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人的草原

牧人牽著馬，走過時間的草尖兒，蹄聲踏踏漾起碧藍的濤聲，車子穿過斑斕的經幡隧道，車窗外，遠山和草，冒著新鮮的氣味。

云朵快要夠著我的手了，這多變的精靈從來不屬于哪一個人，卻在你經過的時候，把你變成它們中的一個，奔跑著，飄忽著，一直往遠方游走。霧氣蒙住了我的眼睛，從這瞬息變幻的無常里飛出小鳥，它有一雙脆弱的翅膀，也足以飛過原野，飛過群山，飛過月亮的碎片。

序曲剛剛拉響，深藍的天幕星星微笑，倏地一聲長調戛然而止，草原上起了風，深邃的眼睛并不能給我答案。冷峻和溫和，純粹和厚重，一種復雜的情緒在眼睛里延伸，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了，牧羊人也就走遠了。他走過去的地方牛羊成群，手中的長鞭揚起了整個青春。

日暮歸處，空曠之地發出沉重的回響。一匹老馬行動遲緩，腦袋不時垂下，眼里噙著一汪孤獨的雨水。

美仁大草原在等待許多孤獨的水滴將它的身體盛滿。那時候，它便如自己所愿，濕淋淋的羽翼在黎明之前，覆蓋住比孤獨更深邃的憂傷。

二、白石山之夢

一生中，要來一次白石山，這地處甘南州的神秘之地，住著一位滄桑的老人，終年頂著一頭白發，等著南來北往的人群中，是否有他不斷尋找和確認的人。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走在山上，卻無法叫出一個完整的名字。

還是不斷冒出來新綠、淺綠、濃綠，如交錯延伸的河流在輪回中縈繞。每一棵草都是有記憶的，每一片脈絡都寫滿了故事。老人把它們抱在懷里，像守護著自己的孩子。

常常有愛慕者漫步山間，溪水悄悄流淌，水里隨波晃動的影子，像久別的故人。每一天都是新奇的，連同它們自己。

流水淹沒一截歲月，在夕光的照射下，露出古銅色的內心來。

三、黑瀑布

黑瀑布流瀉在這大山深處，洗亮了草木，褪去了塵埃，一切明朗而溫暖。我愿意稱它們為黑瀑布，愿意相信“黑”能喊來晨曦。有一只停下來看我，它的眼睛透著和善的光芒，長睫毛忽閃忽閃著，童稚的天真還是讓人迷戀。我在找尋遺失的花園，那里隱藏著一個秘密，關于夢，關于愛。

天邊傳來幽幽的歌吟，它們走得很慢，黑瀑布在烏云到來之前，馱著太陽回去。

與“黑”對立的，始終是“白”，像一對孿生兄弟握手言和，包容和謙遜始于最初的心念。不愿做睡著的羔羊，就要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看看那漫山遍野的白，突然出現的白，是復活的顏色，在光明抵達的地帶，闖入我眼簾的白，是一粒粒光潔的鹽。

這些羊不同與平原上的。棕黃與雪白披在身上，像把黃昏和白天揣在懷中，跑起來像要把一頭猛虎的腳印踩碎。嬌柔而烈性共存的時候，你發現這是一種極致的冒險。我一點點靠近它們，又一點點疏離它們。

夜色就這么逼近了我。

我喝水的時候，聽見牛羊的鼾聲。草木的氣息綿長。

大地才算安頓好這一天的事。

四、冶力關的夜

除了水聲，我還聽到了什么？是微風與蟲鳴，還是白日殘留的喧囂。

我漫步在橋邊，感受著腳下陣陣涼意。夜空一抖落心事，星星就落滿了湖面，上演著精靈的舞蹈。一曲未停，一曲又起，在一片迷蒙之中，月亮正在書寫未完成的萬物之詩。

路人已歸家，只有零星燈火閃爍在長長的小道。遠處傳來樹葉沙沙，蟲鳴打破靜謐，像在傾訴什么秘密，忽然，這些秘密變成一張無法逾越的網，把我困住。

走進一家小茶館，茶水的熱氣和夜的涼薄都使我難過。一縷茶煙輕輕跳到窗子外的世界，詭秘的夜像極了一個打不開的密碼箱，因為，無論我怎么輸入，密碼總是錯的。

想想這一生，或許我從來沒有機會掌握真正的密碼，我看不懂千變萬化的夜的斑斕下，隱匿著怎樣的不安。而有一件事情與我心照不宣：你曾擁有的快樂，終以反噬的方式將你包裹。

五、甘南的雨水

這里的雨水，有一種佛性，每一滴都是虔誠的叩拜。

雨聲嘩然，不急不緩，恰似佛家“無我”之境。世人皆道雨水洗滌塵世，潤物無聲，縹緲之間，仿佛有了靈魂。

我站在老房子的檐下，看雕花木門被雨水打濕，雨落下的聲響，如寺院里的誦經聲，悠長而深遠。

不遠處，紅衣喇嘛盤坐，他緊閉雙眼，雙手合十，仿若置身于世外，這塵世皆在他的掌心，生出一條蜿蜒的曲線。或許有他前世的羈絆，但是，在此時，雨聲里，一聲聲自那天籟而來的，其實是自己的內心。

雨聲落在無常與平等之上，它以最平凡的方式，給予世間最深沉的愛。

漸行漸遠，一抹紅消失在雨霧中，墻頭的枯草中卻有一株紅花在雨中綻放。

六、草原的歌謠

一陣風從草原上走過，送來小曲兒，送來期待。牧羊人走過，風吹開他的皮膚，一片羽毛劃過天空的疼痛。草原張開眼睛，他習慣醒來就看見各種顏色。青蔥手指，小蛇般游走，掀開朵朵白云。

天邊泛開魚肚白。又一個日子隨著時間而來。

女人收好洗凈的衣服，看看太陽。該做早飯了。

太陽是她的腕表，一生都摘不下來。

從大山里漏下，從水里撈出的三餐四季，草原的思想者，守著草原。

【作者簡介：孔曉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高研班學員，出版詩集《重擊的輕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