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雪

雪越下越密了

蒸汽散入雪霧

天色漸暗

宜燙酒

宜整杯盤

宜問人

“能飲一杯無”

宜問之人都很遠

右軍遠在東晉

快雪時晴

他才寫罷“羲之頓首”

提筆沉吟

林教頭遠在滄州

在風雪山神廟獨自吃著

一葫蘆冷酒

朱貴在梁山泊道口開著酒店

飛雪茫茫

蘆花蕩中藏著接應的小舟

潘金蓮不宜問了

遠在陽谷縣城紫石街上

懷揣小鹿 等著叔叔

從縣衙冒雪歸來

妙玉也不宜問了

她在櫳翠庵里

收集紅梅上的新雪

煎茶自吃

……

雪越密

越密。密如一個人年輕時的秀發

一個人，只能在一個人的過去

如此嫵媚

伸著頭

望向窗外

對面染白的屋頂上

不知何時飛落一只喜鵲

輕輕跳躍著

邀我舉杯

東 阿 隨 想

曾經的東平府

誤陷過九紋龍史進

英雄戀舊

舊時相識水性不定

豈能為我所用

曾經的陽谷縣

鄆哥不忿鬧茶肆

壞了一對冤家好事

賣梨討賞之輩

乖覺巧言

實難畫影圖形

嗚呼東平

日月為齊魯太守

可能守護荷花女兒

嗚呼陽谷

黃河似大蟲動息

風從云隨

可教天下無事

紫石街上晨霧蒙蒙

豆漿炊餅冒著熱氣

推開的窗戶里

有誰烏云高綰探出半截身子

遠如從前

渾似今朝

唯倉頡與字

唯大地與糧食

如膠似漆

不絕恩義

注：東阿縣境內有倉頡墓。

回望：魚山羨曹植

夜來細雨

山果落地的聲音

如同魚山梵唄里隱約可聞的木魚

滿山枸樹龍鱗皸裂枝葉披紛

儼然肉體披掛袈裟和悲憫的雨水

鵲有食巢有寄

土無薄瘠心無卑濕

合歡有信

六月花開花蕊細細如同夜半私語

如同洛神遠涉河洛攜這一場細雨悄然而至

教詩魂歡喜

細雨蒙蒙的簾幕里

魚山如魚得水

如水里的燈

掌在蒼茫手中

注：魚山，位于山東聊城東阿縣境內，存曹植墓。魚山羨曹植，李商隱詩句。

雪 松

路邊疏林里

雪松靜靜站立

枝頭積雪

新鮮蓬松

和烏鴉的叫聲

仿佛兩個世界的事物

烏鴉在叫

叫聲破舊而空落

仿佛晚清失意書生

仍耿耿往事

不知何處安頓

積雪純凈

如孩童的眼睛

帶著雪松

走進傍晚

我知道

我經過雪松

和沒有經過雪松

走進燈火香熱的家門

是完全不一樣的

烏鴉在空喊

雪，從黛枝上

簌簌落下

和夢想

暗暗進入她的身體

雨 水

——夢老鄉先生

獺祭魚 鴻雁來

我夢見你穿過死亡和霜雪前來

你還愛喝茶 干凈的黑襯衣

小澤征爾式的灰白的頭發

目若寒星 端著微溫的瓷杯

雨水綠 茶山新

陳茶都該換換了

活著時你勸誡自己

“小事淡遠 剩下的大事

就在桌上

桌前一碗酒

哪管身后名”

死去活來

一口河南話的導師

你除了在五更夢里

向我打聽你家人的下落

和海河的春汛

你還會逼我

揀凈詩里的廢字如魚目嗎

魚目豈能混珠

長留世上的文字都是情感的舍利

青魂唯有情牽夢繞

才能隨著雨水轉回春天

獺祭魚 鴻雁來

你來我夢里

仿佛三十多年以前

蘭山之下窮巷陋室

燒酒說詩粗茶論文

窗外雨水綿綿不斷

雨聲

像被時間耐心修改的韻律

武都的早晨

微風吹拂著

一只白鷺在芳洲之上

細腳伶仃

踽踽而行

江流的聲音

加深了河谷的寂靜

一只白鷺

是那么茫然又那么鮮明

就像一個有過反省的人散步來到自身之外

兩岸的棕櫚

粗枝大葉的芭蕉 野性的水桃花

剛剛睡醒的樓房以及夢想從淵底

不斷迫近的日出之聲中提取沙金的長臂吊車

盡是初識

一只踱步的白鷺努力伸長脖頸

仿佛孤獨本身

在新奇于廣大和遼闊的同時

也讓我認識到了欲望的狹隘和痛苦的根源

——白龍江上

一只振衣欲飛的白鷺

予我以超越水墨意境的至高的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