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祭”,還是“衙祭”?
“打牙祭,本‘打衙祭’之訛傳,《通考》載石林葉氏云:“節度使碧油紅斾,受賜才藏于公宇私室,皆別為堂號節目,每朔望之次日祭之,號‘衙祭日’,祭畢,分肉以畀眾人。”是衙祭二字,由來已久,后流傳民間,遂附會成為打牙祭。”
民國報人喻血輪《綺情樓雜記》中寫有《打牙祭考》一文,文中《通考》指宋末元初學者馬端臨所著《文獻通考》,石林葉氏指宋代詞人葉夢得。
喻血輪指俗語“打牙祭”為川黔湘鄂盛行風俗。不過四地風俗有別。川黔打牙祭,多于月之初二及十六日行之,湘鄂則于月之初一及十五行之耳。
牙祭之俗,又并非川黔湘鄂才有。在閩南,農歷每月初二、十六,商人祭拜土地公,稱為“做牙”,這一天是土地公的生日。每年二月初二為“頭牙”,臘月十六是最后一次牙祭,稱為“尾牙”。在廣東,同樣有“牙祭”舊俗。大年初一休市,年初二才營業,叫“開牙”。不過當天要拜祭的不是土地爺,而是財神爺。
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十八回中,文翰樓店主人要刻一部考卷集,約匡超人半個月里批出三百多篇文章來,商定的好處就是包飯,“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燈油,都是店里供給。”吳敬梓是安徽人,《儒林外史》中多用淮揚方言,而這件事發生在杭州。
喻血輪引證《通考》之說,認為牙祭之牙,應為衙門之衙。清代地方文獻中,牙祭還有其他說法。清代《重修臺灣府志》記為“壓”:“正月……十六日各市厘竟饜酒肉,名曰頭壓,自是月以為常,臘月既望踵而行之名曰尾壓。”民國《同安縣志》記為“祃(mà)”:“初二日為頭祃,以三牲或五牲酒菜禮神,曰為祃。”
衙祭為何成了牙祭,只是諧音梗?近代的牙祭商俗,到底從何演變而來?牙祭到底祭祀的是哪位神靈?在史料中抽絲剝繭,喻血輪之說,只能算說對了一半。
易牙之說不靠譜
據《漢語方言大詞典》釋:“尾牙”也作“尾衙”,是粵語和福建話,“指舊時商號為答謝大家一年來的辛勞,在農歷十二月十六日宴請本店伙計的宴席”。“打牙祭”一詞,現今很多地方言詞典都有收錄,其實應該算全國通用,天南地北的人都懂。
喻雪輪認為“牙祭”應為“衙祭”,忽略了一點——“衙門”一詞是從何演變而來。
學者余云華在《牙祭習俗與尚武文化》一文舉證:“牙祭習俗的源頭在于原始的獸牙崇拜,觀念內蘊是尚武。”源有數說,主要有三:
一說,舊時廚師供的祖師爺是易牙,每逢初一、十五,要用肉向易牙祈禱,稱為“禱牙祭”。
二說,舊時祭神、祭祖,第二天衙門供事人員可以分吃祭肉,故稱“牙(衙)祭肉”。
三說,古時軍營中的一種制度。每月初二、十六殺牲以祭牙旗,而后食之,以后每逢月初、月中食肉一次,稱作“打牙祭”。
易牙之說不靠譜。易牙是春秋時佞臣,擅長烹飪,但行事乖張,曾烹殺自己的兒子為國君做菜肴,后又參與謀反。晚近廚行確實有以易牙為祖師爺的,《北平風俗類征》有俗曲《廚子嘆》:“自古庖人贊易牙,到而今傳留行次有廚茶,飯莊食店非他不可,吉日良辰不可少。”不過為易牙立廟祭祀的,見于文獻記載的僅有沈陽和高雄的易牙廟。
余云華列舉的后兩說互有聯系,并不矛盾。“由于牙與衙音同,后世又將牙訛化為衙,于是牙門就演變成了衙門。所以,官衙祭祀與軍旅祭牙旗應有淵源關系,打牙祭習俗之源應是祭牙旗。”
“爪牙”本來是好詞
先說牙。《詩經》有《祈父》一篇:“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于恤,靡所止居?”祈父的祈,通圻,依《毛傳》釋:“祈父,司馬也,職掌封析之兵甲。”祈父是封疆大吏。詩中的“予”,是護衛京畿的軍士,相當于漢代的羽林軍。
詩中的我自比“王之爪牙”,爪牙在古代的很長時間內都是褒義詞。
西周青銅器師克盨,現藏于美國圣路易斯美術館,師克盨上有銘文,記述了周王對克的兩次冊命, 并有隆重賞賜。銘文是:“王若曰:“師克!丕顯文武,膺受大命。匍有四方,則繇唯乃先祖考,有爵于周邦,干害王身作爪牙。”
《國語》中說:“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史記》中記述漢名將李廣“霸陵醉尉”故事。李廣兵敗被貶為庶人,在藍田隱居數年,常上南山射獵。一晚醉酒遲歸,歸途路過霸陵驛亭,被當值的霸陵尉攔住。霸陵尉也喝醉了,叫住李廣大聲呵斥,李廣的騎從說:“故李將軍。”霸陵尉回答:“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故也!”李廣只好露宿一夜。此后,漢武帝拜李廣為右北平太守,李廣不忘前仇,讓霸陵尉隨軍出征,“至軍而斬之”,李廣上書自陳謝罪。漢武帝不僅未加怪罪,還好言安撫:“將軍者,國之爪牙也。”
《漢書》中有爪牙之譽的名將比比皆是,如“股肱蕭、曹,社稷是經,爪牙信、布,腹心良、平。”心腹指文臣,爪牙代武將,心腹爪牙一般對舉。西漢聲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名將陳湯,曾獲罪當斬,太中大夫谷永上疏求情,以廉頗、馬服和陳湯相比,“戰克之將,國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王安石背起“爪牙”的鍋
《三國志》中,關羽、張飛都被稱作劉備的爪牙。劉備入主西川,“先主復領益州牧,諸葛亮為股肱,法正為謀主,關羽、張飛、馬超為爪牙,許靖、麋竺、簡雍為賓友。”
不獨爪牙,鷹犬一詞本來也是好詞,和爪牙并稱。三國之時,袁紹伐曹,筆桿子陳琳寫了篇“批罵之精辟,論罪之盡底”的《討曹檄文》。回顧當初袁曹聯軍,討伐董卓,檄文中說:“故遂與操參咨策略,謂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
由唐至宋,爪牙一詞不再特指武將,與心腹一詞漸漸同義,泛指親信。唐代徐泗節度使張建封鎮守徐州,韓愈曾為幕僚,寫過一首《贈張徐州莫辭酒》:“莫辭酒,誰為君王之爪牙。春雷三月不作響,戰士豈得來還家。”詩中爪牙,仍取古意。
“爪牙”一詞用于貶義,在二十四史中,最早見于《宋史·王安石列傳》。
宋神宗時,大臣唐坰上疏,議斬對青苗法持異議的韓琦等大臣,因此受到王安石賞識提拔,不過后來王安石“疑其輕脫,恐背己立名,遂不除職”,唐坰因此與王安石反目,在宋神宗面前列數王安石六十條罪狀。其中有“元絳、薛向、陳繹,安石頤指氣使,無異家奴。張琥、李定為安石爪牙,臺官張商英乃安石鷹犬。逆意者雖賢為不肖,附己者雖不肖為賢”之語。
元明之際,戲曲、小說興起,與此同時,爪牙一詞徹底貶義化了,與“幫兇”義無別了,如元雜劇《錦云堂暗定連環計》:“但是董卓威權太盛,滿朝中哪一個不是他爪牙心腹?”
唐代尚武 公門稱“牙”
唐人封演著《封氏聞見記》,考證“公牙”一詞,認為衙門一稱,出于唐代尚武之風:“近俗尚武,是以通呼公府為公牙,府門為牙門。字謬訛變,轉而為‘衙’也,非公府之名。或云公門外刻木為牙,立于門側,象獸牙。軍將之行置牙,竿首懸于上,其義一也。”
漢末,如《后漢 書》中“拔其牙門”之語,軍門始稱牙門。牙門的引申義就是軍營。《國語·齊語》載“執枹鼓立于軍門”,三國韋昭注釋說:“軍門,立旍(同旌)為軍門,若今牙門矣。”
三國時設牙門將軍一職,自蜀國始,趙云、魏延都擔過此任。魏晉時有民謠“欲求牙門,當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嘲諷魏國身為護軍的蔣濟賣官納賄。司馬懿和蔣濟親善,當面尋問蔣濟,蔣濟戲言:“洛中市買,一錢不足則不行”。兩人笑對,不以為然。
呂布轅門射戟是三國名典。轅門、牙門后都泛指官署、衙門,但兩者概念不同。
《周禮》中周王巡狩、田獵,設有旌門、轅門。古以車為藩;出入之處,仰起兩車,車轅相向以表示門,稱轅門。張帷幕為行宮,宮前樹旌旗為門,稱旌門。封演說唐代公門有刻木為牙的,或是模仿的轅門,刻木為轅。
依《文獻通考》所說,“衙門”一詞,在唐代出現,最初應指節度使的官署。《舊唐書》載,橫海節度使程懷信之子程權,原名程執恭,元和六年(811年)入朝覲見唐憲宗,“嘗夢滄州衙門樓額悉帖‘權’字,遂奏請改名權。”
《舊唐書》凡正衙及衙門俱作衙字,《新唐書》又都改作牙字。唐代,皇帝的大殿也被稱作“衙”,一直沿用到宋代。
出征祭旗叫做“祃”
《封氏聞見記》又記,古時“出師則有建牙、祃牙之事,軍中聽號令,必至牙旗之下,稱與府朝無異”。
“祃”指祭師,或者說就是祭旗。祭祀的軍神,據漢代鄭玄注說,是“祭造軍法者”——蚩尤或黃帝。
唐代柳宗元寫有《祭纛文》《祃牙文》,說“牲牢之奠,祭于纛神”“以清酌少牢之奠,祃于軍牙之神。”牛、羊、豕俱用叫太牢,只用羊、豕二牲叫少牢。隋煬帝楊廣北伐突厥時,舉行祃祭,用太牢之禮以示隆重。
《宋史》載:“軍前大旗曰牙,師出必祭,謂之祃。后魏出師,又建纛頭旗上。太宗征河東,出京前一日,遣右贊善大夫潘慎修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祃牙……”牙旗即軍帳前所立的大旗,因為旗兩邊“刻繒如牙狀”,故稱牙旗,也就是旌旗。
祃祭均選擇在剛日舉辦。古以“十干”記日,所謂剛日就是單日。
明初朱元璋對祃祭更為重視,詔令在太歲殿東興建“旗纛廟”,并重定“祃祭儀”,推行至全國。此后各地都大建旗纛廟,北京先農壇的清代神倉,原本就是明代的旗纛廟。
明初本來規定每月朔望,都要祭旗纛,因實在過于頻繁,很難落實。據《明實錄》的記載統計,中央大多是在每年農歷八月中秋節祭祀,洪武年間每年在驚蟄日朝廷也會祭祀。對地方而言,則在每年霜降日舉辦常規祭祀。
從《元史》記述,元人祃旗或曾以人為牲。殺人祭旗的事,卻常見于話本小說中。《三國演義》里,赤壁之戰,蔡和詐降,被周瑜拿下。“瑜令捉至江邊皂纛旗下,奠酒燒紙,一刀斬了蔡和,用血祭旗畢,便令開船。”《水滸傳》中,宋江討伐田虎,軍民擒縛陽城守將寇孚,沁水守將陳凱,解赴蓋州軍前。宋江“以寇孚、陳凱知天兵到此,不速來歸順,著即斬首祭旗,以儆賊人”。
衙門關“吾”什么事
歷史學家張舜徽在《說文解字約注》一書中考證:“后人稱官府為衙門,則以牙旗之所在得名,其本字當作牙。古讀牙如吾。衙從吾聲,故得借衙為牙。”此說應該引證的是南宋吳仁杰所說:“吾本讀作牙,后世衙門之訛,當自吾字始。”(見于清代趙翼《陔余叢考》,其對“衙門”考證最詳)。
吾和衙是多音字。
古讀牙如吾,僅見一例。漢昭帝時置金城郡,下轄十三縣,其一名允吾。允吾應讀作鉛牙。
衙,本義是行進的樣子,音yú。《說文》釋:“衙,行貌。”《楚辭·九辯》:“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衙衙”形容列隊行進的樣子。
衙從吾聲,但都是讀作yù,通防御的御。
《墨子》中說“厚攻則厚吾,薄攻則薄吾。”這里的吾就是防御的意思。漢碑多把御寫作衙,如漢代《景君碑》中“興利惠民,強衙改節”的衙,應當讀作“御”。
劉秀少年時曾感慨:“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執金吾的吾解釋不一,顏師古說金吾是金烏,辟邪的神鳥,那么該讀作wū,東漢應劭說:“吾者,御也。執金革以御非常也。”執金吾的吾就該讀作yù。
再有“支吾”一詞,也可討論。支吾的本義是抵抗防御,見于《舊五代史》,后蜀國主孟知祥“慮唐軍驟至,與遂閬兵合,則勢不可支吾”,按說也該讀yù。
從“牙祭”到“衙祭”,民間又俗化成“牙祭”,應該不關“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