燒紅的鐵塊用鉗子搬到鐵砧上,然后沒完沒了地掄起鐵錘敲打,直到鐵料被打結實了,才把它交給負責塑形的師傅,自己又從火堆中搬出另一塊紅鐵繼續敲打。
剛開始,他兩臂發酸,目昏耳聾。打鐵時如果穿著衣服的話實在太熱,如果脫去衣服的話,那些四散濺開的火星子會落到胳膊上,燙得立馬起泡。火星子把桑珠的胳膊烙得成片結痂。到最后,他發現通過調整落錘的方向或力度,以及自己的站位等,可以避開那些看上去無法躲避的火星子。
桑珠是從薩榮出去的,吃苦耐勞是他生來必須擁有的品質。在鐵匠鋪里,他很快獲得師傅們的喜愛和重用了,幾年后,也讓他參與關鍵的技術環節,比如塑形,師傅們也會把鐵匠的訣竅全部教授給他,桑珠也成為了一名師傅。在監獄里的十多年,他打過最多的是犁鏵,其余的還有鋤頭、鐵灶架、耙子等各種用具。
當薩榮村里的人發現桑珠帶來了犁鏵后,他一下變成眾人巴結的對象,很多村人找到他,說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自己擁有的,都可以與他交換犁鏵。桑珠很快把帶來的犁鏵全部以現在看來過于夸張的方式交換出去了。其中,最夸張的一例是,有人用一頭牦牛交換了桑珠的犁鏵。
那時,被桑珠殺害的男人,他家人原先私下起誓過與桑珠死不往來,但最后,還是隨同人群,猶猶豫豫地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桑珠。桑珠一眼認出來了,他拿上一個犁鏵交到對方手里,表示是無償送給對方的,并送上了遲到十多年的歉意。被害家人緊緊拿著犁鏵,居然就在當天完全原諒了桑珠。
但讓薩榮村人更震驚的還在后面。有一天,桑珠讓村人把所有廢鐵,比如從另外的村里收集來的鐵塊全部交給他后,他在自家門口建起了一座小小的鐵匠鋪。薩榮村里的人,很多人沒有見過犁鏵,更別說鐵匠鋪了。當桑珠完全建好了鐵匠鋪,允許村里的人前來看看時,全村幾乎所有人都簇擁到他家門口了。
燒火的風箱、鐵砧、鐵鉗、鐵剪,每一樣東西都讓村民們好奇不已,因為人們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利用這些工具,把堅硬的鐵塊塑造成稱手美觀的農具呢?
桑珠并不急于開工,他讓村民們盡情參觀了鐵匠鋪,但他在打鐵制作農具的時候,不允許任何人進來參觀。他說打鐵非常危險,火星濺到眼睛里,一輩子也看不到他打鐵的場景了。但是后來,薩榮的后世們猜測,他很可能害怕這項技術泄漏出去,丟了自己的金飯碗。
幾天后,桑珠開工了,即便他不允許村民近距離觀看他打鐵,但村里幾乎所有人都圍攏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整日整日地看著他打鐵,或者,更應該說聽著他打鐵。有些甚至不愿回去吃下那些寡淡的午飯,從田邊抓來幾把又酸又甜的酸漿草拿來充饑后,繼續蹲在那里看他打鐵。
等桑珠放下手里的工作,進屋吃飯時,村民們隔著一道簡單的柴門往鐵匠鋪里張望,試圖越過桑珠領會哪怕一丁點的訣竅。
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后,來的人逐漸少了,但村里的年輕男人們,只要桑珠要打鐵,幾乎每天他們都要前來。桑珠也制作出了一批犁鏵,都被村民用所剩不多的糧食或小豬等換去了。有些在糧產上稍有條件的人家,甚至一次性換去兩三個犁鏵。很多窮困一些的人家,糧倉里早已沒有余剩,只能向桑珠好言求情欠下糧食或其他承諾過的東西。
桑珠一下富得流油,家門口牛羊扎堆,倉庫里糧袋成墻,甚至可以匹敵當今的我們啦。
所有村民歡欣鼓舞,個個都說我們再也不用缺糧斷頓啦,有了鋼鐵的犁鏵,我們可以開墾出更多的農田,我們將可以用糧食砌墻蓋房啦。
男人們整天扎堆在桑珠旁邊,有些看著他工作,有些婉言請求他教授自己鐵匠技術。在田野里,很少見到躬身做活的人了。那些本就長勢頹廢的麥田,有時候人們甚至不再去管顧了,大家都沉浸在桑珠帶來的改變當中。
過段時間后,桑珠同意開始收徒,但是代價實在離譜,要么是4頭牦牛,要么就是50袋青稞。
但聰慧的男人們看到了這項技術的誘人之處,以及在未來的大好前景——很多旁邊的村子,必定將需要這些工具。于是,每個人咬牙把這個交換條件答應下來了,幾乎每家都有一個年輕男子去跟桑珠學藝,但沒有一家可以及時兌現承諾。他們達成協議,每家每年按一定量向桑珠交清糧食,如果是牦牛,就隔上8年上交一次。用牦牛拜師的男人都在20歲左右,他們算了一下,自己起碼得到50歲過后才能交清,不禁要說一句他媽的,快要放棄交易時,又想到自己打鐵當然不是為了犁自家的地,可以像桑珠一樣交換出去啊,想到這,他們感覺可以在5年之內不僅可以還清債務,說不定還能富得流油。于是紛紛答應了下來,并通過傳統方式集體對著太陽發了誓,請村里唯一一個懂藏文的師父立下字據了。
秋天到了,但又好像沒到,當人們從對桑珠的近乎瘋狂的沉迷中緩過神來時,發現田里的莊稼已經成片腐爛,因為很多時間以來,人們都沒有心情細心察看每年都要嚴密防范的霉菌。
人們驚慌失措,有時甚至在雷鳴電閃、傾盆暴雨中連夜收割,期望不會顆粒無收。忙活了整整一個月后,發現幾乎每家收獲的糧食,頂多只能撐到下一個月。
老人和女人們流下了絕望的眼淚,男人們個個沉默不言。末了,男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在半夜時從自己村子里出發,天還沒亮前就到了另外的村子里,去找與自己沾親帶故的人家,婉言向他們借用糧食。這在那時候,也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情,農民向人借糧,相當于大學生們向我魯榮爺爺問如何寫作業,相當于跳舞的人向別人借雙腿、牧人借奶、“聰苯”(商賈)借錢……所以,他們才在夜里出發去借糧,就是害怕被人看見。
然而那年代,每一個村子的情況不會相差甚遠,人們沒有借到什么糧食。過去幾個月后,人們把家里的所有牲畜都殺了吃,但也沒有撐過多久,于是開始吃各種野草,有些中毒后昏去,但也沒有死去,因為有劇毒的植物大家都知道。最后,秋天徹底過去了,山野里的植物也開始枯萎了,之后,一批男人留在桑珠旁邊繼續學習打鐵,其余的村民,都翻山越嶺去往各個方向討飯去了。薩榮村的田地里,人們甚至已經沒有種子在春天時如期種下。
桑珠與他的徒弟們,確實打造了一大堆犁鏵,但他們沒有能力把這些帶到更遠的地方,所以只能堆在家里。多雨時節,這些犁鏵稍不留神就會染上銹跡。周邊三個村子,一共才有60戶人家,第一年就已經有犁鏵了,而一個犁鏵起碼可以用上4年,犁尖被磨短后,拿著一些鐵塊找到鐵匠,請他們修補后,又可以用上幾年。
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年,薩榮村的田地荒廢了很多年,那些苦難的村民,常年在各地流浪著,有些甚至在這個過程中不幸死去。
過了很多年后,其中有一名從桑珠那里學過鐵匠技術的人,帶著一批男女回到村子。吃盡苦頭開始在薩榮的田地里種起莊稼,過了很多年后,才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那時,他意識到桑珠帶來的可能就是災難,或者說,村民以一種非常荒唐的方式面對了桑珠。于是,他重新開了一家鐵匠鋪,打制了10個新的犁鏵后,帶到某個圣地求來祝福,并請一個高人在10個犁鏵上寫下祝福語。寫完文字后,高人對他說:“苦難已被終結,從此往后的世世代代,薩榮村的人將永遠衣食無憂、萬事吉祥,扎西德勒。”
之后,這個男人仿照桑珠的方式,建起一個鐵匠鋪,但全村只有他一個人擁有鐵匠鋪。人們可以拿雞蛋、野蘑菇等交換犁鏵,大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
“10個最初打成的犁鏵,被作為圣物在薩榮村流傳下來了,直到現在,一如那位高人所說,薩榮村幾百年來都沒有遭遇過任何災難,在以前,大家都以為是由于擁有這些載滿祝福的犁鏵。但是,到了我們那一代時。對了,我已經98歲了,我20歲時,村里只有3個這種刻有藏文的古老犁鏵。到了我60歲時,只有2個,分別被曲扎爺爺和貢布爺爺留存著,之后,拖拉機和電視機也都進來啦,我就沒再留意過。你是在哪里找到這個的?”
魯榮爺爺說完后,臉上顯得很疲憊,似乎困倦不已。對于這個故事,我雖然感到很震驚,但也說不出來哪里震驚。我還有很多問題,但不忍打擾爺爺了。
蠟燭剛好燒到底部,幾只飛蛾不知道從哪里進來了,在閃爍的火苗周邊來回飛動。我把魯榮爺爺扶到他的睡床后,將手里的犁鏵交給了他。這個犁鏵不能作為紀念品被我帶走,它必須留在村子里。我道別后走出了魯榮爺爺的房間。
他家客廳外面,掛著一個夜光擺鐘,我瞄了一眼,發現已經是深夜2點。我對魯榮爺爺的歉疚更加強烈了。
客廳一側,大學生戴著一個超大的耳機,對著電腦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么。或許是他父親已經給他買下那個視頻課程吧。
“我回去啦。有空來我家玩。”我對著大學生的方向喊道,但他沒有發現我。我又喊了一次,他還是沒有聽到,我就悄悄走出,帶上他家的大門后回去了。
一場大雨已經停住,但仍有震耳欲聾的雷聲不斷在夜色中響起。我想過不了多久,又有暴雨突然降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