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有如快速消融的冰 ——故鄉的大拆遷
葉集區文化中心 彭松攝
葉集未名湖公園 彭松攝
寫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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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8月初,我攜參加完中考的兒子,回皖西六安市葉集區的老家。從滬陜高速的葉集出口下,走柳林大道,再向西轉興葉大道??斓嚼霞視r,天已黃昏,我放慢車速,留心右側進村的入口——G312故道。結果還是錯過了,我把車開到道路西頭的史河邊,天際線上北大別山的山巒轉呈藍黑色,山脊上橫現出一條紫紅的晚霞。眼前伸展著一條嶄新的沿岸公路,有防護欄,雙向六車道。車子向右拐上了這條新路,我知道離家不過數百米,前方當有出口。行駛了兩三公里,我意識到走過了。道邊公里碑上出現了“豫”字,——已經進了河南省固始縣地界。于是掉轉車頭,重回興葉大道。兒子眼尖,發現了進村的入口。與附近寬大的新路相比,故道顯得很瘦小,暮色和兩邊茂密的樹冠又收窄了路面?;氐郊依铮胖滥菞l新路是葉集區的西外環。
葉集原是一個古老的小集鎮。明朝永樂年間,徽州葉氏人家遷居本地開埠,始建葉家集。葉集南依大別山,西瀕史河,地處東西交通的要道,是大別山竹木等山貨的集散地,有大別山門戶之稱。改革開放后,因為商貿繁榮受到了上級的重視,1993年,原屬霍邱縣的葉集鎮被省委、省政府批準為全省唯一的綜合改革試點鎮。1995年又被國務院批準為國家級綜合改革試點鎮。1998年經省委、省政府批準,葉集升級為全省第一個改革發展試驗區,行使縣級管理權限。2015年,經國務院批準,葉集成為六安市的市轄區,葉集區由功能區轉變為行政區。2016年,葉集區正式掛牌成立。
自2016年成立以來,規劃中的葉集主城區就像一個大工地。2017年元月底,我與妻兒回鄉過年,史河街道村莊大規模拆遷的氣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六年來,一座座高樓猶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一條條道路隨之新建或改變,不斷地刷新葉集的地標和天際線。2021年7月下旬,介于葉集北街和趙郢村之間的北關村與北關村西邊的花園村全面拆遷,紅磚和白墻的碎塊雜陳,一堆堆,一片片。東邊新建了一所磚紅色的中專學校,西南方的遠處矗立起一處密集的高層住宅樓。興葉路西端南側出現一個大沙坑,說是附近農民夜間私采沙子,被舉報后,六安葉集區工礦投資有限公司在此建立了砂場。今年再過此地,黃沙坑已變成了碧波蕩漾的池塘。周邊的土地已經平整,披上了一層雜草的綠裝。緊挨著池塘,南邊又出現一個更大的沙坑,在一座小沙山前,黑色的大型傳送帶,黃色的挖掘機,紅色車頭的重型卡車,清楚可見。前些年由于在史河底無節制地挖沙,生態受到很大的破壞?,F在砂廠適應了本地城市化建設的需要,還遠銷阜陽、淮南、合肥等地。這里應是史河故道,所以沙子存量豐富。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此處有可能成為葉集區史河街道繼新建的未名湖之后的又一個人工湖。
砂場離我的老家只有400米,屬于我家過去所在趙郢村的劉老莊子。而今,我家所在尚未拆遷的村莊近千戶,如果以老家為參照點,南距興葉大道300米,北距滬陜高速400米,西離史河沿100米,東離民強路大約1000米。
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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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7月26日下午4點左右,我在葉集中學讀書時的學妹金蘭君開車過來,帶我轉變化中的葉集城區,瀏覽拆遷和建設中葉集的舊貌新顏。金蘭是在南街長大的,大學畢業后回母校葉集中學任教,熟悉鎮上的風物,寫過多篇回憶散文和小說,自是理想的導游。
我們先去位于葉集史河街道東南邊的未名湖及湖邊的未名廣場。這個人工湖所在的未名湖濕地公園集生態與觀光于一體,湖的西北邊,白色的葉集文化中心圍繞著一個圓弧形水池展開,像一幅打開的卷軸。湖面面積800畝,一座今年剛竣工的白色七拱橋橫跨南北兩岸,把東西延展的湖水劃分為東西兩片。一湖,一橋,一座文化中心,堪稱葉集城區的面子。
車子停在湖東一個較為隱蔽的小停車場,周圍的草坪、樹林錯落有致。其中有香樟、紅楓、烏桕等本地稀見的樹種。在湖邊小路旁蹲下,湖水伸手可掬,柔波親吻低緩的土岸,讓人感到親切而有靈氣。湖中坐落著玲瓏蔥翠的小島,有曲折的棧道相連。不遠處的水面上空,幾只白鷺翩翩飛過。湖水周邊的建筑疏朗有致。遠眺湖東,平闊蒼遠;放眼湖西,北大別山峰巒起伏。
我們向西穿過橋底的步道,橋梁的拱圈與倒影相扣,略成橢圓形,環環相連,白影隨波蕩漾,虛實相生。
穿過大橋不遠,即到湖邊白色的未名廣場,與白色調的大橋和文化中心相呼應。五四時期,有一個魯迅領導下的著名新文學社團——未名社,這是葉集未名湖名稱的由來。該社六名成員中,除了魯迅和河南盧氏籍的曹靖華外,其他四個成員韋素園、韋叢蕪、臺靜農、李霽野均為葉集鎮人。家鄉人把四個鄉賢稱為“未名四杰”。大理石碑刻上有未名社六個成員的雕像,記錄了未名社的簡史及其在新文學史上的貢獻等。浮雕墻前有一座名為“萌芽”的雕塑,四片綠葉代表著未名社的四個葉集籍成員。四片葉子稍嫌不妥,因為未名社有六個成員。我想,最好有五片葉子,底座可設計為一只巨手——象征魯迅的扶植。
去年暑期回鄉,應葉集區宣傳部的邀請,我參觀了文化中心剛剛落成的大劇院、科技館、圖書館、文化館、影劇院等。這次逛未名湖后第三天周日的上午,我還應邀去圖書館三層臺階式、坐席軟包的小講座廳,參加葉集作協舉辦的“首期未名文學沙龍”。講座廳新穎別致,雖然不大,卻很舒適,方便于現場互動。大到整個文化中心,小到一間小講座廳,這些都是以前我在葉集沒有看到過的嶄新空間。葉集在升級為一個有文化品位的城區。
未名湖濕地公園和葉集文化中心是在一大片拆遷地塊上建設起來的。這個2017年開始拆遷的地塊,大部分原屬于葉集鎮區辦事處下轄的萬佛村,還有孫崗鄉荷棚村和平崗鄉朱畈村的一部分。
那天離開未名湖,我和金蘭前往老十字街。十字街西南大片的樓房已傾圮,只剩下成堆的建筑垃圾,看起來很不習慣。南街和北街是兩條主街道,南街及其迤西,西小河西邊的西街及其迆南的房子均已拆毀。過西小河上的小橋,西街兩邊的房屋蕩然無存,南邊的殘磚碎瓦尚未清理,北邊變成了一人多高的小樹林。南去不遠,老葉集中學周圍的建筑均被推倒,只有綠樹掩映的校舍依舊,環繞著大片連綿起伏的磚紅色的瓦礫和白色的建筑碎片,仿佛坐落于一個湖心島。2017年12月,區政府和安徽師范大學教育集團(附屬中學)簽訂合作協議,共建了安徽師大葉集中學。2017年8月,葉集二中和葉集二小西校區整合為九年一貫制學校——葉集明強學校,新學校在原葉集中學校址的基礎上建立。現在又要在此建立民強中學。葉集明強學校起源于1914年成立的葉集明強小學,“未名四杰”就是從這所學校走出的。該校后改名為葉集第一小學,2012年與葉集第二小學合并。
我們繼續前往史河上橫跨皖豫兩省的陳淋子大橋。路過史河灣安置小區,11幢27層的高樓拔地而起,鶴立雞群。過大橋,在河南省陳淋子鎮折回,后又走皖西路返回老十字街。
葉集老十字街,彭松攝
葉集十字街,70年代末、80年代初(李霽野先生后人提供)
車停在十字街邊小山式的廢墟旁,在絲絲縷縷的小雨中,我們走進下午五點鐘的北街。在葉集三條老街中,如今北街碩果僅存。街道是灰白的,冷冷清清,狹窄的石板街道上空的線路如同被風吹亂了蜘蛛網。很多沿街的房屋都是鐵匠把門,看樣子久無人住,隨處可見斑駁、開裂的墻壁。除了我們,只有兩三個人,空空蕩蕩,街邊偶爾有一兩條貓走過。在三條老街中,北街是我過去經常游蕩的地方,熟悉它的每條小巷。老街建筑有著徽派風格,主體粉墻黛瓦,帶防火墻。現在老房子已很少了,夾峙在樓房之間,沒顏落色,風燭殘年。老街的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了,它仿佛在靜靜地等待著拆遷。拆遷是遲早的事情,老街似乎已沒有全面保留的價值。據說,區政府有意復建曾經的六大商務會館和臺靜農故居等。我希望北街不要像南街一樣全面推倒重建,仿造和重建的東西畢竟不是帶有歲月印跡的原物,觀感也大相徑庭,可以有選擇地保留一些舊的空間和有價值的老建筑。推倒的不能再復原如舊,而沒有時光留痕的城市只能算作一座新城。
等待拆遷的葉集北街,2023.7
葉集北街,2004.4。 李霽野先生后人提供
幾天后,我注意到葉集區政府網站發布的第四批棚戶區改造項目的公告,項目名稱為“葉集區史河灣片土地綜合治理(小南海周邊、老二小周邊、史河東路北側二道河西棚戶區改造)項目”。建設期限從2023年3月至2025年3月?!靶∧虾V苓叀笔前ū苯值?。又在葉集區政府網站信息公開欄目,注意到3月21日發布的《六安市葉集區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關于葉集區老二小周邊棚戶區改造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的批復》,建設期限從2023年3月至2025年3月。從公告上看,只有“老二小周邊”部分的改造要按原規劃如期實施,事實上“老二小周邊”的改造已于去年11月提前動工,正因為如此,才有了上文所寫的拆毀景象?!靶∧虾V苓叀?、史河東路北側的改造部分原計劃于今年實施,然而沒有如期進行??礃幼釉椖坑媱澃l生了大的變動,北街依舊要等待拆遷和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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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集的城市化進程是從城里的老舊小區和城中村改造起步的,然而拆遷的溢出效應引發了城市規劃區內農村的巨變,千萬個農民被城市化,成為市民。農村為城市化提供了土地和資金,輸送了勞動力。在城市化的進程中,鄉村像一個個冰塊快速地變小、變薄、破碎,最終將消融在城市化的浪潮中。去年看了拆遷的廢墟后,我感慨良多。葉集灣與其他中國農村一樣,正處于歷史的變革之中。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用不了多久,這片由史河沖積而成的沙灣地上所有熟悉的田園風貌、地面設施都將被改造,成為鬧市的一部分。松軟的地面將被硬結,高樓林立,燈火璀璨,阡陌變通衢,人群和車輛川流不息……昔日的地標將逐漸被拆遷的塵煙湮沒,游子歸來,再也找不見回家的老路,老家和故鄉將會不斷地在心中閃回。
可能很多人都沒大注意,土地征收和房屋拆遷還大大加快了農村殯葬改革的進程。自古以來的土葬被改為火葬,骨灰安置在公墓。過去的私人墓地被遷移到公墓,骨殖也大都進入公益性公墓或者經營性公墓,一少部分通過私下交易悄悄進入未經授權的山地或丘陵地區的私人墓地。
自從前年回鄉,我一直想為巨變中的故鄉寫點什么,為自己,為故鄉的父老鄉親,也為了這片故土。寫什么呢?我曾寫過葉集的村莊,史河,大別山,鎮子,鄉村的歷史,幾個生于斯、死于斯的親人……面對大變革中的故鄉,很難找到一個聚焦點。兩年多來,一個想法漸漸清晰:我要寫城市化這一場歷史大變革中的地之子,通過訪談,記錄他們帶有鄉土味的話語,反映他們在社會變革中的喜怒哀樂。呈現時代的變遷,也許用社會調查的方法更具客觀性和普遍性;然而我更愿意當面與鄉親們交談,傾聽和記錄他們的心聲。在十多天的時間里,我訪談了20多人。其中有經歷過拆遷的農民、尚未拆遷的農民、公務員、村干部、商人、風水先生等。
【本文中出現的部分人名為化名】
一、拆遷的進程與方法
講述人:孟凡升,男,62歲,退休公務員;談話地點:記錄者的老家
1、艱難的探索
葉集的大片拆遷大約是從2000年以后開始的。最早拆遷的是緊挨著街道東邊的老店村,就在農貿市場那一塊。
這個拆遷,從大的方面講,是一個城市化的過程。農民變市民,是城市建設的重點和難點,也是當政者,——就是一個地方的黨政領導,發展地方經濟的一個必經階段。
我們鎮子周邊的農村人多地少,人均土地多一點的有4分地,少一點的只有2分。離街道越近的地方人均土地就越少。因為人多地少,老百姓無法完全靠土地過活,被逼無奈,就走出去做小生意。葉集現在號稱中國中部板材之都,過去是大別山竹木、藥材、家具等山貨的集散中心。記得你在文章中寫過小時候進山販樹、擔柴火,也都是因為人多地少為生活所迫。日積月累,經商意識逐漸在葉集人的心中扎根,做生意培養了精打細算、吃苦耐勞的精神。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特別是民營經濟發展之后,本地老百姓做小生意的模式就顯得落后了,于是窮則思變,不斷拓展路子。過去制作桌椅、板凳,在街上和周邊賣,現在行銷外地。前些年又適時開始生產板材和模板。搞模板我們又趕上一個大好的形勢,就是我們的城市化與全國的城市化一樣快速推進,房地產業也在加快。作為房地產的配套產業,模板業幸逢其盛。
在城市化的過程中,房地產開發是一個主要的方面。地方政府要分灶吃飯,國家財政體制規定一級政府一級財政,按照事權和財權相統一的原則進行分配。地方政府收支由地方政府負責,在財力允許范圍內發展經濟,保障民生。要城市化,你必須要有錢,土地正好提供了資金的支持。土地出讓為拆遷提供了啟動資金,這樣土地財政就應運而生了。城市化始終伴隨著房地產開發的進程,房地產開發需要土地,這樣地方經濟也就慢慢地發展起來,逐漸城市化,二者相輔相成。
當初葉集的拆遷是很艱難的。譬如我們農貿市場的拆遷,農貿市場你去過吧?……哈哈,應該是去過。農貿市場拆遷的時候,葉集沒有商品房,沒有開發商,于是根據區情、商貿發展趨勢找準突破口,開發建設農貿市場。當時的葉集鎮黨委書記和葉集試驗區工委書記是葉集改革開放的領路人,為葉集農貿市場更大地往外擴展,做出了貢獻。他后來因為受賄獲刑,不過他作為領導人的推動作用是不可否認的。沒有商品房怎么辦?拆遷戶怎么安置?葉集區政府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講我給你修農貿一條街,老百姓就擱街道兩邊安置,你不是愛做生意嗎?你一家要是有兩個男孩,我給你兩間門面房,一個男孩給你一間或者兩間門面,一個女孩給你一間門面。集中統一地規劃好,你就在這規劃好的街道二面蓋房子。生產隊制訂土規矩、土政策,拆遷戶就在二面街道安置掉了。
安置之后土地實際上還是集體土地,那時候開發的商業街像史河路和觀山路,實際上有好多土地都屬于集體土地,土地使用權還沒有經過招拍掛(注:招標、拍賣、掛牌,均為制度化的國有土地使用權的出讓方式)轉化為國有土地。按規定,土地開發必須是國有土地才可以開發,不過后來也都逐漸完善了手續。當初確實是在很艱難的情況下搞城市建設的,沒有錢干。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房地產興起,葉集開始來了開發商。開發商來了之后,那土地一掛牌就好辦了。
1999年,第一批開發商開始進入葉集,到2002年就正規一點了。第一批拆遷從老街開始。老十字街拆遷是一個開發商干的,開發商姓啥子忘掉了,是幾個人一塊干的。然后就是觀山路的陽光小區,那是第一批正規的商業住宅小區,入住的是葉集相對富裕的人,像商人、教師和其他雙職工等。那時候房價可能是800塊錢一個平米,還有600的、700的。開發實際上是土地征收的過程,一征收就牽涉到拆遷了。老店村第一批拆遷的時候,沒有開發商參與其中,就給老百姓搞個農民一條街。城市肯定首先有規劃,按照規劃,這邊是萬壽路,這邊一條街是給老百姓規劃的場子。你家拆遷之后就給你場子,給你土地,前后20米的場子。你在拆遷的最主要的生產隊,給你的門面會好一點;要是你家所在的拆遷位置價值不大,或者你本人不很堅持,那么給你的有可能是在小街子不大好的門面。
開發商介入之后,當時葉集區對有的地塊實行毛地出讓的政策。毛利出讓就是把拆遷戶的建筑物連同樹木等等一起出讓給開發商。便宜就是嘍。開發商負責拆遷,政府幫助你干,出讓給你,就這叫毛地。大約在2007年之后,國家不準毛地出讓。地方政府必須把老百姓房子拆遷后,做到三通一平——就是水通、電通、道路通和場地平整,并且把土地全部征為國有土地,這樣才能出讓給開發商。毛地出讓使開發商受到的阻力大。老百姓不拆,他無計可施,他雖然依靠政府的行政手段推動開發,但是手段少。我們京輝老街是福建老板來開發的,采用的就是這種方式。區委、區政府花了一二十年時間,動用好多力量,去年才把老街基本上拆完。拆遷方式的改變,一方面考慮了城市建設的速度,一方面也考慮到農民的利益。毛地出讓確實存在問題,沒有考慮到開發商可能干不動,推不了。雖然價格便宜,但是很難推動,手中無權,缺少手段。沒有地方政府的強勢推進,他就沒法拆,這不就慢下來了?
于是開始實行凈地出讓,我們叫做國有土地掛牌出讓。一塊地拆遷,全部給你拆掉,拆得干干凈凈。像你們家對面的這塊地,屬于花園村的,現在就是凈地了。
講實在的,地方政府的每一屆領導,都想干點事情,從大的方面講叫為人民服務,小的方面講是他自己想干事,這是肯定的。當然在干事的過程中,他會有一種政績沖動。所謂政績沖動,就是干得好,干得快,老百姓受益多,口碑好,上級黨委政府看得見,他就會干得更歡。
盡管在拆遷的過程中當政者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被拆遷的老百姓是受益了。越早拆遷,受益就越多。因為拆遷早的地塊往往是好地塊,拆遷戶分到的場子更好,他蓋房之后,更容易出租。蓋的房子上面可以住家,底下可以做門面房。
2002年之后一段時間葉集沒搞啥,這個期間葉集經濟開發進入緩慢狀態。穩了一段時間之后,來了一批新領導,他們還是要干事。2010年左右區委、區政府又開始拆遷。為了城市發展,建設城市基礎設施,包括學校、醫院、公園等,像市第六人民醫院的擴展。那個時候區政府的辦公樓是樓板房,按照現在的標準都屬于低端危房,政府都沒法住了,所以必須要拆。葉集要成為行政區,于是開始大拆遷,千方百計發展經濟,千方百計進行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拆遷規模就像滾雪球,越來越大了。起初是花園路拆遷,觀山路拆遷。2012年、14年左右區政府就開始騰地方,搬到新址那邊去了。要讓那塊地有人買,市政道路要先規劃建設,政府辦公的地方要先規劃建設,學校要先規劃建設,醫院要先規劃建設。孩子有學上,病人有醫看,這個地塊就成為熟地了。熟地掛牌之后升值快,地價抬高了,政府不就有財政收入了?最后你看葉集二小也騰到那邊去,醫院逐漸建成了。從政府方面看,地方經濟發展,城市建設發展,政府形象改變了,老百姓生活環境中的臟亂差現象改變了。這樣一來,政府當然好嘍!城市建設當然好嘍!
2、拆遷的方法
拆遷首先是要征收你承包的集體土地。一個生產隊的土地由生產隊征完,絕大部分都是這樣。你這個生產隊的征地按照土地價格,——這也是變動的,隨物價變化而變化。還有政府征收土地后給農民的土地錢,你像崗上的汪嶺村,你知道,他們人均10來畝地,包括山地這一塊。土地價格高,到手的錢就多,但是土地沒得(方言:沒有)了。我們這邊土地價格低,又沒得什么土地。你看你家土地就很少,幾畝地、畝把地就了不得了。房子、院子什么的一占就沒有什么空地了。在城市規劃區內市民的拆遷標準要高一些。他沒有土地,要是標準再低,那他就難活了。
拆遷有一項是對宅基地的補償。所謂宅基地就是你現在住房所在的土地,人均45平米。因為土地屬于國家所有,在葉集征收的很大一部分土地都是集體所有的。這里面情況比較復雜。有的是二輪承包土地,你在生產隊里,你家女孩子二輪承包時候還沒出閣,約(方言:量)的土地有她的承包地,有她的宅基地。她雖然嫁到外地去了,仍然給安置,給她房票什么的安置。你在二輪承包之前,戶口全部都遷走完了,就不存在安置問題了。你雖然在二輪承包之后沒有安置,但已經離開了生產隊,也沒有土地和宅基地了。像你在外地工作就沒有宅基地了;你要是在葉集區工作,也給你安置。像孟凡鐸你老同學就得到安置了,這好像不大合理,它就是一項土政策。
現在拆遷不給你分房子,而是給房票。譬如講人家土地征收和拆遷房屋補償款等合計可以獲得80萬,就給你80萬的房票,你愿意到哪個小區買房子都可以,不指定。譬如你家的表叔在那個小區,你愿意兩家挨得近一些,就到那個小區買房子。除了土地的價值,你自己房屋的價值,同時還有一部分獎勵。像一家戶頭給你3萬塊錢,你在規定時間內拆遷還給20%的獎勵。拆遷開始了,政府支付拆遷戶過渡安置費。給每個拆遷戶一次性先支付18個月的過渡安置費,超過18個月給你翻倍。根據你家里的人口,一個人45平米,一平米給3塊錢。這是過渡安置,就算為你租房子。超過18個月之后,6塊錢一個平米。政府失約了,那就給你6塊錢一平米,作為補償,你可以繼續租房子住。你自己愿到哪住就到哪住。
對老百姓來講,他們考慮更多的是切身利益,覺得自己要得越多,就有可能得到更多。舉個例子講:一戶人家按照規定只能獲得三個人的安置,他家女兒還沒出閣,在拆遷過程中就想為她要一份,但是政府必須做到一把尺子量到底,一項政策執行到底。拆遷費要根據你家的房屋結構來算:你是框架的,磚木的,還是全框架的。俺們過去講的墻倒屋不塌的房子就是全框架的,磚墻是砌上去的,磚墻倒了,房屋結構仍在,不會造成大的損失。半框架就是在砌了墻之后,再倒水泥,這是水泥半框架的。全框架基本上就是結構先做起來,可以裝墻的,就是全框架;磚木的就是你知道的磚墻房;另外還有草房子。市政府每三年更新一次政策,隨著物價上漲,政策三年會變動一下。記得我們拆的時候,有拆遷戶還在鋪地板。鋪地板省事,幾天就能夠鋪好。還有人家臨時搭建簡易建筑。這些如果得到承認,就會多得拆遷款。
亂搭亂建的人往往攀得上關系,建起來后它就作為拆遷面積給他安置費,而它那結構基本上住不了人。他就是為了拆遷來亂建的,目的是要多得補償。在實際拆遷過程中,我們也遇到這種情況:兩家是隔壁鄰居,都有違建房。一家子與政府官員、執法局人員沒關系,結果他家的違建房全部給平掉了;另一家子跟執法局人員有關系,私搭亂建沒有被搞掉,也許只是搗出幾個洞,或者僅僅把一截墻給弄倒。好了,等到拆遷登記,夷為平地的房子啥都沒得了,而那家沒有被夷為平地的房子,算入面積。這就造成了不公,對拆遷的老百姓不公,也會給其他負責拆遷的干部帶去困擾。
還有極個別的老百姓思想頑固得很,認為俺就住在這最好,哪兒也不想去。葉集是個熟人社會,某人看到他家親朋好友拆遷之后,住的是樓房,小區干凈衛生,燃氣、有線電視什么家伙都上了更高的檔次,就會心向往之?,F在絕大部分的老百姓,90%甚至95%以上的,都從拆遷的實際中看到還是早拆遷早得利。
還有一個什么情況呢?就是葉集拆遷之后,商品房蓋多了,整個來講房地產過剩。房地產熱在全國已經形成,有人統計,講中國商品房戶均套數已達1.1套。實際上農村大量的老百姓住得不好,你這一塊土地還沒拆遷,也算一戶有一處商品房了。從全國來講商品房存量就超了,你看現在的亮燈率,好多小城市的小區是不亮燈的。有的一家子買幾處房子在那擱著,我們在中西部地區城市中不算經濟欠發達的,有的人可以買幾處房子存放,等房價上漲。房價高時候,有炒房地產的。我們這里有個情況:鄉鎮的往縣城買房子,縣城的往市里、省城買房子。大中型城市的各方面條件要好得多,房價漲得也快。特別是家里有孩子的,希望能上大中型城市的好學校,特別重視學區房。
我們葉集城鎮化的任務還是比較重的。目前來看,除了啟動的個別拆遷項目,今年基本上就沒有上馬別的拆遷項目了。在三年疫情期間,有時因為疫情干不了;疫情停止之后還沒有去怎么干,新一波疫情又來了。眼前應該還沒有完成規劃區拆遷任務的60%。像你老家這一塊估摸著有1000戶左右還沒有拆,附近的汪嶺子村那邊也有1000戶左右。因為有的人口多的家庭還有分戶,所以戶頭就更多。什么叫分戶?就是一家的兒子大了,可以分成兩個小戶。分戶可以多得好處:拆遷按戶頭算,一個戶頭給3萬塊錢。還有,政策調整之后,一家的兒媳婦結婚之后懷孕了,可以按三口人來算;現在你只要有小孩子,就算4個人的,因為在農村已婚婦女至少會生二胎。
還有家里情況很糟的貧困戶。我們去拆遷時候,有一家人擠在低矮的草房里,屋子的價值并并雜雜也沒得10萬塊錢。這種情況哪兒都有,像你們這個地方,也會有這樣的住戶。他家很窮,這個窮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或者是天災人禍,或者是好吃懶做,或者做生意破產了。這樣他家的房屋價值就低。像這樣的例子倒不是很多。城區里的貧困戶我們當時就給他搞廉租房,那時候他就應該住廉租房了。但是,廉租房是不對農村住戶開放的。
現在隨著脫貧攻堅的開展,政府對困難戶有補助。誰家里遇到天災人禍,就會有低保。低保指的是國家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低保一個月有七百的,有五六百的。還有一個地保。拆遷農民失去土地之后,雖然有地方住,但在60歲以后,他沒有就業能力了,這時他可以享受失地農民養老保險,這叫地保。貧困戶家有病人的話,國家給他報銷貧困人口的住院費,還有其他的補助。假如他能夠掃掃大街,能夠看看樹林子,就鼓勵他,給他崗位,這樣就會逐漸地脫貧了。農村現在的那些五保戶,還是政府是給保到老的,他的衣食住全部保到底。對,你要是愿意,還可以進養老院。有的老兩口屬于五保戶,他們不愿到養老院,自己能燒能吃,圖個自在。我們國家很快就會進入老齡化社會,而老人事業的發展還是滯后的,尤其是在農村。
3、關于農民進城的憂思
進城以后,農民就業是一個大問題。你搞汽車修配,你要會碰電腦,農民變市民之后你要是沒有手藝的話,你怎么生存?就像你看到的,進城的大部分農民都從事低端工作,很多人在超市里做保潔,當保安。在中老年人中做這種工作的人要多一些?,F在有60歲以上的人當保安的,他們沒有退休金,身體好的就當保安。這種狀況實際上反映出在社會轉型過程中農民所受待遇的差距,因為我們國家的教育資源不平衡,農村老百姓受教育的程度沒法與城市原住民相比,所受教育的水平,長期的農業職業經驗,都限制了他在城市就業上的選擇。
讓人特別憂心的還有拆遷進城農民子女的教育問題。我們在調研的過程中發現,現在孩子初中畢業之后參加初中中??荚?,基本上一半的孩子上不了高中。上不了像葉集中學這樣的高中,都上職業學校去了??疾簧细咧械暮⒆拥某煽兛隙ㄒ钜稽c,但不是他的智力差,不愛學習,而是因為父母長期在外地打工,——絕大部分都在外打工,靠爺爺奶奶帶他們。他們也只能帶他,他們自己的教育水平就很低,怎么可能教育孩子好好學習呢?自己還要參加勞動,還有生活壓力,孫子孫女能夠在家里吃好喝好就照(方言:可以)了。
留守兒童好多都上了職業中專。這些小孩好大?14歲、15歲、13歲的都有。他們初中畢業,心智沒有成熟,世界觀沒有形成,就進入了職業中專學校。況且我們這樣的中西部地區缺少合理的職業教育理念,資源也很有限。現在有人調查發現,這些孩子打架斗毆的最多。他們進入職校之后,一輩子的前途堪憂。講起來在學校里頭學一門技術,將來當技術工人,可是沒有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初中小孩能學什么技術?數理化不懂,計算機不懂,基礎知識有欠缺。上這樣的學校之后,他一輩子的前途就被框定了,這樣就會造成我們國家百分之四五十的少年所受教育的缺陷。這些孩子的現狀與前途問題需要引起有關方面的高度重視,社會應該為他們提供更多相對公平的機會。這個問題不解決,很容易導致貧窮的代際傳遞,帶來更大的社會問題。
二、一把尺子如何量到底
講述人:葉乃成,男,公務員,55歲。談話地點:講述人的辦公室
1、拆遷的公平與不公平
講實在的,葉集拆遷的前面幾年政策比較寬松,負責拆遷的人員缺乏經驗,又急于事功,這讓那些刁滑、膽大的人鉆了空子,賺了很大便宜。個別拆遷戶多搞個三五十萬塊錢的現象是有的。
那些老實巴交的人家,特別是經濟困難的,他們想蓋違建也沒得錢,沒有那個力量。有錢的人干啥事都方便,他們的人際關系也好。前些年違建能賺錢,現在違建不賺錢了,一個重要原因是被政府的補償標準卡住了。再一個是現在的建筑材料特別是黃沙漲價了,人工費也高了很多,往往得不償失。也不是講沒得(方言:沒有)違建了,有,還有,政府補償得低,他房子蓋得更假。不像通常建房用真材實料,而是用那種非常廉價的磚頭砌墻,上面蓋一個假頂子,到補償的時候也可能賺些錢。實際上這是普遍現象。雖然普遍,但也是受限制的。膽子小的人家、比較貧困的人家是很難做的。我們光講小康,不可否認有好多家庭的生活還是比較貧困的,家里基本上沒得啥子。那些家庭條件好或者膽子大一點的,他可能多蓋一些違建,希望多得一些補償。
這么多年來,也有極少數農民不愿拆遷,或者對政府拆遷不滿意,與政府部門之間的矛盾比較大。你從滬陜高速上下來進葉集,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一個“釘子戶”的一座小白樓。今年春上還在,我路過的時候還看見過。原來這個地點也是個半面街道,當時按門面房拆,這家可以得到的補償款應該是很高的。拆遷過的地方現在整個都建設好了,但也還有沒拆掉的。原來萬壽路有一家姓什么子的我記不清了,他家也沒有拆。這家孩子是在政府部門上班,不清楚他是正式人員還是非正式人員,反正在政府的哪個部門上班。我們這邊拆遷,首先找與拆遷戶有關的領導干部、公職人員,要求他們帶頭。這個年輕人干脆把工作辭掉了,他家就沒有拆,他家房子在原來的沿崗河邊上。后來整個萬壽路該拆的都拆完了,只有他那一戶房子坐落在那里。他家這孩子也怪能的,在外面參加招工考試,可能考到霍邱,還是考到哪個地方去,筆試、面試都過關,又被錄取了。我認不得這家人,聽別人傳,考察人員來到他家來,一看他家住在那個地方,周圍的房子都拆了,只有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剩下了。來人問年輕人是怎么回事,他就說跟政府沒有談好,他家就被看作“釘子戶”。考察人員可能認為,百分之九十九的房屋都拆掉了,你家沒拆,可見你家人的性格或者哪些方面有問題。這樣第一次就沒被錄取。不過這孩子后來好像又考到哪個地方去了,他也怪能的。
現在農村拆遷,國家有個政策叫宅基地退出機制。我不知道黃教授是不是了解?給你舉個例子:你家屬于北關村,……哦哦,是趙郢村。趙郢村不都有宅基地嗎?你父母他們是農民,都有宅基地。你現在在北京工作,想把父母都帶到那邊安度晚年,老兩口不需要宅基地了,國家政策規定可以有償退出,就是講政府給錢,他們的宅基地就交給政府了。實際上我認為國家制定政策的出發點是給農民補償,你不在這住了,把宅基地退出來,政府給你錢。我們這邊宅基地退出的補償費好像一個人給45000塊錢,就是講你家宅基地不要了,給你這么多錢補償。將來趙郢村就不會再給你父母宅基地了,哪怕他們仍然是這個村的村民。因為他們退出了宅基地,政府已經給補償,他們在這個村里就不再享有宅基地了。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最近好像有一些拆遷,比如講政府修路的時候,要拆老百姓宅基地上的房子,現在也對他們實行這種政策,就是說一個人補償45000塊錢。不過,45000塊錢不是給你現錢,而是給你購房票。比如講你一家有4口人,補償費是18萬,給你的是一張購房票而不是現金。拿這個紙條你到葉集區內買房子,是要在指定的小區買房,其他小區是不行的。開發商跟政府是有合作關系的,你拿18萬塊錢的房票買房,可以抵18萬現金,不是給你現金。我對這個政策呢是有想法的。雖然你錄音了,但我相信你,畢竟我是公職人員,是吧?
我是咋想的呢?我覺得他們這個退出,跟你家宅基地退出不一樣,因為你在北京工作有住房了,把老兩口接過去,一個人給45000塊錢,因為他們不在這住了,給他們錢,你們還能落個十來萬塊錢;但是你政府因為建設因為什么東西,讓老百姓把房屋拆掉了以后,你給45000的宅基地補償,我認為是不大合適的。不合適的原因是什么?對有錢的戶子,比如他家房子多,他獲賠幾十萬塊錢,然后你就補償他十幾萬塊錢,他拿這個錢可以在葉集買一處住宅。但是葉集目前市場的房價一般都是5000多一個平方,5000多一個平方是什么概念?他一家人4口人住,他總要得個100多平方的房子,100多平方他就要掏出五六十萬甚至六七十萬塊錢,然后還要裝修。農村的房子拆遷一般價值比較低,一家獲賠三五十萬塊錢都算好的房子,相當一部分房子補償費只有10萬、 20萬。這樣就會造成一些貧困的家庭買不起房子。去年拆遷的時候,他們一直上訪到省政府,反映買不起房子。他家本身只拆了十幾萬塊錢,政府賠了他十幾萬,按退出宅基地的補償標準給了他十幾萬塊錢的房票,他拿這30幾萬塊錢到葉集,連一套小房子都買不到,而且還是房殼子——沒有裝修的。這樣他的家庭生活就失去保障了。而且他在農村有土地,跑到街上來住,房子買不起,然后還要回到農村去耕種。屋漏偏逢連陰雨!這樣你給農民的生活和生產造成了不便,我認為是有問題的。
當然這跟棚戶區改造是兩碼事兒。從棚戶區改造這個角度來講,我認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眾還是能夠接受的,愿意拆遷的。
有的人笑,有的人哭
講述人:徐梅,女,51歲,葉集區政府某部門臨聘人員。地點:記錄者的老家
我家住的小區都是回遷房?;剡w房跟商品房不一樣,商品房是小區蓋好了,人家有錢擱(方言:在)那買房子,我們那一塊都是回遷戶。我們的老房子是2020年還是2021年開始拆的,一下子想不起來了,5月份拆的。政府給我們指定三個選房子的地點:一個是南海嘉苑,一個是勝利社區,一個是現在住的小區。選小區的時候,我去南海嘉苑那邊看過,那邊2016年就開始選房,我去的時候已經沒得好戶型了,要么是頂樓,要么是底樓。勝利社區時代廣場這邊也是這樣的。我的一個同事說:“你早先不跟我講,你跟我講,我給你留幾套好的戶型都可以?!比缓笪覀兙偷茸〉倪@個小區,當時這個小區才開始建。小區樓間距比較合理,我們家的樓層非常好。我是去年搬過來住的。周邊的環境不錯,離史河大壩只有一里路,——要么是一里路多一點。傍晚散步就可以過去,在大壩上看看風景。
葉集南海嘉苑小區 彭松攝
我的性格比較適合住小區。我在鄉下住的時候,好像跟左鄰右舍有點格格不入。他們覺得我好像有點……怎么講,不好相處。那時我住在大路沿上,鄰居過來過去,我總不能見到每個人都打招呼,對吧?他們總認為我大大咧咧的,比較清高,就是講不容易相處,但我不喜歡跟人家聚在一塊,東拉西扯的。就是講我喜歡住小區,躲進小樓成一統,做自己的事情。我們下面的樓層接近小區的廣場,每個小區都有廣場,都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頭子、老太太,他們喜歡一大早或者是太陽落山后,在一起高聲大語地閑扯。
我父親他們是前年子12月拆的,今年是2023年,去年22年,我們可能比他早一年拆遷。他從老屋搬走的時候非常難過,哭了,他講老莊子馬上就要被夷為平地了。我就沒那種感慨,覺得自己要離開這個環境了,非常開心。因為我知道,在小區我有一個私人空間,不用跟別人打交道。面對拆遷,可能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
棗林子村那邊是第一批拆遷的,有的場子反復地量,標準執行得很寬松,拆遷戶乘機撈了不少錢。臨到俺們這邊拆遷,那些人都精了,拆遷戶就賺不到什么便宜了,只能實打實地算。他們也跟你講,你看哪地方還需要加的或者是什么情況,你講,只要你有東西在那里,都可以。人家到你這來,他先給你量一量,看各個房間,上面下面都拍照下來。算賬的時候到社區把電腦打開,每家門口是什么,房間里是什么,上面是什么,整個都量出來。然后就算,你要覺得自己虧了的話,可以提出來,他再給你一步一步地算。就是這樣搞的。
我自己家經歷了拆遷,這些年也看了好多人家的拆遷,真是感到幾家歡喜幾家愁呵。有的人笑,有的人哭。有的人家房屋多,拆了得好多錢,這樣的家是屬于笑的。像我們老莊子的一家,有兩個兒子,住的是平房,它上面又不準再接了,勉勉強強夠住,要是兩個兒子結婚后分家,就住不下了。你講咋搞?到外面買房子吧,平房的拆遷補償費很低,一下子要拿出好幾十萬,加上裝修費,再住進去,家里頭就很難承受。像我現在住三室兩廳一廚兩衛,進來再簡單裝一下,可能也得80萬到100萬,俺們這樣做不了大生意又不當不了官的,如果沒得外來的橫財,根本就買不起。我家的房間夠住了,兩個小孩子一人一間大房子,我們家大概可以算是笑的了。
再給你講一家哭的例子。趙郢村有個大群子,你認得吧?……她離異再嫁的老公是外地的,對方的戶口沒有遷過來,他跟前妻生的小孩的戶口也沒有遷過來。拆遷的時候戶口不在這邊,就不能算拆遷人口。要是有本地戶口的話,他爺兩個可以搞到90平米安置房,再添些錢,可以搞到100多平米的一套房子。大群子家按一個人算,只得到60平米的安置房,她又買30平米,這樣就有了90平米兩室一廳的房子。安置房在金河小區,連個電梯都沒得。她拆遷補的錢可能只有20萬出頭,她家里頭還有一個男孩,這點錢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錢沒得錢,房子沒得房子,所以相比來講她是吃虧一點的。她面臨著一個問題,就是講小孩要是大了,連個房子都沒得,到時候又不能擠在一塊過。這樣,她的住房壓力就大了,心理不免難受。大群子的拆遷房是在劉小廟子那地方。老房子被推土機推倒的那天傍晚,風刮得好大,她一個人跑過去,面對著一大堆斷垣殘壁痛哭了一場。
三、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1、進小區還是不進
講述人:朱德明,男,82歲,農民;王正發,男,73歲,農民;黃加貝:男,50歲,農民,貨車司機。談話地點:講述人的家門口
鄉村的天光亮得早,公雞也叫得早。老家的房子在312故道邊,不時有車輛駛過,噪音較大,我每天都早早醒來。夏日早晨的空氣清涼,經常彩霞滿天,喜歡在村子里的道路和史河大壩上走走看看。7月24日起床,在老家的周圍轉了一圈。遇見鄰居朱德明、張文秀夫婦在自己門口打掃衛生,收拾院子,多年未見,便走過去聊了聊。老朱已經82歲了,光著膀子,腰明顯有些佝僂了,然而腦子清楚,說話流暢。他年輕時是一個滑稽家,我曾在《史河上的小木排》一文中寫到過他。我問他想不想進小區住樓房,他很不屑地說:“不喜歡住小區,不利朗(方言:空間寬敞,布局合理),像關在豬圈里。”
7月25日,早晨6點多鐘洗漱后出門,沿312故道往北走,兩百米外滬陜高速上車子一輛輛閃過。前行百十米,右拐向東走上趙郢路。住戶院子圍欄上嫩黃色的絲瓜花盛開,不時又飄來一陣陣紅丁香的芬芳。路上行人稀少,一大群剛出圈的白鵝伸長脖子、大搖大擺地行走,嘎——嘎——嘎——,不停地叫嚷。一輛電動三輪車從身后駛來,我轉頭看了一眼駕駛員,有點面熟,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經過我身邊時回看了我一眼。他在前方一座紅磚瓦房前停下,我走近時,他問:“你可是老黃家××?”我笑著說是。因為不經意地叫出我的小名子,他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嘴。我知道他姓王,曾同在一個小生產隊。他叫王正發,今年73,看起來不過50多歲的樣子。我問他怎么看拆遷,他說:“快拆吧!現在住得擠擠巴巴的。住小區利朗,還不用做活了。”我笑問:“不做活,吃啥子呢?”他答道:“每個月有養老金和地金(注:指的是低保和地保),加在一起有三四百,差不多夠吃了。年輕人花錢多,不夠用。像俺們這樣的一根人也能過了?!?/p>
7月31日吃罷晚飯,我出去散步,在黃加貝的家門口遇見他,便聊起了拆遷的事。下面是他的話——
早遲是要拆遷的,不過我并不期待。我一直想自己蓋一座小別墅,兩三層子,有自家的院子,現在看來是做夢了。政府不允許你自己蓋房子。要是小區做好規劃,建一些一排一路的、兩戶一廳的別墅就不錯,蓋一些低層的花園洋房也好?,F在的小區房,動不動就二三十層,長得都差不多,擠在一塊,像一個媽養的一群傻大個子。單門獨院最合適,但是政府肯定不支持,因為得不到啥稅收。對吧?現在政府的財政狀況不好,聽說欠債好多個億,短期內很難再啟動大面積的拆遷。
現在朱畈小區、王畈小區、新橋小區都有這樣的別墅,也不是很多。好像朱畈小區那個地方比較多一點,有好幾十戶,荷棚小區也有。這幾個小區都是集體自建的,也有蓋了之后賣給人家的。
你講住小區有什么好處呢?就是整齊一點、干凈一點,其他有啥好處呢?沒發現別的啥好處。
那天,有個老頭——哦不是——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在孫崗農貿市場里頭買東西,拄個拐杖。她邊走邊罵:“媽的個死×,天天住這啥小區,跟鳥籠子樣,急死我了。哪都去不了,連一塊菜地都沒得(方言:沒有)。”老太太勞累了一輩子,住到陌生的環境里,突然間啥也不弄了,閑得慌,干著急。
小雪(其妻)我倆沒有討論過。我想她應該是不喜歡住小區房。不過,現在有這么一種情況:說親找兒媳婦,對方會看你在小區有沒有像樣的房子,有沒有小車子,有多少存款。具備這些條件,說媳婦就比較容易一點;如果啥都沒有的,就比較難了?,F在的女孩子都很講究實際。
2、進城后的便與不便
講述人:田向輝,男,66歲,保安;余傳勤,女,61歲,清潔工。談話地點:書香雅苑小區講述人的家
葉集書香雅苑小區正面 彭松攝
(田:)俺家住的這個書香雅苑小區,有花園洋房和普通高層兩類。業主大都是自己掏錢買的房子,俺家屬于拆遷安置。買這套房子沒有加多少錢,基本上與老房子的拆遷費扯平。面積將近110平,三室一廳。自己掏裝修費,拿出了十幾萬塊。對俺家來講,拆遷和購房不虧不賺。
(田:)俺家是三年前拆遷的,整個拆遷過程都還順利,整個補償什么的也都比較到位。你不知道,關鍵是你不聽政府的指令。你像荷棚村的老陳家——房主叫陳勝如,他家蓋的二層小白樓多俏巴(方言:漂亮),就在柳林大道和滬陜高速西北角的路沿上。那一片開始拆遷的時候,拆遷費沒講好,陳勝如拒拆,還跑到北京上訪過。樓房的墻都被砸壞,后來政府又不拆他的了。好些年了,房子到現在還在那里乘涼。
(余:)住進城里的小區,跟過去相比,生活上更方便。有自來水、燃氣灶,不用再騎電瓶車馱煤氣罐去充氣了。家里條件好些,也干凈了,比你媽他們那老房子要干凈一點。雖然方便了很多,對過去農村生活還會有一些留戀。像我跟老田這樣年齡的人肯定有留戀。不過也只能跟著形勢的發展走,你個人沒法子。
(田:)進城兩三年,現在講就是市民了。過去城鄉差別比較大,現在與你講的街上的原住民相比也沒覺得有啥明顯的不同。俺們都平等了,住的是一個小區,都是自食其力。鄰居們都比較好,處得也還不錯。
不過,在城里生活,也還面臨一些不平等。城市職工有失業保險、養老保險,雖然講拆遷進城的農民有低保和地保,但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進城農民60歲以后可以領失地農民養老保險,每月200塊,再加上最低生活保障的低保,大概三四百塊錢。這個錢勉強夠活人,撐不死,餓不壞。這幾年醫療費一直在上漲,市里城鄉居民基本醫療——通常就叫合作醫療——參保費一直在漲,今年漲到了一個人380塊。參保對象是不屬于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參保范圍的城鄉居民。平時看病吃藥不能報銷,必須是住院治療的費用才行,也不能全報,大約報百分之五六十的樣子。普通人得了大病重病是看不起的。
(余:)在城里生活處處都要錢,老是擔心錢不夠花,特別是等老了干不動掙錢的活的時候。俺們剛進來住的時候,洋房的業主物業費是每平米一塊八,高層是一塊四。今年不知管理層是咋操作的,現在俺們洋房的物業費降到一快四了,下調4毛錢,高層還是一塊四?,F在高層住戶都沒有交,意思就是講洋房業主的物業費都往下掉了,為啥俺們高層的不掉。弄得物業費都不好收。住城里小區不管怎么樣,物業費還得去繳,鄉下的房子好賴不用繳物業費。俺家現在房子的物業費一年要繳兩千左右。在農村你饞了想吃肉,沒有錢去買,家里頭喂的有雞有鴨。沒有蔬菜,可以到菜園子里挖幾棵小青菜,摘幾條黃瓜,拔幾根小蔥,炒炒拌拌就能吃。
(余:)俺們乘現在還能動,能在外面忙幾個錢就忙幾個,維持自己的生活,少給小孩子們添麻煩。存點錢到老了有個保障,是吧?老田今年66了,他在勝利廣場做保安,一個月的工資2200;我61,在勝利廣場做保潔,工資2100。等過了70歲了,有好多工作都不能干了。
四、墳墓也要拆遷
講述人:葉乃成,談話地點:講述者的辦公室;講述人:孟凡升,談話地點:記錄者的老家;講述者:彭先生,男,47歲,農民,風水先生,地點:彭家的小賣部
1、房屋拆遷的聯動
拆遷和土地征收對葉集地區的殯葬產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響:一是大量被征收土地上的墳墓遷往為數不多的幾個公墓,經營性墓地和私下交易的墓地的價格陡長;二是全面、嚴格地實行了火葬。傳統風水觀念有陰宅和陽宅之說,現在活人住的陽宅要拆遷,征收土地范圍內死人的陰宅也要遷移。
殯葬改革關系到千家萬戶。作為一個走出故鄉的農家子弟,我近年來一直在關心著父母和其他長輩的墓地問題。這是父母的一大心事。曾祖父的墳墓是我們家在本地的最早墳墓,原本在東崗的一塊荒地上,前幾年因為修建滬陜高速遷移到自家的承包土地上。祖父、祖母去世后先葬在別處,后來也遷到自家承包的土地上。他們去年與曾祖父一起入住蓮花山公墓。曾祖母葬在河南固始縣黎集鎮丘陵地帶的一塊荒地上,暫時還沒有遷移的壓力。父親是我外祖父、外祖母招的養老女婿,二老過世后也葬在自家的承包土地上。我父親今年81歲了,母親79歲,今年提前過了八十大壽。父親多病纏身,已是暮景殘光。我這幾年一直想在父母健在的時候,找到一塊讓他們滿意的可以并葬的墓地。父親提出要與他們一起考慮外祖父、外祖母的墓地。父母對免費的蓮花山公墓不滿意,主要是嫌它的面積又小又擠,連燒紙的地方都沒有。在一個朋友的帶領下,我和父母去看了位于本區姚李鎮的幸福山陵園和本市裕安區的臥龍山陵園,后來我又帶父母去了離家近的獅子嶺公墓。
過不了幾年,老莊子將被拆除,回鄉的路被硬結的地表覆蓋,也許只有先輩們幾座斗大面積的墓塋才能寄托親情與鄉情。
在與幾個公職人員交談的時候,都或多或少地講了葉集殯葬改革的情況。其中,葉乃成、孟凡升較為詳細介紹了葉集自從1990年代末以來殯葬改革的概況。除了他們的介紹,我還想聽聽別的人話,從不同的角度來認識殯葬問題。我想到了新橋村看風水的彭先生,之所以想到他,是因為他和他的父親給我家看過風水,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許可以告知更多、更真實的關于本地殯葬事情。風水先生又叫地理先生,皖西口語中又稱之為地理先。
7月27日午后,我冒著39度的高溫,去了彭先生家在路邊上開的小賣部,在小賣部旁邊的房間里交談。
2、魂歸何處
下面分別是葉乃成、孟凡升、彭先生三人的談話。
葉乃成——
葉集殯葬改革幾起幾落。應該是在90年代末的時候,葉集就開始宣傳火化。那個時候形勢緊張,政府講要沒收棺材,有的家甚至把已經購置好的棺材賣掉了。但是葉集計劃單列以后,霍邱縣那邊殯葬改革有序進行。葉集這邊可能是政府沒有精力去管殯葬,所以那段時間殯葬改革就停下來了。
當時的孫崗鄉和三元鄉劃歸了霍邱,這兩個地方的殯葬改革按照霍邱的步驟全面實行火化,孫崗甚至還出現了把已經安葬的死者又扒出來燒掉的事情。這兩個鄉劃到葉集來以后,因為葉集一直沒有強制火化,于是也把火葬停掉了。后來葉集建區,洪集鎮、姚李鎮又劃過來了,這兩個鎮之前屬于霍邱,也是實行火葬的。建區的前幾年,葉集的殯葬改革搞得比較嚴。每個村都組織專人巡邏,誰家有人死了,村干部馬上就要到現場,稍有延誤就會被開除。現在我還是感覺好像政府的精力有限,殯葬改革沒得前幾年搞得那么嚴格了。
孟凡升——
現在喪家死了人,要送到殯儀館去火化。如果家里備有棺材,找好了墳地,火化的時候把肉體給燒掉,骨骼可以完整地保留下來。然后把骨骼放在木板上,用白布裹上,可以完整地放到棺材里。采取這種處理方式,喪家需要加400塊錢。因為不在公共墓地,墳地面積會比較大,5個平米、6個平米的都有。這樣的墳地往往是通過親戚、朋友的關系私下買賣的。土地實際上是不給買賣的,我這個自留地、我這個山場都在靠近山坡的地帶,場子大。我這個山場是承包土地,一兩萬塊錢賣一塊地給你,可以建幾個墳墓,3萬買的地差不多可以建5個。這塊墓地屬于私下交易,是不受法律保護的。這種現象多出現在葉集周邊的地區。
現在政府的工作滯后,公益性墓地太小了。墓地不準用棺材也罷,但總要有一個可以磕頭祭拜的地方吧。清明節到蓮花山公墓祭祖,給自己的長輩上墳之后,還要在一個指定的地方排隊,等著磕頭。
現在我們葉集這邊的要求是一律火葬?;鹪嶂蟀l給1500塊的喪葬補貼費,但必須要在指定的公墓安葬。
除了蓮花山公墓,姚李鎮那邊還有幸福山陵園,環境比較好一點,費用也比較高。好的墓穴要2萬多一個,化25,000塊左右可以買到并放兩個骨灰盒的墓穴。這是經營性的墓地,政府認可的。離幸福山陵園不遠,姚李鎮往東15里路,還有裕安區的臥龍山陵園,也是經營性的。這里的墓地有大理石的墓碑和蓋板,把墓碑直接放上就行了。墓碑二面有雕花的羅馬柱子。
比幸福山陵園、臥龍山陵園更近的經營性公墓還有獅子嶺公墓,在東崗上的雙塘村,離葉集史河街道只有十來公里。好像還沒有正式開發和營業,滿山坡都是灌木和荒草。風水觀念講究依山傍水,上面所講的幾個公墓有著相同的格局:后面靠山,前面臨水。
彭先生——
過去人死了都是自由安葬,現在政府提供公共墓地。可老百姓還是不大愿意去,認為墓地太擁擠了,條件不好。
葉集正式授權的墓地是蓮花山公墓,每個墓地的位置都是固定的。還有孫大畈那邊雙塘村經營性的獅子嶺墓地。一開始是孫崗鄉擱(方言:在)那搞開發,后來雙塘村書記跟葉集幾個人合伙投資,想把地皮買過來之后再出賣。
按照農村風俗,人們都還想自由安葬,自己花錢在崗上選擇一個地點土葬?,F在不行了,被政府管住了。你擱哪葬都可能遇到土地開發,買地花的錢很可能就打水漂了。年齡大的害怕火葬。有好多人在娘老子面前忽悠說到時候偷著埋,結果人死之后還是被火葬了。
葉集從去年開始都要求火化了,統一給墓穴,墓穴都是免費的。以前安葬都是起墳頭的,現在一律改為墓穴。
其實要是想得開,火葬比過去的土葬更方便。有什么好呢?按過去老法子土葬,等將來墳墓拆遷了,要揀精(揀骨殖),死者大大小小骨頭很難揀完,會散落得滿地都是。尸體現在火化,骨頭經過火燒,一受潮啥都沒得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骨灰。
……是的,過去安葬的時候,死者頭的朝向都有講究,現在是變成骨灰以后還講這個。可以根據他的骨灰盒子來確定方向。別的方面沒什么變化。舉個例子。在沒有殯改之前,老兩口先走一個,一個人有了老墳地,等于是兩個人都有了,將來他們會合葬。有的在崗上的親戚愿意提供一塊荒地,或者買了墓地,喪家還是想弄個老墳地。這樣入土為安,上墳也方便。不愿意進公墓,結果把死者騰到那里去埋到了。好多死者雖然葬到公墓了,但只是過渡性的,因為他祖上沒有葬在公墓,喪家想找合適的時間,再把骨灰盒子上面的蓋板打開,悄悄地把骨灰盒子騰走了。這樣過年、清明節等節期上墳也方便多了。
也有個別人病重了被送到大城市去住院,在醫院里過世后,家屬不聲不響地把尸體拉回來埋到了。要是有人問病人在哪住院,就說在哪,有雇工照顧,所以自己回來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絕大部分的人都守規矩,不這樣做,這是因為不愿意惹麻煩。萬一漏出風聲,政府部門找上門來,按法規強制執行,他們會覺得很丟人。
俺家人老幾輩搞這一行,我是第六代傳人。俺們這一行,祖傳手藝不外傳。從今往后,后代愿干就干,不愿干就不傳了。在前十幾年、二十幾年前,俺老父親健在的時候,好多人都上門找他看風水。像你們家的老墳地他差不多都看過,還聽講你小的時候老人許愿,到12歲時打娘娘醮。后來還愿的法事就是他做的。
在拆遷之前有些人看這門手藝比較熱門,怪吃香的,都想投這門??偟膩碇v,殯改對俺們這行是不利的?,F在找地理先的人少了,這與拆遷有關?,F在因為拆遷,統一規劃,事情少了,不像過去。過去,俺們葉集沒有拆遷,都各住各的村子,家運有點不照(方言:不好)的找先生看看風水,看自家宅子哪地方誤事。有的家蓋門樓子,找先生看后就蓋。有時候他在宅子和莊子上看看,指出哪些地方需要調整或者彌補,哪里需要筑一道墻,哪里需要蓋間小屋。這樣風水先生就有活做了?,F在拆遷了,大家都住小區,小區是統一規劃的。小區衛生間你能改嗎?廚房能改嗎?承重墻能改嗎?都改變不了。都是設計好的,你沒法動。
社會一直在快速地變化,這一行不好干了。俺暫時沒有再傳下一代的意思。干這么多年了,人老幾輩子都沒干成啥樣子。現在干這行的人也多,葉集區就有20多個地理先生。
后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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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城鎮化的進程大大地改變了葉集城鄉的面貌,葉集農民與新型城鎮化浪潮中其他地區的農民一樣,已經、正在或者將要告別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從鄉村文明走進城市文明,探索出了一條中國式農村現代化的道路。新型城市化打破了城鄉二元結構,協調、融合發展,顯著提升了全國城鎮化的水平。葉集區新型城鎮化的進程可謂全國新型城鎮化浪潮的一個浪頭,一個縮影。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釋放的大量農業勞動力轉移到非農產業。1980年代中期每年春節前后,都涌現出浩大的農民離鄉返鄉的“民工潮”,“民工潮”一詞又被用作農村勞動力大轉移的代稱?!懊窆こ币彩前殡S中國工業化、城鎮化的進程而產生和不斷發展的?!保▍㈤喐蕽M堂:《農民工改變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47頁)2010年,國務院有關部門在組織全國農民工發展大調查的基礎上,提出已經到了推動農民工市民化的新階段。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召開,明確提出了“新型城鎮化”概念,強調“有序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隨后,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把“加快城鎮化建設速度”列為經濟工作任務之一。2013年12月,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舉行,提出了推進城鎮化的主要任務,其中的關鍵是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解決好人的問題。2014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推進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戰略,興起了一場以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為目的,以撬動內需為宗旨,推進農村人口向城鎮有序轉移的浪潮。到2020年,此項規劃完成,順利實現了1億農業轉移人口和其他常駐人口在城鎮落戶的目標,戶籍人口城鎮化率提高到45.4%。(參閱何立峰《〈國家新型城鎮化報告(2020—2021)〉·序言一》,人民出版社2022年)新型城鎮化使得城鄉一體化程度持續加深加大,這是比農民工進城更深刻的歷史變革。
早在《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 (2014—2020年)》發布前,葉集就從改革開放的實際出發,開始城市化的探索。2014 年,葉集工委管委就制定了《葉集試驗區城區總體規劃綱要》,進行了特色城市的定位。2015年,葉集工委管委抓住國家新型城鎮化試點的機遇,突出“綠色、生態、特色”的主題,完成了新的城區總體規劃。2016年3月,第一批棚戶區改造項目“未名路城中村棚戶區改造”隆重開展;2017年4月,第二批棚戶區改造項目,即老店、東部新城城中村棚戶區改造項目大規模開展;2018年,第三批棚戶區改造項目(老虎灘至荷棚立交橋)開展。原計劃今年3月啟動的第四批“葉集區史河灣片土地綜合治理(小南海周邊、老二小周邊、史河東路北側二道河西棚戶區改造)項目”發生了變化,只有包括南街在內的“老二小周邊”部分于去年11月提前動工。
葉集的城市化與全國其他很多地方的城市化一樣,走的主要是土地財政的路子。城市化需要大量的資金,資金完全靠政府投入不切實際,完全靠市場融資也行不通,需要土地財政來支持。以土地財政為基礎的土地有償使用是解決新型城鎮化發展問題的重要基礎。土地出讓和土地抵押是直接融資和間接融資的兩種方式,在解決城市化和經濟建設資金的問題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土地出讓融資實際上是收入,不需要償還;土地抵押融資因土地價值的升值和保值相對穩定,償還率高,在市場經濟不夠發達的情況下,優于借款、債券和股票等融資方式。(參閱陳書榮、陳宇:《新型城鎮化離不開土地財政——新型城鎮化與土地財政的關系及目前新型城鎮化推進的情況》,《南方國土資源》2015年第11期)拆遷為城市的發展帶來了土地和資金,失地的農民又成為城市的勞動力和消費者。土地的有償使用是新型城市化進程的原動力,鄉村大拆遷的浪潮由此而生。
葉集區的拆遷對象主要是城市規劃區內的鄉村。拆遷的范圍南到寧西鐵路、南外環,北到滬陜高速,西至史河,東至已經建設到位的工業園區,規劃區面積約40平方公里。8月11日下午,我給葉集區國土局吳局長打電話,咨詢拆遷的最新進度。他告訴我:“我們總共規劃的有六七個地塊,但是從去年年底開始,政府欠債問題嚴重,城市融資存在困難。所以這個計劃雖然講面積很大,但是實際上我們暫時做不到那些子。”我問完成率有多少,他說:“我們沒有統計過,現在整體差距還是有一點的,完成率不超過60%。”還說:“這個拆遷以前是按項目進行的,有項目就拆遷,沒有項目就不拆遷。主要還是從城里的老舊小區和城中村改造來搞城市化,農村拆遷主要靠項目,譬如講根據道路、工業區等一些園區的建設需要進行拆遷?!蔽液秃芏嗟胤焦賳T、農民聊到葉集拆遷進度的問題,他們一致強調政府欠債、融資無門,經常是以多少億來揣測所欠的數目。葉集區史河街道2023年底,戶籍總人口74585人,非農戶口23979人,城鎮化率32.1%。一個相關的干部解釋說,部分拆遷戶到小區居住后,沒有及時到派出所變更身份,以前是農村戶籍的還是農村戶口,因為不變更也不影響他們的生活。相比于2020年全國戶籍人口45.4%的城鎮化率,葉集的城鎮化還有較長的路要走。
2023年7月,住建部下發的《關于扎實有序推進城市更新工作的通知》提出:“堅持‘留改拆’并舉、以保留利用提升為主,鼓勵小規模、漸進式有機更新和微改造,防止大拆大建?!边@也會對葉集區政府的城市化決策和進程產生一定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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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向輝、葉乃成等人在接受我的訪談中,都提及荷棚村的“釘子戶”——老陳家。7月28日上午8點多,我去看了老陳家的房子。兩層白色的小樓孤零零地坐落在310省道的西北側,西距滬陜高速出口100米。門楣上方掛著“鑫隆酒店”四個紅字,一對中年夫婦正在走廊上做早餐。老板告訴我他們是租房經營的,房東住在坡下的幾間瓦房里。他帶我在房子的周圍看了看。東墻已被完全搗毀,混凝土墻中的鋼筋牽掛著條條塊塊懸空的斷壁。西墻只剩下框架,上面爬了幾棵絲瓜秧,開著一朵朵黃花。公路斜對過的一個高桿上裝有兩個攝像頭,對著陳家房子的大門。此處“釘子戶”的房子顯示了拆遷的另一面。
接受我訪談的幾個公職人員都參與過拆遷的實際過程,擔任過包保干部,卻很少談及與拆遷戶之間的矛盾。我知道他們是有所顧慮的。每一個拆遷戶的家都少不了包保干部的身影,他與走進的每一家之間都會有故事。包保干部參與拆遷的全過程,既協助拆遷戶完成任務,又分擔責任,確保落實。這是一個博弈的過程。他會遇到各種復雜的情況和困難,有關部門制定的標準答案往往對不上,他得想方設法完成任務。拆遷戶想辦法多得補償費,包保干部考慮如何早點把拆遷戶攻下來,雙方經常要斗智斗勇。他們調動一切因素,拆遷戶有什么家人、親戚在政府部門上班的,有什么親戚、朋友能找到的,通過他們不遺余力地去聯系、動員。一天晚上,我與四五個中年的公職人員在一家村里的餐館喝酒。我提起拆遷的事,他們都親身經歷過,所以談得很熱烈。有人開玩笑說:“假如講教授你家親戚需要拆遷,他要是不干的話,我肯定會去找你和你的單位。這叫調動一切積極因素!”話音未落,引起一陣哄笑。他們都有同感。
受大氣候的影響,資金短缺,融資困難,葉集區的大面積拆遷估計短期內難以為繼。城市化僅靠土地財政是不夠的,尚需主導產業的支撐。這本是葉集城市化的一大弱項,加之三年的冠病疫情,葉集以模板業為中心的產業一蹶不振。據我上小學和初中時的一個同學介紹,葉集過去模板業興盛的時候,廠家都招不到工人,四川、貴州、云南的一些人都到葉集打工。還來過一個越南人,引起了公安部門的注意,最后把他弄走了。那時招不夠人,工資很高。工資一般都七八千塊錢一個月。而現在,回到家鄉打工的年輕人又紛紛遠走他鄉。他說在書香雅苑小區地下室和一樓電瓶車停車場,很多中老年人找不到活干,天天在一起打牌解悶。我問住該小區的余傳琴,她說確有此事。
記得很久以前聽過一個單口相聲,叫《扔靴子》。其中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男青年租房,租的是二樓上的房間,房東是一個睡眠不好的老大爺,他的臥室在一樓,正好在男青年房間的下面。年輕人每天夜歸,習慣扔靴子,靴子落地的聲音總會吵醒大爺。有一天夜里,他扔下一只靴子,正要扔第二只靴子的時候,想起了白天大爺提醒過他,于是輕輕放下第二只靴子??墒谴鬆攺匾刮疵撸恢痹诘鹊诙谎プ拥穆涞亍H缃?,在葉集城市規劃區內面臨拆遷的鄉親們就像相聲里的那個大爺,在等待另一只靴子的落地。
2023年12月21日寫畢于海?樓
(作者簡介:黃開發,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