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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馬廣:家族秘史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 | 馬廣  2023年09月14日08:17

接到我哥電話時,我正在昆山參加公司團建。沒有任何寒暄,他第一句話就問:“我爺要不行了,你回來嗎?”我打車到花橋地鐵站,換十一號線,半小時后到家。我媽聽到消息,表情淡然,說我就不回去了,機票挺貴的。

我媽恨我爺。

我也恨。

我爺是個地地道道的酒鬼。從我記事時起,他每頓飯都要喝酒,喝完酒就罵人,內容低俗惡毒,不堪入耳。即便是清醒時,他對奶奶和四個子女也沒說過半句好話。就在三年前,我爸因車禍去世辦完葬禮的當晚,他照舊喝酒,照舊罵我們,連我爸也不放過。可憐我爸一直掛念他,念叨著要去看他。我忍無可忍,也罵了他,并明確告訴他,除非他死了,我不會再回去。

他竟然還記著這句話。

我坐飛機到沈陽,落地后打車,夜里十一點半,走進了他黑黢黢的小房子。屋里很臭,混合著霉菌、大小便和消毒水的味道。他的臉瘦得脫了相,像被人丟棄的破爛玩偶,靜靜躺在炕頭。他的后老太太給我倒水,說醫生看過了,估計還能活一兩天,我大伯他們都去我二姑家睡覺了。

“一直等你來著,醒了就問你回來沒。”后老太太話音剛落,他便醒了,睜開渾濁的雙眼,費力地四下張望。后老太太也頗感驚奇,指著我對他喊:“老黃頭兒,你快看看,你二孫子回來啦。”我不情愿地挪了挪位置,好讓他看見。他打量半天才認出我,哼了一聲,說:“我還沒死呢,你怎么回來了。”

他也有優點,一向舍得給孫兒輩們花錢。在我們小時候,逢年過節聚在一起,給完錢他總會教育大伯家的我哥、我姐和我,說我就你們仨后人,以后你們要像親兄弟姊妹一樣互相照顧。但他最寵愛的還屬二姑家的外孫子劉卓。因為劉卓是“超生”,東躲西藏了一陣子之后,便交給他和我奶奶撫養。他喜歡喊人家大寶,語調十分肉麻,還因為劉卓被汽車撞過一次,右膝蓋粉碎性骨折,手術后腿不能完全打彎,農村沒有馬桶,他只能以相當尷尬的半蹲姿勢如廁。那時候,他自己就經常念叨:“外孫子是狗,吃完就走。”現在果然應驗了。

第二天中午,大伯組織大家到飯店聚餐,我哥悄悄跟我抱怨說,你看劉卓,小時候我爺對他多好,現在我爺不行了,他連面兒都不露。我明白我哥的意思。即使是親兄弟姐妹,也分個親疏遠近。在上一輩的四人中,大伯和二姑關系最好。二姑家在農村,還在種地,每年都會給大伯家送大米。盡管心里不舒服,有些話我哥還是不能說。我就不一樣了。我爸與二姑夫劉長弟向來不和,因為劉長弟著急時說話磕巴,我爸一直喊他肯尼迪(諧音“啃泥地”)。大約十年前,劉長弟干瓦匠,包了點小工程,掙了點錢,有點找不到北了,和工程隊里開攪拌機的女人掰扯不清,我爸不由分說給他揍了一頓,將那個女人趕出了工程隊。五年前,我奶奶去世,劉卓也沒來,我爸把劉長弟的摩托車砸了個稀巴爛。我承認,我爸愛沖動,有時會犯渾,但知恩圖報這個理兒我也認同。如果我爸還活著,這次肯定也不會讓劉長弟好過的。如今他不在了,這個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我頭上。

“我小弟怎么沒來呢?”我假裝不經意,問劉長弟。

“你弟媳婦……懷……懷孕了,這不快……快生了嗎,在家照顧……照顧她呢。”他的臉上原本長滿了紅血絲,喝了酒反而變白了。

“懷孕了,好事兒啊,恭喜。”我向他舉杯,他喝酒時,我接著說,“前一陣子,我看了一個關于藏族的電影,里面提到一種說法,說是家人死了之后,能轉世到自己家,那就是最大的福報。我們小時候,我爺最喜歡我小弟,現在他媳婦兒正好懷孕了,到時候我爺能投胎到他家,那就最好不過了。”

劉長弟端著酒杯,看著我,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可能一度認為自己占了便宜,等他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仿佛秋天里被霜打過之后蔫兒掉的茄子。

“你……你什么意思?”他齜著黃牙,瞪著眼睛問我。

我二姑坐在他旁邊,偷偷向我遞眼色。之前我爸和劉長弟起沖突,相似的神情也曾出現在她的臉上,是示弱,也是求饒。

我二姑老實懦弱,也是個可憐人。本來嫁過去第一胎就是個男孩,起名叫劉凱。那個孩子是個狠角色,天不怕地不怕,和我姐一樣大,比我哥小三歲,小時候一起玩,常常把他們揍哭。后來,大約在他十二歲那年夏天,因為下河洗澡,被蚊子叮了,得了急性腦炎,說沒就沒了。接著我二姑連生了兩個丫頭片子,趕上計劃生育最嚴格的階段,就像小品《超生游擊隊》里演的那樣,東跑西顛生了第三胎,所幸是個男孩。可即便如此,她的家庭地位也沒有得到提升,依舊經常被丈夫和婆婆欺負,以前還有她弟弟為她出頭,現在估計只能一味地忍氣吞聲了。

我對她笑笑,把譏諷劉長弟的話咽了回去。

吃完飯,大家開始商議財產分配問題,這也是聚餐的主要目的。

其實根本沒啥財產。以前有點積蓄,治病都花了。得的是咽喉癌,還沒到晚期,但年紀太大不能手術,只能吃藥維持,價格并不便宜。還有兩間小平房,在農村也不值錢。死后的喪葬費是大頭,約四萬塊,安葬之后能剩下兩萬多。后老太太說,老黃頭兒答應的,房子和剩下的錢都給她。我大伯作證,說問過了,是這么說的。意思很明顯,他同意這么辦。我第一個表示贊成。我爸早就說過,后老太太就是奔錢來的,相當于給老黃頭兒找了一個保姆,還是秋后一起結賬,很超值了。劉長弟裝出滿臉不屑,說就算有一百萬,我們也不要一分錢。最后,大家都看向我大姑。我大姑三十幾歲離婚,自己一個人過到現在,最能節省,也最愛財,但這一次,她表現得相當大方,說就這么辦吧,后老太太確實也挺不容易。

之前我姐在微信里和我提過,我大姑信教了。本以為是教義教會了她舍得,但很快我就發現事實并非如此。

小房子里氣味難聞,沒人愿意待,吃完飯大家留在飯店包廂打麻將,我因為要遠程工作,回去取電腦。后老太太和我一起,查看了老黃頭兒的情況,確認他只是睡著了,還有呼吸,便轉身離去。我拿了電腦,剛想走,卻被一個聲音叫住,直到看見老黃頭兒嚅動的嘴唇,才確信是他在說話。

“你過來。”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很小,虛弱是一方面,感覺更像是在防著誰。

“你說吧,能聽見。”我站在門口,不愿靠近。

“過來。”他好像有點生氣,微微提高了音量,“我還沒死呢,怕什么。”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害怕,我不情愿地朝他移動了兩步。

他依舊沒有睜眼,從毯子里伸出干枯的右手,沿著炕頭緩緩摸索。

“要什么?”

“手,手給我。”

盡管他不可能夠到我,我還是下意識地把手背到身后。

“有事兒說事兒,我聽著呢。”

他的手停下來。

“我有一筆錢在你大姑那兒。”

“什么錢?”

“三萬塊錢。”

“為什么放她那兒?”

“她騙去的,說是給我治病。”

“然后呢,你想怎么樣?”

“那是我留給你的。”

“用不著。”

他睜開眼睛,幾乎是惡狠狠地看向我。

“你現在就去跟她要,等我死了,死無對證,你就要不到了。”

我不想也不會要他的錢。臨出門,我媽對我唯一的囑咐是不管事不要錢。我只是好奇,到底有沒有這樣一筆錢。我相信是有的。老黃頭兒屬猴,做人也是猴精猴精的。以前喝完酒罵人時常常會有一段開場白:“我老黃頭兒在社會上闖蕩這么多年,腦袋都長白毛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沒見過,我他媽眼睛毛都是空的……誰他媽也別想騙我……”后老太太是奔錢來的,當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房子不值錢,他心里明鏡似的。喪葬費是他死后的事,他才不在乎呢。如果說他有什么人生理想,我猜應該是死之前花掉最后一分錢,如果能用來買酒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惜,身體沒能支撐住理想,聽后老太太說,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再也沒喝酒。終歸是怕死,所以才會把錢交給我大姑保存吧,怕的是自己萬一糊涂了,錢被后老太太發現,私藏起來,不再給他治病。與后老太太相比,他理應更信任自己的孩子,而在三個還活著的兒女中,只有我大姑與他最像,同樣屬猴,同樣猴精,也只有她才能說動他,讓他把錢乖乖交出來。其實,我也不在乎錢在誰的手里,但被瞞著的滋味總是不好受。

我在飯店的包廂找到我大姑,叫她到外面聊幾句。

“什么錢?我不知道啊。”她笑著看我。年輕時,她也是個美人,現在老了,瘦得厲害,深陷的眼窩總在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刻薄。

“我不是想要錢。”

“真沒有錢在我這兒,你爺現在都糊涂了,別聽他瞎說。”

“你信的是什么教?”她收斂笑容,神情變得警覺。我覺得有點殘忍,但還是堅持說下去,“不管是什么神,都不喜歡說謊吧?不管多少錢,給你哥和你妹也分點。”

如果我爸還活著,也會這么做。也正是因為我爸沒了,老黃頭兒才會把錢的事兒告訴我,當然不是憐憫我失去了父親,更不是真的對我有所偏愛。“那是我留給你的”無疑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他只不過想在子孫中找一個孤立的人,幫他辦事兒而已。就像小時候,他總會給我五角錢,讓我替他去換啤酒。

“說吧,什么事兒?”后老太太依舊不見人影,房間里只有我和他。

“她怎么說?存折給你了嗎?”他閉著眼睛問。

“這些你就別管了,你就說你想讓我幫你干啥?”

“我想坐飛機。”

我被逗笑了。

“啥?”

“我想坐飛機,我還沒坐過飛機呢。”他委屈地看我。

“為什么?”

“你管不著,就說幫不幫?”

我到外面抽煙,思考這個問題,幫還是不幫?如果我爸在,肯定會滿足他最后的愿望。在孝順這一點上,我爸是迂腐的。在世的時候,他明明知道自己老爹每年三十晚上都會大大地撒一次酒瘋,還是不顧我和我媽的強烈反對,堅持年年帶我們回來過年。如果我爸還在,也絕對不會等到現在才滿足他這個愿望。時機不對,才是最大的問題。按照醫生的說法,他根本活不過今天,最終的結局不難預料,十有八九會死在去機場的路上。就算老天開恩,讓他堅持到了機場,人家讓不讓他上飛機也是問題,更不要提如何瞞過家中眾人等細節。

我把想到的問題全部攤到他面前。

“你想太多了,誰他媽在乎我,他們都在等我死。”他艱難地翻身到右側躺的姿勢,繼續說,“那個單大夫,他懂個屁,我給牲口治病,比他都準多了,我自己什么情況還不知道嗎?”為了顯示自己的活力和決心,他又翻身到趴著的姿勢,像做俯臥撐一樣用雙臂撐起上身,蜷腿時,他的胳膊顫抖如寒風中的枯樹枝,仿佛隨時要折斷,但他堅持住了,成功坐了起來。那一刻我真的有點被他感動到,幾乎想為他鼓掌喝彩。他冒了一頭汗,喘了一會兒,咳了幾聲,呼吸平順后,說:“弄輛車,晚上他們吃飯時來接我,其他的你不用管。”見我猶豫,又補了一句:“算我求你了。”

我坐中巴,到市內租了輛帶電動門的本田奧德賽。這么做有一半是為了我爸,既然他要做孝順兒子,我就幫他孝順到底。還有一半是因為好奇,直覺告訴我,他想坐飛機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而秘密總是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但同時我也清楚,我很可能挖不到這個秘密,時間是最大的敵人,我相信醫生的判斷,弄不好他最后會死在車上。保險起見,我還是向租車公司的工作人員詢問了相關情況,如果有人死在車里怎么辦?滿臉橫肉的女客服瞥了我一眼,厭煩地說,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我開著車,遵照我媽的囑咐去看望我大舅。我大舅生性膽小,聽我講了老黃頭兒的情況,連連皺眉,囑咐我千萬別干傻事,開車帶他兜兜風得了,可不敢帶著上飛機,要是死飛機上,飛機又要返航,又要迫降,再跟咱們要油錢,那可犯不上。

五點多,我往回走。路上接到我哥的電話,喊我吃飯。我說吃過了,不用等我。二十分鐘后,汽車開進院子,我停好車,準備進屋接他,他已然扶著門框走出來。坐進車里,他長出一口氣,忍不住抱怨:“你怎么才來?”他的德行一貫如此,家人做什么都無法讓他滿意。我按下按鈕,車門自動打開。“不愿意坐請下車。”他閉上眼睛不再吭聲。

汽車駛出院子不遠,后老太太迎面走來,我加速開過去,老太太躲了躲,狐疑地望向我們,很快消失在后視鏡中。

我一邊開車,一邊告訴他接下來的安排,先去沈陽的桃仙機場,趕上哪班飛哪班,最好能飛大連,主要是近,如果狀態好還能看看大海;北京也行,看看天安門也不錯;南方就不去了,太遠,肯定折騰不起。“如果感覺不好,千萬別硬撐,趕緊告訴我,好往回趕,最好還是能死在家里,大家都省事兒,你說呢?”他點頭表示同意。

“去機場經過市里吧?”他問我。

“經過,有事兒?”

“遇見超市,幫我買盒煙。”

我把自己的紅雙喜遞給他,被他扔回來。

“太淡了,沒味兒。”

手機響,是我哥,想必是后老太太發現老黃頭兒不見了,告訴了大家,只有我不在,由此懷疑到我。我沒接,我大伯又打過來,我干脆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車進市內,天已擦黑。老頭看上去精神不錯,一直看著窗外的風景,發現有超市,不忘提醒我買煙,要人民大會堂。

“硬盒。”在我下車前,他還強調了一嘴。

我又拿了兩瓶水,結賬時抽空看了看手機,有二十幾個未接電話和無數條微信,其中三條來自我姐,問我為什么不接電話,她到沈陽了,剛下飛機。同輩親戚中,我和堂姐的關系最好。小時候,我倆總是一起玩,曾合謀倒掉老黃頭兒的散裝白酒,換成醋兌水。現在她在北京,我在上海,生活節奏一致,壓力相似,自然共同話題也最多。聽微信時,我想著反正也要去機場,要不然讓她等一會兒接上她一起回,轉念又想,萬一老頭死在車上,她肯定害怕,還是算了,只回了句注意安全。我拿著煙和水,回到車旁,發現車門竟然開著,車廂里空空蕩蕩,老黃頭兒不見了蹤跡。繞著車找了一圈,還是沒人。喊了幾嗓子,也無人應答。旁邊有一個燒烤攤,攤主好心提醒我,別找了,老頭兒打車走了。

“打車走了?”

“對,打車走了。”

“往哪邊走了?”

攤主沒再理我。我明白知道了也沒用,就算有車牌號碼,也追不上。事情明擺著,他騙了我,什么臨死前想坐一次飛機,都是借口,只是利用我把他帶到市里,然后再借買煙的機會甩了我去做另一件事兒,一個秘密。我想到了他有秘密,卻低估了他的決心和行動力。

我坐回車里,生自己的悶氣。我更恨他了,甚至想到一走了之,愛咋咋地。

我媽發來視頻邀請,接通之后劈頭蓋臉地說,你把老黃頭兒弄哪兒去了?原來我大伯聯系不上我便給她打了電話。我把事情講述一遍。我媽氣得直咬牙,說你活該,臨走我怎么跟你說的,不要錢不管事兒,你倒好,不僅不要錢,還自己搭錢,不僅要管事兒,還把人給弄丟了。你呀,真不愧是你爸的好兒子,真是氣死我了。我告訴你,你趕緊把老頭兒找著,不管活的死的,趕緊給人送回去。你以為你是做好事兒?別人可不這么想。你們老黃家啊,都是奇葩,做了一輩子磨人精,臨死了也不消停。不等我答話,我媽決然掛了視頻。

事情果然被我媽說中了,就在我編輯文字準備在高中同學群里發尋人啟事時,我姐發來微信說,小弟,你在哪兒呢?我剛到,后老太太正鬧呢,把兩個兒子都叫來了,說你把老頭拐走了,肯定是去找律師弄遺囑了,想要霸占她的財產,現在她兒子帶著人把我爸他們都堵屋里了,說你不帶老頭回來,就不讓走。我哥差點和他們打起來。缺心眼的劉長弟也跟著起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在哪兒呢?我爺是你帶走了嗎?趕緊帶回來吧。

我給我姐打回去,讓她叫后老太太接電話。接電話的是后老太太的兒子,上來就是一頓恐嚇,什么黑道白道都認識人。我覺得可笑,說你不用這樣,瞧不起誰呢,就那么點錢,既然已經答應了給你媽,我們誰也不會反悔。我帶老頭兒走是因為他臨死前想到市里轉轉,最后再看一眼這個花花世界,如果是你媽要死了,你會不滿足她這個愿望?他氣得直嚷嚷,質問我,你怎么說話呢?我不想再和他掰扯,掛了電話。

被他們這么一鬧騰,我反而不著急了,發完尋人啟事,感覺餓了,便坐到旁邊的燒烤攤吃燒烤。攤主見我不著急,覺得奇怪,和我嘮嗑。得知走掉的老頭兒是我爺,他嘆了口氣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爺活著的時候也特別能折騰,六十多歲還出去找小姐,打麻將欠了一屁股債,后來得了腦血栓,癱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稍微有點不稱心,就把大便抹墻上。我說,大哥,我吃東西呢。他趕緊道歉,又送了我五根羊肉串。

我姐又打過來,說話的是我大伯。我覺得不好意思,問他們那邊沒事兒吧。他沒接茬,說,那什么,錢的事兒我知道了,你大姑也被我說了一頓,怎么說呢,雖然你爸沒了,但這個錢還是有你們一份,這個你放心吧,我能做主,他們誰說也不好使。我趕緊解釋,說大伯你誤會了,真的不是為了錢。我大伯打斷我說,先不說這個,你和你爺在哪兒呢,趕緊把他帶回來。我看著肉串,撒謊說,老頭兒非要喝啤酒吃燒烤,我也拗不過,現在正吃著呢。說著,我裝作老頭兒就坐在對面:我大伯,要不你說兩句?停了兩秒,我又對著電話告訴我大伯,老頭兒正吃串呢,不想和你說話。我大伯問,他精神怎么樣?我說,特好。我大伯擔心,說,弄不好是回光返照,你趕緊把他弄回來。我說知道了,這就帶他回去。掛了電話,攤主朝我笑,說,老弟,演技不錯啊。我嘆氣說,都是生活逼的。

回到車上,又等了一會兒,一個叫大圓子的高中女同學和我私聊,說那個拉老頭兒的司機找到了,是她小學同學。幾乎同時,我媽也發來微信,告訴我她請當地一個在交通隊的遠房親戚幫忙找到了那個司機。他們說的是一個人,姓馬,微信名叫浪跡天涯。我和他語音,問他在哪兒,老頭兒還在不在車上。他說老頭兒剛下車,進了一家店里,我在這兒幫你看著,你來吧。我按照他發來的定位趕過去,發現是在老城區,臨街的門面都很破舊。馬師傅指了指其中一家洗頭房,表情耐人尋味,說,就在那兒呢,進去就沒出來。我問這么長時間,他還去哪兒了。馬師傅說,還去了一家養老院,在東邊,待了大概半個小時,估計是去看人。我給他發紅包,聊表謝意。馬師傅很誠實,說不用,車錢我已經多收了,在養老院等他的時候也一直打著表呢。

馬師傅走后,我站在路邊抽了一根煙。我這個人也算潔身自好,陪客戶去KTV只給他們叫陪唱小妹,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會去這種路邊的洗頭房,更想不到是為了找自己的爺爺。

店里燈光幽暗,劣質的香水味十分嗆鼻子。老黃頭兒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和對面三個艷俗的女子有說有笑,見我進來,他為三名女子介紹,這就是我孫子,然后轉頭問我,你怎么才來?好像我早就應該知道他在這里。

出了洗頭房,老黃頭兒向我解釋說,這里原來是一家飯店,他年輕時在畜牧局上班,經常過來吃飯。

“這兒的熘肝尖兒是一絕,”他咽了口唾沫說,“可惜吃不到了。”

“去養老院看誰去了?”

他沒有回答,我也沒再追問,隨著問題問出口,好奇心便已經耗盡。我只想著能盡快送他回去,結束這場鬧劇。

路上他很安靜,以至于我不得不頻繁地從后視鏡里看他,確認他還活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哭的,發現時,他的臉上反著光已經滿是淚水。我也不知道他哭了多久,直到停止哭泣,他也沒發出一丁點聲音,甚至連鼻子也沒有抽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也是第一次明確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流失,即將干涸。他就要死了,這讓我無比傷感,這份傷感甚至沖淡了我對他的恨。

我問他,現在有什么感覺?

“我害怕。”

“別怕,馬上就到家了。”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我猛踩油門,專心開車。汽車過了沙河橋,到了壩頭兒,馬上就要進村了,他猛然醒過來,喊我停車。我問為什么。他答要小便。

他好像又恢復了生機,下車也不用扶,但又吩咐我在一旁守著,以防他摔倒。方便完,他又用商量的口吻說,想站一會兒。我說,行,想站多久都行。默默站了一會兒,他說,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會在這兒嗎?我不懂,問他在這兒是什么意思。他不理會我的提問,接著說,當年你太爺闖關東,一路從河北沙縣走過來,本來還想繼續往北走,最后卻在這兒扎了根,知道為什么嗎?我不確定他是在和我說話,但還是問,為什么?

“因為他走到這兒的時候病倒了,耽誤了幾天,病好了,還想繼續走,就在那天早上,他看見東方的朝霞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鳳凰。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我說叫黃鳳河。他的目光轉向沙河的方向,說本來叫黃大河,看見鳳凰之后,他認定了這里是風水寶地,決定留下,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黃鳳河。這都是后來聽我媽說的。我媽當時是個寡婦,娶她是因為她姓范,在這里是大戶,方便他干活,他是獸醫你知道的?我說知道,我們家祖傳獸醫,可惜到我們這輩斷了。他搖頭說,不可惜,沒前途,我是沒辦法才學獸醫。你太爺啊,一輩子摳門,一個咸鴨蛋能吃半個月,總算攢了點錢,買了點地,結果土改了。本來就他那幾畝地也沒什么事兒,偏偏要多嘴,說什么成分都無所謂,只要有劁豬刀在,他就不愁飯吃,結果當場挨了兩個耳光,成了富農,我也就成了富農崽子,沒得選,只能跟他學劁豬,給牲口看病。后來,我好不容易在畜牧局找了份工作,以為可以離開這兒,留在市里,結果你奶奶非要去鬧,還去法院告我……我不得不打斷他,我奶奶去告你是因為你從來不回家,工資一分錢也不給家里,對老婆孩子不管不顧。他又沉默了。我于心不忍,說算了,不說這些,過去的就過去吧。他說,對,你說得對。又站了一會兒,他說好冷啊,你冷嗎?我知道時間到了,明明熱了一身汗,還是告訴他,我也冷,咱們上車吧。上車之后,他問我,讓你買的煙呢?我一邊開車,一邊把煙和打火機遞給他。他打了好幾次火才把煙點著。汽車已經開進村里,他的小房子近在眼前,我說你挺住,馬上到家了。他說,你知道嗎?我問知道什么?他說,我這輩子啊,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眼淚差點掉下來,想了半天,也沒組織出一句話。我從后視鏡看他,他已經側躺在后座上,左手夾著香煙,落在座椅的皮革上,燙了一個洞。

院子的大門敞開著,我關掉車燈,慢慢開進去,停穩,下車,到后面把他扶正,掐滅香煙扔掉。他的身體還是溫的,右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初看以為是紙條,抽出來才發現是一張老照片,上面是兩個年輕人,站在大草原上,右邊的是他,左邊是個女的,眉清目秀,從來沒見過。

房子里人影晃動,我哥最先走出來。我把照片揣起來,喊他過來搭把手。幾個男人把老頭兒抬進屋里,放到炕上。后老太太第一個哭嚎出聲,我大姑和二姑也緊隨其后。

我悄悄退到屋外,拿出照片,用打火機點燃,再用照片的火點燃一支煙。