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縫補補

我們的衣服上不再有破洞，

但我們變成了我們的母親——

我們給自己縫縫補補，

因為沒有人在這世界上能一直完整。

從某個時候開始，

我們總是聽見破裂的聲音，

我們剛剛補好這里，那里又綻開，

直到我們像我們的母親一樣熟練。

我們對自己說，沒有人能一直完整，

就像穿過風雨的帆，不必完整。

一片葉子

在一株楊樹下，

我拾到一片葉子。

它比我的手更大，

像手，

像一種織物，

像一張粗糙的紙，

有微微凸起的紋理。

對著路燈看，

它是半透明的。

它像一株縮小的樹，

像一條大河和許多支流的地圖。

它的邊緣已焦枯，

像一團靜止的火焰，

像一小片秋天的草原。

行 走

我在高樓間行走，

或者說在狹長的星空下行走。

我看見一顆星，

或者說它看見我和許多別的人。

我走在水泥路面上，

或者說走在弧形的大地上。

我走在黑夜里，

或者說我穿過黑夜，

像海波中的一條魚。

我走過樹下，

或者說，一棵棵沉默的樹，

向我身后退去。

前 生

如果能常常記起我作為樹的前生，

我就可以更幸福。

那時，我一直站在一個地方，

不能走，跑，飛，游。

我厭倦了腳旁邊的那一點兒土地。

我努力升高，想看得更遠，

然而我升高的速度，

不能滿足我的預期。

聽說有雪山，有大海，

于我而言，它們在另外的星球。

一只蟲啃咬我，我知道它，

我那么多手指只能在風中抖動，

而不能捉住它。

每當想起前生，

我就看著自己的手腳，

高興起來。

不過我常常忘記前生，

這時我會在人的苦惱中，

深深地沉下去。

新島嶼

一個島嶼在人們的望遠鏡里正在形成，

像一條鯨魚永久露出了水面。

它是大海送給天空的又一個禮物，

是海底森林里一棵高樹的樹冠。

它的誕生伴隨著烈火與濃煙，

它劇烈抖動，仿佛興奮，

因為它第一次看見了傳說中的太陽。

然后它將慢慢冷卻，

像剛剛從熔爐里取出的一件兵器。

航船將看見一個新的地標，

海鳥將可以在它上面歇腳，

它將有自己的名字，苔蘚和樹。

宇宙圖片

我打開天文望遠鏡拍下的圖片。

我看見兩個星系正在相撞，

有的星被撕碎，

新的星誕生。

我看見天王星冰冷美麗的光環。

我看見無邊的、擁擠的黑暗。

仿佛一種風景，

如同街景、海景，

框在四邊形里，

有它們的像素和構圖。

當那兩個星系繼續慢慢相撞，

一只鳥飛過我窗前。

天空保護了我，

那兩個星系的呼喊不會抵達我。

羽絨服

每只小鳥都穿著一件羽絨服。

大雪中，

它們鎮定地站在枝頭。

夜里，它們裹著羽絨服入睡，

巢中的雪為它們擋住寒風。

夏天它們脫不去這件羽絨服，

有時它們熱得張開嘴，

仿佛驚訝。

北方的居民就是如此，

一年四季，是不止四個世界。

呼吸之間

一呼一吸之間，

我的身體完成了一次勞作，

空氣喂養了我。

我依靠空氣的善意，

仿佛嬰兒在母親懷里一般軟弱、安全，

實際我每一次都滑到懸崖邊上，

差一點兒墜落。

空氣來到我的身體，

鼓舞每一個細胞，

像風吹著草原上的草，

讓它們知道自己活著。

我感到空氣的清甜，

有蘋果的香味。

仿佛我做過什么，

理應得到這一切。

秦立彥，女，1973 年生，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