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語言漫議
高爾基說:“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語言是思想的外觀,內容的外衣。既然是外衣,就不是一個大襟、一個紐扣,而是包括布料、顏色、剪裁、款式等。文學語言也是這樣,是整體的呈現,就好像一個演員的行頭,一道美食的色、香、味,涉及方方面面。
華麗與樸素
初學寫作時往往追求語言華麗,濫用成語,不知道樸素才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托爾斯泰說:“樸素是美的必要條件。”高爾基說:“一切美的東西都是十分樸素的,因為樸素就是美。”
何以然?顧隨先生說到點子上了:“詩原為美文,然若字句太美,往往字句之美遮蔽了內中詩人之志,故古語有‘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之說。”他還進一步分析:“華麗的語言會造成‘隔’的感覺。”“隔”是古典文論的常用詞,指的就是距離。過于華麗會讓作品與作者、讀者、生活產生距離。生活中不也是這樣嗎?初次見面,你花言巧語,夸夸其談,讓人反感,敬而遠之。而實話實說,則會產生親近感。杭州靈隱寺有一副名聯:“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明白如話,樸素而蘊含真理——哲學本身就是樸素的。
當然,這也并非絕對。顧隨還說過:“豪華、樸素可并存而不悖。”這就是辯證法。郭小川談及,不要害怕華麗,詩的內容和形式應該匹配和諧,寫山水風光、精美建筑,語言不妨漂亮一些。樸素,不是越簡單笨拙越好。袁枚說:“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
繁與簡
自古尚千字文,魯迅的一些經典也是一兩千字。契訶夫說:“作家寫作,第一是簡潔,第二是簡潔,第三還是簡潔。”寫作是手工勞動,也提倡工匠精神,精益求精。
孫犁說:“應當經常把你的語言放在紙上,放在你的心里,用紙的砧,心的錘來錘煉它們。”他覺得自己“干凈得有些潔癖,逐字逐句,反復推敲”。孫犁進一步說:“單純的形象是用頂簡單的語言,表現完整的形象。為什么簡單了又可能完整呢,作者不斷地學習,使他能看出一個事物的最重要的部分,最特殊的部分,和整個故事內容發展最有關的部分。作者強調這些部分,突出它,反復提高它,用重筆調寫它,于是使這些部分從那個事物上鮮明出來,凸顯出來,發射光亮,照人眼目。”思想明確,自然就會刪繁就簡。
梁漱溟95歲時談為學的八重境界:一、形成主見;二、發現問題;三、融會貫通;四、知不足;五、以簡馭繁;六、運用自如;七、一覽眾山小;八、通透。搞文學創作也如是。
寫作不是照相、拓片,不能從頭到腳,從根到梢,事無巨細,面面俱到,生怕讀者領會不了你的良苦用心。應像中國畫一樣,有節制,有節奏,有留白,留給讀者想象、補充的空間,不能枝繁葉茂、密不透風,要有主次、遠近、濃淡。中國畫講疏朗,疏朗也是一種美。果農都知道要剪枝、疏果。農民也有自己的美學:“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要小魚里頭挑大的,大的里頭挑活的”“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邊”……
雅與俗
雅俗共賞是文學的重大課題。
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趙樹理的樸素幽默,人民群眾喜聞樂見。1956年我在邢臺聽他的講座,他隨口說了一段兒:好的文藝作品與地攤文藝,一個是茶壺,一個是夜壺,茶壺擺在桌面上,夜壺藏在床底下,不能顛倒了。話語準確生動,讓我一輩子忘不了。1958年在河北大學聽顧隨先生的課,他通曉古今,學貫中西,那翩翩風度也令我忘不了。他們二位,一俗一雅,讓我左顧右盼。
琢磨京劇,生旦一本正經,咬文嚼字,沒耐心的看不下去。丑角粗話俚語,插科打諢,也能贏得掌聲。無丑不成戲,一場演出總要有一出丑角戲,連嚴肅的《空城計》《甘露寺》《四郎探母》,也會安插老軍、賈華、國舅爺一類的丑角,有張有弛,活躍氣氛。紅花要有綠葉扶,小丑有大美。
相聲本來很俗,到了侯寶林那兒,給它加了雅,藝術性提升了。1960年我與相聲演員蘇文茂一起,在天津光復道體驗生活。我發現他與一般的相聲演員不同,不光從市井生活里找包袱,還注重從思想境界里發現亮點,在意義和趣味之間尋找平衡。
尤其讓我受益的是喬羽先生。1962年我在邢臺縣文化館工作,他是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我是文化館員,我常跟著他下鄉、跑劇團,不經意間得到了寫作“秘訣”。他說:“歌詞是我們心里的,口頭上的話,是唱給別人聽的,要讓人家一聽就懂,回味無窮。容易寫,寫好難,應該寓深刻于淺顯,寓隱約于直白,寓文于野,寓雅于俗。看似信手拈來,實則腹稿良久,字字苦吟。”他還說:“我不喜歡涂脂抹粉,喜歡直來直去的大白話。我一向不把歌詞看作錦衣玉食、高堂華屋,它是尋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飯、粗布衣,是不寬敞卻也溫馨的小院落。”他的話讓我對文學語言有了更多的思考。
約與博
我上大學時,黃綺先生講過一個做學問的公式:約—博—約。始于約,繼而博,再由博返約,就是先少而精,由精到博,在博的基礎上集中一方面深入。沒有不博而約的。顧隨先生更概括為“要成大家,先做雜家”。
要呈現好的文學語言也是如此。想寫好詩,功夫在詩外。秦牧說,散文要有三性:思想性、知識性、趣味性。司馬遷能寫出《史記》,因為他涉獵廣博,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從小就跟經學大師孔安國學習古文,熟悉天文歷算和先秦學術思想史。魯迅說:“先前的文學青年,往往厭惡數學、理化、史地、生物學,以為這些都無足重輕,后來變成連常識也沒有。研究文學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來也胡涂。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放開科學,一味鉆在文學里。”魯迅先生幼學四書五經,大學學過礦物、醫療,從事教育,還愛版畫,閱世深廣,所以他思想深刻,文筆精妙。
我從不自覺到自覺,走的也是這條路子,見書就看,愛好廣泛,比如喜歡戲劇。我小學就看過兩千出戲劇,中學唱了六年京劇,上大學時在天津勸業場寫場史,四樓有個天華景戲院,足足看了四個半月的戲。我還喜歡搜集劇本,從《全元曲》《綴白裘》到京劇地方戲劇本匯編,幾乎湊齊了。京劇是中國藝術的大鍋菜,集文史、詩詞、音樂、美術、舞蹈于一身,給我的營養是多方面的。比如演員講“戲比天大”,于是我每次鋪開稿紙,便心生敬畏。田漢說劇本結構,“龍頭鳳尾豬肚子”,我構思每篇文章,都要研究起承轉合。馬連良說“七分念白三分唱”,我寫散文就看重敘述功夫,輕重緩急,抑揚頓挫。梨園界的“通天教主”王瑤卿講到表演創作的“秘訣”:認認人兒,找找事兒,琢磨琢磨心里勁兒,找俏頭,安玩意兒。“認認人兒,找找事兒”是選擇情節塑造人物,“心里勁兒”是人物的精神境界,“俏頭”是俏皮話,“玩意兒”是技巧,水袖翎子功之類。這讓我的文學寫作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